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吕叔-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50年代末

��吕叔复员回恩公祠就干村长。

��看了电影《上甘岭》后,水牛一口咬定:“那个戴着眼罩,还瞎摸着朝机枪转盘里压子弹的,就是吕叔。”

��狗子补充说:“就是在坑道里高喊‘共产党员跟我来’的那个。”

��我纠正道:“别瞎说,电影都是演员演的。”

��水牛脸红脖子粗地吼道:“演的就是吕叔,不信去问问吕婶。”

��吕婶叫阿妈尼。用火头叔的话说:“你吕叔的三年仗没白打,赚回来个又白又漂亮的朝鲜老婆。”

��上甘岭一战,吕叔的面部受了重伤,勉强保住了左眼,右眼却永远留在了朝鲜。他在一个叫南江的小村子养伤时,就住在阿妈尼家里,此间发生的故事一嘟噜一串串,且都有滋有味,一如老家的甜瓜,让人听之回味无穷……有不少精彩片段在大人中间盛传,却对我们“坚壁清野”,美其名曰“少儿不宜”。

��后来我们也东鳞西爪地捕捉到了一些细枝末节,因为这牵扯到革命老前辈的私生活和社会形象,我们也不敢胡扯八溜。不过,大家心里都很清楚:吕叔年轻时够“花”的,阿妈尼也够“花”的,俩人对着“花”,也就“花”到一块地里了。

��还有一个秘密,恩公祠的老辈人,守口如瓶了几十年。据说当时一旦露馅儿,吕叔丢党籍不说,阿妈尼也会被遣返。

��当时,为了把阿妈尼带过鸭绿江,吕叔绞尽脑汁,最后与开军用卡车的老乡龙青坡共同作弊,才如愿以偿。开始,吕叔对龙青坡说:“青坡,让你也跟着冒险了。”龙青坡说:“咱们多少人都牺牲在这里,永远都回不去了,他们支援咱一个大姑娘,叫耶稣基督说也不犯法,我还真想拉一卡车回去,给咱恩公河一带的单身爷们儿发发呢!”

��他俩把阿妈尼藏在一个汽油桶里,才算是通过了设在鸭绿江桥口的边防检查站。

��吕叔虽然再也摘不掉一副劣质的墨镜,但凭着胸前一片闪闪发光的军功章,还有副连长的官衔,一回到县上就被安排在民政局当了科长。全村的老少爷们儿为此好一阵欢欣鼓舞,吕叔成了除海老之外,恩公祠在外边做事的头号大官。

��吕叔还没有暖热那把科长椅子,恩公河就发了一场脾气,将半拉县的庄稼地淹了个透。恩公祠受灾最重,几万亩一抓满手油的庄稼地,如同揪起来,抖了抖,揉了揉,搓了搓。

��抖出了深沟、河汊子。

��揉起了岗堆、土包子。

��搓出了大坑、小洼子。

��吕叔在县里的两间小平房,成了乡亲外出逃荒的第一站。稠的吃完了,就喝稀的。稀的喝完了,吕叔就到处跑着借。吕叔劝大家说:“往外跑也不是办法,得掏真劲儿干。你不想法伺候地,地就欺哄你,不长粮食。人定胜天嘛!”

��火头婶说:“你这头瞎驴,躺着说话不腰疼。谁抱着铁饭碗吃皇粮,都会把话说得轻飘飘的像树叶。”

��吕叔清楚镇里接连朝恩公祠派了三位村长,都是一泡热尿没尿完便溜了号,恩公祠少的是领头雁。

��这天夜里,吕叔说:“在这儿当个球科长没意思,生成的掏劲儿人,流不了痛汗,就憋屈得难受。”他抖抖尾巴,阿妈尼就知道他要放啥屁;他撅撅尾巴,她也知道他要拉啥屎。她没接他的话茬儿,却把他的手拉过来,放在了她的肚子上。这时,她的肚子已高高鼓起,如同一口扣上去的小锅。

