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公鸡绿尾巴-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70年代末

��黑下来的莲花山咽了枣一样的莲花村时,宏脚前的小路如一条银白的蛇在蒲草中时隐时现。蒲草涌动的响声惊飞了几只山老鸹,便有几片黑叶状的东西旋入苍茫的夜空,急促的惨叫像沙哑的鞭炮连续闷响,浓浓的火药味儿雾一般四处洇去。

��镇长杜国君的话也闷炮般响在宏的耳边:“莲呢?人都走几个月了,你真一丝信儿也没得住?”末了,杜国君黑丧着脸擂桌子:“要你这村长球用!限你半月里把人给我找回来,你这村长要当够了就趁早言一声!”

��莲走后,起初还在村人的舌尖上滚了一阵,渐渐便就着稀饭咽下去了。人们都在忙各自的活路,很紧很累。难得有人说在省城碰见莲了,听者随便“嗯”一声点点头,就完了,轻轻的,淡淡的,像随风飘落的一片黄叶。

��唯独宏心里还疙瘩着,一日里几遍去望莲家关严的门,若让胖妞撞上,免不了一阵泼醋。

��这日,宏打听到了莲的音讯,说在黄河沿儿,一个娘儿们拉扯着一儿一女俩孩子,还领着三条白狗,一路玩杂耍卖艺进京了。

��

��这次恩公河决口时,滔滔洪水冲向这处“锅底”。眨眼工夫,即把莲花村荡为一片废墟。被浪里白条狗子救到保命岗的六十八位莲花村人,称得上是死里逃生。因为莲花村没有了,莲花村的土地全被冲得凹凸不平种不成庄稼了,他们回不到祖先留给他们的故土上去了。

��他们就在这被称为保命岗的莲花山上活了下来。

��他们寄居的一片片草棚茅舍,仍延续着一个漂亮的名字——莲花村。

��那日,宏端着汤赶饭场时就约摸莲出啥事了。莲花村的晚饭总是喝汤的,习惯了。宏干着村长虽多了几个活便钱,晚饭也不敢用烙饼垫肚子。汤显得稠些,只是多几粒花生豆、粉条什么的,不定时还漂几朵油花子。妻子出来添汤时望见青石台上的老海碗还满着,没了一丝热气。一镰月亮、几颗星星混在油花子之间,晃晃的。妻看到宏木木地朝沟那边瞅便动了气,朝碗边上响响地一磕勺子说:“碗里都不吃了,又朝锅里瞅哩。走吧走吧,去找那骚货吧!”

��宏溶进黝黑的山影里,像负着高莽的莲花山。宏嘘着气坐在一墩树桩上。疯长的牛尾草拥着树桩。因了少见天日的缘故,桩面被雨露浸泡得软稀稀的,透出缕缕湿霉味儿。一袭山风卷过,苍松呜呜着抛下碎雹般的松果,滚到宏的脚边,引来一只大胆的松鼠“咯咯吱吱”咬嚼出山野的孤寂。

��宏正嵌在莲花山的缝隙间。此刻他好生感叹,此山模样好怪,突兀的一座山冈,远看近看都如一座大钟。经历了生平的这场大洪水,宏才体会到了这保命岗的保命之说。要不是这保命岗,狗子就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能使六十八位乡亲脱离险境。

��近观这保命岗依然层叠着杂树,莲花村几十户人家的房舍就坐落其间。

��宏与莲花村的后生们一样,穿开裆裤时就熟稔莲花山的传说:

��是年瘟病流行,人畜遭瘟,基督派荷花天使降凡尘,施圣药普度众生。瘟神犯愁,囚荷花天使于莲花山,并命蚂蚱精日夜守山。基督即派绿尾巴红公鸡前来搭救。蚂蚱精单枪匹马斗红公鸡不过,就施妖术呼风唤雨化作满山遍野的蚂蚱,红公鸡敌不过败阵。蚂蚱精贪吃嗜睡,红公鸡早起善歌。基督面授机宜后,红公鸡便破晓时骂阵,蚂蚱精怒起后,红公鸡即遁去,接连数日,蚂蚱精终体力不支。红公鸡披挂上阵,蚂蚱精又施妖术,蚂蚱如黑云压来时,天空传来悠悠笛声。随之,周围村庄的百姓也赶来助阵,锣鼓喧天,齐声呐喊:

��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随着雷鸣般的呐喊声,出现了云团般的绿尾巴红公鸡,它们蹦着跳着,飞快地叨啄蚂蚱。老百姓又喊:

��

��叨了飞头叨老扁,

��叨完蚂蚱开荷花……

��

��蚂蚱云渐弱、渐退、渐远。

��随着老百姓的呐喊声,莲花山重现花红草绿,一派光明。一朵祥云拥着含笑招手的荷花天使,在人们仰视的目光里,徐徐离去。

��

��这会儿,莲花村安详地静卧在枝丫弯曲的杂木林里,卧在水样流动的月影里,卧在有偶尔犬吠的静谧里。

��村口两间茅屋柴扉紧掩,宏伸手还未触及僵挺在门搭上的“铁将军”,裤脚已被拽紧了。宏沉沉叹道:“兔娃——”兔娃摇着秃细的尾巴,趔趔趄趄地趴在旁边的土堆上了,绵绵地挣着脖颈向着苍茫的夜空企望。

��宏这才望见兔娃瘦成了骷髅,浑身的毛杂乱无光,余剩无几,撅在后边的尾巴成了麻秆棍。

��宏的心“忽吞”往下一沉。

��

��兔娃是莲的眼珠子。那年兔娃像一团白毛线揣在莲怀里时,莲还疯疯癫癫地迷上了柳笛儿。莲爱吹柳笛儿爱听柳笛儿里淌出来的音流子,爱随着那音儿哼那软溜溜的柳调儿。莲柔若无骨的小手比柳条还柔,自然掐不动柳笛儿。掐柳笛儿得从柳枝泛青到柳絮满天飞,十几天光景,那时的风还割手样的尖利,村口恩公河里储备了一冬的冰凌开始融化。从日头在莲花山顶露脸到日头落在村西大槐树缝隙里,老河柳下时时有三个小影子在动,那是莲、宏还有后来跟莲成了一家的春宝。

��相传,荷花天使在恩公河洗浴后都在老河柳下凉快。荷花天使能歌善笛,袅袅笛音引来了蜂群蝶队、鸟语花香。直到今日,在月白风清的夜晚,仍能听见荷花天使操弄的悠悠笛声。这里也就成了孩子们嬉戏的地场。春宝老是像猴子样的灵巧,攀援到老河柳的顶梢跟吃一粒糖豆样容易,折来那里最柔软的枝,掐出的柳笛可长可短可粗可细,挖笛眼可大可小,非箫似箫。莲看了就喜欢,就抓了春宝冻成胡萝卜的小手捂到嘴上哈热气,之后便爽爽地跟春宝一块过家家,宏在一边看着眼里热热的。春宝的吹功不行,再好的柳笛他愣是吹不出会拐弯的调儿。宏没有爬高上低的能耐,却能把“红公鸡绿尾巴,蹦高蹦低叨蚂蚱”这祖上传承下来的古曲,吹得有板有眼能靠调挂谱。莲总灵魂出窍地盯着宏憋红的脸和笛管里淌出的哈喇子,心里怦怦的……完了,又屁颠屁颠地跟宏过一回家家。春宝看了,两眼也热热的。

��悄悄地谁也记不起啥时不过家家了。三个人却成了几何课本上的等腰三角形:莲是顶角,春宝和宏都是底角等腰。再后来,部队在莲花村招兵,说南边又吃紧了,入伍就得上前线。农村小伙热乎参军。参军能参出多多的好处,入党、转干、吃商品粮,还好找老婆成家。可要是真实打实地开赴战场,热衷的就不恁多了。招兵旗在莲花村打几天了,竟没人照头。莲是团支部书记,抓征兵宣传。莲把春宝和宏召到一堆说:“你们俩谁能应征入伍我就跟谁订婚。”

��春宝和宏便一起报了名,一起进了体检站,一起顺顺当当地换上了新军装。

��那天夜里,春宝和宏开始谈判。因了夜色的遮掩就没了什么趁趁摸摸,别起劲儿来是刀对刀来钉对钉,蝎子对着毒黄蜂。虽说嗓子眼儿累得像着了火,宏仍杵给春宝一支烟,春宝划着火柴捂住忙先给宏点。宏知道春宝是书篓子,肚里存货多,就抢先说:“我不跟你耍嘴,咱斗架定输赢。”说毕,俩人便交了手,直斗到老河柳梢上挑着一弯清冷的月牙儿,银白的光照着宏乌青烂紫的脸和嘴角的血流子。

��春宝说:“还咋着你说!”

��宏伸胳膊圈了老河柳,脸贴在上面吼道:“莲成你的啦!莲该跟你是一家行了吧!”

