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公谣上篇-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40年代初

��听老辈人说,那阵子的天泼火一般热。月亮烤化了似的粘在当院的椿树梢上,热浪炙燎得鹰爷狗一样大张着嘴往外哈热气,汗珠子顺光脊梁沟拉拉流,屁股下的苇席片子也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

��鹰爷纳了闷儿了:火头咋了?往常跟大白、桩子他们成夜疯跑,今黑儿喝罢汤碗一推睡去了,绵软软的像条长虫,天都成蒸馍笼了会睡得着?鹰爷想过去看看,又懒得动。脑子开始混沌时,心尖陡地一晃:这浑球能是发疟疾哩?

��鹰爷起身朝鞋里伸脚时,触到一袭冰冷气。

��鹰爷乍然一惊,缩回脚瞅见两颗晶晶亮的绿豆眼。他认出是条菜花蛇。这种蛇娇气,长大了也不会比筷子粗多少,但个小毒性大,绰号“金刚钻”。再莽壮的汉子经它一咬,也挨不过对时。它通身跟草棵一个颜色,最善隐藏,无鳞,皮薄,肉嫩,是蛇餐馆的佳肴上品。活剥生吞味道更鲜,凡降不住腥膻的人绝无此口福。鹰爷在河边长大,打小就往嘴里撂生虾小活鱼儿,是这些生鲜恩养了他。头回往嘴里塞菜花蛇时,他心尖也颤颤的,但顷刻就被强烈的生鲜味儿抚平了,后来竟不知不觉记住了这强烈的生鲜味儿,且挥之不去。鹰爷也记不清是何时上的瘾,隔些时候不弄条菜花蛇嚼嚼,嘴里就寡淡淡的无滋无味,整个人也没着没落的,跟活不久了似的。

��这会儿,鹰爷朝菜花蛇虚晃一下手,这东西体小胆大,昂头吐芯迎着袭来的手就是一击。他却避实就虚,将手臂画了一个圆弧,稳稳地捏住它的尾巴,倒掂着只抖了三抖,它便僵直了身子。

��鹰爷手脚麻利地掐去毒芯子,捋净蛇身,朝嘴里一填,咔嚓咔嚓嚼出满屋血腥满院凉气。鹰爷称此为“嚼小葱”,若有凑手的烙馍,卷巴卷巴就着“小葱”吃,就更有滋有味。

��“小葱”穿肠一过,鹰爷便神清气爽。再朝地上踅摸时,他的眼也绿莹莹地剔透放光,胸口也空了样哄哄响。他突然发现距苇席尺把远,一泓水流状的活物,泛着粼粼荧光涌来。看清了,是哧哧溜溜蠕行着的蛇群,有“菜花”、“青花皮”、“七步倒”、“灰布袋”……蛇们一批批地循序滑动:“菜花”过来了,清一色菜花;“青花皮”过来了,纯是青花皮。阵势不乱,队列不错,汇成了溪流哗哗地朝屋里泻。

��鹰爷的心钳得紧紧的!他明白这是蛇们结伙报仇哩,一定是火头咋戳捣它们了,这浑球!他抄起依在椿树上的竹篙,轻轻一捣地,飞身一个“猴子摘星”,稳稳地落在丈把远的窗台上。

��鹰爷知道一条蛇的阴气如一袭井拔凉水。凭这满院阴森森的冷气,他一时也把不准聚集了多少蛇,但又不敢弄亮,逢这阵势,若有明火,蛇们便会发疯般地朝亮处猛扑,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鹰爷借着流泻的月明,环顾四周,蛇在房梁上缠成了疙瘩蛋子,桌椅板凳上盘卧着黑坨坨,吊在檩条下的馍篮子里,扑棱着一簇簇小脑袋。恍惚间,他看见正当门的小软床(用麻绳攀成的床)直摇晃,四堆蛇拥着小床的四条腿,向门口鼓涌。四周床沿儿嵌满蛇头,像葵花朵般叠缀镶边儿,错落有致。而此时小软床上的火头还睡得贼死,有板有眼地呼噜着。

��鹰爷心里骂道,都成了一碰就灭的水泡了,浑球小子还当是睡摇摇床哩!这阵势叫“漂葫芦”,百年不遇,鹰爷这也是第一次经历。蛇驮小床滑动着,跟葫芦在水里漂没两样。他清楚:若非惹恼了蛇,蛇们决不会倾巢出动,浩浩荡荡,组成这少见一“漂”的。蛇们眼下这般抬举火头,不是火头人金贵,是火头身上藏的物件金贵。这物件值得蛇们舍命拼抢,这是天性使然。蛇灵性得很,唯恐火头出手毁这物件,就众志成城地去“漂葫芦”。蛇的水性又强似鱼,“葫芦”漂进水里,容不得火头稍有动作反抗,就会把宝物掠了去,再一口一口一块一块地,把火头给零叼了,撕吃了,连一星儿骨头渣儿也不留。

��这宝物就是鳖蛋。

��

��多少年以后,鹰爷早被一堆荒草蒙盖在恩公河堤上了,而我——本村革命军人海大白的儿子,日里已能割两捆牛草了。那会儿河坡上的牛草密匝匝、绿油油、肥嘟嘟的旺,躬着腰用短把快镰打,眨眼就是一堆,够一捆了,我就去挤吕叔肚子里的“瞎话”。

