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圣灯-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30年代初

桩子伯出生时窗外狂舞雪絮,天落得极低。房顶上的胡草被风一绺绺旋起,挟裹着桩子伯临世的号哭。

��差不多同时,桩子伯的母亲因大出血告别了人世。

��桩子伯就落在了嫂子海李氏的怀里。在这个世界上,桩子伯也就剩下了哥哥海水清与嫂子两个亲人。桩子伯的哭腔拉得很长且直,小公鸡学鸣一般嘶哑,弯子拐得很艰难。

��嫂子说:“又是个拿头撞墙的犟种,像他哥。”

��嫂子还叹气说:“属羊的生在大雪天,连根草毛毛儿也没有,是只饿羊,拱一辈子雪窝也难混个肚圆。”

��嫂子取出一条蓝粗布单子包裹桩子伯,单子幅宽且长,叠六折才能用。这是老辈们传下来的风俗:大单子包光屁股娃,将来是大胆子男人。这单子是嫂子在桩子伯临世前赶织的,每日亥时上机,买不起洋油,只好点蓖麻子。灯苗如豆,摇摇晃晃,亮了机杼,也亮了嫂子的泪脸,人不伤心不落泪,泪从心出,浸梭润杼,叫“织心布”。

��嫂子把心都织进去了,希望能保住弟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每夜燃尽九串蓖麻子之后下机,连织五日,或多或少都会坏了福分。诵经之人笃信“九五之尊”。“九”是阳数之级,九霄、九门、九派、九州……均为天地之极数,始于一而终于九。

��凡忆至此,桩子伯总满腮泪流。

��每年8月15日,是圣母升天日,这是基督教每年的四大节庆之一。

��届时,莲花山教堂就组织基督徒们过节,弥撒做完后,还有一个自发的仪式:送圣灯,意为“救倒悬”。

��《圣经》说:耶稣降世后,遭恶人陷害,备受折磨,如处倒悬。基督徒们送圣灯,是遵照圣母的圣意,不仅彰显对基督的爱心,也寄托对远方亲人的怀念。

��桩子伯说:嫂子每年一进7月就开始做圣灯。找来桐木片锯方、削光,用竹签钉在当中,签上的长捻是用蜡油浸过的,足够燃上一个时辰。木片四周糊几片纸做的莲瓣,酷似一朵荷花,因而叫荷灯,也称“河灯”。

��夜里把圣灯放在河里,炼狱中的人得到它就能脱离苦海。嫂子每年准备的圣灯都一个数,不多不少,刚好九九八十一盏。做完圣灯后,嫂子还要准备“圣物八件套”,这是一套哨子泥玩儿,做得好的不仅形象逼真,吹出的音儿也极真。有鸡、鹅、马、羊、牛、驴、狗、猪八种,据说此为朱元璋的真传绝技,往上追溯就是基督了。这东西沾沾莲花山沾沾恩公祠就显灵气,否则就没了灵气。

��就连毗邻的村庄,虽同饮恩公河水,却出不了圣物八件套,泥活儿手艺再绝也出不了。即使勉强做出来了,或形非或音损,其货色不堪与恩公祠的一比。这是经多少代的泥玩儿高手反复检验印证过的,得出的共同结论是:这是基督的圣意、洪武的皇恩。圣意、皇恩如何违得?

��然而恩公祠的圣物八件套,也并非都带灵气。大凡出手的尽是些平平之作,要么形似音非,要么形非音似;抑或个别形音相像,大部分差之较远。真正能做到形音俱佳,件件精妙,且做得够整套的,相传几代才出一人。若男,即为“基督诞生”;若女,就是“天使降临”。无论男女,均为一代英才,而英才转世,为的就是匡正邪恶,济世救民。嫂子捏制的圣物八件套,虽说平平庸庸,她也要全力去做,这叫“心到”。

��因为桩子伯自小就痴迷圣物八件套,白天吹晚上吹,上床睡觉也得有圣物八件套陪着,否则不能入睡。此习甚至一直沿袭到洞房花烛,令嫂子十分惊诧。

��桩子伯说他首次送圣灯那年十三岁。

��嫂子说:“桩子,咱俩去搭救你哥。”说着便唏嘘不止。

��桩子伯见嫂子落泪也跟着落泪,不一会儿他俩就成了泪人。

��桩子伯家的河灯抬到恩公河沿儿时,落日还挂在西边的林梢上,晚风幽幽荡开,肆弄着满坡的苦艾和野萝卜花儿,抖散出丝丝缕缕杏仁般的微苦。飞虻和流萤迷恋这苦味儿,追逐成嘤嘤嗡嗡的方阵,遮天盖地,掩蔽了余霞濡黄的林梢。

