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黑头-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60年代末

��老家人爱玩戏,自古皆然。玩戏又叫“会”,通常是一年四会:“灯会”是正月十五元宵节;“龙会”在二月二龙抬头时;“麦会”在大麦泛黄的端午节前后;“月会”正赶八月中秋吃月饼。一般都是为期三天,分别叫头会、中会、末会。逢会期近,家家户户都兴“叫客”,也就是把三乡五里的直亲外亲拐弯亲驴尾巴吊棒槌亲统统请到。这就很有一番规模了,加上恩公河一溜十八村镇够不着叫的,有几多不爱凑热闹不爱看白戏?往往头会未至,包子锅、油馍锅、豆沫儿胡辣汤摊子、烧饼炉子、芝麻叶面条铺什么的,便开始争抢地盘,这为“吃场”。针头线脑、杈杷、扫帚、牛笼嘴之类的摊位,叫“用场”。另外还有“牲口市”,耍武把子、玩刀山的“教场”等。

��听老人讲过去玩戏都是请戏,重金请来名团名角轰隆几天。周家口的申凤梅唱越调“诸葛亮”;许昌的名旦毛爱莲唱越调“白奶奶醉酒”;郑州的李世忠唱梆子“黑脸包公”。这些名角大家,都登过俺们恩公祠的土台子。从我记事起就很少请戏了,原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是钱缺,用眼下时髦的说法叫“银根吃紧”。

��吕叔当村长后说,老辈们传下来的会不能在咱们手中断线儿,戏还是要唱的。咱们恩公祠上千号人,能没几个管吆喝几嗓子的?

��于是“黑头”便脱颖而出。

��“黑头”是绰号,小名叫响炮儿,全称是海响炮。他人高马大的,还一副张口响一条街的亮嗓,生就一块唱戏的好料。吕叔说:“驴日的响炮儿,刚从他妈的肚子里拱出来,那哭腔就是梆子戏的二八大板。”稍大一点儿,他就成了成晌趴戏台的货。台上红脸花脸黑脸唱过的戏文,他只要听过两遍即能烂熟于心,回来将大木床当戏台,手眼身法,唱念做打,蛮像那么回事。庄上成立剧团,自然少不了他当台柱。头场戏是《铡美案》,响炮儿演黑脸包公。这是他锅底洞里的一块熟透的红薯,当年他就挖到了郑州那个有名黑头李世忠的一招一式。果然是十年装药一炮打响,沿河一溜十八村的男女老少,没有人不知道恩公祠出了一个“黑头”。

��此后,大伙儿就叫他海黑头,原来的大名海响炮也就被尘封起来了。

��乡亲们尊崇戏里的黑头,也就爱屋及乌将厚意转嫁给台下的黑头。唱这么好清官戏的人,台下做人也不会差了,选村里的会计时,差不多都朝他的筐子里丢了石头子儿。

��黑头当上会计后,果然汤是汤水是水,不负众望。在恩公祠,除了芒子,他再没有旁啥近门。芒子是他的叔伯哥哥,长他八岁,是个老实疙瘩。父辈们相继早逝、黑头还是个吃屎孩子时,芒子就义无反顾地将黑头抱上了红车子(曾为农家的交通工具,独木轮,也叫小车儿。有道是“推小车儿不用学,只要屁股调得活”)。当时在宛西的要饭路上,要一块馍,芒子掰给黑头大半拉;要一口饭,让黑头吃完。那些年,芒子又当爹又当娘,黑头的饭食干稀、夏单冬棉,全是他一手操持。直到娶雨进家。

��雨是水哥家的大妞。水哥家的两个妞儿,一个叫雨,一个叫荫,模样一个比一个俊俏,朝女人堆里一站扎眼亮色,平添一景。雨跟黑头同年,念过完小,鲜花一朵下嫁芒子让人费解,不少人说傻子有个愣头福,鲜花儿插在了牛粪上。其实这绝非偶然,雨还是花骨朵儿时,想揉搓想掐去的就大有其人,多亏了水哥荫庇才未遭荼毒。

��雨出水

芙蓉般靓丽,出门便打捞一街的眼珠儿,紧紧盯着她眼红心蹦的人就更多,家里人整天都为她捏一把汗,清楚她是躲得了初一难躲十五。偏偏水哥又顶着千斤重的“帽子”,想精心庇护她已力不从心。与其遭不测遭蹂躏,倒不如清清白白地贴个靠山,把一盆水泼出去。于是就选择了芒子,芒子家几代人都没有甩掉要饭棍,穷得那个光荣劲儿谁家也比不上,雨过去也算钻进了“大红伞”,这对戴“帽儿”的水哥水嫂来说,尤为重要。另外,芒子的德行好,又老实能干,跟着他受不了气挨不了饿。