��吕叔和火头叔住在两间堤窨子里,分头守护着十里恩公河堤,还有耸立在堤旁的保命岗。两间堤窨子一模一样,是吕叔一手设计,两人共同施工。火头叔自制的泥坯斗,脱出的泥坯二十斤重,坯泥是用上好的黏土掺麻纰子,比通常的坯多出十五斤。这种大泥坯砌就的墙,敦敦实实,棱棱正正地坐落在河堤上,远眺像小庙,近看像碉堡。我们称之为碉堡,常挂在嘴边儿。吕叔当年接触过美式装备,一脸得意地说:“咱这墙用汤姆式扫不透。”火头叔说:“你用小钢炮,要是能给轰塌了,我服你是个神仙烂眼子。”火头叔当年干团长时,小钢炮是他最中意的家伙。

��吕叔爱跟火头叔传嘴。“漂葫芦”成了火头叔头上的小辫儿,吕叔啥时高兴揪就揪揪。火头叔的脸总涨涨的,舌头直打绊:“兄弟,你咋净往疼处戳?这短你打算揭一辈子哩?我记着还不中?”

��当年那场虚惊过去。火头叔被扒得精光,倒吊在当院的椿树上。鹰爷用指头粗的白蜡棍,杵着火头叔的脑瓜子逼问:

��“说!鳖蛋从哪儿弄的?”

��“拾哩……”

��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遂凸起一道红紫紫的血埂子,朝外渗着血水。

��火头叔咬牙不说。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嗷嚎一声,鬼撵着似的没了人腔。

��“实话说,咋弄到手的?”

��“河坡里掏……掏的窝子。”

��“小乖儿你敢掏窝子?”

��“是先用火熏走了把门的蛇……”

��“浑球蛋!诡谲得很啊!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又一道白蜡光闪过,火头叔的光腚上,又摞起一道血埂子,叠成个“X”形,红紫紫地淌血水。

��“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我叫你诡谲!”

��白蜡棍凌空飞舞,上下翻飞,左右闪烁。

��火头叔嗷嚎的声音连天:“不敢了呀爹……再也不敢掏了呀爹!”

��“叫你掏!还叫你掏哩嘛!”

��“真不敢了呀爹!”

��“为啥不敢了?”

��“会搭上小命哩!”

��“咋会搭上小命哩?你说说!”

��“俺知道不能害鳖,它是……是恩公河两岸老百姓的恩公哩……鳖蛋掏不得啊……”

��火头叔的声音渐行渐弱,最后竟没有了气息,鹰爷才住手。

��相传,自“恩公”掘出恩公河起,两岸的百姓为虔敬恩公,就立下四条铁规:一不吃鳖,二不杀鳖,三不捉鳖,四撒网捕鱼时若捞上来鳖,必须当即放生,让鳖哪里来还回哪里去,并焚三炷高香谢罪。还根据违规者的轻重程度定下六条惩处方式:一当众严斥;二施以棍刑,此项有伸缩弹性,从五十棍到三百棍,由行刑者定夺;三是戳刺刑(用方圆梅花印,此为最常用的刑罚);四是残肢(也就是断胳膊瘸腿儿);五是点天灯(用油泼身,焚烧);六是诛戮九族。

��恩公教也因之而生,具体依“四规六罚”行刑。

��心诚神明,恩公奉基督圣意,守护着这方水土连年风调雨顺,安泰祥和。

��恩公教初创为民间组织,很快就被当政收服。从此随朝代更替而更替,归顺于城头变换的大王旗。恩公河苏维埃革命临时政府建立时,海老曾在一次集会上,痛斥恩公教成了反动势力的鹰犬与打手,从此恩公教便销声匿迹。

��或许是少了恩公教的震慑,或许是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冒犯恩公者视族规于不顾,屡禁屡生,汹涌如抽刀断水。

��恩公便显灵,严惩违规者:或让你断胳膊瘸腿儿,或让你五官不全生下的小孩没屁眼儿,或傻唧唧呆愣愣的五官不全。

��居多是陡然冒出一条舌芯嗖嗖伸缩的毒蛇:或者从打水桶里蹿出,或者在和面瓢里团卧,或者在针线筐里盘踞……或者睡觉时被窝如冰窖凉,伸腿蹬着一团软塌塌的凉肉。

��如此惊魂动魄的恐吓,或吓你个半死,生不如死;或吓你个疯癫,整日龇牙咧嘴傻笑,鼻涕淌着,口水拉着,抓把驴屎蛋子当馍吃;也有惊恐万状得稀屎痨的,裤裆一天到晚烘臊腥臭,绿头蝇子撵着嗡嗡叫,屁股被趴成个大黑锣。

��

��相传,鹰爷嚼菜花蛇,比嚼小葱脆生。

��还相传,鹰爷吃五毒。逢端午节,全村家家都洒雄黄酒祛五毒,鹰爷家不洒。如此网开一面,各家熏出的五毒便蜂拥而至。鹰爷遂统统收了去,精心炮制,去毒、晾晒、风干、藏好,滋滋润润受用。一年一季,宛如夏收籽秋收豆。

