大败“东北虎”-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90年代初

��镇上景阳岗大酒店高薪引进一位东北妞儿,硕乳丰臀,肤如凝脂,模样好生了得,且体形高大,绰号“东北虎”,盛传有十八般床上功夫。据说“东北虎”一妇当关万夫莫开,从东北辽沈一路打到中原莲州,没有不在她面前落花流水的男人。昨天她还盛气凌人地骂阵,说她就是冲着“景阳岗”这店名来的,有一种亲切感,像回到自己老家一样。谁知这莲池镇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一色装备的银样镴枪头。

��消息传到惯例的工作午餐上,杜国君铁青着脸连喝了几大杯闷酒。陪餐的镇长龙青坡说:“太欺负我们莲池无人了。不行的话我上,弄不瘫她东北虎我不姓龙——”杜国君“吞儿”一声乐了,龙青坡以为杜国君又嘲讽他的假家伙哩,就宝刀不老地说:“杜书记,你可别小瞧我这假家伙。有时候一大堆真家伙也不抵我这假家伙——”杜国君笑着说:“我不是小瞧你,我是说

在咱们莲池的地盘上决不能让‘东北虎’逞凶狂!”

龙青坡激动得连连干了三大杯后说:“杜书记,有你这样的态度我们就放心了,我们跟着你好好干。”杜国君说:“你的观点我赞成,这是关系到我们莲池镇声誉的大问题。”说到此,杜国君颇有点儿慷慨悲歌赴汤蹈火的意味。龙青坡为杜国君壮行的场面也挺悲壮,如同两千多年前的风萧萧兮易水寒。

��杜国君用了三倍量的壮阳药后上阵,与东北虎激战了一夜,在关键时刻撑不住劲儿了。他一泻千里兵败如山倒了,东北虎仍方兴未艾地拍着他的臀尖叫:“我还要!我还要嘛!”他功亏一篑,天亮时拍开龙青坡的门一脸沮丧说:“还从来没输过这么惨呢!我这真家伙看来是真不行了,你上吧,你上吧!”

��龙青坡嘿嘿一笑道:“你这会儿膝盖发软,浑身软面条样不是?别说美帝国主义的伟哥了,就是咱本地的春药也吃不得呀,那玩意儿特伤身子。你快休息吧,好好地睡一觉,再滋补滋补就过来了。你也别太难过太伤心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嘛。你这真家伙不行还有我这假家伙哩,朝下看我的,打不败‘东北虎’我就不姓龙——”

��杜国君关上住室的门,倒头便成了一头死猪,一睡就是五六个小时不省人事。在梦里,他又一次与金果果吵翻了天,他还很男子汉地打了她,指着鼻子骂她。她呜呜地哭着,很委屈的样子。他总是做这种威风凛凛的梦。每次醒来后,回忆起梦里的英雄气概,连他自己也觉得挺好笑挺汗颜,梦境真的是生活的反面?他曾信奉这么一句格言:女人是本天书,只有上床才能读懂。

��但这格言没有囊括金果果,虽然她也是女人。对此杜国君很沮丧,没有上床前,她遥若天涯读不懂她,上了床之后,仍遥若天涯更读不懂她。

��

��此刻,金果果的数遍电话,也没有吵醒体力严重透支的他。她想不对头啊,手机关机,固定电话不接,莫非是他正在同别的小妞昏天黑地地做爱?因为她与杜国君做爱通常也是选择白天,房门一关,窗帘一拉,昏天黑地的,到处摆开战场。为了防止电话干扰情绪,拔掉固定电话线、关掉手机是重要的程序之一。有了这种对号入座的联想,她心里马上涌上来一种酸溜溜的感觉,这个大种马他要敢跟别的女人,看我咋收拾他,我叫他活得生不如死!

��于是,她拗劲儿来了,逐一拨打莲池镇班子成员的手机。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拨通了一位副书记的电话,她声色俱厉地询问杜国君的去向。此人清楚杜国君在睡觉,但支支吾吾不敢明说。她明白是咋回事,就让此人挖地三尺也要找到杜国君接电话。

��杜国君被叫醒后,迷迷糊糊地抓起电话:“我是杜国君——”

��她厉声喝道:“你刚才去哪儿了?”

