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女断指-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30年代中

��盛女端起粥朝外送时,才发现门口堵着两排罐子。罐子大小不等,形态各异。但都有橙黄的尿液外溢,渍迹绕罐底描成大小不规则的圆。数了数正好三十六只,恰恰是这条街的户数。

��盛女的脸色陡然变灰,粥碗“砰”的一声落地,洒了她一腿一脚。

��桩子抄起顶门棍,就要对罐子们扫荡个稀里哗啦,被盛女拦腰抱住。盛女满腮泪流,泣不成声地说:“你要是任性胡来,咱可真没法儿在这儿呆了。你不懂这是撵咱走哩,咱不能走,寒冬腊月咱没地方去呀。听话忍忍吧桩子,啊?”

��盛女携了桩子去找笑弥佛,想问个究竟,让他指条路子。谁知匆匆赶到时,只见他家的大铁门上、石狮子上抹遍了黄巴巴的臭屎,刺鼻的气味儿熏得人头晕眼花,难得近前。

��盛女悟出这是笑弥佛跟着遭了连累。她拉着桩子折转回去,一一倒了屎尿,又将罐子拎至塘边,敲碎坚冰,一只只涮去臊臭,刮掉斑垢。

��然后用车子推了,挨门央求认领。

��临了,盛女总软软笑着饶上一句话:“明天请赏个脸,到俺家抿几盅。”

��席面共置了四桌。备不起山珍海味,但牛羊肉有得吃,大麦烧有得喝。照规矩该午时开宴,谁知挨到太阳西斜,竟无一客莅临。连平素星星般探头探脑的顽童,也像被厚云重重埋蔽,统统没了踪影。

��盛女双目失神,木然呆坐,像只枯坐的蹲雕。

��桩子的脖颈扭硬了,僵僵的如盘子里的歪脖鹅。脚冻得木木的没了知觉,好像缩成了鸡爪子。

��

��终于等来一人,是圣集商会的执事。此人也姓顾,虽刚过而立之年,唇边已蓄起了一小撮山羊胡子,自然也就有了绰号“顾小胡子”。

��盛女顿时活泛了,眼里闪出星星,慌忙起身让座,招呼桩子拿烟拿火。

��顾小胡子说:“别忙乎了,我不坐。”

��盛女赔着笑脸:“请入席吧,执事先生。”

��顾小胡子看着桩子递过来的烟,冷冷地摆着手说:“我不是来赴宴喝酒的。”

��盛女心里一凉,但仍小心翼翼赔着笑脸说:“烟酒不分家嘛。”

��顾小胡子打量了一圈院子说:“这院子商会另有用场。”

��盛女见顾小胡子脸上结冰,忙说:“顾执事,这是顾之守老板家的院子,是顾老板让我们住的呀。”

��顾小胡子从怀里掏出纸房契,冲盛女一展说:“这院子原先是顾之守的不假,但从昨天起归镇商会了。您可看清楚了,这镇公所的大印红赫赫地盖着哩,不假吧?”

��盛女愕然:“这是为何?前天俺还与顾老板见过面,没有听他讲起过呀。”

��顾小胡子冷笑一下说:“人有旦夕祸福。顾老板前天夜里暴病身亡,他无儿无女,这产业当然归镇商会所有了。”

��盛女大惊失色,像是辩解,又像是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呢?前天见面时,顾老板还面色红润,气色康健,毫无病态啊,如何能暴病?又如何能身亡呢?”

��顾小胡子收起房契,口气硬得像撂砖头:“也不说让你们今天就走人了,再宽限两天,后天我一准来收房。”

��盛女拦住转身欲走的顾小胡子,双眶盈着泪说:“顾执事,俺们做错了什么?”

��顾小胡子不语。

��盛女说:“寒冬腊月,我们往哪儿搬呢?”

��顾小胡子仍不语。

��盛女说:“顾执事,麻烦您通融通融,替俺们说说。俺们不白住,俺们付房租还不行吗?您就只当是可怜我们这俩要饭孩子,行吧?”