��第二天宏跟村里的胖妞换了帖子,还说妥一块去城里照合影。春宝送他俩到村口拐回来时,见老河柳下两只公羊在抵架,一只母羊在悠闲安然地啃着草。他和宏遗弃的烟头已被露水浸透。春宝兴致勃勃地看着两只公羊决出了胜负,母羊跟着胜了的公羊到了河堤那边。春宝自然就有了联想,转身见后边站着莲。等腰三角形猛地少了一角,莲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是味儿。莲一脸狐疑地问春宝:“你这般兴致勃勃,为何?”春宝笑而不答。

��后来的花烛洞房里,莲本本分分地尽了妻子的义务后,春宝才带着舒畅后的满足和疲乏,讲了与宏的那场争斗。莲一愣说:“这是真的?都成人羊了。”

��莲的话音未落,一曲柳笛水银一般漫进来,是莲最爱哼的曲子。笛音催眠曲似的唤起了春宝的鼾声,却直直地撼着莲的心,她大睁着眼细细地品着里边的凄楚幽怨:

��红蚂蚱,绿蚂蚱,

��见了公鸡都趴下……

��宏与胖妞是父母指腹为婚的“娃娃媒”。胖妞比宏小半岁,身架骨比宏还莽壮。胖妞能扛两袋麦子绕打麦场转三圈儿不脸红,宏别着劲才转一圈儿就打腚眼儿里憋出了一橛屎。胖妞十五岁就学着给宏做鞋,照规矩仨月一双都做了一板箱了。胖妞常想看看鞋在宏脚上是啥般模样,就截住宏问:“大小如何?胖瘦如何?合不合脚?”宏却心不在焉地说:“大小都中,胖瘦都中,合脚得很呢。”胖妞说:“那是嫌我做得赖?”宏说:“不赖不赖,可真不赖。”胖妞说:“光说不赖,你咋不穿哩?”宏支吾着夺路就走。瞅着宏的慌张劲儿,胖妞掉泪了。按恩公河流域的婚俗习惯,管这种鞋叫“闺女鞋”,穿鞋如占身,好穿不好脱。留后手的小伙儿视这种鞋为铁夹子,想退亲时将鞋原数退还,省得人家舌头打飘儿说:“给人家闺女鞋都穿烂了还能赖婚?不是只好鸟!”

��胖妞追宏,宏追莲,三人酷若走马灯里的剪影。宏伤心,胖妞更伤心。胖妞对细腰丰臀的莲又怨又恨又嫉妒:奶奶那帮子,一样喝恩公河的水,吃莲花山产的粮食,照莲花村头顶的日头,她咋就托生得恁俊气恁灵秀,脸皮嫩白得像鸡蛋的二层皮,说话出气都细腻腻的……老天爷咋会恁偏向她哩!

��宏与春宝交手失败后没回家,用恩公河水抹拉一下脸,决绝地去敲胖妞的窗棂。胖妞听出是宏的腔,急忙披了衣裳赤巴脚跑去开门。没等宏说话,胖妞就喜成了泪人,当胸推宏一把,声音从没有过的发细发软:“俺当是你不想要俺了哩,俺当是你不想要俺了哩……”

��别看胖妞人高马大,做事可不粗针大码线。她想宏这当兵一走就鸟归蓝天,进笼子不容易不能再叫他飞了,得用根长线把他拉住,飞到云彩眼里早晚还得落回来。跟宏从城里照相回来的路上,她就很坚决地把她那一瓢水泼地上了。宏起初还忽忽悠悠。胖妞边解扣边说:“碍啥哩,都当兵打仗去哩还恁胆小。你一走就得三年,没准还钻枪林弹雨哩。搁嘴边的食不敢吃你傻不傻?再说都扯了结婚证了,国法都认我是你宏的人了,你还怵啥怵?”说着说着,便有一堆白光从胖妞的怀里轰然闪出。宏如遇电击,一下子晕眩了。

��事后,宏才清楚感情可不是布袋,装满红薯就装不下萝卜了。这玩意儿像馋肉的胃,再饱也不会减了对肉的想望,还会更强烈更旺盛。宏这种感受是在登车离开时有的。莲领着村里有模有样的姑娘为新兵戴花时,宏就瞅见莲眼里湿润润的亮,若两汪幽深的秋潭。

��在后来难挨的时光里,宏常常在这秋潭里恍恍惚惚地游。莲写给春宝的信总是装在印有一只蓝海鸥的白信封里。海鸥不仅给春宝带来了柔情蜜意,也回回载着宏翻飞,载着宏腾云驾雾……

��

��宏这只风筝放出去了却没有飞起来,又一头栽回了原地。因为胖妞的肚子太争气,宏才提前半年复员的。宏入伍的第十个月头上,胖妞生下一对女娃。宏第三年回来探亲时,大妮二妮都会抱腿喊爹了。胖妞说:“我得给你养个带雀雀的。”宏说:“拉倒吧,你是想断我的路哩。”再干事时宏就戴

避孕套。

��谁知宏前脚到部队后脚就收到了家信,说胖妞又有喜了。原来避孕套是胖妞用锥子扎破的。胖妞没料到这一扎会把宏的入党提干扎跑了。宏在部队早就是“苗子”了,就单等提拔一下了。宏找已穿上“四个兜”的春宝商量对策。春宝点着宏的额头怨道:“宏啊宏,你咋能光图日起来痛快呢?”

��

��胖妞掂着一兜鸡蛋去见莲时,莲正半躺在床上看春宝的信:

����……

��我跟宏不是亲兄弟,但胜过亲兄弟。你是村长又管计划生育,关键时候拉宏一把,不能看着宏往坑里滑。山里娃子扒腾只盛皇粮的饭碗不容易,宏有这个机会不是枪打的准,也不是眼色头活会拽衣裳襟。宏入伍就当了陪护,师长的老爹长年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且不说师长太太和公子小姐们,就连师长本人去医院老远就鼻子拧了劲儿。擦屎刮尿不说,老爷子受不住电风扇,宏就得天天攥着蒲扇扇到午夜过后还丢不下。宏真受不了想撂挑子。我总是劝他说,能忍就忍吧,党票、提干表都在屎盆子里尿罐子里漂着哩,都在扇子把上拴着哩,只有使劲儿端使劲儿扇了。

��

��念完春宝的信,莲哭了。

��胖妞也哭了。

��胖妞说:“明着是去当兵哩,捧着屎盆子再也放不下了。”

��莲说:“宏早晚会熬出头的,咱可不能给他扒豁子呀。”

��胖妞问:“听说部队来信调查计划生育的事儿?”

��莲点点头说:“你的消息挺灵通。”

��胖妞笑笑说:“巴掌大的莲花村,东头放屁西头能听响。”

��莲笑道:“主要是你的耳朵长。”

��胖妞扭动一下微微鼓起的小腹说:“这事儿你咋盖?”

��莲说:“部队要

医院的手术证明。”

��胖妞隔天就拿来了盖有莲池镇医院红赫赫公章的证明。莲瞅着胖妞不显瘪的肚子说:“还怪有本事哩。”

��胖妞吭哧了半天说:“走了表姑姨妹的娘家侄子的后门。”

��莲说:“驴尾巴吊棒槌吊得顺溜啊。”

��胖妞说:“不膏油,轮子也不会转。”

��莲说:“那你这油白膏了,这不是瞒得住的事,做了就利亮了。”

��胖妞说:“证明有了,你也有绑绳的地方了,睁只眼闭只眼妥了。”

��莲说:“碰着畚箕米动弹,都直愣愣地盯着哩,这个口子不能开。”

��

��宏归来时春宝已提升为正连职,年年有探亲假。春宝原想等莲生孩子时回来,看到对宏的处理决定后,便与宏结伴而归了。

��俩人走到老河柳下时,萧瑟秋风不仅恋恋不舍地抖掉了最后几片枯黄的柳叶,也展展地抖开了他俩孩提时的画布,还抖响了久违了的柳笛曲儿:

��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

��一路上春宝愧疚着脸不停地给宏递烟。

��宏一再表白说:“春宝,我一点儿也不埋怨莲。就好比我长着一头疤瘌,没理由怨别人不给我帽子戴。”

��春宝说:“这事完全能打马虎眼儿过去。莲从小跟她妈学的,母女俩一模一样,做事太认真太任性。”

��宏说:“凤姑在咱们村有口皆碑,莲跟她一样算是一样对了。”

��春宝叹口气说:“也怨我当时没回来一趟,现在想悔棋都来不及了。”

��宏进家没暖热板凳,就听得春宝在和莲争吵。宏坐不住了,心想春宝啊春宝,这小鸡都破壳了还能打成荷包蛋?莲已怀孕八个月了能是生气的时候?

��隔着虚掩的门,宏看到了春宝变成了案板的脸,还有小桌上丝缕冒烟的鸡蛋茶。

��春宝说:“宏都毁你手里了。”

��春宝说:“宏一家老小梦里都盼望着宏提干,将来好当官吃皇粮,你个女人家心咋会恁狠!”

��春宝说:“比你大得多的官,对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都猫头鹰样睁只眼闭只眼,就你清正!”

��春宝说:“你逞能也不怕莲花村的爷们儿娘儿们不依你,糟践你!”

��莲等春宝的连珠炮放完了,才开始反驳道:“你也是才提拔的干部哩,也没有个是非标准?俺听的骂莲花村早就盛不下了,嘴巴在人家头上长着,我有啥法?可这遭人骂的活儿总得有人干!我不在乎!骂就骂吧,我只当是大风刮跑了。”

��春宝愣了愣眼,一抬手掀翻了小桌,六只白里浸黄的鸡蛋荷包缀在碎碗砾中。

��春宝吼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的脸不能当猪屁股觍着让人戳!”