��他随即睡意全无,歉笑着说:“金书记,我……从下边刚回来。这才进办公室,包还没有放下哩。”

��她连珠炮地质问:“你真的从下边刚回来杜国君?你真的才进办公室杜国君?你真的包还没有放下吗杜国君?”

��他顽强支撑着底气的不足,煞有介事地说:“是啊,这还能有假?你说我骗您金书记干吗?我就是长一百个胆也不敢骗您啊。”

��她冷笑道:“真的是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啊!”

��他仍一副受冤受屈的口气说:“我真的没有说假话呀金书记……”

��她“哼”了一声,说:“白天睡觉,晚上泡妞儿,你杜国君潇洒得很啊。”

��他信誓旦旦地说:“咋会呢?我自有了您就心无旁骛。”

��她忿忿打断道:“你少给我油嘴滑舌,别给你鼻子你就上脸,你以为你是谁?我当你是人你是人,我不当你是人你就猪狗不如!”

��他这下慌神儿了,结结巴巴地说:“金……金书记……”

��她很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我不想听你那些破事儿,除了泡妞儿你还能上心点儿什么事儿?我告诉你杜国君,你如果再沉浸于声色犬马之中的话,你的政治前途也就算到头了!这次我再放你一马,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他一脸感激地说:“谢谢您金书记,谢谢……”

��她压低嗓门说:“地委海老盯上了恩公祠水库工程,他准备到恩公祠去看看。他看什么?还不是看老百姓的生产生活情况,如何应对不用我再提醒吧杜国君?”

��杜国君心领神会,连声道:“明白明白,我明白金书记,我会在恩公祠整出个小康社会。”

��她突然压低嗓门说:“杜国君,我还要提醒你一下,没准海老是对水库基金产生了疑问。如果这事儿你捂不住捂不严,这后果我不说你也很明白……”

��他如醍醐灌顶,连连点头说:“您的意思我明白金书记。俗话说得好,钉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水库基金的事儿我连个针尖大的窟窿都不让它有。你放心吧金书记,我这就去布置。”

��她仍语气严厉地训斥:“杜国君,这件事儿你要是办砸了,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说完重重地放下话机。

��他愕然地抓住话筒好一会儿没有放下,心里恨恨地骂道:你这个臭女人,你神气啥呀?你飞扬跋扈啥呀?谁不知你这个县委书记是咋来的?脱裤子脱来的嘛!骂到此,他也消气了,还“嘿嘿”地出声一笑。他这是得意之笑,他心里得意极了,地委副书记干你,我也干你,这表明我跟地委副书记一个待遇!一个级别!一个地区近千万人,地委副书记就是一人之下千万人之上的龙头老大呀。谁能跟地委副书记一个待遇?谁能跟地委副书记同睡一个女人?舍我其谁也!

��杜国君放下话机,转身便心急火燎地冲隔壁喊:“老龙!老龙!”

��没有回应。

��他猛然记起龙青坡“你这真家伙不行还有我这假家伙哩”之说,他的心不由一动,看来这狗东西是真的上阵了。

��杜国君又大喊数声,隔壁才有应声。

��不一会儿,龙青坡慵慵懒懒地打着哈欠进来,眼角处还突悬着一粒大大的眼屎。他张口冲杜国君喷出一股浓浓的酒气,迫不及待地说:“杜书记……报告您个好消息,我胜了,我胜了呀!”

��杜国君忙扭脸避开龙青坡喷吐出的一股股难闻的酒臭。

��龙青坡喜不自禁地双手比画着说:“我把‘东北虎’打得落花流水,‘东北虎’在我的身子下边成了一摊泥巴水儿。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爷啊我的亲大爷啊,你这是啥宝贝家伙呀如此厉害?”

��杜国君猛地转身狠狠一拍桌子说:“够了!够了!”

��龙青坡这下清醒了不少,惶惶地问:“杜书记,出什么事儿了吗?”

��杜国君大吼道:“还出什么事儿了哩,告诉你老龙,我们莲池镇的大祸临头了,你还拎着假家伙耍威风哩!”

