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革命海老-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60年代初

阿妈尼的死,震惊了莲花山全县。

��随之,震惊了莲州。

��很快,震惊了省城。

��接到毕敬业告急的电话后,海老回复的第一句话很低沉,但态度不乏强硬:“慌什么?沉住气,天塌不下来。”

��毕敬业如同一只漂浮在惊涛骇浪中的舨船,正面临颠覆之际被一股强力推进避风的港湾。他突然有了底气,有了支撑,拨电话前的惶恐顿时烟消云散。

��接下来,海老思索稍许后,作出了简练得仅有九个字的三条批示:高姿态。做大海。冷处理。

��毕敬业对这三条九个字似懂非懂。但是凭直觉,他体会到了其中丰富的内涵。若非海老这样屡经政治旋涡的历练,并极具丰厚文化底蕴的老革命、老干部,是不会作出如此冷静、客观、正确的决断的。

��通过具体的操作,毕敬业对海老更加佩服得五体投地。

��海老亲自押着紧急调运来的粮车,还有运送阿妈尼尸体的车子,连夜赶赴恩公祠。

��对海老三条指示第一条已心领神会的毕敬业,立即作了三点明确指示:其一,副县级以上领导干部,以及县直机关各局、委、办一把手,包括莲池镇全体班子成员,集体陪同海老前往恩公祠,任何人不许以任何理由缺席;其二,全部人车佩戴黑纱、白花;其三,除了国家的救济粮、救济金之外,县级二十元、科级十五元,自掏腰包,慰藉死难者家属。

��对莲花山县委作出的姿态,海老表示相当满意,他的嘉许方式是朝毕敬业的肩膀用力地拍了两拍。此处无言胜有言,并且不知胜过多少倍,让毕敬业心里暖洋洋的。

��海老的车子在距恩公祠村口很远处就停了下来,海老率队徒步走向迎接的村民。他一眼认出被村民簇拥在前边的吕叔。彼此相向队列快接近时,海老突然加快步伐,老远就朝吕叔伸出双手。吕叔激动地回应,两双手紧紧地攥成一团。海老的眼圈红了,语音喑哑了:“卫民同志,我代表地委并以个人名义对阿妈尼表示沉痛哀悼,并对你表示深切慰问!请你节哀顺变,带领全村人努力生产自救,顺利度过灾荒。”

��如果说这番话讲得吕叔心里热乎乎的话,海老朝下的言行,竟让吕叔感动得热泪盈眶。海老将吕叔拉到一边儿,先硬行塞给吕叔两百元钱,说这是他的工资,是按恩公祠乡亲筹办红白事的风俗送的礼金,其态度之诚恳,容不得吕叔有任何理由拒绝。海老朝下的一番话,首先将刚才“卫民同志”的称谓,去掉了“同志”,这样进一步拉近了与吕叔的距离。海老说:“卫民,你是村长,村里发生这么大的事儿,你早就该去找我啊。我是恩公祠人啊!人们常说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我海水清即便不够一条好汉,也算得上一个男人吧!你如果先找到我,眼前这悲剧就不会发生。今后再有事的话,你直接去莲州找我,你啥时都不要忘记我是恩公祠人,记住了?!”

��海老说完,与泪流满面的吕叔一起,走到情绪热烈的乡亲们中间,与在场的所有乡亲一一握手,连老人孩子也不疏漏。海老握手时的力度很大,眼圈一直红红的,让被握者感到真诚、实在,贴心贴肺,永远难以忘怀。

��之后,海老走向陪同前来的另一群体。此刻海老的脸色变得凝重且冷峻,他有意省略了与这些下属们握手的程序,尽管他读出了闪动在这些下属们眼睛里的热望,因为这些下属们平时也难得一睹他的神采。海老冲毕敬业轻轻点了点头,就走向了他那辆专用的黑色伏尔加。在司机打开车门的一刹那,他低声对毕敬业叮嘱道:“记住,我对你的告诫。”

��毕敬业点点头,他清楚海老所谓的告诫,就是那九个字的三点指示。海老又难得地作了新的诠释与补充:“大海,最朴素的优点就是:海纳百川。”

��毕敬业眼前一亮,连连点头。

��海老驱车离去几分钟后,出现了另外激烈的一幕:饿死者的家属愤然而起,团团围住了毕敬业;愤懑的群众冲了过来,先是对毕敬业质问,接下来是痛斥,很快升级为大骂,朝毕敬业脸上吐唾沫,扇耳光,拳打脚踢……