��孩提时,感觉五毒是世界上的最毒。会翻字典了,才知道五毒是蛇、蝎、蜈蚣、壁虎、蟾蜍。这五毒都不眼生,每回见了,头发根里嗖嗖地直往外蹿冷气,一会儿就得一解小溲。

��我曾问:“火头叔,鹰爷真吃五毒?”火头叔一脸慈祥的笑。火头婶忙曲里拐弯胡打岔。后来才听说,这事问不得鹰爷的家人,出自家人口就是真的。如同除夕夜一喊名字,小鬼小判会记到生死簿上一样,五毒的耳报神会落笔下账,人死账不灭,到阴间也得一是一、二是二地算清楚。

鹰爷

��俺这茬儿人,没缘见鹰爷。老辈人都说,见了火头叔就算是见了鹰爷,爷儿俩如出一模儿,连嗓音腔调都一样夯实、纯厚、有磁性。

��鹰爷小名“闺女儿”,亲娘老子起的。乡里人爱说反话,管瘦猴叫胖墩,管矮子叫大个儿,管黑脸叫白妮。还有的逆着心劲儿,叫臭儿,叫粪堆儿,叫尾巴儿,叫赖皮、孬蛋、狗蛋、磨拙子、羊羔子、驴驹子、牛犊子啥儿的。越叫得蹊跷、俗气,孩娃越活泛越成人。给孩儿起反名,为的是磨脾性。鹰爷落地前,有只老苍鹰在当院的椿树上连拍了三昼夜翅膀。算命先生掐了八字,说鹰爷跟大将军岳飞岳鹏举同了天蝎星相,岳大帅降世时有大翅膀金鸟居屋檐相伴拍翅三日。鹰爷的爹娘心花顿开,觉着门里要出忠臣良将,出豪杰雄才。算命先生又算出,同相不同命,潜龙勿用,亢龙有悔,忠奸乃一念之差,没准儿还会落草为寇做土匪头儿。鹰爷的爹娘听了,先黄了脸又白了脸,照了算命先生的破法,给鹰爷“磨性儿”,起乳名叫“闺女儿”。鹰爷落地就满口芝麻牙。过了两岁,娘下河洗衣裳用绳绑了鹰爷,拴在河堤的柳树上。娘洗完上来,见一条擀面杖粗的青花皮蛇缠了鹰爷三匝,娘一声惨叫:“我的乖乖儿啊!”魂灵如惊枪的云雀悠然朝天上飘去,一口气没出来便不省人事。

��

��鹰爷改名字起自他拿鱼抵得过鹰。恩公祠守着恩公河,得天独厚,是汉子都会网虾逮鱼。逮鱼讲求技巧,分能耐大小,手艺高低。本事糙的是“摸鱼”,混水捞摸,十有八九空落两手腥,撞上仨俩鲫鱼壳子、四方皮算是手气不错。本事中流的为“捉鱼”,能看出水下一尺远的鱼路,张网下去,十之六七不会落空。可这层水域,多的是浮虾游鱼,横竖发不了大财。高手是“拿鱼”,能瞄见三尺水下的鱼影。肥鱼藏深水,高手专觅金贵的诸如红鲤鱼、白

草鱼,如同笼箅子上抓蒸馍,十拿十准。全村人老几辈子,能够着这高手的,扒来拣去,如找白头麻雀般稀少。鹰爷自能掂得动网坠子,就活泛着炯炯的“鹰眼”。别家小孩挖黄鳝、泥鳅,铲子挨地刨,瞎猫撞死鼠。鹰爷专瞅隐在乌泥窝、乱草棵里的洞眼儿。这些洞眼针鼻大,是黄鳝、泥鳅的“气眼儿”,顺气眼儿下铲子,一铲子一窝。爹娘不让鹰爷找气眼儿,因为红蝎子、竹叶青的气眼儿,跟黄鳝、泥鳅的差不多,且这类水蛇极毒,俗称“五步倒”,人被咬了,走不出五步即倒地毙命。鹰爷硬着耳朵根子听,其实并不往心里去,背了脸,该找找,该挖挖,倒也不见有啥事。

��鹰爷大名远播,是跟着海老干上游击队之后。当时,海老的身份是莲花山教堂的修士,他牵头的中共莲花山支委,还是秘密的地下组织。游击队队员白日各自做各自的活路,夜里集合行动去开土匪恶霸的“瓢”。根据中共恩公河支委决议,游击队的活动,由海老幕后指挥,鹰爷具体实施。鹰爷耍大片刀,“开瓢”如开瓜一样嘎巴脆生,“咔嚓”一响,即开完瓢。不少游击队员也效仿鹰爷,开瓢开得土匪恶霸闻风丧胆。土匪恶霸对鹰爷,对游击队恨得咬牙切齿,抓了游击队员就黑了心报复。他们不开瓢,实施“零揪”死,光大刑就几十种:有“踏火轮”,将人吊起点灯燎烧脚心;“零刀削”,用刀一绺一绺地割肉;还有“拉胡琴”,就是用带刺的锈铁丝串透蛋子儿,再拉锯样地撕拽……