��龙青坡不由大吃一惊,一脸紧张地盯着杜国君。

��杜国君这才缓过脸色,长嘘一口气,讲了海老要去恩公祠检查的事儿。两人接下来商量对策,一起想到如果海黑头这会儿在恩公祠就好了,他偏偏就开发保命岗的项目去外地招商了,村里的事临时由老村长吕卫民负责。两人合计了半天没有别的合适人选,还得推出吕卫民抵挡。

��龙青坡立即在电话上对吕卫民说了。吕卫民说:“又是弄虚作假吗?”龙青坡吼道:“如今啥不假?爹还是假的哩,兴啥啥不丑!”杜国君在旁边听了直拍着桌子骂人:“妈拉个巴子,你问问吕卫民他这个党员还干不干了?他要不干的话立马开除他的党籍。你就说我说的!”龙青坡立即把话传了过去:“杜书记让我问问你,你这党员还想干不想干了,你要是不想干的话立马开除你的党籍。”吕卫民这下哑巴了。龙青坡说:“听话吧卫民。你跟领导拧什么劲儿?胳膊能拧过大腿?”

��杜国君担心吕卫民嘴巴上应承,行动上不落实。放下电话,他就带着龙青坡驱车赶到了恩公祠,把吕卫民叫到莲花山教堂旁边,当面鼓对面锣地落实任务。

��龙青坡说:“这样吧卫民,先装备十户吧。”

��吕卫民瞄龙青坡一眼说:“咋个装备法儿呢?”

��龙青坡说:“一户一张床带全套铺盖,一台黑白电视机、两把椅子,还有二十斤面、一瓶花生油,再加二斤肥猪肉……”

��杜国君接着话茬儿说:“到那一天都吃饺子。”

��龙青坡说:“这不就跟过年样吗?”

��吕卫民摇头叹气说:“十户过年,另外的二百多户过关。捞上装备的人家欢天喜地的,捞不上装备的会不跳脚骂娘?你们这不是让我作难吗?”

��龙青坡说:“卫民你咋恁死心眼哩,你管恁多事儿干吗?你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把你

家装备一下,把你那些近门儿装备一下不就行了吗?”

��吕卫民说:“那远门咋办?你这不是坑我吗?难啊,困难啊。”

��杜国君严肃地说:“困难是会有的,没有困难要我们这些共产党员干什么?”

��吕卫民张张嘴不吱声了。

��龙青坡说:“卫民你说嘛,你的意思是咋办?”

��吕卫民说:“既然装备哩,就趁这个机会把我们恩公祠全村二百多户全装备一下不行?”

��杜国君冷冷地说:“你以为镇政府大院里栽着摇钱树吗?”

��吕卫民一口咬定说:“要是只装备十户不好办。”

��杜国君用咄咄逼人的目光盯着吕卫民说:“吕卫民你把话讲清楚点儿,是不好办呢?还是不想办?”

��吕卫民忙避开杜国君的目光勾头不吱声了。

��杜国君仍咄咄逼人地盯着吕卫民说:“吕卫民我告诉你,你这次要是给莲池镇扒豁子,朝我杜国君的脸上抹黑,你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他慨然钻进吉普车很潇洒地开着走了。

��把龙青坡与吕卫民留在了这里。

��龙青坡递给吕卫民一支烟说:“卫民啊,你我都是老弟兄了,对杜书记这个人我比你清楚,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他要是真的成心整你还跟你磨这些嘴皮子干啥?他还是把你当贴心家将来使唤的——”

��吕卫民点点头说:“杜书记的心情我理解。龙镇长你清楚,现在的群众不好领啊……”

��龙青坡说:“卫民,过去的事儿就不再说了,你一定要把装备十户的人家选择好。我再给你加两户,装备十二户可以了吧?”

��吕卫民说:“看你说得多邪乎,跟要打仗似的。装备?啥装备?说白了这不是搽粉吗?把你们当官的脸搽得白白的亮亮的!”

��龙青坡笑了,他伸手朝吕卫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很友好的样子。

��吕卫民揶揄道:“把你们当官儿的黑脸、疤瘌脸都用粉盖住。”

��龙青坡的脸“刷”地变色了,想开口说难听话了。

��吕卫民机灵地说:“龙镇长,你别翻脸,我听你的还不行?你说这粉咋个搽法儿吧?”