��若不是吕叔、火头叔等人奋不顾身地拉起一个保护圈,团团围定毕敬业,他这个堂堂的县委书记,轻则致伤致残,重则死于非命。

��毕敬业的眼泡青肿,嘴角流血,袖子、领口被撕破了,脸上处处留着唾沫、鼻涕的痕迹……

��看着毕敬业的狼狈相,吕叔突然生发一种怜悯之情。这种复杂的心情,有如“能见贼吃饭,不能见贼挨打”。

��此时的毕敬业,虽然忘记了狼狈,心里却在惴惴后怕。多亏海老的告诫在先,他才作出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高姿态。他若不海纳百川,依平素的冲动脾性,还能不死于愤怒的拳脚?众怒难犯,法不治众,在这样的场合,即便被乱拳打死,也如同一只蚂蚁被踩死……

��历经此次变故,毕敬业对海老的告诫,有了更深切的体会。从恩公祠事发,到眼前这一切,看来早已被海老料定,并牢牢控于其股掌之中,所以才有九字三条告诫。精辟啊!虽才验证两条,已堪称是锦囊妙计,还剩一条“冷处理”,也绝不是空谈,还将为他化险为夷。想到此,他突然有了坚实的依托之感。海老不愧是海老,神机妙算,料事如神,不愧是老革命、老前辈。自己就是再历练数十年,也难以望其项背啊。

��

��恩公祠从饥饿中走了出来。

��火头叔提议:阿妈尼是国际友人,活着是恩公祠的优秀村民,又是为恩公祠众乡亲而死,她不死,我们大伙儿没准儿都得死,我们恩公祠人都给阿妈尼戴孝,戴重孝。

��火头叔的提议,得到了一致的响应。

��于是,恩公祠家家户户的门前,都挂起了白花。大人小孩儿全都戴上了一模一式的“孝子帽”。

��恩公祠上下,再次蒙上一片孝白。

��上一次是盛女罹难。时间是公元1938年6月。事发黄河大决口,灾民濒临绝境,为救助乡亲,盛女死于非命……当时的祭奠空前绝后,恩公河上下一片孝白。

��两次孝白,皆因大饥馑。

��

��这次,在立碑的问题上遇到了麻烦。恩公祠村民提出要追认阿妈尼为革命烈士,碑文上写“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字样。

��此举遭到了毕敬业的顽强抵制。

��但毕敬业面对以火头叔为首的恩公祠群众代表时,却把“顽强抵制”深藏在心里,因为左右他行为的是海老的第三条告诫:冷处理。于是,他脸上自始至终顽强地微笑着。他说:“阿妈尼是国际友人,平凡而伟大,追认为革命烈士的资格是绰绰有余的。如果莲花山县有权批的话,我现在就批,可惜莲花山县没有这个权限。非但莲花山县没有,连莲州地区也没有。现在是和平年代,‘革命烈士’的审批权在省里。这样吧,我们积极上报莲州,并催促莲州尽快上报省城如何?”

��毕敬业有效地拖了一段时间。

��但,冷处理并非不处理。

��昨日,火头叔前来催促,同行的几位村民都面呈怒容,摩拳擦掌,看样子是迫不及待了。

��毕敬业花言巧语地打发走火头叔一行后,表现在脸上的顽强的微笑,立马烟消云散。他明白阿妈尼之死,牵一发而动全身,会扯出恩公祠的十几个饿死鬼。这事儿可是一团火啊,他是要竭力去盖去包的,但是最终能不能盖住包住就很难说了。如果盖不住包不住,这火很快就会烧起来。他不能让这火烧起来,因为结局是明摆着哩。如今他别无选择,只有从根本上掩盖阿妈尼之死,再进一步掩盖恩公祠饿死人的事实,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毕敬业是抱着这样的活思想走进海老办公室的。

��面对毕敬业的侃侃而谈,海老保持着习惯的沉默。这是他的一贯方法与思路,让对方把话说完说尽,一来可以更全面地体察对方的心迹,二来自己的脑海里也多了些斡旋的机会。

��也就在毕敬业进来之前,海老刚接了一个北京的长途。是一位正参加中共八届九中全会的老战友打来的,老战友透露了会议决定的八字方针:调整、巩固、充实、提高,还透露了《关于农村整风整社和若干政策问题的讨论纪要》的文件精神:中央决定在全国开展一个整风整社运动,彻底检查和纠正“共产风”、“浮夸风”、瞎指挥风、特殊化作风、强迫命令风,进一步调整农村中的生产关系、上层建筑,纯洁干部队伍,纯洁党的组织,健全党的生活,加强党组织的堡垒作用。

��海老对此作出的第一反应是:要纠偏了,又要搞运动了。

��参与过历次政治运动的海老,早已是出神入化的“运动油子”了。还在县里工作时,政治运动就已被他概括为四个字:谁整?整谁?