��那日,莲池镇的恶霸郭新颖,凭着叛徒捕风捉影的交代,领人冲进教堂,将海老逮了去。

��这次,郭新颖又出了个鲜点子,叫“对舌头”。

��

��听说海老出事儿时,鹰爷正在恩公河张网捕鱼。他连网都不及涮,朝鱼笼里一填,掂起就是一溜儿小跑,气喘吁吁地赶到莲池镇时,只见海老直板板地被拴在牲口市的木桩子上,空地场站满了人。海老脚前搁置一个笼子,笼口堵板上的圆孔里,时不时探出一根烧红的“锥子”,抖抖索索,簌簌溜溜地伸缩带响。

��鹰爷搭眼望去,看清是毒蛇芯子。

��郭新颖在奉系干过,扛双枪(一杆是大烟枪)累成了猴巴筋儿,猛一看像秫秸秆捆扎的人架子。郭新颖用文明棍捣着笼子,呈一脸得意的奸笑说:“海水清,你能跟它对对嘴,咬咬舌头,本司令就赦你无罪,你看它急等着试锥子哩!”

��笼子里的蛇叫“土布袋”。鹰爷对这种五尺长擀面杖粗的爬虫稔熟,它通体土色,穴居在坷垃窝里,或地墒沟里,或草蓬棵里,或柴火垛底。它有时将长身子叠成方形,挂在树杈上像“挂旗”;有时直捻捻地垂吊在枝杈间,像“吊丝瓜”。逢有这般肆意妄为的姿态,都是它在充当守门将,忠心耿耿地在护佑老鳖嬔蛋哩。人在明处,它在暗处,嗖地扑上来,猝然不防,不等人有了意识,它便使“锥子”几下死钻,注射点滴毒液,宛如下了蒙汗药,叫人腾云驾雾,不到一根烟工夫,便会一头攮地,僵挺了身躯。然而这还不算到底,它还要做大活儿,将人剔成骷髅。叫它“布袋”算不亏它,它胃口大如布口袋,吞跑兔咽活鸡,张嘴一吸溜,蛤蟆、老鼠就翻着滚顺进去了。鹰爷曾碎尸过土布袋,是因为它袭击了一个男孩后,盘尸紧缠了三天三夜。鹰爷拎着利斧赶去时,见小孩的脑袋仍卡在它的咽喉处,它甩头摆尾顽强地继续吞咽,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状。鹰爷怒不可遏,一斧子下去,土布袋尸首分家,才算松了嘴。但它两颗凶狠的绿豆眼盯紧了鹰爷,释放着仇恨的绿光,一颗仍吐着红芯子的头,直往鹰爷跟前骨碌,颇有死了再拉一个垫背的气势。鹰爷飞起一脚把它踢了八丈远,毒液“呲”地喷洒了一溜,这条土布袋才算灰心作罢。

��此时,海老表情淡定祥和,在胸前画了个大十字,口中念念有词:“天主耶稣,基里斯督,惩罚恶人吧,收了恶人的灵魂,让它下地狱吧,阿门。”

��郭新颖阴阴地笑着:“你少给本司令唱戏,你以为胸前挂个十字架,你就是教堂的神甫了?谁不知道你是共产党?你今天若能跟我这土布袋对对舌头不死,就算你的基督耶稣显灵。”

��海老仍表情淡定:“你这兵痞好无道理,你滥杀无辜,是要遭天谴的!你亵渎天主,更是要遭天谴的!”

��郭新颖狼眼乜斜着阴阴地笑:“且不说你无辜与否,今天本司令绝对不会动手开杀的。本司令来了兴致,就是想看看你当着众人的面,跟土布袋玩玩花儿亲亲嘴。对了,你不是信基督吗?让你的基督来保佑你好了!”

��郭新颖的手下拍屁股打胯,齐声叫好。

��海老眼皮一耷拉,在胸前画着十字,不再言语。

��鹰爷走到郭新颖跟前,拱手抱拳:“敢问长官,俺兄弟犯何错遭这活罪?”

��郭新颖瞥瞥鹰爷跟前的鱼笼,拧起眉头撮着嘴,一副不屑的模样:“你是哪儿的?”

��鹰爷说:“恩公祠打鱼的。”

��郭新颖一指海老:“他是你兄弟?”

��鹰爷说:“一奶同胞。”

��郭新颖说:“你兄弟犯了大罪。”

��鹰爷说:“犯何大罪?”

��郭新颖说:“战乱时期夜聚明散,惑众造反……”

��鹰爷说:“如何聚散?如何惑众?”

��郭新颖说:“在莲花山教堂惑众。”

��鹰爷说:“我兄弟是诵经之人,为基督徒诵读经文,是他的本分,何罪之有?依长官之理,你该让教堂的

意大利神甫,先与你这土布袋亲亲嘴,才能轮到我兄弟。因为我兄弟是听命于意大利神甫的呀,若有罪,意大利神甫首当其冲。”

��郭新颖一时语塞,无词可辩。

��鹰爷赔着笑说:“长官,放人吧。”

��郭新颖冷笑:“放人,你兄弟他是共产党……”

��鹰爷说:“不可能,长官一定是弄错了。共产党是无神论,信的是马克思,我兄弟信的是基督教。两者风马牛不相及,如何会是共产党?”

��郭新颖无言以对。

��鹰爷说:“我看出来了,长官你今天不就是想逗个乐子,看看人与土布袋亲亲嘴吗?”

��郭新颖“吞儿”一声乐了。

��鹰爷说:“如果说我兄弟冒犯了长官,我这做哥的愿抵罪!”

