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黑头的天才构想-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80年代末

��对海老的突然召见,海黑头既意外又兴奋。

��这次没有去地委招待所另开房间,而是在海老高堂明镜的办公室里。

��海黑头进来时,发现靠在沙发椅上的海老正闭目养神。他不敢惊扰,蹑手蹑脚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连大气也不敢出。

��数分钟后,海老睁开眼睛,欠欠身子,冲海黑头点点头,并指指写字台对面的一张皮椅。海黑头会意忙坐了过来:“爷,您老这一段身体还好吧?”

��海老淡淡一笑,没有正面回复,而是表情亲切地将话题引向写字台上的一份批件:“你看看吧孩子。”

��对这份文件,海黑头并不陌生,是莲池镇政府关于录用他为国家干部的请示报告,将他定位于乡土拔尖人才。行文极尽吹捧之能事,诸如“自学成才”呀,“不可多得”呀,“难能可贵”呀等,杜国君曾私下让他过目过此草稿。镇政府的报告是写给县人事局的,红赫赫的大公章旁边,有杜国君笔走龙蛇的签字。县人事局没有录用国家干部的权力,因为是县委金书记交办的,也就顺水推舟地给地区人事局打了报告。海老的秘书一个电话打过去,地区人事局很快就批复了。

��海黑头放下批件,望着面容慈祥的海老,声情并茂、热泪盈眶地叫了一声:“爷……”

��海老又推给海黑头一份文件。这是地委组织部的红头文件,内容仅有几行字:“经地委常委研究同意,提拔海黑头同志为地委副秘书长(副县级)。”

��海黑头捧文件的手瑟瑟发抖,泪流满面,喉咙里哽哽地泣不成声。

��海老嗔道:“哭啥哭?你就这点儿出息孩子?”

��海黑头拭泪而笑:“爷,您孙子明白朝下该做什么了。”

��海老闭上眼睛:“你明白什么?”

��海黑头一字一句地说:“该动手了,保命岗……对不对爷?您孙子没猜错吧爷?”

��海老轻轻颔首:“再不动手就晚了呀,孩子……”

��海黑头惑然地盯着海老。

��海老说:“原因很多,让我下定决心的主要原因有二:一是时不我待,我已经离休快十年了。因为恩公祠水库之事未了,这是我此生之心愿呀,地委主要负责同志理解我,还让我在地委大院指手画脚。但人贵有自知之明,我毕竟年事已高,不能占着茅池不拉屎啊。其二是资金问题,恩公祠水库对莲州来说是天大的事,但是放在全省全国的大盘上就微不足道了,排不上位置就指望不上国家投资,但所需的五亿元人民币可是硬头货,这对莲州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啊,莲州过去拿不出,现在拿不出,未来的十年八年也拿不出。我曾动员社会广泛集资,搞了个水库基金,看看能否集腋成裘。实践证明是我一厢情愿,热脸贴在了一张张冷腚上,水库基金成了馅饼,鼻子长能闻到气儿的都想伸手切一块。我老头子没有瞎说吧孩子?”

��海黑头的脸一下子变色了,连忙表白道:“爷,确有其事,确有其事!您真是洞察秋毫啊爷,您孙子就是打算向您汇报此事哩。”

��海老说:“海水牛给省有关部门的一份情况反映批转到我这里来了,这几年水库基金从莲花山县

扶贫款中切了多少?你是会计你告诉我……”

��海黑头来了个一口清:“九百六十万,爷。”

��海老对照一份材料看后点了点头,又问:“现在基金总额是多少?”

��海黑头又来了个一口清:“两千一百六十二万七千四百六十五元整。”

��海老紧接着问:“跑冒流失多少?”

��海黑头急答:“八百二十五万。”

��海老紧盯着海黑头,近乎一字一顿地质问:“此项基金管理条例的第一条是什么?”

��海黑头白了脸道:“专款专用,不得擅动。您听孙子解释爷,您孙子管这多年账,可是两袖清风未沾一分啊爷。您啥时若查出来您孙子的手脚不干净,您立马毙了您孙子……”

��“看来你还不迷糊啊……”

��“爷,您孙子是管账的,不是管钱的。官大一级压死人啊爷,管钱的说提款,您孙子不敢不让提啊爷……”

��“流失到哪儿了?”