��宏伸手推门时被胖妞拽住。宏怒火中烧地骂:“熊娘儿们,不是你作祸想鲜点子朝避孕套上扎眼儿会有这事?你给我滚!滚你娘的蛋!再无事生非,老子立马给你吹灯拔蜡!”

��

��第二天一早,宏见莲背靠着老河柳发呆。柳条上和枝丫上饰着一层金黄凝重的光晕。

��宏问:“没撵上春宝?”

��莲眼不睁头不抬地说:“跟旋风样,喊都喊不应。”

��只因莲的脸太白了,脸上的孕斑格外的显,少了做姑娘时的润泽和水灵。春宝的大号军裤掩不住她高挺的腹部。露水濡湿了半截裤腿,鞋也成了泥坨子。她手里还掂着一网兜熟鸡蛋。

��宏突然觉得莲很可怜,想宽慰几句,又不知从哪儿下嘴。

��莲说:“让你白端了几年屎盆子,我实在想不来别的门。”

��宏说:“这不能怨你,是我没成色,自作自受。”

��

��宏回村的第三天早起,就有骂声如领唱的鸡撕碎了厚重的夜幕。

��宏说:“好像骂莲哩。”

��胖妞说:“这娘儿们也是想捞男娃,莲就是不给准生证。”

��接着八面四方骂声迭起,骂的蹊跷内容不重样,骂词里光汉子的专用词就得一会儿数。从八辈祖奶奶到沾有一点儿血脉的小妞娃统统一竿子敲,似乎没有比不叫生孩子再恨人的事了。

��胖妞说:“这些骂家,有被莲逼着做人工流产的,有被莲追着要超生罚款的……反正都遭过莲的害,都是一块地里的虫,都有一样的恨劲儿。”

��胖妞也想扎架做应声虫,被宏打了拦头鞭。胖妞说:“莲这娘儿们开天门朝上过,愣是六亲不认。上回她送来的

避孕药,我扔粪坑里让只老母鸡叨了,就一直嬎不下蛋来,这不是霉气咱哩?”

��宏说:“你不会评理也该打个颠倒,叫你干这一行就能大开口子让随便生?村上边还有镇有县哩,大鬼压小鬼,官大压一级。上边叫你计划谁敢不计划?别人随意咋说咱不管,你少瞎咧咧。”

��宏想不开村里人咋都变成这样了,连一点面子也不顾,背背脸就唾莲,“呸”得山响。胖妞对此振振有词说:“莲连你都敢坑会不坑谁?过去是看她在台上站着,是鸡骨头不是鸡骨头都当神敬她。这会儿看透她是屁灰一撮,过去是白敬她了。莲这堵墙粉了,该倒啦!都说咱家的铁饭碗是莲故意砸的,她只顾自己吃高粱面容不下人家屙红屎,她断了村里多少人家的后,搅黄了多少人家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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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听说莲家被砸成了烂西瓜。宏去看时,兔娃猛地从秫秸堆里蹿出,认出是宏就摇摇尾巴拐回去了。它的窝在垛根盘着,三只小狗正嬉闹一团,一如兔娃周身洁白,不带一根杂毛。

��馋人的葱花油饼味儿拧了劲直往宏鼻子里钻,门口娥子乐融融地用嫩嗓唱民谣: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红蚂蚱,绿蚂蚱,

��见了公鸡都趴下……

��

��娥子是春宝入伍第二年得的。宏过去喊莲一直是嘎嘣声脆,自莲成春宝的人后,就不恁嘎嘣声脆了。春宝比宏早出生三天,照理该喊莲“春宝嫂”,可宏的嗓子眼儿里像有芝麻叶塞着,愣是挤不出那仨字的音儿,搭腔时就打哑门。有娥子后,再叫莲时就喊娥子妈,比原先喊得还嘎嘣声脆。

��莲在屋里应了一声。灶屋是有顶没墙的草棚子,八下透风。莲用砖头支了新锅新鏊子。

��宏问:“才添的家什?”

��莲答:“人活着不就是活口饭哩?”

��宏看着一摞葱花油饼和老海碗里的鸡蛋穗子汤说:“你今儿个过年哩。”

��莲说:“要是不学会自己给自己消气,我早就给气没了。咱是越气越能吃,还老想吃好的。”

��宏说:“是得自己疼自己,要不还咋活哩?屋里东西先别动,叫镇派出所来人查查。”

��莲说:“查出来咋着?铐几天再放出来仇气更大。东西不算啥,毁了再置。”

��宏说:“你真的不怕赖人跟你对着干?”

��莲说:“赖人明摆着哩,兔娃那灵性你能不知道?”

��宏的心陡地一紧,直往下坠。

��

��杜国君来了,是招呼莲花村换届选举来的。村级班子三年一换,是上了大法的,过去上边的雷声轰隆轰隆响,到了下边就飘树叶一样的轻。这回树叶可是成了大碾盘,镇政府决定把试点放在莲花村,由点带面。

��杜国君没有镇政府一把手的架势,进村先说:“头一条咱不搞特殊,二一条是轮着去各户吃家常便饭。”

��一家一天,正好第六天轮到宏家。头一天胖妞就催宏去集上割肉。宏说:“杜镇长来时有话在先。”胖妞说:“你可别光听干部们说得鳖蛋光泥蛋圆,傻子也知道肉香屎臭。他杜镇长能得猴子逮虱,头五家俺都打听过来了,都是一个码子。”

��杜国君进门便说:“饭可得简单点儿,便饭,这有话在先。”

��上饭时,他一看见大盘子大碗的鸡子鱼,眉头拧成了蛋蛋子,连声说:“这是弄啥哩这,逼着我犯错误哩不是?”

��胖妞忙说:“就俩菜就俩菜,只有恁简单了,俺早呀晚的也是吃这。”

��杜国君嗔着脸道:“还诳我哩?那中,生活水平都这么高了,往后就可以不给你们村

扶贫款了。”

��宏的脸马上就转了颜色:“杜镇长,您轮到俺家吃饭能有几回?能让您啃窝头喝杂面条?”

��杜国君说:“干部下来是工作的,要是图吃喝就不来了。”

��宏说:“做下了不吃也是浪费,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杜国君这才接过宏递的筷子说:“往后可不敢了,传出去让人说闲话。”

��宏说:“咱关着门吃,保证没外人知道。”

��杜国君一动筷头,宏就断定他是个铁吃家。杜国君扎筷子就是鸡脖鸡翅鸡皮鸡杂。当杜国君朝鱼眼窝夹一筷子撂嘴里时,宏猛一愣怔。宏知道那里边有一颗米粒状的硬东西,嚼起来有股鲜美的杏仁味儿,还消积化淤防癌治癌。不过知晓这一妙处者极少。宏在师长家时没少给老爷子采购鱼头摆调鱼头,弄得身上的鱼腥味儿走哪儿散哪儿,熏得人家直喊他“鱼贩子”。宏每次望着老爷子抖动的筷头命中鱼眼窝时就想不开,那哪胜肥肉块子嚼着香?有回老爷子酒后吐了真言:这东西叫珍珠米,鱼通身就这点最金贵。宏偷偷地品尝后不由感叹道,师长老爷子吃得才他娘那帮子有水平。

��宏见杜国君享受完头颗珍珠米后,抢先内行地点点又一眼窝说:“杜镇长也好吃珍珠米?”

��杜国君睁圆了眼看了看宏。他曾在莲州地委招待所跟海老碰过杯,各种规格筵席上的珍珠米都被他轻取了。之前,他压根没想到这恩公河湾子里还有精于此道的宏,就此他不得不揣摩宏有多深多浅,也不得不对宏刮目相看。

��为此,杜国君临走时硬是撇下了一元钱和一斤粮票说:“这是纪律,宏你要真不收,我下回还咋来?”

��

��轮到莲家时,莲端上了鸡蛋臊子面。

��莲说:“杜镇长屈着你了,我这笨样也没法出去赶集,央人去又怕招惹闲话,说村长带头坏您定下的规矩。”

��杜国君说:“看你这是咋说哩?我是生就的面条鬼,面条是我的命哩。”

��莲说:“要是有肉呢?”

��杜国君“哧哧溜溜”地吃着说:“要是真遇见肉,我就不要命了。”

��俩人便哈哈大笑。杜国君仍“哧哧溜溜”地吃着说:“我得写信批评春宝,没有一点家庭观念。给他生儿育女哩,也该他伺候你。”

��莲说:“男人家回来也济不住啥事。”

��杜国君琐碎一会儿,才入了正题说:“这次换届你是咋想哩?”

��莲说:“磨炼这几年了,也摸住门道了。”

��杜国君一怔说:“你快生了,你拉扯着俩孩子不容易啊。”

��莲说:“那是,可女人总是要生养孩子的。在镇里在县里在省里做大事的女人多了,她们不都有家有孩娃的?这话还是上次我刚选上村长,正怀着娥子时你对我说的。”

��杜国君说:“镇里考虑了你的实际情况,已经决定了。”

��莲说:“我知道弯子在哪儿——”

��杜国君一怔,打断道:“你没啥弯子,你的工作镇政府很满意,谁说你有弯子?”