��郭新颖猴筋一抽搐,猴脸一皱巴道:“你抵罪?”

��鹰爷说:“不瞒长官,我也是基督徒,二老临终时再三嘱咐我好好照顾我兄弟。如今二老都在天堂大睁双眼看着我哩,我不能看着我兄弟死吧,我愿意替我兄弟去死。”

��郭新颖说:“看不出你这恩公祠打鱼的还是孝子呢,想感天动地哩。妥了妥了,本司令今天成全你的一番孝心。”

��郭新颖说完一指笼子。

��鹰爷做惊恐状,一步挪三指地靠过去,伸出颤抖的手拍拍笼子。土布袋极亢奋地蠕动,眼里汹涌着恶煞,高挑着“舌头”,跃跃欲对。

��鹰爷转向郭新颖问:“有酒吗?来一口。”

��郭新颖转身对手下说:“临死之人,遂他的愿,给他喝。”

��一只蜂腰酒葫芦遂落入鹰爷手中,鹰爷拤腰仰脖豪饮。临了,他打个滑脚,绊趴在笼子上,顺势将一口酒喷向蛇头,土布袋猛扑酒香,毒芯子狂舔乱卷。此时,鹰爷成了一个活脱脱的醉八仙,醉眉醉眼地冲郭新颖一个傻笑:“长官,再让我来一口……”不等郭新颖点头,鹰爷已掏出装烟丝的布袋,从帽檐里扯下一纸条儿,熟练地卷了根“喇叭头”。郭新颖有些急不可待地说:“你快点儿老头儿,我的土布袋可等不及了。”鹰爷苦涩一笑:“长官,你大德大量别跟我这将死之人一般见识。”鹰爷说着取出火镰子,“嚓嚓”打亮

火星,燃着火媒子,点上喇叭头,“哧哧溜溜”猛吸一口,一点儿烟也没有朝外吐。

��现场只有海老知道鹰爷的个中缘由:黄烟丝里掺的黑红粉末儿,是由“五毒”的肝胆和草药配制而成。鹰爷回回免遭荼毒,就因为装此粉末儿的小布袋从不离身。此粉末儿是鹰爷家的祖传。祖上立下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妻的规矩,老父亲谢世前把秘方传给了鹰爷。这秘方如若流传至今,该当救无数非命于蛇毒的冤魂。

��鹰爷又暗中猛吸几口“喇叭头”,将烟雾在嘴里攒足攒浓。此时,土布袋正酒醉得晕头转向。鹰爷掀开笼子的堵盖,将烟雾徐徐地输入大张的蛇口。土布袋受了强烈的刺激,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亢奋地将蛇头高扬出笼子,用恶狠狠的绿豆眼睃巡四周后,紧盯着距之最近的鹰爷。

��郭新颖顿时来神儿了,眉眼都放着光。他的一行手下,又是群情振奋,拍屁股打胯地大乐。

��郭新颖走到鹰爷身旁,奸笑着拍了拍鹰爷的背。鹰爷转过身。郭新颖指了指精神抖擞的土布袋。

��鹰爷会意点头,伸手紧攥了土布袋的喉颈处举至脸前。土布袋亮出了红鲜鲜的“舌头”。鹰爷勾头将脸贴向土布袋,并用厚唇蹭了蹭土布袋的“舌头”。

��现场的一双双眼睛,在这一瞬间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鹰爷的嘴部。大家突然发现鹰爷离开时,土布袋的头剧烈地痉挛着,红鲜鲜的舌头却不见了。

��全场为之愕然,一双眼睛都呆滞了。

��鹰爷走向木桩子般的郭新颖,“啐”地一吐,土布袋红鲜鲜的舌头,落在了郭新颖的脸前。

��这天晚上,海老与鹰爷喝得酩酊大醉。海老红着眼睛看着鹰爷,说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谢谢你呀兄弟,海水清这条命是你给的。”鹰爷说:“我们的命都是党的!你是我们恩公河游击队的主心骨,恩公河流域的老百姓可以没有我这只鹰,如何能少了你这主心骨啊。”

��鹰爷说得情出肺腑,把海老感动得泪流满面。

��

��几年后,莲池镇飘起了膏药旗,桥头路口时有“八格呀路”、“撕拉撕拉”的怪骂。郭新颖率先打出日本旗,东洋人封他为莲花山县的“保安司令”。

��这一带的东洋头子山本三太郎,不仅杀人成性,还有“花姑娘”的嗜好。这日,三太郎首次驾临郭府,正赶上郭新颖领家人鞭笞麦穗。麦穗是唱梆子戏刀马旦的,年轻美貌,郭新颖一见倾心。郭新颖的做人准则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漂亮女人。他派人将麦穗掳进郭府,牛不饮水硬按头,强行封为七姨太。花烛洞房里,猴巴筋似的郭新颖,如何是刀马旦的对手?刀马旦踢腿伸拳,耍得

天花乱坠,没亮几招儿,已将郭新颖整得气喘吁吁。郭新颖枉圆了猴眼,看着细皮嫩肉的美味吃不到嘴里。

��三太郎见麦穗如肉蝇见血,硬赖在郭府不走:“烟的不抽,酒的不喝,要花姑娘的干活。”