��就这样,雨进了竖着两根“光棍儿”的三间土坯屋。

��兄弟俩贴着屋西边撑起一间泥巴庵子,算是海黑头的新居。

��花烛之夜,芒子当雨是一只鲜果儿,捧着闻闻香气儿却没舍得吃。早饭后,雨拾掇黑头的庵子时,先是见到一地的“蚂蚱头儿”,这种本地出的旱烟片子,麻辣不拐弯儿,再大的烟瘾也卷不了两根。而地上乱扔一堆,雨查了查是三九二十七根。

��更令雨触目惊心的是,靠床边地上的一摊排泄物,还发散着浓烈的腥味儿。这种糨糊儿状的东西,朝上追溯还沥拉在床帮上。对此物,雨最早的见识是在三年前。看土台戏的人很多很拥挤,她一不留神就被前后左右四条狼着眼的汉子包了饺子。那会儿她虽然明显觉出臀部有几根棍样的东西一顶一顶,可她没经过此阵势,不懂此阵势的危害程度,只知道紧紧地护着胸,护着胸袋里的钱包,否则她随身带的小刀无疑会派上用场,将那一根根棍样的东西削去半截儿。结果她被“刷了糨糊”,这个名词是一位帮她料理的好心大嫂说的。她被刷得很残酷,从四面八方不同角度喷射的精液,竟浸透了双层内裤。雨通晓了这一切后,当即就晕厥了过去。从此,只要一看见汉子们狼着眼,她立马逃鹿般离开。此刻,她下意识地联想起黑头从事排泄时狼着的眼睛,一如见到毒蛇似的哇哇惊叫着仓皇奔出。

��雨开始打心底惧怕海黑头,不敢与之正视。雨跟乡亲们一样爱看戏,她喜欢台上海黑头的那股凛然正气,而到了台下,她觉得这张洗去油彩的脸上罩着一层阴气。而这种阴气也委实庇护了她。刚过门时,一群痞子狼着眼趁闹房之机乱伸手想讨她的便宜,海黑头“嗯呔”一声,便震慑了众痞子,如同台子上震慑了西宫娘娘抑或陈世美。雨发现那一刹那海黑头的眼更狼,狼得萤萤发绿,并且冒出一股股的阴气。难怪痞子们作鸟兽散时,竟不敢放一声虚屁。

��海黑头干着会计,不仅从未宽待过雨,反而不断拿她开刀,当众出她的丑。一次锄地,她的锄头稍快了点儿,留下几穴兔子窝。他就阴着脸嗷嗷大叫:“大伙儿都过来瞧瞧,这是人干的活儿吗?连猫盖屎都不如!扣你两分工!”

��这弄得雨面色赤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女整壮劳力出一天工都记八分,海黑头偏偏给雨记七分五。不等雨找他理论,他就先在大会上堵了当门炮:“个别人不要以为成了贫下中农的媳妇,也就成了红五类了,就想放弃思想改造,这是痴心妄想!”

��海黑头这种不点名的敲打,比直接点名更具打击力。朝下凡是开大会、小会,雨都不由得心惊肉跳,似乎有一支高扬的鞭子在头顶晃动,随时就可能甩落下来,抽她个皮开肉绽。

��海黑头的大义灭亲之举,在庄上反响哗然,差不多是众口一词:选海黑头当会计算是选准了。

��不好过的当然是雨,她对海黑头的惧怕程度,与日俱增。即使在家听到海黑头的脚步声,她心里也直敲小鼓儿,包括双手捧着老海碗给海黑头递饭时,也抖若筛糠。

��海黑头不等雨的枕头风吹过去,就先缴了芒子的械。他说:“哥呀哥,你要体会兄弟的难处。现在的干部难当啊比吃屎都难,一圈子眼睛直盯盯看着哩,我要像戏文里的黑脸包公样在台下也做清官。话又说回来,就凭你老丈人那顶帽子,咬舌头根子的人不少哇,这可是原则性的大问题呀,你说我不盖盖脸成吗?那还不叫人家给一勺子烩了?咱兄弟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混到这一步不容易哇……”海黑头说着说着,眼里开始朝外冒水儿。这水儿也就把芒子心底的火苗儿,泼得不留一颗