��莲笑笑说:“都怨我上次没给你配合好,拖了全镇的后腿不说,还给全地区捅了娄子。”

��杜国君拧着眉说:“哪一次?我脑瓜里咋没有一点影儿?”

��莲笑着哼一下鼻子说:“算您镇长会忘。海老陪省计生检查团在镇里开座谈会那次,您说莲花村无一计划外生育,我纠正说我们村有六个。当时我发现坐在台子上的你、郭县长,包括海老的脸都挂不住了。”

��杜国君一拍脑门说:“是哩是哩,我想起来了,那回都怨龙主任统计错了数字。”

��莲说:“事后龙主任怪我砸了镇里到手的玻璃匾,给县上、地区的脸上都抹了黑。”

��杜国君一愣:“有这事儿?”

��莲说:“要不叫他过来当面说清楚?”

��杜国君摇摇头:“他还说啥?”

��莲一口咬定说:“龙主任说莲州已经内定为全国计划生育先进单位了,省检查团也就是履行一下程序,下来走走过场,这事情也就算大功告成了。龙主任说我坏了一圈人的好事儿,坏了你去县里领奖,坏了郭县长去莲州地区领奖,还坏了海老去北京领奖,龙主任还说我是破嘴老鸹……”

��杜国君脸一沉说:“这个龙青坡,他当时是喝多了吧?”

��莲说:“他是满身的酒气。”

��杜国君暗嘘一口气道:“醉鬼耍酒疯的话,你能当真?海莲同志,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是在胡扯八道!”

��莲笑道:“杜镇长你别给他瞒了,酒后吐真言,咱们都懂。”

��杜国君仍沉着脸:“这个龙青坡咋能喝几杯猫尿,就不负责任地信口开河?回去我得熊他。”

��莲说:“可我一直觉着实话实说没错。”

��杜国君说:“海莲同志,我再重申一次,你刚才反映的是龙青坡酒后所言,是毫无根据的。镇政府对你的工作是肯定的,你别误解。”

��莲说:“人选要定了的话,作为党员我服从组织。”

��杜国君说:“这就对了嘛。组织上还考虑为了选举时好向群众交代,你还得写份辞职报告。”

��莲摇摇头说:“我哪能写辞职报告?我不写!”

��杜国君紧盯着莲,等着莲解释理由。

��莲说:“一来不是我不愿干,二来我没犯错。是组织上不叫我干的,咋向群众交代是组织上的事。”

��杜国君说:“其实你的对立面可不小哇。”

��莲说:“我知道不小,做让人断子绝孙的工作,会不得罪人?家都被砸几回了,就差还没挨黑砖哩。不过我是按政策来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有对立面的村长谁都会当!”

��杜国君说:“这我理解,人选是镇党委、政府集体研究决定的。咱都是党员哩,都得服从。”

宏村长

��莲的村长干到头了,接任的是宏。

��宏平摊着双手说:“是杜镇长硬撵着我朝这污水坑里跳,举死猫上树!”

��莲抱着膀子说:“我并不愿撂下这个烂摊子不管,我想管人家不让我管。”

��宏说:“你是不让干,我是非让干,咱俩都是牛不喝水强按头。”

��莲说:“其实,我并不想揽把那官,也不稀罕那三十块钱的补贴,只是莲花村计划生育全镇数老末儿,我不甘心。”

��宏说:“你的心情我理解。”

��莲说:“往后这个难轮到你作了。”

��宏笑笑说:“该有人朝我锅台上抹屎了。”

��莲也笑说:“要真那样才中哩!胖妞要生气不给你做饭的话,我顿顿给你烙葱花油饼吃。”

��一根铜链上总共三把钥匙,莲递给宏时还浸着她捂了三年的热汗味儿。宏接过钥匙,抖着手试着旋开了办公桌的抽屉,里边安安然然地睡着印台和公章。公章把儿短粗,样子蠢笨,像肥头胖脑的大肚子官。宏的双目却被它点得雪亮亮的,这雪亮的光虽如石火电闪般的短,莲却看得准看得明白,莲忽然想起在回复部队的函调信上,就是这个公章把正攀登军官山的宏一印盖了下来。莲猛然觉着自己是棵深秋的树,没了叶子,只剩下灰兮兮的枝杈,跟枯树没什么两样。宏稳稳地锁了公章,冲莲一龇牙,算给这简单的交班仪式打住了板。

��莲转身时,看见前后的窗户成了黑头攒动的燕子窝。

��门外的空场地上,木桩样竖满了密匝匝的人。莲想这都是来看戏的,当她是唱砸了戏又卸过妆的主演。

��六根竹竿夹道立着,高挑着参差不齐的炮仗。莲听见挑唆者嚷:“放呀,快放,在她头前点着才叫送终炮!”

��莲清楚这都是些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受过处罚的痞子,他们早巴望有这一天了。莲想:这会儿自己不能跟树叶样轻轻飘过,自己要端起架子,挺起胸膛,堂堂正正地从他们眼皮下走过,要像石磙从这堆异样的目光上辚辚碾过,叫他们心里一辈子怵这辚辚的磙碾声,不能让他们太张狂太得意了……

��

��莲透过狼烟漫卷的火硝味儿,听到了一泓清泉般的笛声,是从自家小院溢出的。操笛者是如同天降的春宝。娥子盘绕在春宝膝盖上,小嘴张合着唱:

��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

��兔娃和她的三个儿女连舞带蹈,蹄爪不识闲儿,着意地扭动着。

��门响如冷水泼入油锅,小院凝住了呼吸。春宝看到了莲的汪汪泪眼,听到了鞭炮连续炸响,随口问道:“啥事呀跟过年样?”

��莲无言地一任泪流。

��春宝恍然,他过去抱住莲的肩膀说:“老百姓恨干部像蚂蚱走哪儿啃哪儿,你啃过谁啦?”

��莲说:“我没吃过一回请,没占过公家一分钱的便宜。”

��春宝说:“老百姓恨干部量人不用一把尺子,分光棍眼子。”

��莲说:“我要是不用一把尺子、分光棍眼子,宏就回不来。”

��春宝说:“老百姓还瞧不起男的有权就掂着家伙不认人,女的要本事没有,单指望裤腰带松。”

��莲说:“这也不沾我的边儿。”

��春宝说:“这三点你都不沾气,那你还难受啥哩?下台才说明你这村长当得称职,喜都喜不过来呢。”

��春宝跑出去一会儿,携回来一大盘鞭炮,六六三十六个大雷子跟锤头样,竹竿挑不起来就用绳子吊到门口的老槐树梢上。

��炮声炸响,如同机关枪外加迫击炮。

��全村人轰地轧过来,黑压压地聚成堆,迷瞪瞪地看。

��

��宏踩着泥雪到镇里时正赶晌午饭。

��杜国君说:“今儿个吃火锅,给宏村长驱驱寒。”

��宏笑笑摇摇头,解开临来时胖妞塞给的手巾兜,里边是两个焦黄的油馍卷和四个剥好的蒜瓣。

��龙青坡是个见面熟,并且开玩笑不分老少,打嘴巴仗更没有年龄界限。他伸手夺过宏的手巾兜,朝桌子上一扔说:“球,当土皇帝了还抠门儿!”

��吃的火锅很有些名堂,叫“双王海陆空”。就是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天上飞的全有。双王是双料,料是“王”字号的。宏当兵时吃过一回一般的海陆空。龙青坡见宏的手怯生就说:“球,还搦过枪杆哩,放开吃放开吃。这是上《食宪鸿秘》正谱的,过去只有皇帝老儿才能享用的。”龙青坡说着稳、准、狠地下着勺子。

��杜国君是按路数吃,三勺肉一勺汤,两轮一循环,肉是照海陆空次序挖的。头一轮:鳖肉、狗心、鸽子,之后舀一勺汤滋润滋润;第二轮:海参、牛鞭、鹌鹑,再舀一勺汤滋润滋润。如此再循环,再滋润。

��除了火锅,还上了两瓶二锅头三包烟。

��杜国君吃出了汗,脸红得像才开窝的老母鸡,话也稠了,连声开导说:“宏,当村长得有当村长的气派,别讲好赖得吃好喝好。”

��宏吃得热热的,喝得麻麻的,心里并不迷糊。龙青坡结账时,宏的耳朵也跟了去,听见龙青坡说:“照老规矩,上镇政府的账。”

��杜国君边用火柴棍剔牙边说:“宏村长,龙主任有话跟你说。”

��宏点点头:“有啥指示?”

��龙青坡问:“公章带来没有?”