��郭新颖无奈,只得酸溜溜地割了爱。望着麦穗一脸的忿恨,他如绕刺猬干转下不得嘴的馋狗,悻悻而去时还一步三回头,涎着哈喇子张望。

��三太郎野熊般强壮,麦穗的花拳绣腿成了火上浇油。一番强奸与拒奸的搏击之后,麦穗体力不支,最终让三太郎占了上风。三太郎满脸淫威,将浑身瘫软的麦穗抱上床,三下五除二地脱个精光,雄赳赳气昂昂地扑向麦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麦穗,稳稳地使出最后一招绝活儿:一记鹰爪死揪了三太郎的蛋包包儿,随之拼全力一搦,便碎了三太郎的两颗睾丸。三太郎绝命嗷嚎着,跳起身抽出战刀朝麦穗的心窝连刺数刀。

��自此,麦穗的女儿……十三岁的菊子成了孤女。

��后来,菊子跟火头叔拜了天地,成了火头婶,这是后话。

��

��三太郎虽然成了阉狗,却比疯狗更野更狂。他经常泡在郭府找事,将一口怨气统统撒在了郭新颖身上,迁怒于郭新颖,怪罪郭新颖让他成了银样镴枪头。郭新颖怵得要命,便给三太郎献偏方说:“吃大鳖能使太君的残身康复,这是从皇宫里传出的秘方,历代的阉宦都是靠大鳖重圆春梦。”

��三太郎将信将疑,皱着眉头盯着郭新颖。

��郭新颖说:“太君,这吃大鳖的学问不仅宫廷有,连恩公河一带的老百姓也都妇孺皆知……”

��三太郎仍轻摇着头。

��郭新颖说:“有到处传唱的民谣为证。”

��三太郎:“什么民谣?”

��郭新颖:“《恩公谣》。恩公就是大鳖,这一带的老百姓从古到今都这么叫。”

��三太郎:“你的会唱?”

��郭新颖点头微笑,开口就来:

��

��恩公好,恩公好

��恩公浑身尽是宝。

��裙边脚蹼治肾亏,

��骨盖更是大补药。

��治肾亏,大补药,

��吃了长生又不老。

��

��郭新颖说:“这治肾亏,就是治太君的病。”

��三太郎的表情变得舒展了:“吃大鳖,能花姑娘的干活?”

��郭新颖连连点头说:“吃大鳖,能花姑娘的干活,并且大大地干活。”

��三太郎顿时眉开眼笑:“大鳖的米西米西,大大的好。”

��为稳住三太郎,郭新颖说:“这秘方绝对有效,但又不是神仙一把抓……”

��三太郎皱眉问:“你的什么意思?”

��郭新颖赔着笑道:“太君须少安毋躁,一天吃一只大鳖须吃满一年,方能奏效,其间即便是隔上一天也不行。”

��三太郎的急切有如狗不得过河,连声问:“大鳖的哪里有?”

��郭新颖说:“恩公河里大鳖的大大的有。”

��三太郎抽出指挥刀,吼道:“快快的捉!快快的去捉!”

��

��郭新颖招人沿恩公河踅摸了两天,连鳖影儿也未见。便去恩公祠堵了鹰爷。郭新颖说:“下河逮鳖去,本司令赏你十块大洋,能置地三亩。”

��鹰爷不吭声只摇头。郭新颖说:“本司令已经打听清楚了,你不仅是汉子一条,还是恩公河一带的拿鱼高手。”

��鹰爷不吭声仍摇头。

��郭新颖急得一蹦大高道:“你哑巴了?你总得开口说话吧?”

��鹰爷说:“你让我逮啥鱼都行,唯不能动鳖。”

��郭新颖问:“那为啥?”

��鹰爷遂领他们到莲花山上的恩公祠堂,指着功德碑念了一番。临了,鹰爷说:“俺的死算蛋事,怕的是恩公在司令你身上显灵了。”

��郭新颖忙说:“我不吃鳖,沾不上我的气!”

��鹰爷沉着脸说:“谁出的吃鳖主意,谁差遣人逮鳖,这桩桩件件可瞒不过恩公。”

��郭新颖脸上有了疑虑问:“都咋个显法?”

��鹰爷张嘴溜出:

��

��头上长疔脚心烂,

��闺女偷人妻养汉。

��浮财全灌老鼠洞,

��生下小孩没屁眼。

��

��郭新颖一乐道:“鸟!就这显法?本司令不怕。”

��鹰爷又朝下溜道:

��

��吃枪子,挨黑砖,

��家灭九族连根剜。

��魂下地狱不算妥,

��油锅再把恶魂煎。

��

��郭新颖乐不起来了,脸木木的没了颜色。

��

��那天冷清明儿时,鬼子围抄了恩公祠,男女老少押走了三百六十五口,圈在了莲池镇公所大院。这孽祸是郭新颖做的,他为图个郭府安生,拍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碰了鹰爷的软钉子后,想耍滑不屙这橛子硬屎了。三太郎阴鸷着脸,抬胳膊掀翻了郭府的供桌,唰地抽出指挥刀,将寒光闪闪的刀尖戳向郭新颖的脑门,厉声骂道:“郭的,你的良心大大的坏,撕拉撕拉的有……”吓得郭新颖一泡热尿顺裤裆直流,蜡渣儿白着脸,嘴巴干张,就是说不出话来。一看郭新颖的淌浆样,三太郎反倒乐了起来。郭新颖这才缓过神儿,惶惶怵怵地表白说:“恩公河大鳖的有,恩公祠良民的没有,不愿意孝敬太君。”