��龙青坡正颜正色地说:“等到地县领导到你们村检查的时候,你有目的有计划地把领导们引到这十二户人家,千万不能再叫出差错了。”

检查恩公祠

��来恩公祠的车子共两辆,金果果的桑塔纳在前边领路,海老的奥迪紧跟在后边。海老一向主张下基层要轻车简从,这次连秘书都没有带。他还采纳了海水牛的建议,原不准备让金果果陪同了。但她执意坚持要来,他也就不好再拒绝。海水牛一见金果果如同见只嗡嘤乱飞的绿头苍蝇,一肚子的不高兴,脸上也就挂不住。坐在海老的奥迪里,海水牛还沮丧地摇着头说:“金书记这么一跟,我们这次的第一手资料就虚假了一半。”海老皱着眉说:“有这么严重?”海水牛说:“你想啊海老,地县两级的一把手都来了,镇里的一把手不也得陪着?如今的镇干部在老百姓的心目中跟恶狼差不多,谁见了他们还敢说真话?”海老觉得海水牛的话不无道理,就下车给金果果打了招呼:“镇里的同志都很忙,就别再惊动他们了,有海水牛带路就行了。”海老看金果果还想再申辩什么,忙抢了话头说:“就这么定了。”说完急转身朝车里钻。

��金果果的阵脚这下给打乱了。她清楚带着杜国君就等于带条恶狗,对村干部还是很有些震慑作用的。通常老百姓是看干部的脸色行事,村干部稳住了也就算基本上都稳住了。没有杜国君陪同就难保不出乱子,尤其是恩公祠近来接二连三地出事儿,这个村的老百姓是不是都快疯了?难怪有人说:“吃恩公河水,长只炮炮嘴。”还有人说:“恩公祠恩公祠,养育一个大茬子。”这当然是针对海水牛而言。没准不让镇干部陪同,也是海水牛跟海老的建议,瞅瞅这个海水牛啥话都敢说。别人都看在眼里闷在心里的事儿就他海水牛敢说,好像就他海水牛正义就他海水牛清廉,说到底他海水牛不就是一个“茬子”嘛。真的让他海水牛坐在这县委书记的椅子上,他未必就能“茬子”起来!这些“茬子”、这些不安定因素咋都让自己碰上了啊?这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她钻进

桑塔纳里,就给杜国君打电话说:“我说杜国君啊,你一定要稳住那个吕卫民,不能让他在海老面前捣鼓什么事!你一定要布置好,把海老朝事先画好的圈子里领,可不能出圈哟。”杜国君蛮有把握地说:“这个您尽管放心金书记,有您做坚强的后盾还有摆不平的事儿吗?一切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金书记,若不是您有先见之明,这会儿还不知怎样手忙脚乱呢。您真是大贤大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呀。”金果果此刻如何听得进他的谄媚之言,严厉嗔道:“都啥阵势儿了你还给我油嘴滑舌?我告诉你杜国君,这次要是出了娄子你看我咋收拾你!”

��隔着

奥迪的挡风玻璃,海水牛老远就看到了在恩公祠村口打谷场上游戏的一群孩子,看到他们的衣服,他不由双眼迷惘。

��海水牛让司机把车子停在了村口。

��正在游戏的孩子们“哗”地一下围了过来。孩子们都身着簇新的校服,有几个孩子手里还拿着面包、饼干、糖果什么的……一个个都喜不自禁的样子。

��海老一行相继下车。海老随手拉拉身边一位男孩的衣领,他的脸上流露出满意的神情。金果果看在眼里满意在心上,她说:“小孩子们的气色还不错。”

��海老赞同地点着头。

��海水牛一脸的诧异与困惑。

��这时,龙青坡和吕卫民匆匆赶了过来。

��海水牛一见龙青坡,脸色立马就变了。心想这是冤家路窄,或者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何况龙青坡早把狗子劁鸡巴之仇也记到水牛的账上了。当然,在这样的场合是不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水牛这点儿理性还是有的,但是他不会理睬龙青坡,他把脸转到了一边。

��金果果向海老介绍说:“海老,这位是莲池镇的龙青坡同志,这位是恩公祠的吕卫民同志。”

��海老微笑着先后与龙青坡和吕卫民握手。

��龙青坡笑眯眯地说:“我是在这村蹲点儿的。海老、金书记,你们来了我们连一点儿信儿都不得。这镇里也真是的,总该提前给我们打个招呼,也好让我们有个思想准备嘛。”

��海老笑着说:“有那个必要吗?我们就想随便走走看看。”

��龙青坡瞅个机会给吕卫民使了个眼色。吕卫民会意地颔首,他趁人不备走过去拍了拍一位小姑娘的肩膀。

��小姑娘立即领着一群小孩子唱了起来:

��

��小汽车,突突跑,

��里头坐着镇领导。

��领导问群众吃的啥?