��宏撩起衣襟,亮了亮挂在裤腰带上的红“陀螺”。

��龙青坡说:“单看你攥印把子这一式,你宏村长也是只能猴,杜镇长真慧眼识珠。”

��杜国君笑着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还有事。”说着起身,亲切地拍拍宏的肩膀后,鹅行鸭步地走了。

��龙青坡端杯茶叶儿水递给宏说:“这是特等雨前毛尖,解酒去腻,品品,你品品。”

��宏喝了一口,品出是过期陈茶,涩苦涩苦,却直咂嘴说:“好茶好茶。”

��龙青坡说:“你们村上月报了份材料,我动了动,想请你再把把关。”

��宏想真他娘那帮子颠倒过头了,上级领导叫下级把关哩。

��材料从宏当村长抓班子建设,到坚持计划生育政策家里遭砸抢,还有一连串很耐看的对比数字,给宏的头上戴满了花。宏心想这不是胡球编派吗,没影儿的事,吹得活鼻子活眼,比真的还真三分。

��宏头一歪两手一伸说:“龙主任,这……我才当了三天村长……”

��龙青坡面不改色地说:“材料嘛就那么回事,润润色,让上级看的,不必认真。”

��宏想了想说:“叫我看看原始材料再说。”

��龙主行虽不情愿,但还是递了过来。宏一看字迹就知道是莲写的,标题是“关于莲花村计划生育问题的反映”。

��宏清楚龙青坡这一动一润色不要紧,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调转,正朝西走哩忽就正东了。宏说:“这会行?”

��龙青坡居高临下地说:“行!怎么不行?说它行它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看你咋说哩。”

��宏说:“虚头太大,老百姓知道了还能不骂娘?”

��龙青坡说:“球,怕挨骂就不干共产党!”

��宏不吱声。

��龙青坡压低嗓门说:“这材料是让领导看的,老百姓咋会知道?你这担心是多余的。”

��宏仍不吱声。

��龙青坡激将道:“宏村长,你可是当过兵的人,咋还这么鸡子胆?”

��宏闷闷地吸烟,一声不吭。

��龙青坡进一步开导说:“咱镇这次评先进就全指望这份材料哩,莲当不好村长就是爱认个死理儿,还胡写八写的,她自己不想进步,还光想影响别人的进步。其实这材料嘛,杜镇长已经审过了。他叫你来,就是希望你能顾全大局,你们莲花村不能再拖全镇的后腿了。”

��宏犹豫着说:“这张嘴说瞎话,咋就觉着心里空落落的呢!”

��龙青坡笑笑说:“开始都这味儿,习惯了就好了。”

��莲见春宝的脸阴成了水碗,就猜到出啥岔子事了。刚才宏一身泥雪回来,莲就知道宏从镇里回来没拐家。宏使个眼色春宝就把里屋的门关上了。莲只听见宏说的一句话:“村里出面请个假,盖上公章,合适些。”

��莲一脸的疑惑,盯着送宏回来的春宝问:“宏又给你心里塞谷叶了?”

��春宝说:“喷几句闲话。”

��莲说:“还瞒哄啥瞒哄,啥都在你脸上写着哩。”

��春宝望着莲叹气说:“部队来电报了叫归队哩。”

��莲说:“真是往南边开哩?”

��春宝说:“轮到我们上了。”

��莲呆成了木头桩子。她清楚春宝这一上意味着什么,他的上一轮战友从南边回来时,有一多半儿都留在那里了。

��春宝说:“宏说了,不想上的话,村里可以出面请假,说你临产了身体不好,跟前离不开人,这也符合情理。”

��莲的眼珠儿凝住了,有泪在涓涓地流淌。

��

��春宝说:“杜镇长是老领导了,宏也不是外人,当兵的粗,肚里又燎着几杯猫尿,走了火别跟我一样。”春宝说这话时眼边子红红的。宏知道春宝喝半斤八两,脸挂不上色。宏老早送春宝来镇里搭车,春宝说:“还有时间,得跟杜镇长一块坐坐再走。”

��坐坐就是吃桌。宏把杜国君找来时,春宝已经在饭馆里铺摆好了桌。

��春宝说:“我上回送宏来家,跟莲怄了一夜气,我说莲是圣人蛋子。当个小鸡蛋壳篓官儿,就觉着天没她高地没她大了。我拿话损她,想激她恼,让她恼后清醒清醒,觉悟觉悟。我让她睁大眼瞧瞧,这满世界有几个不是萝卜官儿,不是露出半截青埋住半截白?不是外表是清官其实是白脸奸臣?谁知我说了是白说,莲压根儿不甩我那一套,还是正经八百地说,咱当官就当清官不当白脸奸臣,通身不带一点儿土星儿。我看咋说也说不到她心里去,一恼就撅屁股走了,提前归队。我是想晾晾她,不想让她太兴盛,没好处。俺师部的胡子政委大好人一个,待人实诚,心地善良,是个挑不出一星儿灰的党员,经不住他三问,我就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倒见底,他没熊我,打了一个比方我就服了,又拐回家来了。莲一见我回来就问,你这犟牛筋啥时学会不拧劲了?我说人一天三迷,不定迷在哪一会儿哩。”

��春宝敬了一圈酒后,接着说:“这回我就要征南了,兴许咱这是最后在一块坐哩,当兵的血洒疆场是本分。我们团有个连从南边撤回来时,捧了五十二个黑匣子。这几天正是莲的预产期,这事儿部队首长都知道,电报叫我自己决定去留。实话说一见这电报,我跟看见死亡通知单差不多,觉着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也就越觉着离不开莲。我想听听莲咋说,这次我全听她的,她叫我走我走,叫我留我留。莲流了半夜哑巴泪说春宝你归队吧。我说那为啥?莲说要不是上南边我就不叫你走了,咱县跟你一批入伍的就剩你自个儿了,组织上又恁信任咱,入党提干没忘记咱,到关节口上咱可不能当缩头鳖。你该走贝青走了,有娥子时你不是也没有在家?”

��春宝自斟一杯,一仰脖灌下后说:“胡子政委打的比方是,国家像一部车,有些部位螺丝松了,跑起来就不会顺当。车上的人有的忙着去紧螺丝,有的装睡着看不见,还有的再去松松。他问我该算哪一类。我说算第一类有点勉强,算第二类有点亏。胡子政委说看看你是咋对莲的?你半点也不亏,咱都是党员哩,自己不去紧螺丝还阻拦别人,眼睁睁看着车坏了,到了咱大家都坐不成!”

��杜国君成了磕头虫,连声说:“胡子政委真中,有水平。”

��宏不搭腔,只顾连着喝酒。

��春宝红着脸说:“杜镇长,有一首新民谣也不知您听过没有?”

��杜国君怔了一下,说:“现在的段子多得很,一段一曲的,黄的黑的都有。也不知你说的是哪一曲?”

��春宝接着杜国君的话音,就吼声而唱:

��

��红蚂蚱,绿蚂蚱,

��飞来飞去啃庄稼。

��坑了群众坑集体,

��百姓见了就害怕……

��

��春宝吼唱完毕,眼睛里也浸出了水,他颤着腔说:“一听这民谣,我就皮麻,就像心上垛满了铅块子,揣着这样的心情,我还咋安心去前线流血拼命?我们流血拼命图个啥?保护这些红蚂蚱绿蚂蚱,大蚂蚱小蚂蚱,让它们飞来飞去啃庄稼,坑了群众坑集体吗?”

��杜国君的脸白了。

��春宝接着说:“杜镇长,莲到底咋样,你我心里跟明镜一样。莲是一心一意紧螺丝的人,国家需要这号人,不敢再伤害莲这号干部了。”

��春宝说到这时连喝三杯。

��杜国君脸转过色说:“春宝你喝多了……”

��春宝没接杜国君的话茬儿,跟宏碰了杯说:“好兄弟哩,你就听哥一句话。你当成当不成红公鸡不说,也千万别当蚂蚱,红蚂蚱、绿蚂蚱、大蚂蚱、小蚂蚱都不能当。”

��

��春宝走了半月后,龙青坡来莲花村了。他见面就一脸喜色说:“宏村长,请客请客。”

��宏迷惑不解地说:“我指啥请客?”

��龙青坡说:“你可给咱镇争大光荣了。你那份材料一炮打响了,海老亲自批示叫全地区推广学习哩。”

��宏一下成了泥巴猴,又迷怔一会儿说:“你日哄我也不是这个日哄法。”

��龙青坡咂咂嘴说:“你看你,日哄啥日哄,你还得进京去领奖哩!推荐表是我填的我盖的戳子,你说叫我喝酒亏不亏?”

��宏这下慌了手脚,忙说:“龙主任,当初你只说是应付一下上边,可没说刮这么大的风。”

��龙青坡笑笑说:“风越大旗飘得越高,谁不想越飞越高?等将来你升上去了,可别忘了穷兄弟。我说宏啊宏,今年我们莲池镇是你宏的福最大造化最大,你宏村长是吉人天相有福——”

��宏白着脸打断说:“豆腐!这种事越瞎吹后果越严重,大街上的孩娃堆成山了,成天叽叽喳喳的震天响,能盖严了?咋能盖严?你这不是叫我坐大蜡吗?”

��龙青坡沉下脸说:“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材料是经杜镇长审核过的,一级一级报上去的,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哩,你怕啥怕?”

��宏叹口气说:“你们这是挖个坑让我跳进去……”

��龙青坡哈哈大笑道:“你嘟噜个球啊宏村长?球事儿没有。”

��宏摇摇头说:“北京之行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龙青坡嗔道:“你胡球扯,你说现在能对海老说我们报的材料是假的?把海老亲自批示的红头文件收回去?这开弓会有回头箭吗?你宏村长打出去的子弹能再收回来?”

��宏睁大眼睛说:“龙主任,你啥意思?”

��龙青坡拍拍宏腰里的“陀螺”道:“别忘了,这上报的材料可是你盖的大章,这事儿你能赖得过去?”