��郭新颖当即对三太郎咬了一阵耳朵,直咬得三太郎频频点头。三太郎便照郭新颖的奸计而行,率领鬼子兵围了恩公祠,将全村老少圈在教堂里,下令拿鳖换人。一人一只,哪日交不出,哪日就毙一人。恩公祠人暗里咬下牙印儿,达成一致意见:死绝也不拿恩公给东洋鬼子,不能让孽种再作祸。

��三太郎心急火燎地空等了两天,红眼狗似的紧盯着全成了耳聋口哑的恩公祠人。猛地,三太郎大步冲向人群,举指挥刀点出一位莽壮汉子。

��“你的叫什么名字?”

��“黄鱼。”

��“黄鱼?大大地好听,你捉大鳖的会?”

��“不会。”

��“唔,你的良民的不是,撕拉撕拉的……”

��“撕拉撕拉的也不会……”

��一道寒光闪过,三太郎的长刀空中一声尖啸,黄鱼的头腾空了。也就在这当儿,奇迹发生了,黄鱼的头怒目尽裂,嘴巴大张,一脸的仇恨,打着圈儿直朝三太郎旋来,呲着的利牙照着三太郎的脸猛啃一口,之后,才“咚”的一声落地。三太郎大吃一惊,下意识朝脸一抹拉,举手一看满掌是血,遂捂着脸嗷嗷大叫,抬脚踢开了黄鱼那颗嘴里还噙着一块横肉的血头。

��这个黄鱼死头活啃东洋鬼的故事,被恩公祠人演绎至今,已出现无数个不同的版本。最流行的说法是:黄鱼本打算扑向三太郎拼死的,中途遇了三太郎的飞刀,由于惯性的缘故,人倒后头却旋向了三太郎。

��当时,气急败坏的三太郎双手握刀吼道:“统统撕拉撕拉的有……”

��很快,教堂的大门被堵上了,房顶的歪把子机枪哗啦哗啦地装着子弹。就在三太郎举刀下令的当儿,郭新颖双腿一拐一瘸地赶到了。

��郭新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太君,杀人的不要……”

��三太郎狐疑地盯着郭新颖。郭新颖朝教堂外一指道:“大鳖的多多的,多多的送来了。”

��三太郎跟着郭新颖走出教堂,只见三辆独轮推车“吱吱呀呀”而至,上面摞着鼓鼓囊囊的网袋,里面是挤挤扛扛的大鳖。

��领头的是鹰爷。

��

��多少年以后,恩公祠人还对鹰爷送鳖的事百眼百见,百嘴百说。

��有人说:“看见日本人把鹰爷堵到了一间磨屋里,放一通乱枪。进屋搜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数十条青花皮蛇如同连珠炮,突然从石磨眼儿里蹿出,各自扑向目标,分工精确之极。一条青花皮链锁般绞紧一个日本人的脖颈,在场的日本人竟无一幸免。”

��有人说:“鹰爷让三位推车的脚力停在岸上,他跳在恩公河里,像泥瓦匠盖房时朝上边扔瓦一样,一只接一只地朝河堤上扔鳖,仨脚力忙上忙下捡拾不及。”

��还有人说:“鹰爷压根儿就没挨水,他在恩公河边打了一个呼哨,大鳖们便自个儿排着队爬上岸,挤挤扛扛朝网袋里拱,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百六十五只。”

��而这么多鳖的去处,传得更玄乎。

��有一说是:三太郎将鳖屯入地窖,盘算按偏方日啖一只,一年享用完。不料翌晨开启窖盖取鳖时,地窖里空荡荡的,三百六十五只大鳖踪影全无,三太郎连点儿鳖气也没闻着;

��又一说是:那天莲池镇过了一夜蛇,蛇身滚地的飒飒声响如飞沙走石,蛇们重重包围了三太郎的官邸,缠死了把门的,绞死了警卫,抬开了千斤窖盖,生还了全部大鳖……

��有关三太郎的死更是传得玄乎,行刑者非蛇即鳖,张扬得云天雾地。

��一说是:厨子烹制好大鳖,装入青瓷雕花鸳鸯钵内,三太郎启盖享用时,一条土布袋从梁头荡落,紧紧地箍住了三太郎的脖颈,三太郎遂口鼻蹿血而死。

��还有一说是:三太郎嘉许鹰爷是大大的良民,高兴得张大嘴抓握鹰爷的手时,藏匿在鹰爷袖筒中的一条“鬼咬子”噌地钻进三太郎的口内,只露出个尾巴梢儿。此蛇又名“竹叶青”,体绿尾红,肚皮花道,性极毒。当时三太郎的大嘴没来得及合上,便猝然七窍喷乌血,倒地毙命。

��

��恩公祠人脱险的当夜,鹰爷死了。鹰爷的猝死,雾障般团着不散。

��有人说,亲眼见鹰爷被“漂了葫芦”,数十条长蛇将鹰爷网裹在床上,鹰爷动弹不得,听任蛇阵漂流出村,曝尸于恩公河堤。鹰爷周身像在针板上滚过,遍布蛇芯子锥成的黑眼儿。鹰爷的尸首面向恩公河,呈祈祷状的跪姿,求恩公赎罪。