��到了天幕悬星时,放灯看灯者仍寥寥。一叶孤舟,寒水独钓,一片混混沌沌。一打听,说是有人夜观天象,测出子时将有大风大雨,不宜放灯。嫂子迟疑不决,桩子伯则哇哇大哭,非放不可。亥时至(放灯的最佳时辰),嫂子见树梢不动,草尖不摇,加上桩子伯号啕不止,便毅然载灯离岸,泛舟水上。

��嫂子连诵三遍《圣母经》后,召唤桩子伯开始。

��嫂子说:“先扔圣物八件套,你哥听见响后就该出来接灯了。”

��桩子伯打开装圣物八件套的匣子,先投鸡,再鹅,再马,再羊,再牛,再驴,再狗,再猪。

��之后,桩子伯双手捧灯,嫂子划火点燃,点亮后,由桩子伯小心地放下去,一朵荷花便颤巍巍地开在水上,与倒映的星斗融为一团。

��此刻,嫂子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一边仰望苍穹怆然喊道:“他哥——接圣灯吧!”

��桩子伯随着嫂子亮开童腔哭喊:“哥啊,弟弟给您放灯了,快来接吧!”

��楫桨咿呀,舟逐雪浪。一朵朵荷花放下去了,灿烂了波光粼粼的水面。盏盏橘红的圣灯浮荡着,渐移渐疏,抖散开去。

��嫂弟俩边放边喊,长呼短唤,声声抽泣,声声凄厉,心魄也成了两朵滴血荷花,坠入展展的恩公河当间,飘摇,浮沉,与冥冥中的亲人会晤,轻喧的浪响莫不是与之共语?嫂弟俩沉浸其中,全然不觉悄然降临的风起云涌。

��风声:呜呜——

��浪响:哗哗——

��嫂子:“他哥——接圣灯吧!”

��桩子伯:“哥啊,弟弟给您送圣灯了,快来接吧!”

��……

��终于,一道激浪汹汹扑来,像一只高高扬起的拳头,而颠簸中的小舟却如一只轻扬的花生壳,几乎连挣扎一下也没顾上,花生壳便没了踪影……。

��

��坐落在莲花山顶的基督教堂是何人建造?传说有两个版本:一是朱元璋,二是大鼻子洋人。后者说是八国联军进北京不久建的,大鼻子洋人相中这里的青山绿水,就在近处的莲花山上建起一座教堂,欧式建筑,石砌而成,灰白拱顶,灰白墙壁,亮色扎眼,巍然屹立,将毗邻的恩公祠、女娲庙比得灰头土脸,相形见绌。进出教堂的神父、修生、修女们胸前挂着熠熠闪亮的十字架,传经布道,温文尔雅,还搭粥棚,施舍饭,积德行善。

��海李氏是虔诚的基督徒,早晚去教堂诵经,从不间隔。一尊镀银的十字架,在她胸口闪亮了几十年,也没有护住丈夫海水清。当时,恩公河年年决堤,老百姓饱受其害,时任中共莲花山支委书记的海水清,在十八乡镇的地下农会主任联席会上,将胸脯拍得山响道:“加固河堤,救百姓于水火,已迫在眉睫,我们共产党不说谁说?我们共产党不干谁干?”

��当时党的活动仍在地下,扯旗放炮地领着老百姓兴修水利,还行不通。

��海水清灵机一动,就以“基督”的名义来做。他利用与莲花山教堂的关系,说服意大利神甫出面,与国民党县党部及各路豪绅协商。

��协商会上,海水清作为翻译,西装革履,手持文明棍,神态自若,不离神甫左右。神甫在前边“英格里士”,他跟在后边慷慨陈词,柔中有刚,连唬带蒙说:“恩公河流域的灾情,惊动了罗马教皇,而赈济苍生是基督的教义,不可不做。如果恩公河再不治理,罗马教皇将会动旨,利用世界宗教组织出面干预。到那时有关方面对于来自国际的压力,是会作出最起码的姿态的。草菅人命该当何罪?诸位心里都清楚得很,轻则以渎职罪将诸位革职查办,重则你们的脑袋没准儿也会搬家……”

��海水清这番话如投枪匕首,刺得听者不寒而栗,这些混官场之人,谁不在乎头上的乌纱呢?当场签字画押,达成了四点协议:

��

��一是由莲花山教堂神甫主持恩公河工程事宜;

��二是由国民党县党部下文组织全县民工,并维护施工的安全;

��三是工程资金一改往常,不抽人头税,从田亩税、商业税等杂税中筹借;