��豆芽子,面条子,

��三天两头炸丸子。

��

��海老拍了拍一个小孩子的头,笑着说:“听这民谣,孩子们对你们的镇班子还蛮有感情的嘛。”

��金果果忙说:“小孩嘴里说实话嘛。杜国君同志对脱贫工程抓得具体,工作做得细嘛。”

��海老问:“老龙同志,你在这儿是蹲点呢?还是包村?”

��龙青坡说:“杜书记早就给我下死任务了,恩公祠一天不脱贫,我就一天不离开恩公祠。”

��海老先是一愕,随之是满意地点点头。

��吕卫民把压抑不住的冷笑着的面孔转向了一边。海水牛从吕卫民的表情上读出了些什么。

��金果果说:“海老,你看咱们先去哪儿转转呢?”

��海老笑着看了一眼海水牛。

��这时孩子们还在唱:

��

��豆芽子,面条子,

��三天两头炸丸子。

��

��金果果故意高声重复道:“三天两头炸丸子,不错嘛,这生活可以呀。”

��海水牛顺坡下驴地望着海老道:“海老,你看咱们是不是先去看看村民们这热情的饭桌呀?”

��海老欣然点头。

��正赶上恩公祠人吃中午饭时间,龙青坡领着海老一行挨门串着。

��第一家是四口之家,正围着当门的一张饭桌吃饭,其乐融融的样子。四只碗里盛着饺子,两个小孩子吃得津津有味,一家人冲着海老一行甜甜地笑着。金果果有意识地把海老朝挂着门帘的里间领,里间摆着一张很时兴的大木床,床上是干干净净的新铺盖。海老弯身抚了抚被子单子,啧啧叹道:“不错不错。”

��金果果满意地说:“还挺干净的。”

��第二家是五口之家。海老一行进来时,这一家人正在其乐融融地吃白面蒸馍、猪肉炖粉条儿。里间也摆着一张很时兴的大木床,床上仍然是干干净净的新铺盖。

��第三家是大米饭肉浇头。里间亦摆着一张很时兴的大木床,床上亦是干干净净的新铺盖。

��从这家出来,海老一脸兴奋地说:“恩公祠村民的生活不错嘛,已经基本实现温饱了嘛。”

��金果果笑眯眯地说:“杜国君同志下一步的扶贫目标是实现小康。”

��吕卫民面对这一场戏,心里说不上是气愤还是可笑。他竟压抑不住地“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很冷很揶揄。

��龙青坡心知肚明吕卫民笑的内涵,忙暗中用脚踢了吕卫民一下,吕卫民立马收敛了笑并把脸转向一边。他们这个小动作让海水牛看在了眼里。

��海老仍兴致勃勃地问:“像我们去过的这几户的生活水平在全村占有多大的比例呢?”

��吕卫民如鲠在喉的样子,欲说又止。

��金果果忙向龙青坡使眼色。

��龙青坡会意,忙说:“全村基本上就是这样的水平,当然也不排除个别靠社会救助的老弱病残,他们的生活水平稍差一点儿,但是差距也不大。”

��海老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行人跟着龙青坡继续朝前走,下一个“脸面户”是五六十米处的海铁羊家。

��金果果关切地问:“海老,已经看十来家了。您累不累呀,咱们是不是停一会儿喘口气儿也吃点儿饭呢?”

��海老连声说:“我不累不累,再看两家吧。”

��金果果清楚装备好了十二家“脸面户”,只要不出这个圈儿就没有事儿,于是她点点头说:“那这样吧,再看两家就吃饭。”

��龙青坡在前边领路,又让海老很欣然地感受了一家。

��金果果笑着说:“海老转十来家了,您的总体印象如何呀?”

��海老颇有感触地说:“出乎我的意料,感觉不错,真的不错。”

��海水牛说:“海老,我能不能领你去一家看看呢?”