��宏这下傻眼了,迷惘一会儿说:“我怕这娄子越捅越大,到头来捂盖不住。”

��龙青坡说:“有我和杜镇长顶着哩,你就把心放肚里吧。”

��宏只吸烟,不吭气。

��龙青坡又说:“你们莲花村你宏村长眼下出大名了,省计生委想来这儿看看。”

��宏手一抖,烟掉了。

��龙青坡说:“鸡子胆鸡子胆,莲花山千军万马都藏得下,三堆二堆娃娃能难住人?堵好大人的嘴是正本,莲呢?”

��宏说:“正坐月子哩。”

��龙青坡乐道:“这不妥了嘛,其他人好捂治!”

��宏摇摇头说:“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龙青坡说:“这个问题不再谈了,我已经讲过了,天塌砸大个子,你是小个子轮不到你挨砸。”

��宏不吱声了。

��龙青坡又给宏下了套:“宏村长,你说这上边的大领导来咱莲花村还有没有点儿别的啥想法?”

��宏心里明白,但面上装傻:“大领导有啥想法我咋能知道?”

��龙青坡提醒道:“咱莲花村守着一条什么河来着?”

��宏清楚这下是躲不过去了,说:“恩公河。”

��龙青坡暗自一笑道:“这里边有首民谣你一定不会忘记……”

��宏灵机一动,脱口就唱:

��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龙青坡脸一沉:“看你那记性,你是真糊涂呢?还是装糊涂?不是这一曲,是恩公谣,连我都会哩,唱给你听听?”

��宏苦涩一笑。

��龙青坡兴致勃勃地唱道:

��

��恩公好,恩公好,

��恩公浑身尽是宝。

��裙边脚蹼治肾亏,

��骨盖更是大补药。

��治肾亏,大补药,

��吃了长生又不老。

��

��宏冷笑一下道:“是有这么一首恩公谣,但这恩公谣后边还有一首民谣你龙主任清楚不清楚?”

��龙青坡一愣:“还有什么民谣?”

��宏说:“这恩公河里的恩公,岂能动得?”

��龙青坡笑道:“那为啥?难道这恩公河里的恩公就不是大鳖?它的肉就不味道鲜美?不大补?不防癌治癌?”

��宏遂领着龙青坡到恩公祠,指着功德碑念了一番。临了,宏说:“俺是小农民,死了如同死只蚂蚁,怕的是恩公在你龙大主任身上显灵了。”

��龙青坡忙说:“我不吃鳖,沾不上我的气!”

��宏沉着脸说:“谁出的主意,谁差遣人逮鳖,这桩桩件件可瞒不过恩公。”

��龙青坡脸上有了疑虑,问:“咋个显灵法?”

��宏张嘴溜出:

��

��吃枪子,挨黑砖,

��家灭九族连根剜。

��魂下地狱不算妥,

��油锅再把恶魂煎。

��

��龙青坡一乐道:“球!就这显法?这是封建迷信,我老龙不怕。”

��宏又朝下溜道:

��

�头上长疔脚心烂,

��闺女偷人妻养汉。

��浮财全灌老鼠洞,

��生下小孩没屁眼。

��

��龙青坡这下乐不起来了,因为妻、儿、钱财是他生命里的重中之重,岂能儿戏?儿戏不得。为此,他的脸木木的没了颜色。但是,让地区的检查团每人拎两只大鳖回去的话,杜镇长已经庄严地承诺过了,覆水难收啊。斟酌再三,他仍硬着头皮说:“宏,今天我把话挑明了说吧,我不怕你用这鸟民谣吓唬我,老龙我不怕。这大鳖你弄也得弄不弄也得弄,恩公要有灵气就让恩公冲我来,让我出门就死!如何?”

��宏想,日他妈今天遇到滚刀肉了,咋办呢?如今恩公河流域的大鳖价格奇高,差不多都是天价,捕捞者担惊受怕不说,也都把大鳖看成了脑袋,不会让人白敲竹杠。村长县长专员再大的官也不行,他们只认票子不认官衔。

��龙青坡见宏迟疑不语,就进逼说:“省里的领导头回来,你能叫空着手走?”

��宏说:“省里的大领导也兴这?”

��龙青坡说:“你是装迷还是自来迷?”

��宏说:“莲花村的家底儿你又不是不知道,实在是挤不出油来了。”

��龙青坡说:“你这儿紧我知道,招待这一大头镇里已经替你出了,你还叫啥屈?紧也得再挤挤!”

��宏说:“你叫我使脸挤?人家又不要脸!”

��龙青坡说:“使脸使屁股你自己说,反正是往你头上戴花哩,你不出点血就是不行!”

��

��宏记得那个干冷无风的早晨,地上的雪冻成了石头块子,滑溜溜的像抹了油。宏正为买大鳖的钱愁得磕头找不着硬地场,躺在床上翻了一夜烧饼,老早出村时碰见了磕碰得鼻青脸肿的杜国君,还有两位鼻青脸肿的军人。杜国君骂了句“这熊路真滑”就介绍说:“这是春宝团里的江参谋,这位是春宝连里的陈指导员。”

��一看三人的神情,再看陈指导员紧抱着的黑提包,宏的头轰一下裂开了,脑子一片空白。

��春宝牺牲了,在通过雷区的最后几米处踏响了地雷。如果春宝走在第二位就会平安回来,但在他的潜意识里是连长就应当身先士卒,通过危险区域时他每次都走在队首。

��宏陪着他们去春宝家时,莲正勾着头给才满月的康喂奶。莲的目光闪出几分愕然,眼光最先移向军人的眼睛。读懂后,莲没有呼天抢地地放声大哭,只是脸上苍白得没了一丝血色,几分愕然也被打旋的泪水洗去了。她平静地说了句“都坐吧”之后,又勾下头专注地盯着康蠕动的粉嘟嘟的小嘴。

��开始,莲木然地听着陈指导员的述说,如同听着一个并不新鲜的故事,她像是没有感觉没有神经支配的

植物人。当陈指导员说道:“连长临咽气时,我问他还有啥话给嫂子交代,连长说你嫂子用不着我交代,你嫂子为人处世比我强得多,我最放心的就是你嫂子……”

��莲听到这里,“哇”的一声,如山崩地裂般号啕大哭。

��除了一只草绿帆布提包,一只带有“自卫反击战纪念、中央慰问团赠”字样的茶缸、毛巾和几本书外,春宝没有留下任何遗物。

��陈指导员说:“连长平时没少接济战士,还生怕外人知道。他私下对我说现在不时兴雷锋了,省得人家骂圣人蛋子,说是捞政治资本。”

��攥住江参谋递过来的两千元抚恤金时,莲的手抽了筋,如同捧了团炭火。莲稳了稳神,将钱塞向宏说:“交给你个烂摊子,我心里很愧疚,这钱给村里救急用吧。”

��宏脸一扭连连摆手说:“那哪能成?你拉扯俩孩子够难了,村里又接济不了你,咋能还刮抹你。”

��莲说:“春宝要知道这当口,还能再给村里做点儿贡献,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喜欢的。”

��莲说着,一屋的人都哭了。

��

��春宝的墓地选在离老河柳不远的草坪上。

��莲说:“春宝打小就喜欢这地方,朝后他得闲了可以看羊抵架,热了跳到恩公河里洗澡,高兴了折根柳条掐柳笛吹。他一直吹不成会拐弯的调儿,这回可得空跟荷花天使好好学学了。”

��埋骨灰盒时全村人都来了。

��不足仨月的康用一块白布裹着,腰里束一绺麻秕子。起初,康骨碌碌着大眼在莲怀里乱踢腾。莲抓住他的小手一触老盆,顺势摔碎在地上时,康“哇”一声哭了,哭得山摇地动,人们的心都晃碎了。

��坟包隆起时,照祖上规矩,得请鸡将军护佑,还得是闺女供奉。

��娥子把一只红公鸡供到坟前。鸡是杀过的,毛不煺,这只鸡特别大,九斤六两,通身鲜红,尾巴墨绿亮如翡翠。

��按规矩供笛应该由孝子吹,因为康小就由莲代替。笛声一响,娥子边跪地磕头,边悲悲戚戚地泣诉供词:

��

��红公鸡,绿尾巴,

��蚂蚱见了都害怕……

��

��直到春宝的丧事办利亮了,杜国君才带着莲一块走了。

��莲原先高低不愿去。杜国君的铁嘴都磨明了,他不厌其烦地又重复道:“你和春宝的好思想、好作风得发扬光大。目前社会上太需要你和春宝这样的典型了,镇里组织了‘学英雄见行动’报告团,也算你为镇里多做工作哩。”

��在村口,杜国君眉眼都洋溢着喜,他很实在地捏了捏宏的肩膀说:“全解决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记住要永远相信组织,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这不全解决了?!”

