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世纪30年代末
莲池镇坐落在恩公河的对岸,也处在“锅沿儿”上。看着黄水直往“锅”里倒,此处却连地皮也没湿。
��眼下,镇中的炮楼上已竖起了膏药旗,领头的日军少佐叫小野。
��水围莲花山的第三天,小野的汽艇就上来了,歪把机关枪架在高处,刺刀明晃晃地乱指乱戳,抓人抓夫派粮派款。朝后,小野像剔菜苗儿,每日两上莲花山不误,一茬儿一茬儿地剔光了十五至六十岁的男人,还掏尽了乡亲们的吃食,细粮做军用,粗粮喂战马。
��莲花山成了水围的一座空营,困守着老弱病残,上千张嘴嗷嗷待哺。人们饿绿了眼,开始捋树叶儿挖草根充饥。
��也就在这时,盛女又重操绝活儿,捏泥玩儿,换玉米,磨成糁糁儿救乡亲。一口三尺大锅,从早到晚灶火不停,莲花山的难民每日都有两碗粥喝。
��盛女初返故里时,万福祥专程来恩公祠,见了盛女只字不提那笔陈年旧账,一口一个盛闺女,还说桩子有将帅之相他早就看出来了。盛女清楚他的花花肠子,说:“你别绕弯子了,打开窗户说亮话吧。”
��万福祥说:“我还是忘不了你那一手绝活儿。如今市面上走俏泥玩儿,不愁卖不出好价钱。”
��盛女扬扬残指说:“我早就不沾泥了。”
��
��盛女改变主意是邂逅当年万利来的小伙计毕天辰之后。
��小野洗劫莲花山的翌晨,盛女撑筏沿恩公河漂流而下,黄昏时分到达螺湾镇。
��沿途自卖自身的不少,盛女已司空见惯。
��但在老街口遇到的一位,却令盛女驻足。
��少妇呈跪姿,高绾的发髻上举株灯笼草。此草窄长似韭,色墨绿,不见枯萎,上面还半亮一盏天蓝的灯笼花儿。少妇长相不俗,虽倦容菜色,眉目仍不失清秀,其抽噎泣诉,更哀怨动人。少妇说:“谁能出钱救治我重病的丈夫和儿子,我就跟谁走。做长久夫妻,或露水夫妻,或老妈子,或使唤丫头都行。”
��盛女眼见:有几块钢洋滑落到少妇的脸前,一只鸡爪般的手,托起了少妇的下巴,很认真地一拧,数点指痕便留在少妇的腮颊上。随之迸出的嬉笑很枯燥,像一串风干的老丝瓜在摩擦。
��盛女觉得耳熟,定睛一瞧,竟是“穿大衫戴礼帽日牛”的海鸭子。
��这些年,海鸭子一直在万利来当腿子。“腿子”一如现在的推销员,东南西北地跑生意,像不着窝的兔子。小野头次登莲花山,就是海鸭子带的路。当时海鸭子引盛女到僻静处,一脸神秘地说:“大侄女,你发财的机会来了。”盛女说:“你是没忘我的一手泥巴活儿吧。”海鸭子的头点成了啄米鸡,眉喜眼笑地说:“小野少佐是个泥玩儿迷。”盛女冷着脸说:“要是不跟日本人当狗呢?也管发财?”
��这会儿,盛女见少妇拾了钢洋起身跟海鸭子走时,上前拦住说:“大妹子,你可不能是狼是狗都跟。我与这人是一个村的,把他的底,他连正奶孩子的媳妇都往窑子里送,你跟他会有好果子吃?”
��少妇一脸迷茫。
��盛女转身瞅着被一棍打闷的海鸭子说:“睁大眼看看这活儿,值不值你这几块钢洋?”
