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泡豆-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30年代中

��盛女、桩子离开颓废的小祠堂,住进顾老板家的一所半新小院时,节令已近腊月。顾家虽不属圣集的豪门首富,但经营泥玩儿业已有三代,是圣集吃这碗泥巴饭的领头羊。

��顾老板名唤顾之守,已五十出头。因眉心正中有颗浅褐色的豆痣,加上极少匿去的自来笑,“笑弥佛”的绰号便一直跟了他几十年。他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是街上孩童们的玩具,谁都可以捋上一把。

��桩子最先认识的就是他。那是到圣集的第一天,桩子挟只带豁口的碗要饭到西街口时,正遇上一群小孩捋胡子。“笑弥佛”躬身如弓,笑脸相迎一双双肮脏的小手。捋完了捋尽兴了,笑弥佛起身后才发现一旁惊讶的桩子。他的眼不太好使,以为桩子也是街上的小孩,就颤着笑问:“你咋不捋?是老伯得罪你了?”小孩们齐声咋呼说:“他是个要饭花子。”

��朝后的场面令桩子此生不忘。笑弥佛动员在场的所有小孩都回家给桩子拿吃的,有慢慢腾腾的,笑弥佛就说:“你往后还捋不捋胡子啦?”结果是桩子不仅满载了吃的,还开眼了圣集大大小小的泥巴猴。

��到后来,笑弥佛动员盛女、桩子朝他家的小院搬时,盛女开始犹豫不决,是因为当年莲池的教训。她担心这老头儿又是一个万福祥,就私下对桩子说:“现在的好坏人都不好分了,有时坏人装得比好人还好。谁知道这顾家小院是不是淹人的坑?”桩子坚持说:“住吧,住吧,顾老伯是天字号的大好人。”

��搬进来的第一天,盛女就拾掇了一张书桌,不让桩子再染指泥玩儿。盛女说:“男人的眼要放长线,不能光看脸前一拃远。”盛女还说:“我看着你朝泥巴堆里钻,就对不住屈死的爹。”盛女逼桩子捡起丢开多日的大本子药书。这一包袱书是盛先儿传下来的,若没有桩子她也许不会重视这些。正因为有了桩子,她把这些书视为传家宝,比眼珠子还珍惜,风里雨里,兵燹匪祸,都没让散失。

��桩子摆治泥玩儿刚上瘾,瞅着大本子药书,如马戏团的猴子钻火圈,打着踅儿转就是不肯往里钻。硬着头皮读下去,也心不跟眼,瞅着“鸟”字会飞、“虫”字会爬、“花”字会开……这如何还能顾得上病情药理?

��盛女看着眼泡儿泛潮发红,再说话就喉咙哽咽。桩子最怕盛女伤心,连忙跳过去抱紧盛女的脖颈儿,嘴巴鸡叨食般啄盛女的脸,啄出一股男人的辣味儿。盛女品出了与往日的异样,不由潜滋春情,心旌摇荡。

��盛女仍紧着捏泥玩儿,除了捏走俏的“斑鸠戏谷草”、“野麻雀”、“圣物八件套”之外,还随心所欲地捏改样的。耶稣基督、亚当夏娃、伏羲女娲……熟能生巧,盛女的灵性渐进升华,很快便炉火纯青。她手下的诸神百怪,遂变成绝妙的圣子圣神、圣女天使、飞禽走兽,过火焙制后,先使黄香擦擦,再用洋绿、洋红、白粉、炭黑等诸色描画彩纹,之后摊开晾晒。

��于是,不大的院宅里神祇飘逸,百鸟争唱,喧闹着寂寥的冬天。

��时有街邻在门口或矮墙外探头探脑。盛女读出了不少眼里隐隐的血红,惶怵便铅丝般在心头缠绕。她知道同行是冤家,自家碗里的稠了,人家碗里的就稀了,这就难免人家心里系疙瘩。她就站起身主动招呼探头探脑者进来,让人家随意挑泥玩儿,分文不收。碰上老实人还硬往人家兜里塞。她想以此润滑与街邻们的感情。

��腊月里一上冻,盛女就停了泥活儿,说这几年人不人鬼不鬼的,过的不是日子,今年手头宽绰了,也过个肥年,放挂长鞭,崩崩来年的晦气。桩子听了高兴得直跳。一有饱饭吃,桩子就猛着长个儿,一天一个样儿,像是薅着头发梢儿往上长。说话也带了喉音,浓重了男人味儿。