��自从坐镇莲州地委大院后,这“四个字”就变成了“两个字”:整谁?

��领导政治运动,海老业已轻车熟路:运动来了要重视,风头一过没屁事。所谓重视,就是作姿态,是让上边看的,也是让下边看的,要作足作透作够,这叫“紧跟形势不掉队”,也叫“跟上级保持一致”。他的做派是将“山雨欲来风满楼”变为“山雨欲来风满莲州”。他亲自坐镇新闻媒体,对上级精神传达不过夜,大造革命声势,大造革命舆论。

��这个阶段是务虚。务虚是为务实做准备的,务实就是“整人”。

��整人,才是运动的实质。

��在莲州地盘上,海老高居千万人之上,生杀予夺,全凭他一句话。然而为官到此,并非已进到保险箱里,并非已无牢灾之虞。且不说觊觎权位的政敌,“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愣头青、二杆子少吗?

��为官者不可高枕无忧,不能不怀揣忧患之心。

��更不能马放?spanclass=yq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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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来了,也就是机会来了。

��运动不仅可以显示政绩,还可以消除隐患,排除异己,扶植亲信。

��所以说,搞运动对为官者来说不是坏事。

��说穿了,运动别人,就是为了保护自己。唯有有效地运动别人,才能有效地保护自己。弄得好,一场运动下来,地盘会更巩固,地位会更牢靠。

��因此一提运动,海老就亢奋,就激动,就满面红光,就热血沸腾。

��莲州是农业大区,是这次纠偏的重点。莲州偏没偏?回答当然是肯定的。莲州是中国的一部分,不是在真空中,外地出现的偏,莲州也有。

��那么偏在哪里?如何纠偏?纠谁的偏?纠偏到啥程度,才能使上边满意,下边也不冒烟。

��就在海老为这一连串问题伤脑筋的时候,毕敬业不约而至。面对虔恭的毕敬业,海老的心窗豁然一亮。恩公祠事件迅速在他的脑海里过了一遍电影,刚才的一连串问题,随之就有了基本明确的答案,这难道是天意?

��海老让毕敬业先说。

��毕敬业说时,海老一直沉默不语。

��直到毕敬业没词儿了,开始搌嘴角处的白沫儿了,海老才平静地说:“敬业同志,你再想想,还有啥要说的?”

��毕敬业真的停顿了一下,又强调说:“一个人不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且不说她的动机如何,她选择公然吊死的方式,就是与社会对抗与党对抗。她再把吊死的地点选择在通往县委机关的最热闹的大街上,这就更是与社会对抗与党对抗。如果将阿妈尼定成了革命烈士,莲花山县委成什么了?我毕敬业成什么了?不就成了迫害革命烈士的罪魁祸首了吗?作为县委书记,我认为只要还是共产党执政,就不能允许有这样的‘革命烈士’存在。”

��如果毕敬业是昨天来,或者说是提前两个小时,确切地说是海老接到老战友的长途电话之前,海老会对毕敬业的看法持相同的意见。

��但此刻就不同了,中央要纠偏,莲州就必须纠偏。恩公祠就是莲州“偏”的典型,你毕敬业撞到“纠偏”的大网上了。不纠你毕敬业的“偏”,恩公祠人会答应吗?如果有人将恩公祠饿死人的事捅上去,上边会答应吗?我海水清就是想盖也盖不住啊。非但盖不住,还会引火烧身。

��但海老并未显山露水。他先对毕敬业一番“肯定”,将毕敬业“肯定”得飘飘然时,才委婉地说出了几点“没考虑成熟”,还不能代表地委的“个人看法”,仅供毕敬业“参考”。然而,就是这几点“个人看法”,才是真正的重型炮弹,一发一发地在毕敬业的心窝深处狂轰滥炸。毕敬业精心构筑的思想堤坝和自信,顷刻被摧毁得土崩瓦解、一塌糊涂。

��海老是在一下子看到毕敬业的骨子里后,才生发出了这几点“个人看法”的。他说:“敬业同志啊,阿妈尼的事儿,其实是吕卫民的事儿;吕卫民的事儿,也就是恩公祠的事儿。你看是不是这样:先将恩公祠的实际情况排查清楚,写成材料上报。你们县委先拿出个意见,之后地委常委研究一下,只有这样才能定成铁案。只有定成铁案了,才能经得住历史的检验。也就不怕下边再胡嚷嚷,你觉得这样做如何?”