��四是为防止有人借筹措工程款之机中饱私囊,由教会派人直接监督。

��

��这份黄道林纸协议,如今静静地陈列在莲州党史馆中。它是中共白区民运工作的一个成功范例,

并作为海老革命的丰功伟绩,永载史册。

��朝下,海水清受神甫的委托,摇身一变成了恩公河工程总指挥,简称为“海河头”,

指挥部的牌子就挂在莲花山教堂门口。

��另两位中共莲花山支委成员——绰号“鹰爷”的海大鹰和以行医为掩护的盛世贤,也摇身一变成了副总指挥、“副河头”。

��工程进行得很顺利,恩公河堤加宽加高数尺,赶在汛期到来前完工,当年就安澜无恙。

��利用敌人,在敌人的眼皮底下为老百姓干实事,海水清开创了中共在白区工作的新局面。

��沿河的老百姓,对“海河头”尊崇有加。他尤得民心之处,是视金钱如粪土,大把大把的工程款从手上滚过,他不贪不占不动心。举家一直挤居在恩公祠的一间土屋里,吃五谷杂粮,穿褴褛衣衫。老百姓对此有口皆碑,说古有包青天,两袖清风为民请命,我们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也幸遇“海青天”了呀。有流传至今并分别收进《莲州地区志》、《莲州地区党史》的民谣为证:

��

��恩公河,恩公河,

��河畔百姓眼泪多。

��直到出了个海水清,

��百姓的日子才轻松。

��

��“海河头”,“海河头”,

��一轮红日照莲州,

��自从有了“海河头”,

��百姓从此不犯愁。

��

��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听说海水清是共产党后,便对共产党钦敬向往。他们的概念就成了:海水清是共产党,共产党是海水清。

��有了群众基础,海水清因势利导,组建村农会,领导减租减息,成立赤卫队,打击恶霸地主、土豪劣绅,保卫胜利果实。革命形势迅猛发展,如火如荼。党的活动由地下转为公开,恩公河苏维埃革命政府宣告成立。同时成立的还有恩公河革命武装游击队,海水清任司令。

��苏维埃政府成立后的第一项决议,就是筹备恩公祠水库工程,让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得到更多的实惠。

��因为有了修堤的经验,旧调重弹,工程开始进行得很顺利。

��莲花山教堂的意大利神甫,从国外基督教会争取来一万克黄金,算是首批启动资金。规格是一百克一根的一百根金条,灿光闪闪地摆满了基督圣像下方的祭台。

��伫立在一旁的海水清、鹰爷、盛世贤,谁曾见过这么多的钱?眼睛都被照晕了,眼前成了迷乱的星空。

��最先恢复常态的是海水清,他颤颤地说:“天意如此,心想事成,该我们共产党长脸啊!能将水库修好,为恩公河两岸的老百姓做点儿事情,此生足矣。”

��但是事与愿违。三天后的深夜,一支白匪的武装特工偷袭了莲花山教堂,镇守教堂的鹰爷一边让人飞马报信,一边指挥着一排游击队员顽强抵抗。

��而此时海水清正带领游击队的主力,在莲池镇召开镇反大会,当场枪毙两位家财万贯却对恩公祠水库不拔一毛的“铁公鸡”。

��这是中共恩公河支委作出的决议,为的是杀一儆百,让恩公河两岸的恶霸富豪们为修水库出血。听到莲花山教堂被袭的消息后,海水清立即率部紧急返回增援,让他牵肠挂肚的是那一百根金条。

��当海水清赶回莲花山时,教堂内外已血流成河,遍地横尸。

��一排游击队员壮烈牺牲。

��一百根金条被洗劫一空。

��血泊中的鹰爷被千呼万唤后,又顽强地睁开了眼睛。

��奄奄一息的鹰爷,盯着海水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完全是……有目的……的偷袭。有鬼,有内鬼。”

��海水清低声道:“事情终会水落石出的,你好好养伤。”

��这场偷袭,算是白匪对恩公河苏维埃根据地打响的第一枪。

��紧接着,多方反动势力纠合的还乡团开始了疯狂进攻。海水清率领游击队顽强地坚持数月后,因众寡悬殊,不得不重新转入地下。

��发生在恩公河流域、由海水清领导的这场农民革命运动,终止了。

��恩公祠水库的筹建也随之终止。

��海水清双手沾满了恶霸富豪们的血,自然被视为眼中钉。一次又一次针对他的劫杀,他都成功地躲过了。

��但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他最后是让人捂在了被窝里。那夜满世界霹雳火闪,豪雨如瀑,海李氏惊叫着扑出门撵人时,才觉出雨点像石头子兜头乱砸。海水清转身几声吼叫:

��“告诉乡亲们,我海水清还要回来哩!”

��“只要不死,我海水清就一定会回来!”

��“我海水清还要带领乡亲们修水库!”

��海水清把豪言壮语留在了暴风骤雨里,也留在了这一带老百姓的心坎儿上。

��海水清给这一带生灵留下了美丽的梦想:修建水库。

��从此,海李氏眼前就不断闪现石子雨。天上出七个太阳,她也觉得雨腥气刺鼻,她每天双手合十,默诵圣经,用心祈祷:再莽壮的汉子,能受住石头子砸吗?劈头盖脸的,连件衣服也没披……天主圣母保佑他平安,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