��盛女狠了狠心,请裁缝做了套新衣:青洋布大衫、褐绸马褂、狐皮帽儿、千层底宽脸黑布鞋。

��桩子穿上精精爽爽,愈显男人味儿十足。

��盛女也为自己置了红绸袄、绿缎棉裤,软缎鞋面上,对称着花喜鹊登枝闹梅。加上“破颜方”一停,她极快就艳容依旧,出门便亮一条街。引得妇人们咬耳朵嚼舌头,在她的背后指指戳戳。耀得男人们驻足失态,凝滞的眸子像死鱼的眼珠儿。

��圣集一带的风俗不好,叔嫂通奸、老公公钻儿媳妇被窝之类的事儿,似乎稀松平常。有一首民谣为证:

��

��正月里来哟闹新年,

��儿媳给公公来拜年。

��公公拉住儿媳妇的手,

��扯扯拉拉亲了口。

��

��三月里来哟桃花开,

��儿媳妇穿上洋缎鞋。

��红绸子裤绿丝带,

��再问公公爱不爱。

��

��五月里来哟是端阳,

��糯米糕子包砂糖。

��白糖黑糖雪花糖,

��还不如公公好心肠。

��

��七月里来哟秋风凉,

��儿媳给公公补裤裆。

��裤裆烂了个大窟窿,

��露出一杆毛毛枪。

��

��九月里来哟菊花开,

��儿媳妇坐在公公怀。

��双手拉开丝裤带,

��十回八回尽管来。

��

��圣集的不少男人特酸,不少女人特浪。骚情起来连脸都不背,像是公鸡压蛋蛋儿。他们知道桩子是盛女的小女婿,并且已行过定亲大礼后,就合成伙子拿桩子开涮。赖皮二流子常堵他的路问:

��“‘开封’没有?”

��“是‘原装货’还是‘散装货’?”

��“是‘热’哩?还是‘凉’哩?”

��……绕桩子荡漾的酸气,如黏滞的晨雾拍打不散,走到哪儿都有“裤裆调儿”跟着:

��你家姐姐嘛好呀好身材,

��两只奶子嘛像呀像灯台。

��灯台不擦嘛光呀光起锈,

��锈坏了灯台如何喂桩崽?

��……

��还有更酸的:

��腊月哩嘛结呀结冰凌,

��你家姐姐嘛直呀直喊冷。

��撩开被子嘛撑呀撑好窝,

��立等着小鸡儿去呀去扑腾。

��……

��桩子成了醋泡豆儿,成了酸汤面叶儿。他真正的“开化”,是在一个雾蒙着小雨的黄昏。一酒鬼用几杯“地瓜烧”把他灌成晕鸡后,拽着他仄仄歪歪进了一家窑子。

��酒鬼说:“好好看,好好学,学会了艺不压身。”说完就与一窑姐儿膘粘一坨,其情状声色,诱得桩子眼绿、嗓干、心口冒火,裆部挺起一杆钢枪般的橛子。

��酒鬼下架后,逼桩子趁水和泥。酒鬼由不得桩子再三犹豫推辞,三下五除二就剥光了桩子的衣裤儿,并现身说法,当面下教场。

��酒鬼还嘻嘻哈哈给窑姐儿做着鬼脸说:“你真好福气,这可是只百年难遇的童子鸡,你瞅瞅这橛子多粗多长喜欢人不?你得下劲儿好好拨调拨调!”

��盛女得了笑弥佛的信儿,大喘着气闯进来时,桩子已稀里糊涂地上了炕,两具一丝不挂的胴体叠合在一起,窑姐儿正撕拽着桩子的橛子往身子里放。

��酒鬼在一边儿急得搓手大叫:“朝里插呀桩子!朝里插呀桩子……”

��盛女一见这阵势儿,“啊呀”一声尖叫,晕倒在炕前……

��盛女病倒了,三天水米未打牙,人瘦了一圈儿。任桩子百般乞求,她头不抬眼不睁,横给他一个脊背,像一堵冰冷的墙。桩子没经过这阵势儿,像是天塌了地陷了,泪人样跪在盛女的床前,一遍接一遍地忏悔说:“我再也不在外边喝酒了,再也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儿了。”

��直到他的泪流干了,喉咙挤不出音儿了,盛女才转过身拉他起来,两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