��鹰爷的行为激怒了恩公,以祖上的规矩,不得进祖坟。火头叔磕烂了脑门,跪破了膝盖也不济事,只得就河堤草草下葬。鹰爷成了恩公祠因冒犯恩公而受惩罚的头一个孤魂野鬼。

��有关鹰爷身后的传说,更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最主要的说辞是:起初鹰爷的坟包都垒不起来,头天添土再高,第二天即坍塌成坑。坟上蛇洞密布,大的像鸡蛋,小的如筷子扎,蛇们游迹其间,掏空即落,如蚁穴溃堤。

��之后,有成群的苍鹰在坟上空盘旋,轮番俯冲叨啄探露的蛇头。恨得蛇们纠集成偌大的方阵,成百上千条蛇狂蹿而起,团团簇簇高挺的蛇头,状如陡立一地密匝匝的绿穗高粱……蛇阵与鹰群血肉相搏,因众寡悬殊,鹰群招架不住,毛残羽败,仓皇飞离。

��稍后,鹰群搬来大批援军,如一坨坨的黑云,从天际推压过来,愈近愈黑,愈近愈黑,少顷,即黑黢黢的蔽日遮天,气势汹汹如浊浪排空。鹰群不仅成规模之阵势,出击亦有条不紊,队形或聚或散,错落有致,十只一编,呈云朵状,一朵迅疾盖下来,拧了蛇头旋即升空。随即又一朵疾拍下来,掳了蛇头亦旋即升空,磁石吸铁屑般地稳、准、狠……如此,一朵接一朵的黑蘑菇云盖冲下来,再翻卷上去,为时不长,即彻底摧毁了蛇阵。

��此后,鹰爷的坟就凸起了包,上面滋生了绿草与野花,还突飞猛长了一棵叶绿果红的樱桃树。红樱桃扎眼亮色,有景有致。就有沿堤而行的人住了脚,用心祈祷鹰爷的魂灵安息。诸如草木也通世路人情之说,不绝于耳。听得恩公河呜呜地翻起水浪花子,哀哀怨怨,如泣如诉。

��

��当年,被三太郎一行押进莲花山教堂的也有火头叔。回村的当夜,火头叔心里麻糟糟的像塞了把谷叶。经过一次“漂葫芦”后,他就见不得月光下浮晃的树叶,总当自己在水里漂浮。那日,他被鹰爷的竹篙捣醒后,只听鹰爷大喝一声:“当心蛇群!”他猛一激灵睁开双眼,发现了将小软床镶成花边的蛇头。他惊恐万状,拱身欲起。四周的蛇头“噌”地聚起,笼子似的罩严了他。鹰爷一边提醒他搦好鳖蛋别丢手,一边把长长的竹篙探过来。蛇们最惧怕竹篙,见之则避,这就给他留下了空当。他照鹰爷的吩咐,用小褂包好鳖蛋,牢牢绑在篙头上。鹰爷遂挑起竹篙,纵身跳下窗台。蛇群见状,当即放弃了对火头叔的“漂葫芦”,掉头汹涌而出,追击鹰爷,他这才有惊无险,浑身大汗淋淋,恍如梦境。从此,他常在梦境里被“漂”得稀里哗啦,惊惊咋咋至今。

��是夜,火头叔在床上干翻身,就是难以成眠。夜越深,他的心越沉,脑子眼儿里也涌出一团乱丝,撕扯不清,糟糟的乱。他预感到会出什么事,心里也就颠颠簸簸的,难受极了。果不其然,凌晨时分,窗外响起了鹰啼,这啼声不同寻常,声声抽泣,声声凄厉,啼得他的心沉痛之极,且化解不开。他恍惚间动了灵机,这鹰啼莫非预示着什么?于是,他恍惚起身下床,顺着啼声,梦游般踉跄着登上恩公河堤。这当儿,他的神志被一摊血折射起的月光晃醒,旁边是蹲雕似的鹰爷。他直了嗓子惨叫:“爹……”

��面河而跪的鹰爷微启鹰眼,乜斜着薄雾漫裹里的恩公祠和流碎了漫天星月的恩公河说:“孩子,你得赶紧离开恩公祠,投奔真

八路军去。”火头叔忙问:“爹,你糊涂了吧,你不就是真八路吗?”鹰爷已明显力不能支,气若游丝地说:“你爹是糊涂啊,白长了一双鹰眼,竟识物不清,认人不准……”鹰爷的话音刚落至此,双目竟乍然一合,如同关上两扇重重的门。火头叔悲怆之极,千呼万唤,也终未再喊醒鹰爷。

��火头叔瞪圆了眼满身察看,发现鹰爷额头上有三朵血染的梅花。细瞅了,脸颊、脖颈、肩膀、脊背……处处都有梅花印痕,紫殷殷的遍布全身。

��火头叔给鹰爷净身时,一记一记地清查,这血染的梅花共八十一朵。在以后的日子里,时常有梅花绽放在他眼前,黑红浸亮,朵朵连成片,遂汪成血泊,越汪越深,将他的神志淹没。即使当上八路军团长后,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