��毕敬业不明就里,认为海老仍如之前的“九字三条指示”那样,替他出主意想办法,一边连连点头称是,一边掏出笔记本开始记录。

��海老接着说:“需要排查清楚的情况,包括这几个方面:首先是近两年你们县各村的粮食产量数字,其中包括亩产、农民人均生产量、村上缴公粮数、村人均自留粮数。之后,一一分门别类,对照恩公祠的产量数字,参照一下、比较一下嘛。一参照、一比较,问题不就出来了?今年从恩公祠调出的种子粮、伙食粮、饲料粮是多少?是谁批准调的?是谁出面去调的?都调哪儿去了?干啥用了?这是第二点。第三点,你们县其他乡村有没有发生饿死人的情况?敬业同志,你亲自去恩公祠一趟,落实一下恩公祠究竟饿死了多少人。在这一事件中,村长吕卫民具体起了什么作用?有没有失职渎职的情况?第四点,分给你们县的十吨救济粮分给恩公祠没有?如果分了,为什么还会发生饿死人的情况?一定要落实清楚吕卫民是如何分配的,有没有中饱私囊的情况。如果有,一定要从严惩处,该撤职查办的就撤职查办,该开除党籍的就开除党籍,该绳之以法的就绳之以法,决不迁就姑息!如果救济粮没有分给恩公祠,原因何在?第五点,恩公祠事件发生之前,吕卫民向你们县委反映过情况没有?如果没有,主要责任应由吕卫民负责。如果反映了,你们县委是谁接待的吕卫民?你敬业同志知道不知道这事儿?总之,恩公祠事件是个很严重的责任事件,地委很重视,地委是不会漠然置之的。敬业同志,你对上述问题一定要排查清楚,分清责任,明辨是非。看看是我们的干部有意为之呢?还是无意为之?另外,是不是有阶级敌人蓄意制造事端呢?敬业同志,你把这几点落实清楚后,打个报告上来,地委再履行一下程序,派工作组下去核实一下。你看这样做如何?”

��毕敬业抓笔的手开始颤抖,他已经心中无字,落在纸上的也不知所云了。他的心亦开始悬空,并在海老平静的诘问中,迅速下沉。

��这当然在海老的预料之中。如果将这几点排查清楚,会出现何种结局,这是海老再清楚不过的,也是毕敬业再清楚不过的。实事求是地说,恩公祠的粮食产量数字,无论是单产、总产,还是上缴贡献,全是莲花山县各村之冠。再则,从恩公祠调出的各类粮食,也是个巨大的数字,就是这一大批粮食,使其他乡村挨过了饥饿的难关。从这点儿上说,恩公祠是胸怀大局的优秀村庄,吕卫民是胸怀大局的优秀村长。另外,吕卫民因为太忠实、太信赖、太听命于上级,才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如果他稍微有点儿私心,稍微有点儿本位主义,恩公祠也不会饿死那么多人。关于十吨救济粮的问题,更令毕敬业头皮发麻,说白了他是拿着恩公祠人的生命当儿戏,他是利用职权在对吕卫民泄私愤、搞报复。这问题一旦澄清,他就不是能否继续坐在县委书记椅子上的问题,轻则是官僚主义、渎职致死人命,重则是蓄意害人……而且连个冤大头、替死鬼也找不到。

��毕敬业如同陷入深深的泥沼难以自拔,甚至到了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步了。

��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如何从海老的办公室走出来的。反正他觉得心如坠铅,头重脚轻,一步三晃,如同飘忽在浓重的迷雾之中。

��毕敬业回去后,迟迟不肯把报告打上来。

��海老也没有去催促毕敬业。

��这并不是海老有意放毕敬业一马,因为上级的“纠偏”文件尚未下发。

��但是,阿妈尼的立碑仪式,海老是特意赶来参加了。

��毕敬业也专程前来了。虽然他不认识阿妈尼,但在这些日子里,吕叔的影子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一直纠缠着他。特别是吕叔瞪着眼看他的表情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还有吕叔临别时指着他的鼻子说的那句话:“毕敬业,我这会儿才知道你的心真黑,你不是共产党,你比

国民党还国民党!我告诉你毕敬业,我跟你的事儿没完,我就是死了变成厉鬼也要缠着你……”这一切,使毕敬业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之中,他体验到了惊心动魄的滋味儿。