��海鸭子紧盯泥玩儿的双目为之一亮,这是尊“圣女飞天”,制作精细,花团锦簇。对泥玩儿略通一二的海鸭子清楚,凭此物自己这几块钢洋在小野那里起码能打几个翻滚……他嗔脸掩住内心的狂喜,嘟噜一句:“今儿个不该我交桃花儿运……”连忙双手抱紧“圣女飞天”走了。
��随后,盛女才知毕天辰是少妇的丈夫。毕天辰已在家卧病数月,原本就无啥家底,又遇上这场大水,人祸加天灾,使他家濒临绝境。
��螺湾镇距毕家庄三十多华里。一路上云掩星月,细雨空蒙。
��进了少妇的宅院,盛女闻到了丝缕肉香,疑窦顿生。毕天辰果然枯缩在床,听了少妇的泣诉,他涕泪交流,一股脑儿道出万福祥阴谋霸占三义和、加害桩子伯与盛女旨在独揽莲池镇的泥玩儿业。他还说了一个细节,令盛女振聋发聩:跟泥玩儿打了几十年交道,万福祥也能捏出个人模鬼样。当年盛女携桩子出逃后,万福祥捏一女一男入了迷,捏捏想想,想想捏捏,捏了毁,毁了捏,最后竟也捏得逼真逼像,连伙计们都能一眼认出一女是盛女,一男是桩子。有一次万福祥紧盯着掌心里的一对男女,眼珠子直朝外冒烟蹿火,他的手使劲一攥,这对男女遂成一坨泥巴,从他的指缝间挤出来……
��少妇随着毕天辰,骂万福祥一通狼心狗肺后,才记起给盛女做饭。慌着朝厨屋进时,毕天辰一声惊叫:“宝儿他妈……”
��少妇打个激灵:“你咋啦?”
��毕天辰双眼惶乱:“没,没啥……”
��“那你咋呼啥?”少妇转向厨屋。
��“宝儿他妈!”
��“你到底是咋啦?”
��“面,面缸扫几回了,你,你不是不知道……”
��盛女连连说:“算啦,我不饿,别做了。”
��少妇说:“我在路上买了二斤麦仁,熬碗汤。”
��毕天辰猛跳下床,赤脚冲到厨屋门口,伸臂拦住。
��少妇嗔斥:“你疯啦天辰?”
��“宝儿他妈,锅里有……”
��少妇闻到了肉香,张口嗔道:“有好吃的?还不该叫咱们的大恩人吃点儿?瞅你那点儿出息!”
��“宝儿他妈,那不是……”
��“啥不是不是的,知道你是小气鬼!”少妇拨开毕天辰的胳臂,闯了进去。
��毕天辰如根糟朽的木桩摇晃起来,盛女忙上前扶住。
��“肉哇?哪来的?”少妇欢叫一声,抄起勺子捞一大块。舀汤时,勺里的一块东西倏地化为利箭,“嗖”声射来,击中了她的眼睛、头颅和灵魂。
��毕天辰大放悲声:“与,与其让狗吃了……与,与其叫别人吃了……还,还不如自己……宝哇宝,我苦命的孩子哇……”
��盛女认出勺子里是一截细嫩的手指。她不由惊叫一声便晕倒在地,接下来是下身大出血。当天晚上,一个男婴便呱呱啼叫着来到了人间。
��三天后,盛女即从男婴的脸形五官上,认定是海水清的孽种。她咬咬牙抓起男婴就朝尿罐里溺,被撞进来的少妇苦苦拦住。少妇抱着男婴说:“这孩子的大伯是海青天,他爹海桩子也是好样儿的。这孩子将来也一定是个人物,你如何能舍得?”
��盛女心如刀绞,一腔苦水,她如何倾吐?她能倾吐吗?
��后来,盛女仍执意不要这孩子,数次要溺死时,都被少妇抢夺终止。
��少妇见苦劝无果,只好把这孩子藏了起来,任盛女如何相求,就是不肯说出下落。
��最后盛女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她此生不认这个孩子;二是毕天辰夫妇不得对任何人说出这孩子的身世;三是这孩子不许姓海!
��毕天辰夫妇一口答应。
��这孩子便由毕天辰夫妇一手养大成人。
��这孩子日后果然了得,就是后来的莲花山县委书记毕敬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