��盛女说着双膝落地,桩子也跟着跪了下来。

��顾小胡子软了,先是摇头叹气,之后一脸无奈地说:“顾之守老板多好的人啊,因为跟你们走得近,屎罐子已堵两天门了。顾老板因之气得病卧在床,就这人家还不罢休,递了条子说还要搬火神爷……”

��“搬火神爷”是句黑话,意思是放火烧。

��顾小胡子接着说:“顾老板暴病身亡,这前车之鉴,我这小小的商会执事岂敢等闲视之?否则说啥也不能撵你们走哇。房子闲着不是闲着?赁给你们不也是商会的一笔收入吗。”

��盛女痛心疾首地表白:“在圣集俺俩一直是夹着尾巴做人,连蚂蚁都没踩过,这到底是招谁惹谁了?结这么大的仇气?俺上门赔情谢罪还不行吗?”

��顾小胡子摇摇头说:“你们是犯了众怒,众怒难犯哪。”

��盛女大眼圆睁:“众怒?”

��顾小胡子冷冷一笑说:“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盛女大惑不解地摇摇头:“请您明示,俺真的不清楚。”

��顾小胡子一语道破天机:“你捏泥玩儿恁灵通,心眼咋像不透气的木疙瘩?你的泥玩儿在圣集盖了一圈儿,也就踢了一圈人的饭碗。同行是冤家,你硬掏别人嘴里的食,不撵你撵谁呢?”

��盛女恍然,木然。

��顾小胡子说:“树挪死,人挪活,天地宽着呢。”

��盛女说:“俺从此洗手不再沾泥,中不中?”

��顾小胡子摇摇头说:“你这话怕没有人信。你想想这捏泥玩儿又不需多大的地场,谁能挡得住你暗里捏背地里卖?你不可惜你那一手绝活儿?”

��盛女急切地表白说:“顾执事,俺给你发个毒誓行不?”

��顾小胡子说:“你跟我发毒誓干啥?又不是我要撵你们走。要是街坊们都信得过你,这房子你就住,有话你给众人说去。”

��顾小胡子站在大门口,冲当街吆喝几声,立马围过来一堆人,三十六家户主全在其中。

��盛女运运气说:“老少爷儿们婶子大娘们,俺两口儿逃难到此就图个活命,捏泥玩儿是巧要饭,没想过发财也没想过压住谁。从今个儿起,俺洗手不干……”说到此,盛女抓起一把菜刀,飞扬飞落,只听“喳”的一声,她便断了左手拇指。

��这拇指一如壁虎断掉的尾巴,在砧板上突突蹦跳……

��引来桩子的嚎声大哭。

��引来众人的唏嘘惊叹。

��盛女推开扑来的桩子,用溅血的左手握刀,打算再残右手拇指时,刀被人夺过。

��夺者叫庞大根,他所在的祁连山游击队司令员不是旁人,正是桩子的大哥海水清。他是海司令的警卫班长。数天前,他身着便装途经圣集时,曾买过“圣物八件套”。

��庞班长是带辆中吉普来的,因为圣集还不是革命根据地,这一带尚处在“拉锯”状态。为防白匪骚扰,庞班长还带了一个装备精良的班。

��原来,他带回的“圣物八件套”,让海司令大喜过望,又喜极生悲,念及乡情乡俗乡亲,禁不住潸然泪下。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庞班长虽来司令部时间不长,但有关海司令的传闻,却早已如雷贯耳。海司令绰号“钢葫芦”,打仗特勇敢。逢恶仗前夕,必剃须净发,成不见毛碴儿的光葫芦,泛青光冒寒气,与刺刀闪放的寒光互映互辉,令对拼者生悸发怵。海司令是从尸堆里拱出来的,杀敌如麻还不红眼,泪珠儿当然比金豆子还稀罕。庞班长一见便傻了眼,成了看戏的洋鬼子。

��当时,海司令捧着“圣物八件套”嗷嗷大叫:“这是我老家恩公祠的绝活儿!这是我老家恩公祠的绝活儿!”

��庞班长说:“司令员,一准是咱们莲花山的老乡,这可谓是‘圣物八件套’牵乡缘。”

��海司令顿时笑逐颜开,当即责成庞班长驱车接人。

��目睹盛女自残的惨状,庞班长当即感到没法向海司令交代,这是朝海司令的兴头上浇冷水。再往深处一问,自残者还是海司令的弟媳。庞班长的脑瓜轰然炸庙了,这还咋回见海司令?一桩弥天大喜事让这些刁民泼妇搅了黄汤。他怒火中烧,大喝一声,朝中吉普挥了挥手。

��一挺马克辛机枪立马当街架上了。

��庞班长骂骂咧咧,下令机枪点名的话刚出唇,斜刺里冲出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盛女。她横挡在机枪口的前边,颤抖着说:“不要开枪!是我自残的,这怨不得别人!”