不能给党抹灰

��宏领会杜国君这句话是在一周后。杜国君说的“全解决了”,一是指有了为检查团买大鳖的钱,二是指莲不在村里与检查团相关的事宜会更顺利些。

��坐在赴京的列车上,宏突然觉得自己像只铁链子缚着的玩猴,任人牵来牵去。检查团人手一份的两只恩公河大鳖,就连陪同前来的龙青坡也一只不少。龙青坡包包时问:“咋没杜镇长的?杜镇长陪莲作巡回报告跟咱唱的是同台戏,少了杜镇长的会行?”宏只好又挨了龙青坡一杠。莲贡献出春宝那两千元抚恤金用完还不够,宏又钻窟窿打洞借了六百多。

��检查团进村时娃娃堆“坚壁清野”了。开始,宏最犯愁这事,总不能开会说检查团来了快藏人,等村口消息树倒了再回来。胖妞说这层脸皮撕不得,撕了就没了退路,天晴得防天阴。还是胖妞能点子多,放出风说:“上边来查孩子哩,查出多一个罚三千块,没钱折东西,没东西就扒房子收地。”

��这招儿果真灵验,平常堆在街上的娃娃山,如泥牛入海,一下子销声匿迹,踪影不见。检查团在村里转了一圈很满意,说莲花村是全区的典型,宏是难得的模范村长,还说莲花山飞出了金凤凰,这回全国计划生育表彰会算是选准人了。

��宏听了别扭,憋得脸红脖子粗,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弄得检查团成员直纳闷。龙青坡连忙打圆场说:“宏这个同志老诚实在,一听表扬话就红脸。”

�宏一路进京,很风光,也很实惠。

��县长、县委书记陪着吃喝一顿,说你是咱全县的光荣。

��海老也陪着吃喝一顿,海老说:“你是莲州地区的光荣。”海老还跟宏唠了家常。海老说:“咱们是老乡啊,同饮恩公河水。我是恩公祠的,离你们莲花村有十二里吧。”宏说:“这次恩公河决口后,我们村都移到保命岗上了,咱两村岗上岗下,不足二里吧。”海老这下更高兴了:“那就更近了,就算是一个村的啦,小老乡,来,喝酒,喝酒。”

��在省里,宏还跟省长碰了杯,省长说你是咱全省的光荣。宏还一路光荣到了北京,跟中央首长合了影,逛了北京颐和园,爬了香山、八达岭。

��一路光荣的还有镇领导杜国君、县领导郭富贵和地区领导海老。分别代表着先进村、先进乡镇、先进县和先进地区。这份殊荣原本是一年前就应该得到的,因为莲的一响横炮而推迟了,今年排除了莲的干扰,大家总算如愿以偿了。

��一路上坐的小车不重样,从“帆布篷”、“小面包”,到“小鳖盖”,座子一个比一个软,靠在上边如倒在棉花包里。“小鳖盖”一直送他到火车站,从偏门进站,叫贵宾口,也不排队。坐卧铺车厢,一人一张软床,想坐就坐,想躺就躺,想睡就睡,有长辫子服务员掂茶倒水,舒坦得很。

��要说条件恁好,得好好享受享受才是,可宏心里乱糟糟的,咋也提不起劲儿,打不起精神。春宝和莲的影子一直在他眼前晃悠,走哪儿晃悠到哪儿。生猛海鲜到嘴里也寡淡无味,茅台也没喝出好在哪儿。席梦思越软越做噩梦,梦地里春宝和莲变成了红公鸡,他成了蚂蚱。两只红公鸡喔喔叫着撵他叨他,他没命地跑啊藏啊……醒来周身出透冷汗。

��

��宏连开会带参观折转到地区总结汇报时,一个月都出去了。

��海老又在百忙中设下洗尘宴。

��宏被填饱灌足后,被塞进黑光闪亮的“小鳖盖”,驶往莲州最高档的地委招待所。

��当时,天正飘着碎雪,距地委招待所不远,交通堵塞了。司机下去看了看,回头说:“一个要饭的小闺女,看模样还不到五岁,怪可怜人哩。”

��宏问:“咋啦?”

��司机说:“跟她妈出来告状哩,她妈有病了。”

��宏心里不由一紧,再问:“告啥状?”

��司机说:“小闺女的姥姥去省里上访失踪了,她们疑心是遭人谋害……”

��宏怦然心动。

��同行的杜国君这一阵可谓饱享酒福,逢席就开怀畅饮,喝了一路,醉了一路。刚才他自个儿足足喝下去了一瓶茅台,此刻满嘴酒气接上话茬:“小闺女的姥姥是干吗的?”

��司机说:“小闺女的妈妈是村长,小闺女的姥姥是老村长。”

��杜国君快人快语紧接着说:“姥姥、妈妈、小闺女,这祖孙三代,是地道的上访专业户。哈哈哈,这是哪个乡镇的?培养出了这么个怪胎啊。”

��宏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司机与杜国君异口同声:

��“宏村长……”

��“宏村长……”

��宏头也不回,钻进围观的人群。数月前凤姑去省里上访,后来捎回信说,问题弄清楚了,马上就回村。紧接着又辗转打回个长途电话说,凤姑在莲州转车时腿脚扭伤了,在莲的表姑家静养,还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让莲放心。接下来,莲的村长被免,又生孩子、坐月子,公事私事交杂一团。莲是有孝心探视母亲,而又无力成行,可她又万事不肯求人,这就把凤姑的事儿搁置起来了。扪心而论,宏已准备抽空代表村里去探视凤姑,只是这一接受表彰又拖了下来。

��隔着人缝,宏一眼认出要饭的小闺女真的是娥子。娥子捧着一只脏污污的搪瓷缸子,小手冻得乌青烂紫。她死盯着大口嚼白面馒头的孩子,巴望的眼里浸满了泪,伸着脖子直往下咽唾沫。

��突然,娥子的小身子一软,跪在地上猛地磕了几个响头,直起身时额头浸着血斑,她颤着声求告:“叔叔、婶婶给口吃的吧,我饿……俺爹叫何春宝,是连长,去南边打仗死了,俺妈说他是个英雄。俺妈跟俺弟都有病了。”

��娥子的话音未落,人堆里冒出冷冷的一句:“现在要饭的水平也高了,狠心叫小孩出来骗人!”

��娥子小身子一挺,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说:“俺没说瞎话骗人!”她说着举起搪瓷缸补充说:“这是俺爹用过的……”

��人群前边的一位中年人接过缸子,同时也跟过来几双目光。上边有两行模糊的红色烫漆字,能依稀认出“自卫反击战纪念、中央慰问团赠”字样。

��中年人弯下腰问:“孩子,字咋都不多显了?”

��娥子嘤嘤哭着说:“俺妈用小刀刮了,说咱是烈属,不能给党抹灰。”

��中年人哭了,掏出一把钱放进缸子。

��人们呼啦一下子围过来,纷纷往娥子跟前掏钱,掏食品,掏衣物,掏各种各样的东西。

��宏想凑过身去,突然见到匆匆过来的莲。他顿时心虚了,那种感觉有如见到绿尾巴红公鸡时的蚂蚱,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下意识地躲闪开了。

��这时,莲挤进了人堆,甩手给娥子一个嘴巴。在人们惊愕的目光里,拽起娥子就走。

��一位军人跑过去挡住了她,喘息着喊了一声:“大嫂……”

��莲愣怔了一下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军人流着泪说:“大嫂,我没认错你。我和娥子的父亲……春宝连长是战友,春宝连长牺牲后,部队派我去过你家。”

��莲瞅了瞅拥来的人群,用力摇着头说:“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说完,拉着娥子快步走了。

��宏认出这位军人是不久前在莲花村见过的陈指导员。

��

��这天都后半夜了,宏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一看,是一身泥水的龙青坡。宏知道龙青坡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而且是大事,否则他决不会奋不顾身,摸爬滚打十几里的泥雪夜路过来。

��龙青坡朝床上翻身的胖妞努努嘴,宏知道他是怕胖妞嘴快跑风,就领他到了村部办公室。

��龙青坡小心翼翼地关上门。

��宏说:“寒冬腊月,钻被窝还暖不热哩,会有人来听墙根?你这是放屁摸屁股,小心过度。”

��龙青坡没接宏这个话茬,将嗓门压得低低地说:“宏,你知道我深更半夜干吗来了?”

��宏摇摇头说:“反正不会有啥好事!”

��龙青坡将手一挥:“好事,天大的好事……”

��宏说:“别卖关子了,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龙青坡挤巴挤巴眼说:“给你送钱来了,难道送钱不是好事?”

��宏一愣:“钱?什么钱?”

��龙青坡神秘地说:“救灾款,十五万!”

��宏立马意识到这其中有蹊跷。当初为了救灾款,凤姑几次派人到镇上县里地区,全是空手而归。尤其是大黑竟一去不返,走上了不归路。认领大黑的尸体是宏带人去的,莲州民政局管收容科的人说,大黑是意外暴病身亡。凤姑和村民则认为大黑是肚里无食冻死的,大黑下葬的当日收到了他寄自莲州的一封信,才知道大黑是步着当年恩公祠阿妈尼的后尘而去。当时凤姑的脸立马就黑了下来,第二天一大早就挎着破布兜去了省城,谁知她这一去,也同样走上了不归路。

��龙青坡见宏一脸迷茫,就说:“咋?你这球货还怕这钱扎手?”

��宏冷冷哼了一下鼻子说:“扎手不扎手你心里比我清楚。”

��龙青坡把脸一沉:“宏,你别话里有话,直说你啥意思?”