��吕叔笑笑,无话。

��此时,阿妈尼已经了解到了恩公祠的水深水浅,就对吕叔说:“谁不知道恩公祠是烂泥坑,恁些能打能跳的喝墨水人,还都躲得远远的哩。你倒好,想大睁两眼朝里跳,你比别人有能耐?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脸。”

��吕叔龇牙笑着,不理阿妈尼的茬儿。在前线死过几次的人,当然没有把困难放在眼里。

��阿妈尼说:“别人把啃不动的骨头扔了,你想捡起来当宝贝,天底下没有你这号大傻蛋。”

��吕叔拿阿妈尼的叨叨当耳旁风,整行李,打背包,做回老家的准备。

��阿妈尼见硬的不行,便拖出了女人的常规武器,揉眼睛抹泪水地说:“你不为我想,也得为我肚里的孩子想想……要回去你回去,反正俺娘儿俩不回去,死也不回去。”

��吕叔轻抚着她那如小锅的肚子说:“你不回去,就还住在这里。科长的老婆没人来撵,将来小孩儿大了,在城里上学也方便,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吕叔当然清楚这是言不由衷的假话,对娘儿们该哄时就得哄,那样会少很多麻烦,少磨很多嘴皮子。

��

��恩公祠呈椭圆状。吕叔曾准确地测量过,其面积为18.66平方公里。清清亮亮的恩公河从它两侧绕过,将干燥携走,把湿润留下。与四周莽莽的大平原相比,这里地势最洼,素有“锅底”之称。被夏季的雨水灌得满当当的坑塘、河道,一到阴雨连绵的秋天就漫溢而出,哗哗的流水顺着四通八达的天然沟渎,从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汹涌而来,用不了多久这里就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恩公祠的村舍,也就成了漂泊在大海上的孤岛。

��等到洪水退完退尽时,已是深秋、初冬时节了。乡亲们便把积蓄了几个月的精力,一股脑儿地拿出来,不分昼夜地耕耘整地,急急忙忙地把麦种播下去,到来年五月,再匆匆把麦子收进仓。而此时,洪水就又该来临了。

��周而复始。这就是当地老百姓所谓的“一麦一水地区”。

��这是通常年景,也叫小洪小灾。若遇大洪水,恩公河决堤,泛滥成灾,恩公祠的村舍就保不住了,人们只能到保命岗上逃生。

��当年,黄河大决口,洪水狂泻,恩公河横溢,百姓遂为鱼鳖。“锅底”恩公祠,眨眼工夫,就被荡了个无影无踪。这片荒芜的土地,从此就成了“黄泛区”。

��恩公祠的村民有的外逃,有的在保命岗的临时窝棚里苟活。

��莲池镇初建时,毕敬业率领一支机耕队,轰轰隆隆地在这块盛产野草与盐碱的土地上,大干了一个冬春。从此,莲池镇的版图上,又劫后重生了恩公祠。

��五万亩显赫的拓荒政绩,使毕敬业一下成了莲花山县的明星人物。海老亲自为他佩红戴花,朝下他便一路顺风,入党提干,官运亨通,成了莲花山县最年轻的党委书记兼镇长。同时,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也压在了他的肩上。用他的话说,是自己酿成的苦酒自己喝,没有法让别人陪着。原因是,恩公祠村占莲池镇小麦总面积的三分之一,投资不少,产量很低,到了灾年,种一葫芦打一瓢。如果撇开恩公祠,莲池镇的小麦单产,早就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长江”了。因为恩公祠,莲池镇不得不灰灰溜溜地蹲在“黄河”的北岸。与其说恩公祠拖了莲池镇的后腿,倒不如说恩公祠是块绊脚石,挡住了莲池镇领导晋升的道儿。