��海老收敛了脸上的微笑。

��金果果惊讶地盯着海水牛。

��海水牛接着说:“海老,我想您看后一定会有另外的感受。”

��吕卫民望着海水牛,眼睛里不由闪动出熠熠光泽。

��龙青坡不由一愣,忙说:“海老,该吃饭了吧?已经安排好了,芝麻叶面条儿炒香椿叶儿,连四菜一汤都不到,这可够清廉了吧。”

��海老笑笑说:“芝麻叶面条儿,不错不错。”

��金果果瞪海水牛一眼说:“走吧海老,芝麻叶面条儿沤稠了就不好吃了。”

��海水牛没有理会金果果,仍对着海老说:“海老,这儿是我的老家,我对这里的情况还是了解的。海老,您难得回来一趟,这也是您的老家,也是您当年开创的苏维埃根据地呀。我不会领您去最差的一家,也不会去最好的一家,我想让您了解老家的真实情况——”

��海老有点儿动心,就冲金果果说:“那我们就再看两家吧。”

��金果果的脸色为之一灰,但她还是努力地做出了一个微笑。

��海水牛笑着朝前带路了。

��这时,前边隐隐约约听到有说唱的声音。海老停住了脚步,一行人都停了下来。大家都认真地听着,是位声音沙哑的老人在拿腔捏调地唱:

��

��提起五八年哪,

��大搞试验田哪。

��槐树上结豆角哪,

��红薯地变成西瓜园哪。

��槐草地里长稻子哪,

��老母鸡一天下十个蛋哪。

��红薯秧子跑火车哪,

��黄瓜长得像小船哪。

��这事儿不是胡八扯哪,

��亲手种来亲眼见哪。

��人民公社新鲜事哪,

��“日崩”一下到共产哪……

��

��海老沉思着问:“是谁在唱?”

��海水牛眼睛一亮说:“海老,过去看看吧。”

��金果果忙上前阻止说:“海局长,海老已经转不少家了,你也得让他喘口气嘛。”

��龙青坡也附和着说:“海局长,现在的问题是海老累了,需要休息。”

��金果果与龙青坡的表情使海老感觉到了意外。他白了金果果与龙青坡一眼,一边随着海水牛朝前走,一边轻声问:“这唱民谣的是位老太太?”

��海水牛点点头说:“这老太太的牙都掉完了,好像脑子也有毛病,一出屋门就摸不回来,得让小孩领着。老太太的大儿子海铁牛1961年饿死了。海铁牛1958年大跃进时是村里的青年突击队长,当时在恩公祠水库工地勒着肚皮苦战数月,争得了一张印着三面红旗与伟人头像的奖状。老太太这些年一直保存着这张奖状,逢人都说这是她儿子海铁牛的相片。平时,老太太一个人整天对着墙自己跟自己大声说话,哭哭笑笑的,在外面老远都能听见,好像屋里有人在唱戏。”

��海老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走,过去看看。”

��一行人很快接近了一间残破的草房,里边有争吵声传出,外面站满了看热闹的村民。

��海水牛轻声对海老说:“是老太太与她的二儿子海铁羊在吵。海铁羊这个人哪,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早年就与老太太分开单过,从来不过问老太太的死活。”

��他们走到人群的后边,站在这里就能听到里边激烈的争吵声:

��老太太哭着说:“我的……天啊……啊……铁羊啊铁羊你像个小红虫样我把你拉扯大,你就这么不孝顺吗?我的……天啊……啊……”

��“我可想孝顺,可我指啥孝顺?”

��“我的……天啊……啊……老鸹还有反哺哩呀铁羊……”

��海铁羊嬉皮笑脸地说:“人不是老鸹,我要是老鸹能扎翅膀飞就好了。”

��外边看热闹的人“哄”的一声笑了。

��“我的……天啊……啊……你不怕雷暴大雨时老龙抓你吗铁羊?”

��海铁羊仍面不改色嬉皮笑脸地说:“老龙是你喂哩吗娘?老龙是你领导哩吗娘?你说抓就抓了?”

��门外响起更热烈的笑声。

��海老示意说:“进去吧。”

��海水牛点头。因为屋门太低,他弯了弯身子领头进去了。海老紧随海水牛的后边,也弯身进去了。金果果紧跟着海老也进去了。

��龙青坡败兴得直跺脚,他瞪着吕卫民。

��吕卫民叹气摇头地对龙青坡表白道:“这能赖我吗龙镇长?这能赖我吗龙镇长?”