��“仅郭富贵就六百万……”

��“啥?郭富贵吃下六百万?”海老怒不可遏地打断道,并习惯地摸了摸腰间。对他这个下意识的掏枪动作,但凡部下都心领神会。他平静一下心情,仍然是怒发冲冠:“我饶不了他郭富贵,他吃下去多少还必须给我吐出来多少,不然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海黑头抹拉着额头明晃晃的汗水说:“爷,您先消消气,为这事儿您气坏了身子不值啊爷。再说了爷,像郭富贵这样的县官还是比较清廉的哩,比他贪的县官闭着眼睛摸也一摸一大把啊爷。以您的身份地位,您一个电话打过去郭富贵准栽,可一个郭富贵倒下去一批郭富贵站起来。前仆后继呀爷,法不治众啊爷,这事儿您能不透亮吗爷……”

��海老的火被海黑头息了不少,他靠在沙发椅上将手一挥道:“朝下说,你朝下说!”

��“另外的二百二十五万是杜国君提走的。”

��海老的火腾一下又燃开了,但他猛地扬起的手在拍中桌子的一刹那又停住了。他长嘘一口气,消停消停后说:“杜国君?他一个镇党委书记,小小的科级干部,也敢狮子大张嘴?我老头子殚精竭虑地建立的水库基金,合着给他们弄了个财神爷、大钱袋子啊……”

��“爷,明说了吧,这杜国君也有难处啊。上边朝他伸手他不敢不给啊,他这二百多万的去向我差不多都清楚:给郭富贵了一百万,昨天他又提了一百万给……金果果了……”

��海老周身一个痉挛后,闭上了眼睛。

��认真地关注着海老的海黑头,分明看到两颗混浊的泪珠儿从海老的眼角溢出。就是这两粒难得一见的液状物,令海黑头怦然心动,人不伤心不落泪啊,这老爷子是伤到痛处了。他想了想斟词酌句地说:“爷,您动杜国君就牵连了果果,对果果您下得去手吗?虎毒还不食子呢,果果可是您的血脉啊,果果这些年不容易啊,她不朝下边伸手咋办?上边朝她伸手要啊。您想开些爷,您在位时罩着她,您要是不在位呢?她要是两袖清风,这县委书记还能做久吗?”

��沉默好一会儿后,海老睁开眼睛,痛心疾首地说:“罪孽啊罪孽,我老头子革命几十年,辛辛苦苦,惨淡经营,到头来竟养了一支蚂蚱队,养了一支蚂蚱队啊……蝗虫……蝗灾……祸害啊……”

��“爷,您也不能太自责了。这不是您个人的原因,客观大环境使然啊,不光咱莲州,到处都一样啊……”

��“黑头,咱恩公祠有一首关于蚂蚱的民谣怎么唱来着?”

��海黑头笑了笑,在调在谱地唱道:

��

��红蚂蚱,绿蚂蚱,

��飞来飞去啃庄稼。

��坑了群众坑集体,

��百姓见了都害怕……

��

��海老说:“海水牛反映的情况提醒了我,我意识到会有一支蚂蚱队。好不容易弄点钱,到头来水库没有修成,却养肥了一只只大蚂蚱。于是我就有了一个想法,就是借助海水牛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再动用一下老朋友黄法武省政协副主席的牌子,如此上下夹击,轰隆轰隆,起码能达到两个目的:一是震慑震慑蚂蚱们,让他们闭上嘴巴别再啃这块馅饼;其二是给恩公祠水库造造舆论,创造点儿条件,再争取点儿资金。”

��省政协视察组的突袭,对莲花山县造成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震荡。对此反常之举,一直困惑不已的海黑头,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发起者竟是海老,足见老爷子之良苦用心。

��海老说:“没想到盯上这块馅饼的人会这么多,并且嘴巴张得如此之大。问题严重啊,黑头,不能再等待了。保命岗是个大钱库,但它不好动啊,它牵扯到方方面面,有地理因素,有民俗因素,有宗教因素,若说动保命岗,就我们恩公祠的乡亲都不会答应,甚至敢流血拼命。为此我几十年一直心存顾忌,尽可能从别的渠道筹款,可动可不动时就不动它。现在看来到了该动它的时候了,我意已决:我要在有生之年看到恩公祠水库落成,这是莲州百姓的梦想,也是我的梦想,时不我待啊。你的出现,你对我对保命岗的处心积虑,出乎我的意料,也让我喜不自禁,这是天公助我啊,但对你我是备而不用。因为一旦动它,外派干部难以控制局面,强龙不压地头蛇嘛……”

��海黑头说:“爷,您拿孙子当地头蛇了?有您坐镇,您孙子就是一条呼风唤雨的地头龙……”

��海老说:“动保命岗的原则是有限开发,当小动则小动,记住了。”

��“听清了!记住了!理解了!爷,您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海黑头口头上答应得爽快,心里却说到时候就由不得您了。泥巴换钱,那是成堆成堆的票子,白花花的银子啊,谁能收得了心?反正我海黑头是收不住,否则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不是白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