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30年代末
黄河大决口那年,盛女的摊儿在莲池镇街口刚一摆上,万福祥就闻见了泥气儿,像只尖鼻子老狸猫。其子面瓜亦步亦趋跟在后边,他双目依然如锥,直刺盛女的脸庞和胸脯。万福祥说:“盛闺女,山不转水转,咱爷儿俩又见面了,这能不是缘分?”
��盛女说:“万老板,你这话说得就不沾边了。如今你在日本人那里是大红大紫,我是要饭花子一个,油水不掺哪。”
��说话工夫,盛女出手了两只泥狗儿。乍看狗的头脸,一只极似万福祥,另一只酷肖面瓜。
��万福祥和面瓜的脸上顿时涂了蜡。
��仔细看,仍然是两条狗。
��围观的人群中,波起“嘻嘻”响动。
��盛女吆喝:“两升麦子,谁相中了拿去。”
��时下粮食贵,一块钢洋一升麦子,万福祥当仁不让,丢下两块钢洋。顺手去抓泥狗儿时,不料被另一双手抢了先。万福祥脸上骤起阴云,猛然转身,一见抢先者,尴尬地嘿嘿一笑,满脸阴云随之散尽。
��是日本鬼小野。
��两只泥狗儿,小野一手一只。小野喜形于色,用并不通畅的中国话,对一只泥狗儿说:“你的大万的大面瓜。”又对另一只泥狗儿说:“你的小万的小面瓜。”
��笑声哄起。
��小野转向盛女:“你的土地爷的会捏?”
��盛女点点头,抄起一坨泥,三团五捏巴,一个土地爷便跃然出手,还笑模笑样,憨态可掬。小野急持掌中,仔细端详,查不出丁点儿疏漏,竟爱不忍释。
��小野急不可待地问:“你的‘千里眼’的会捏?”
��盛女又是三团五捏巴,一个“千里眼”便出手了。
��小野不禁喜上眉梢,连珠炮儿般的问:
��“‘大刀门神’的会?”
��“‘五路财神’的会?”
��“‘福禄寿三星’的会?”
��“‘八仙过海’的会?”
��“‘降鬼钟馗’的会?”
��“‘送子娘娘’的会?”
��……
��万福祥连忙谄媚道:“此方百姓盛传的天使临世,说的就是她。她出手的泥玩儿走俏武汉时,她才六岁,太君喜欢的华夏诸神她都精通。”
��小野大喜若狂,冲盛女跷起大拇指,连声说:“你的大大的良民。华夏诸神的,我统统的要,你统统的捏,我的金票大大的给……”
��盛女说:“我不要钱。”
��小野忙问:“你什么的要?”
��盛女说:“乡亲们在挨饿,我要粮食。”
��小野转向万福祥说:“你的粮食的给,华夏诸神,我的朝你要。”
��
��万福祥清楚小野痴迷泥玩儿的程度,亦清楚日本人对爱物是舍得花钱的。他只须转转手便是一笔横财,自然乐不可支,心想好事多磨,这棵巴望多年的摇钱树,到底栽到自家的院里来了。他为了圈牢盛女,餐餐荤素佳肴。头几天,他还心存疑虑,担心盛女溜走,熟鸭再飞,泡汤这笔生意。他严加提防,不离盛女左右,渐渐见盛女吃睡从容,活儿也做得认真,疑虑方释。
��盛女随意打发着日子,眼见大“锅”里的水日日显退,终于归位恩公河。埋蔽的村庄重见天日,乡亲们又开始躬耕田间。
��她手里的活儿也就随之告竣。
��掐头去尾,共耗时四十五天。
��其间,盛女亲随万福祥朝莲花山送两船粮食,数千口老弱妇孺再无一人饿殇。另外,她还在莲池当街架起粥棚,早晚两次赈济灾民,每日来喝粥者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耗费之巨,令万福祥叫苦不迭。好在他一毛不用拔,有日本人顶着,最终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盛女的活儿能做绝,讨得小野的欢心,他就能坐收渔利。
��当数百尊华夏诸神摆满几方大案后,神气、鬼气、仙气、精气,立马充斥三间堂屋。
��万福祥看在眼里,狂喜于心。
��小野亦狂喜,差人精心包装,一卡车运往汉口。之后,将沿江而下,横渡东瀛,运到富士山下一个叫大阪的地方。
��隔了五日,莲池发生了一桩惊天动地的事。
��小野率领一队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包围了万家的宅院。
��小野放出狼狗咬了万福祥个血肉模糊后,又连砍数十军刀,碎尸数段,大卸八块,并一把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日本兵还用明晃晃的刺刀挡着不让人救。
��小野要的结果就是万利来和万家宅院统统化为灰烬。
��镇里的人无不惊奇万分:万家一向与日本人蝇营狗苟、拉拉扯扯,这日本人哪来的恁大仇气?