��庞班长愕然。

��盛女说:“仔细想想,他们也难哪。饭碗被人抢去了,会不眼红?能不憋屈?要是这样的人都该杀,那得造多少子弹呢?”

��庞班长气咻咻地说:“那也不能把人往绝路上逼。”

��盛女说:“俺俩在老家呆不住,能在这儿活下来,就是圣集老少爷儿们的恩德,做人不能过河拆桥。”

��庞班长认清盛女一脸真诚,只好挥手作罢。

��中吉普启动时,人们倾镇而出。

��顾小胡子亲领镇商会的几位老者,在镇郊的路旁撮土为炉,插草为香。他们身后跪着满脸虔敬的三十六家街坊。

��当中吉普缓至时,这帮人由顾小胡子领着,连连磕头膜拜,并吟哦声声,祈祷盛女命大福大造化大。

��车后是密集跟送的人群,路有多宽人群有多宽。路边的树上也爬满了人,有多少树就有多少树人。这天也不知踩坏了多少棵树。

��这阵势有如莲花山基督教堂前的盛会。当时桩子坐在与司机并排的位置上,双目炯炯,视野开阔。可他竟对人群的攒动和喧哗充耳未闻,视而不见。此时他心中反复回响着盛女的一句话,其回响像山呼海啸不绝于耳了几十年。盛女说这句话时脸肌痉挛,血色全无。她瑟抖着手臂,抽搐着肩胛,战栗着唇齿,还有顺脸滑落的豆瓣子汗,强化了这句话的分量。盛女是这么说的:“泥玩儿毁坏了还可以重捏,人毁坏了就完了。人就是人,人不是泥玩儿,人不能把人当泥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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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盛女成了圣集一带的传奇人物。说她是奉基督之命的现世天使。还说她圣意圣心,捏出的泥玩儿会飞会叫唤。还说她口若悬河,凭三寸簧舌喝退了洗劫圣集的数千匪兵。

��到了20世纪末,我徒步考察黄河的流脉走向,途经祁连山时,曾特意到圣集小住。发现集面上的泥玩儿琳琅满目,特产泥玩儿已不再是单一的坐猴儿。天空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一家挺大的“顾记”门面还横起一道布幌,上边楷书着一溜刺目大字:

��莲花山恩公祠特产泥玩儿圣物八件套。

��我饶有兴致地进去欣赏。

��“圣物八件套”的种类依旧,但形状质地远不及桩子伯的活儿。

��守着一拉溜柜台的几位年轻人,正应接不暇地唱卖。

��我瞅个空子问:“师傅,您招牌上的莲花山恩公祠在哪里?”

��柜台里边的三人答了三个样,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一个说“陕西潼关”,一个说“安徽桐城”,另一个说“北京通县”。

��我不禁哈哈大笑,笑得里边的人愕然发愣。

��我笑着说:“看来你们都不是正宗真传。”

��里面的人相视一乐,瞬即也回以哈哈大笑,直到冒出了泪花儿后,才说:“管它正宗不正宗、真传不真传呢,兵不厌诈,只要能赚到钱就行。”

��另一位补充道:“不是说了嘛,不管黑猫白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

��我问:“这‘圣物八件套’销路咋样?”

��里边的人答道:“现在老百姓的日子好过了,玩心也大了。‘圣物八件套’供不应求,一个集日能下几百套。”

��我们查了《圣集志·人物篇》,里边有这么一段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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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女,莲花山恩公祠人也。本世纪30年代末曾流落本镇,短居九月余,后赴祁连山革命根据地投亲(据说其公公为军界要人,隶属衔位不详)。该女子善泥玩儿,有绝技“圣物八件套”传世,至今畅销不衰。该女还侠肝义胆,自残左手喝退数百扰镇兵匪,全镇数千生灵才免遭涂炭……

��

��抄了,回去交给桩子伯。

��桩子伯读了长时不语。

��追问,桩子伯才说:“志书是墨水涂的,而历史是血写的。血浓于水,不容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