��为此,毕敬业非但主动前来,还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主持了立碑仪式。不知是出于内疚、悔恨,还是掩饰,反正在哀乐奏响那会儿,他竟泪水滂沱,抽泣得一哽一哽的。

��海老一动,莲州则动。

��毕敬业一动,莲花山县全动。

��仅从外地赶来的各种车辆,就排满了恩公祠那宽阔的打谷场。各种花圈、挽联、挽幛,层层叠叠地堆满了阿妈尼坟前的荒坡。

��立碑仪式的规格如此之高,这是恩公祠人始料不及的。

��立碑仪式如此之隆重,慰藉了悲痛欲绝的恩公祠人。

��很值得当时及后人反复玩味的是海老亲书的碑文:

��

��革命村民阿妈尼之墓

��

��其实,排查恩公祠饿死人事件,牵一发而动全身,是扯出葫芦带起瓢。

��如果说恩公祠事件是扯出的葫芦的话,那么这个瓢比葫芦更大。

��而且是出奇的大,大得触目惊心。

��这个瓢就是恩公祠水库。

��对此,毕敬业清楚,海老也心照不宣。

��在莲池现场会上,海老的激情演讲,如同恩公祠水库大会战的动员令。当时乡亲们对修水库,投入了极大的热情,工地上插满了红旗,男女老少齐上阵。这里是人山人海,那里是人海人山,铁锨、扁担、荆条筐、小推车……你来我往,一片声响。

��大人小孩老头老婆都会唱:

��

��莲花山呀高又高,

��恩公河呀长又长。

��修好大水库呀,

��再不怕老龙王。

��

��听桩子伯说,这股热火劲儿没多久就撑不住了,为啥?底气不足。连年的大跃进形势,把全县国有的、集体的、个人的家底儿都挖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集全县仅有的财力物力人力修水库,还能不是雪上加霜吗。当时毕书记和县委的决心很大,提出的口号是“大战六个月向元旦献礼”。开始一个劳力每天的伙食标准是一斤半,接着消减为一斤,后来减为半斤,再后来减为二两……最后连二两的标准也筹不到了。人是铁饭是钢啊,又是跟石头块子打交道的苦重活儿,工程的进度自然减了下来。毕书记在工地指挥部的帐篷里,用手枪点着县粮食局杜铁山局长的额头嗷嗷大叫:“你要是再弄不来粮食我枪毙你!”杜局长流着泪说:“毕书记你枪毙我吧!全县大大小小的仓库都成空壳了呀,工程快下马吧毕书记,赶快打报告向上级申请紧急调拨救济粮吧,要不问题就大了……”毕书记不等他把话说完就开始大发雷霆:“你老杜让工程下马就下马了?是你老杜当家还是县委当家?是你老杜当家还是我这县委书记当家?工程下马了县委如何向地委交代?朝上级伸手要救济?这不是我们县委的做派!也不是我毕敬业的做派!更不是莲花山县八十三万人民的做派!亏你老杜说得出口,我就替你老杜害臊脸红!开弓没有回头箭,恩公祠水库决不能下马!我不管你老杜用啥办法动用哪儿的库存,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粮食给我运来!”

��毕书记的枪头儿把杜局长的额头点得鲜血直流。第二天,杜局长把全县仅存的几万斤战备粮运到了工地。这是全县最后的保命本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拿出来的,即使拿也不是他这个粮食局长做得了主的,就连毕敬业这县委书记也做不了战备库的主啊。杜局长深知其中的厉害,当天就跳恩公河自杀了。就这几万斤战备粮也是杯水车薪,当然救不了大急。毕书记仍坚持不让工程下马,他身先士卒勒紧腰带,坚持在最苦最累的工程第一线。三万多民工在他的带领下,反复喊这样两句口号:“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就这样在没有一两主食的情况下,大伙儿吃清水煮白菜帮又硬撑了一个星期,最后连口号也喊不起来了。因饥饿引起的疾病在工地暴发流行,连毕书记本人都饿晕了几次,他这才不得已让工程停了下来。

��更大的问题是两个月后,青黄不接啊!真应照了粮食局长未说完的话,出大问题了,八十三万莲花山人剥光了能吃的树皮,挖光了能吃的草根,捞光了河里的草,连观音土大雁屎都捡回来吃了。大饥荒啊,亘古罕见的大饥荒啊,饿殇的人多啊,有的全村不剩一人,不少村都有整户整户死绝的。