火星儿。

��芒子不沾烟,就是喜欢晚上抿几口白酒,孬好不嫌。海黑头千方百计也要成全哥哥这一嗜好。只要闲暇,每天晚上,雨总要弄两个小菜,一盘萝卜丝儿,加两只咸鸭蛋。或者更差些,兄弟俩亦孬好不嫌。海黑头不沾酒,一边卷蚂蚱头缓缓着吸,时而也动动筷,算是陪哥。喝了酒后,芒子就周身通泰,床上的劲儿头就特足,能整夜将军不下马。雨不让,芒子就牛不饮水强按头,不达目的不罢休。雨轻声喊:“你真是牲口哇芒子!蝈蝈儿叫,还得歇歇鞍儿哩,你这般不识闲毁身子啊?”芒子这会儿的眼也很狼很绿,回答也很干脆:“生就的这号物件儿,就是叫日哩,毁啥毁?”

��芒子的身子骨,与日俱损。唯那股儿邪火,与日俱盛。芒子是在雨的身上断的气儿,最后未说完的一句话仍是:“生……生就的这号物件……毁啥毁……”

��海黑头听到雨的哭喊,过来后先朝芒子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之后,他冲着雨缓缓地抽出皮带说:“浪娘儿们,你掏空了我哥,知罪吗?”

��雨惊恐万状,忙说:“这怨不得我,怨不得我啊!你哥是牲口,你哥是牲口哇……”海黑头说:“母狗不浪牙狗不上,这如何能不怨你?”海黑头说着,皮带便雨点般的落了下去。雨不敢声张抱着头,在地上乱躲乱滚。海黑头说:“回头捆了你游街,你得好好交代你的浪性。”雨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海黑头的双腿苦苦哀求:“兄弟不能啊!兄弟,我好歹是你嫂子哩呀,这种事也丢你哥的人哪,家丑如何能张扬?”

��没了芒子,三间土坯屋显得空落落的。

��服丧期刚完的那天午后,海黑头阴着脸走到雨跟前说:“朝后你准备咋办?”雨怵怵地说:“我就守着这三间屋过。”海黑头说:“这话我爱听,这才像我们海家的媳妇,看来没有白对你改造,这街嘛就不游啦。”雨难得海黑头的首肯,有点受宠若惊地说:“我会好好地为你哥守节……”

��海黑头连连摇头,制止她朝下说。雨诚惶诚恐地盯着海黑头,不知自己又错在哪里。海黑头缓缓地举起芒子遗留下的大半瓶酒,“咕咕嘟嘟”连饮几大口。雨不由惊叹道:“兄弟你是咋啦?你可是从来都滴酒不沾的呀。”

��雨猛然发现海黑头这会儿的眼极狼极绿,禁不住周身又筛起糠来。海黑头咬着牙说:“你不让我喝,我听你的,从此滴酒不沾,省得你也掏空我。”海黑头说着,把还剩下的半瓶酒隔门扔了出去,院子里也就爆起一声脆响。

��海黑头走过来一把将雨托起,轻飘飘地像抱着一只小鸡。

��雨大惊道:“兄弟呀,不能啊,这可不能啊……”

��海黑头咬牙切齿地说:“如何不能?怎么不能?往后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过!”

��雨好长时间才清醒过来,记起海黑头临走时,甩给她一团破化肥袋子,还有一句话是说:“把里边的东西经管好。”

��雨解开化肥袋子,只见里边是几扎票子,她数了两千还没有数完……

��雨大惊失色,他哪来的这么多钱?要不贪污他哪里会有这么多钱?可他平时身上补丁打摞摞儿,连包烟卷都不舍得买,只吸一色自拧的“蚂蚱头”……

��听见鸡没命地叫,雨恍惚着走出去,只见酒瓶子碎在鸡食盆里,满院荡着浓烈的酒气。那只一向蔫头蔫脑的老芦花公鸡,突然雄性大发,压在小母鸡身上一个劲儿地拍打翅膀,颇有些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状。瞅瞅空了的鸡食盆子,雨的心头豁然一亮,莫非这酒——莫非这酒里有东西?

��雨顿时恍然,她惨叫一声道:“芒子啊芒子,你原本不该这么死哇。”

��雨悲泣不止,一口气没有上来竟一头栽到地上。

��此刻,村口戏台的锣鼓一阵猛敲后,传来海黑头的激昂唱腔:

��

��包龙图我打坐在开封府

��两袖清风除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