��结局真相出自面瓜之口。原来,面瓜在运销泥玩儿的途中,到螺湾镇的青楼里拥香偎玉,一夜风流,才得以死里逃生。他说一卡车泥玩儿运到汉口,装船时才发现全部崩裂。诸神诸鬼诸仙诸精无不臂断肢残,像一群刚经鏖战的残兵败将,全无了刚出台时那股鲜夺眼目的神气鬼气仙气精气。
��
��盛女亦同日罹难。
��日前盛女执意要走,万福祥再三劝留,均遭盛女断然拒绝,万福祥便锁盛女于大院中。大火熄灭后,大院一片废墟,到处断壁残垣。后院一间上锁的住宅,铁门铁窗依然,打开铁锁,盛女尸首横陈当门,焦黑如一截木炭。
��报丧者是毕天辰,他一路哭着奔进恩公祠村时,东方刚刚破晓。
��临时搭在保命岗上的茅棚和草舍尚朦胧,其间游走着轻薄的雾霭,乳白乳白的,像流云,亦如飘絮。
��毕天辰的哭声随风散去,恩公祠经历了一个悲恸欲绝的早晨。
��盛女的死轰动了恩公河两岸的村镇。
��下葬那天,莲池镇净街,恩公祠及恩公河两岸的乡村皆空巷。
��数万人为盛女披麻戴孝。
��恩公河堤畔,纸钱锡箔蝶阵般翻飞。
��莲花山上下,尽染孝白,哭声哀地撼天。
��
��那年桩子伯踅回恩公祠时,比报丧的毕天辰还早两个时辰,偏偏在村口冤家路窄地遇到了查哨的民兵队长火头叔。火头叔说:“绑了这个反动军官。”
��遂有人冲过来给桩子伯上了绳。审问是在恩公祠进行的,火头叔对桩子伯来了个“挂丝瓜”,就是用细绳勒紧两个中指悬空吊起。
��火头叔一边操皮鞭猛抽,一边厉声呵斥:“你说啥海桩子?你赶回来是通知乡亲们朝保命岗逃命的?你说哩鳖蛋光泥蛋圆,谁个信你!”
��火头叔终止审问是因为铺天盖地而来的哭声。他领人席卷而去,为盛女的后事忙活了整整三日。之后,他要处死桩子伯。刑场选在恩公河坡里,距盛女的坟仅一箭之遥。辰时行刑,他带人押桩子伯到场时,只见跪伏的人头黑压压覆严了坡堤,求情声嗡嘤哗然,此起彼伏,像滚地雷过街风:
��“若不是盛女的泥玩儿救难,这场大洪水得饿死多少人啊……”
��“是啊,是盛女救了我们大伙儿的命啊……”
��“杀不得呀,为盛女也不能杀呀……”
��“桩子与盛女是恩爱夫妻呀……”
��“刚送走盛女,尸骨未寒不能戳她的心哪……”
��……
��火头叔心硬如铁,并不为眼前的壮景所感动。他登上祭台,挥臂喝道:“乡亲们哪,留下祸根,后患无穷啊……”他说着使个眼色,便有人递过雪亮的刺刀。他打算给桩子伯一个“围点打圆”。
��这时,攒动的人群中挤出毕天辰,他冲到火头叔脸前说:“盛女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她心空高远,唯装着桩子一人,足见海桩子的品行之高,这是她让我转交给海桩子的。”
��是那枚枣状的袖珍泥玩儿——亚当夏娃。
��这颗枣是阳枚“亚当”,与他悬在姚佳颈下的阴枚“夏娃”配套。
��桩子伯觉得愧对盛女的意笃情深,陷入极度的悲境里,如同一截挣扎不出旋涡的草木。他摆脱悲境是由于毕天辰一言九鼎,振聋发聩:“我替海桩子死,队长——是枪毙还是围点打圆?”
��火头叔愕然。
��随之又有数人冲上刑台:
��“我也愿替桩子死!”
��“杀我吧,队长!”
��“围点打圆我吧,队长!”
��……
��当时,火头叔这个恩公祠的民兵队长,最终尊重了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