��恩公祠水库工地的情况最为严重。水库工地工棚里、工地、堤坡上都躺着死人,没有人掩埋尸体,也不能露天摆着啊。因为水库工地距恩公祠最近,吕叔对桩子伯说:“桩子哥啊,村里决定交给你个神圣的革命任务……”桩子伯知道他这蚂虾从哪头儿放屁,故意拉着脸打断他的话头说:“我是反革命分子,你交给我革命任务,而且还是神圣的革命任务?你是不是饿晕、饿迷糊了呀村长,这可是关系到你的政治前途啊?”吕叔也故做一脸严肃状说:“正因为我关心你,才肯给你这么一个痛改前非的机会。”桩子伯忙说:“可别这样村长,有好事儿还是先让给别人吧,我可是担当不起。”吕叔忍俊不禁地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桩子伯归宗故里几十年来,所担任村里的最高行政职务:恩公祠村义务埋尸队队长。

��下属的三名队员,都是还有一口气儿的老地主。开始是桩子伯领着他们埋别人,最后桩子伯连他们三个也埋了。那一年,经桩子伯的铁锨入土的共二百三十七具尸体,外地的无名尸一百八十九具,本村尸体四十八具。

��桩子伯说,要说最惨的是县委书记毕敬业的一家。当年来保命岗逃荒的金枝子,并不是果果的母亲。果果是毕敬业的亲生女儿,金枝子是毕敬业家的保姆。莲花山县出这么大的事儿,这盖子如何能捂得住?上级的纠偏文件很快就下来了,金枝子见到的是莲州地委转发中央、省委的红头文件。金枝子说,那天老毕把文件带回家时脸色一直铁青着,不吃不喝就坐在椅子上一支接一支地吸闷烟,他妻子李宝红在旁边唉声叹气一言不发。

��老毕两口子就这么一直僵持到后半夜,老毕才说:“莲花山这几年的工作,都是由我决策由我布置的,没想到饿死恁多人。人命关天啊,我这县委书记难辞其咎,十几万啊!十几万芸芸众生死于非命,我是犯了死罪,对党对人民犯下了杀头之罪!现在回想起来真像是一场噩梦,我真后悔呀,我真的是昏了头啊!明明清楚许多村庄都没有多少口粮了,可我为了政绩为了好大喜功为了讨得地委的表扬,说白了是为了最终被提拔重用,竟又上马了恩公祠水库工程!我是把职务把官帽看得太重了,这是我罪有应得呀……当工程进行一半时,我若冷静下来听听杜局长的话,过失也会小得多,起码不会饿死这么多的人……我就是不当这县委书记,也不能对上边说假话,更不能逼着下边的人说假话呀……如今,我成了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坏蛋……今天,地委书记海老亲率工作组来到莲花山。海老和我谈话时的态度真严肃呀,说我是以革命的名义摧残革命,以革命的名义做出了反动派永远也达不到的恶果。海老还说我的行为实际上是比反革命更反动更罄竹难书……上级这不是已经给我定性质了吗?我现在已经成了莲花山的头号大坏蛋,惭愧呀真的惭愧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啊,也好向那些饿死的冤魂们谢罪……”

��李宝红哭着说:“你咋能朝绝路上想呢老毕?你要死了我和孩子们还能活下去吗?你想啊老毕,你自绝于人民就是反革命,我和孩子不就成了反革命家属、反革命子女了吗?现在是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啊,你看看那些右派,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啊……”

��老毕说:“我自己不死,到头来还得让人插上亡命牌,绑赴刑场执行枪决。死前再游街示众一番,不更丢人现眼?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吧……”

��老毕两口子抱头痛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李宝红就把金枝子叫到跟前说:“枝子,你先回老家过一阵子吧。老毕犯事儿了,并且不是一般的事儿。我们往后的日子好过不了,也顾不了你了……等将来要是环境好点儿的话,你再回来……”

��李宝红把话说到这种份儿上,金枝子只好流着泪走了。出城区走了大约有二里地时,金枝子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那会儿,金枝子心里直发紧,预感到老毕家要出事儿。连忙一路小跑折转回来时,发现老毕一家人都不见了,金枝子前院后院地跑着喊。跑到后院时,听到高台井里有小孩的哭声,仔细一听是果果的声音。金枝子恍然明白,李宝红把她打发走后,一家人相继跳进了这口深不见底的高台井。

��金枝子抓着车水链子下去,把唯一活着的果果救了上来,总算是给老毕家留下了一条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