��龙青坡很不耐烦地把手朝里一挥道:“你先进去吧,你先进去吧。”

��吕卫民说:“那你就不进去了龙镇长?”

��龙青坡说:“等我吸完这支烟不行?”

��吕卫民想想弯身进去了。

��屋内狭窄之极,脏乱之极。贴着左边的泥巴墙有一黑黢黢的地灶。靠门有张破得几乎散架的木床。右墙根铺着厚厚一层花生壳,上面是被子,被子里围坐着一个痛哭流涕比手画脚的老太太。老太太的满头灰发蓬乱无比,两手脏黑无比,衣服褴褛无比,大张着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嘴巴。

��破木床前站着嬉皮笑脸的海铁羊。

��吕卫民俯身床前说:“大娘啊,地委的海书记海老看您来了。”

��老太太周身一动,快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地委书记是多大的官?”

��吕卫民随口说:“能管住县里镇里村里所有的官。”

��老太太揉揉眼睛问:“谁?谁是地委书记?”

��吕卫民指了指海老说:“大娘啊,他就是地委书记海老。”

��老太太抓住海老递过去的手说:“您也姓海——”

��海老说:“对呀,我就是这村的。也姓海,我叫海水清——”

��老太太突然激情燃烧起来了:“您是海神甫?神甫?您真的是海神甫吗?”

��海老也激动地说:“是我啊,我就是当年的神甫海水清啊——”

��老太太猛地跪到海老的面前:“感谢耶稣基督啊,您是基督现世啊神甫,您筹办好修水库的钱了?您回来修水库哩?我们盼了几十年啊神甫——”

��海老热泪盈眶,泣不成声。

��老太太突然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从墙上取下一面落满灰尘的镜框,里边镶嵌着一张灰灰蒙蒙的奖状。老太太把奖状递向海老说:“神甫啊,这是俺铁牛的相片,这是俺铁牛的相片啊……”

��海老拭去脸上的泪水,接过沾满灰尘的镜框,就是那张印着三面红旗与伟人毛泽东头像的奖状。上面有“奖给突击英雄海铁牛”的字样,还有毕敬业的亲笔签名。尽管字迹已经显得斑斑驳驳,但是仍然清楚可辨。他盯着奖状,产生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这时,老太太又快速在胸前画个十字后,突然在海老面前蹲下身子,准备再次跪地,被海老一把拉住。海老随手把奖状交给海水牛,拉住老太太的手说:“老人家,您可不要这样啊,有话好好说嘛!”

��老太太拉住海老的手哭诉道:“神甫啊,基督啊,您可要管管赖人啊,你可要管管赖人啊!”

��海老说:“老人家,谁是赖人你说吧。只要是赖人我们一定会管的,我们共产党就是管赖人的,你说吧!”

��海水牛、金果果、吕卫民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盯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哭着说:“赖人就是毕敬业啊……他……”

��海老为之一惊。

��屋内所有的人也同时为之一惊。

��老太太继续哭着说:“就是那个叫毕敬业的县委书记啊,他领头让大家说假话吹牛皮,逼着大家说假话吹牛皮。这一切都是毕敬业害的呀,饿死恁多人啊,都是毕敬业害的呀,俺铁牛可是个孝子呀……”

��海老为之产生了强烈的思想震撼。

��在场者无不为之震撼。

��然而震撼得最厉害的还是金果果。她万万没有想到:几十年过去了,在恩公祠还有对父亲恨之入骨的人。

��海老平静了一下心态说:“老人家,您说的那人已经死了多年了。”

��老太太愕然道:“死了!毕敬业他死了?死了多年了?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吕村长?”

��吕卫民声音沉痛地说:“是真的呀大娘,海老是不会说谎的。”

��老太太长嘘一口气,在胸前画着十字,如释重负地自言自语道:“神甫是代表耶稣基督的,神甫当然不会说假话了,我们教友都相信神甫。毕敬业他是挨枪子了吧神甫?对了,他一定是挨枪子了。耶稣基督是不会放过赖人的,耶稣基督是不会放过赖人的。耶稣基督显灵了呀,恶人毕敬业下地狱了呀,报应啊报应啊……”

��海老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海水牛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吕卫民痛心疾首,无以言表。

��金果果更痛心疾首,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