��宏也严峻了面孔:“为这救灾款,村里三番五次派人,你们推诿扯皮,一个镚子儿不给。现在突然颠倒了个过儿,你龙主任要不明白这里边的蹊跷,会不顾天黑路滑,揣着支票送钱上门?瞧你这一身泥水,跌得鼻青脸肿的,你就图杜镇长的一句好话吗?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是想学鬼子进村,悄悄地来,再悄悄地走,如何龙主任?说到你心窝里了吧?”

��龙青坡果然爽朗一笑,拍着宏的肩膀说:“宏啊宏,你真是个人精啊。”

��宏拿开龙青坡放在肩膀上的手说:“龙主任,你别来这一套,这次我不会再参与你们的猫盖屎……”

��龙青坡打断道:“宏你咋这么说话,什么叫猫盖屎?”

��宏直言诠释:“猫嫌自个儿拉的屎太臭,用爪子扒拉些土盖上,这就是猫盖屎,对不对龙主任?”

��龙青坡单刀直入:“你说的屎是什么?你指的猫又是谁?”

��宏针锋相对:“屎就是这批省里批下来的救灾款,猫就是挪用这批救灾款的人,朝下你还叫我指名道姓吗龙主任?”

��龙青坡语塞。

��宏接着说:“为这笔救灾款,大黑以死相搏,在莲州街头悬树自尽……”

��龙青坡打断道:“大黑明明是意外死亡,地区民政局收容科早有定论,你怎么能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你作为村长难道不懂说话要有证据吗?”

��宏说:“当然有证据。”

��龙青坡掩饰着内心的惊恐,努力使质问的口气显得平和与无辜:“你有什么证据?”

��宏说:“无可奉告。但是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龙主任,没有证据,我决不会乱说。”

��龙青坡紧盯着宏连声质问:“无可奉告?你无可奉告什么?你怎能用这样的措辞?你这村长难道不该服从镇政府?你是不是与镇政府杠上了?你是不是也想与镇政府对着干哩?”

��宏也瞪着龙青坡说:“龙主任,你可别逼我。我何宏不吃你这一套!莲的一根筋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她天不怕地不怕四处上访,你说咋捂治?这后果你不清楚?”

��龙青坡拍着宏的肩膀说:“宏,你怕啥怕?树叶儿落头上砸不烂脑袋。蹦呗,撑着劲叫她贝青蹦了,你不管她,蹦不动她就不蹦了。说到天边是她没选上村长,有不满情绪。镇里打上去报告了,要是谁想蹦就蹦,蹦蹦就能赢,还要咱镇党委、政府干啥?这是党的一级组织,不是一踩就烂的苦瓜蛋子!”

��宏一把拿开龙青坡放在肩膀上的手说:“你们可以这么解释莲上访的动机,但这是歪曲,而且这种歪曲很软弱很无力,因为它掩盖不住由救灾款引发的事实真相。”

��龙青坡问:“什么事实真相?”

��宏说:“为这救灾款,已经死了个大黑,如今老村长凤姑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人命关天的大事,你说咋捂治?我说的就是这事实真相。”

��龙青坡想了想说:“宏,咱这会儿先将你所谓的事实真相暂且放一放,我想提醒你先认准另一个事实。三级政府与你莲花村已经结成利益共同体了,说白了,地区的海老、县里的郭县长、杜镇长、我、还有你已经是拴在一起的蚂蚱了。”

��宏反问:“你什么意思龙主任?”

��龙青坡说:“上次计划生育受表彰一事,你们村的上报材料,是你宏签的字盖的章没错吧?这没有冤枉你吧宏?追究起来是你弄虚作假,蒙骗上级,骗取荣誉,这没有冤枉你吧宏?镇里大不了写份检查认识一下官僚主义,你这事不小啊宏!”

��宏这下真的杠上了,吼道:“你龙主任别欺人太甚,我何宏几十几了可不是吓唬大的。这个鸟村长我原本就不想干,如今腻味透了,当得够够的,早想甩手尥蹶子不干了!”

��宏一硬,龙青坡当即就软了,说:“老弟,你干吗发上火了,有事儿说事儿,犯不着上火生气。”

��宏看龙青坡上了自己敲山震虎之计,继续虎着脸朝下诱敌深入说:“既然是说事儿,有啥你就直说,别藏着掖着,噙半截儿吐半截儿。你对我何宏要相信就说,不相信就咋来咋回,这么大冷的天别耽误我抱着胖妞睡暖和觉。”

��龙青坡这才叹了口气,实话实说:“要说眼下这事儿嘛,还真有点儿麻烦,莲有份材料转到春宝的师政委手里了,师政委托他的老首长直接将材料送到了中南海,中央领导亲自批示叫查处。据可靠消息,中央这一批件已经到省里了,省里成立了专案调查组,马上就下来了……”

��宏听得心花怒放,脸仍虎着,一言不发。

��龙青坡此刻煞有介事地卖了个关子说:“你知道吧,有一种牌前边的一张倒了,后边的得跟着倒完。”

��宏在电视里见过,知道那叫多米诺骨牌。

��龙青坡接着说:“你就是排在最前边的那张牌,只要你不倒,后边的就万事大吉。”

��宏一脸冷笑说:“你们是想将我推出来,替你们挡枪子?”

��龙青坡打断说:“宏你咋能说得这么难听?什么你们你们的,应该说是我们。你是第一张牌,我是第二张牌,杜镇长是第三张牌,郭县长是第四张牌,最后一张牌是海老。有我们这些牌给你扛着,能会让你倒?你说宏,就凭莲能把我们推倒吗?这是不可能的事儿。莲的行为这叫什么,毛主席他老人家是如何说的?对了,这叫‘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宏做出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说:“别岔题了行不行龙主任?说吧,究竟你们想咋猫盖屎?”

��龙青坡压低嗓门说:“大黑啊何凤啊海莲啊,到处上访告状,根子不就是这十五万救灾款吗?现在我们就把这根子挖掉,他们的上访告状,就是乱上访告黑状。”

��宏装得傻乎乎地问:“这根子好挖?咋个挖法?”

��龙青坡踌躇满志地晃了晃头说:“这挖法儿要说简单得很,这十五万的票据我带来了,款子就在镇银行里存着哩。地区救灾办收到这笔款是去年10月20日,你将收据条的日期写成10月21日就行了。”

��宏心想你们可真够恶毒啊,这样一来不仅挪用救灾款盖小洋楼是无中生有,大黑、凤姑、海莲的上访全是无理取闹。但他继续装傻问:“朝后呢?”

��龙青坡不无得意地说:“等上边的调查组来到时,将这收据条当面一亮,这叫什么?这叫铁证如山。”

��宏淡淡一笑道:“这样的话,大黑、凤姑就该永远含恨九泉,谁叫他们不识时务呢?谁叫他们鸡蛋碰石头呢?莲也面临着含恨九泉,谁叫她一根筋步大黑与凤姑的后尘呢?但是……”

��龙青坡见宏戛然而止,忙问:“宏,你但是什么?”

��宏将淡淡一笑改为冷笑:“龙主任,我要是照你说的将这收据条的日期这么落的话,我成什么了?我还是人吗?我如何面对大黑与凤姑的冤魂?”

��龙青坡的脸骤然阴了下来:“宏,你当真不吃敬酒?”

��宏仍冷笑着说:“我这次也跟大黑、凤姑、海莲学学,跟你们破上了。要血一小盆儿,要骨头一小堆儿,要肉百十斤儿。你刚才已经将底牌透给我了,这真还得谢谢你龙主任的信任,等上边调查组来时,我就把这底牌摊开,咋来咋去,一是一,二是二,萝卜大蜡该谁坐谁坐!”

��龙青坡忿忿离去后的第二天,宏就一路打听着追莲去了。因为龙青坡临走时丢下一句话,说老村长何凤现在莲州精神病院,宏必须立马找到莲,将这一消息告诉她。

��这日,宏打听到了莲的音讯,说在黄河沿儿,一个娘儿们拉扯一儿一女俩孩子,还领着三条白狗,一路玩杂耍卖艺进京了。

��宏在一个小镇追上了她们。

��莲与娥子正拉场子。莲操笛吹曲,娥子用两根木棒敲点儿,兔娃的三个儿女随着点儿舞着蹈着,蹄爪不识闲儿,着意地扭动着,很动人。时而,有人往场子中间投硬币,还有团成蛋蛋的毛票。

��三狗舞完,娥子上前两步说:“下个节目是独唱《红公鸡》,何娥子唱。”

��莲吹了一个过门,调起高了,娥子扭身嗔莲一眼。莲脸一红又重吹过门,又起高了,娥子嗔道:“妈你今儿个是咋啦?别吹了,我清唱!”

��娥子这一说竟歪打正着,引来了一片连声喝彩。

��宏飞快过去,一把夺过莲的笛子,趁娥子清嗓子时,宏将祖上古曲的过门有板有眼地吹起来了。笛音悠扬,清亮流畅如一脉不竭的溪流,赛荷花天使的笛功。

��娥子这下来了精气神,跟着有板有眼的笛声伴奏,在调在谱地唱了起来:

��

��红公鸡,绿尾巴,

��蹦高蹦低叨蚂蚱。

��红蚂蚱,绿蚂蚱,

��飞来飞去啃庄稼。

��坑了群众坑集体,

��百姓见了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