��为此,毕敬业为恩公祠的每一任村长,压担子加码儿。但事倍功半,结局大都是一样的:群众被折腾苦了,村长败阵跑了。后来这个烂摊子干脆没人来接了。

��就在这当口,吕叔转业到了县里,而且他竟心血来潮,非回原籍恩公祠当领头羊,干一番事业不可。正愁“没米下锅”的毕敬业,看过吕叔的档案后,自然喜出望外,当即拍板,让吕叔填了恩公祠这个“眼子”。

��吕叔将行李卷儿往恩公祠的地铺上一铺,就把对阿妈尼甜蜜蜜的承诺扔到脑袋后边了。

��火头婶说:“瞎驴,你这是想学蜻蜓点点水就飞呀?”

��吕叔说:“你咋知道?”

��火头婶说:“谁不知道你是城里飘来的一叶风筝,线头牵在你老婆的手上。她那边一拉,你驴蹄子一尥,驴头就又缩回去了。”

��吕叔说:“要是不呢?咱打个赌吧?”

��火头婶说:“打就打,尽你先说。”

��吕叔说:“你要是赢了,就拽住我的眼睫毛,吐我一脸的唾沫儿。你要是输了,就让我摸摸你的奶子。”

��火头婶说:“摸就摸,又摸不掉醭儿。”

��火头婶起初还认定这是稳拿把掐的事,后来才觉得这赌算是打到空地里了。吕叔每日顶一头星星下地,披一身月亮回来,看不出一点儿回城的迹象。火头婶趁趁摸摸地问他:“瞎驴,你真把人家撂到城里就不管了?”

��吕叔笑笑说:“咱俩打的赌算不算你输?要是算了,你可得兑现承诺,让我摸摸……”他说着挽挽袖子捋捋手,朝火头婶胸前虚晃一招儿,惊得火头婶退兵五十里。吕叔说:“这笔账,你跑到天边也赖不掉,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城里捎信说“阿妈尼快生了”时,吕叔正泡在冰碴儿水里,朝外甩泥巴呢。他朝捎信的人扬扬手说:“知道了。”就又把铁锨挥得上下翻飞。

��小憩时,吕叔用报纸条儿和烟叶末儿拧了一根“喇叭头”,吸得满口乌云翻滚。

��火头婶说:“别抽闷烟了,该回城看看了。放心吧,我不会拽着你的眼睫毛朝你脸上吐唾沫的。”

��吕叔说:“这生孩子坐月子,不是三天两晌午的事儿,我咋能在这关键时刻拍屁股溜号?这样吧,咱俩换换工,反正这工地也不缺你这四两力,正月十五捡只兔子,有你没你都过年。也让火头哥歇上个把月,你那玩意儿荒不了也长不住。”

��火头婶进城去了。

��满月回来时,火头婶拉着一辆架子车。车上除了用围巾缠着脑袋的阿妈尼和来到世上一个月的小香外,还有吕叔走南闯北挣下的全部家当:一只部队发的绿皮箱,两只纸板箱,一筐叮咚着锅碗瓢盆交响曲的家什。

��吕叔故意把脸一嗔:“这是咋回事?”

��阿妈尼白吕叔一眼,又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吕叔说:“还不理我呢!这家可不是我搬的,将来后悔了别埋怨我。”

��阿妈尼说:“你吹啥花胡哨子?你的辞职报告早就递上去了,科长都没有了,还能存住科长老婆?你瞎驴诡谲得不轻,拿俺娘儿们当猴耍!”

��后来,吕叔在摆他的女人经时说:“再好的女人也是贱人,对贱人就不能抬举。你把她举高容易,再按下去就难了。这治女人跟点豆腐差不多,得讲究个火候,紧了没豆腐,慢了一锅浆。我从县上回来时,觉得小香她妈心里有疙瘩,我就不强扭。强扭的瓜不甜,把绳儿松给她,随她的便,结果咋样?车头朝前跑了,拖斗还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