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清-百年恩公河

公元20世纪90年代中

过三个月,海老就满一百周岁了。

��海老不是一般的百岁老人,海老是莲州地区的精神支柱。

��莲州地区的基督徒,一直盛传海老是基督现世,是莲州百姓的救世主。

��海老的全名叫海水清。海老的全名只有在庄重的红头文件上,或严肃的媒体报道中才出现。

��有关海老传说的版本很多:做“红色种子”时,一口流利的“英格里士”感动了莲花山教堂,使意大利神甫瞠目结舌。他因而隐身教堂,以修生的名义传播革命思想,用星星之火点亮了恩公河……

��海老不仅足智多谋,还英勇善战,在20世纪20年代做赤卫队长时,杀土豪劣绅如麻;30年代做恩公河游击队司令,让小日本与“白狗子”闻风丧胆……他创建的恩公河苏维埃根据地,曾一度成为革命摇篮,培养了一大批干部。其中活下来的,都成了革命的宝贵财富。他们对海老感恩戴德,尊崇有加,拿海老的话当圣旨,当金科玉律。海老关心他们,爱护他们,该提拔时提拔,该说话时说话,该庇护时像母鸡护雏,上下彼此照应,和谐团结,形成了良性循环。这扩大了海老的地盘,加重了海老的权势。

��解放后,海老是莲花山县的第一任县委书记,后来一直坐在莲州地区党政一把手的位置上。80年代初退下来时,是省人大副主任,享受正省级待遇。

��离休后,海老名义上是功成身退,其实并未赋闲,继任者特意为他保留了原来的办公室。地区的重大事务,还得征求他的意见。啃不动的硬骨头,还得由他出面协调。这种职退身未退的日子差不多持续了十年,直到住进了莲花山干休所。当年干休所选址时,海老圈定于此,缘于这莲花山又名保命岗,山下是奔流的恩公河,青山绿水,得天地之灵气。搬进来那日,他心血来潮,竟得一首五言诗:

��

��坐拥保命岗,青山送天堂。

��绿水荡漾处,恩公赐安详。

��

��让他情有独钟的不仅是这条陪伴他百年的河,距干休所百步之遥,还有一座教堂,晓暮时的风琴声、唱经声清晰可闻。每逢此时,他总刻板地走进院子,坐在一把藤椅上,怀抱拐杖,双目微闭,听任天籁般的音符在胸间萦绕,结果常常是满腮泪流。

��海老常常喃喃自语:“斯大林、毛泽东够伟大了吧,他们才落个‘三七开’,我老海若够上‘四六开’就不错了。”有时,他会冷不丁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发问:“你们如何评价我老海?大家如何评价我老海?老百姓如何评价我老海?”被问者昏蒙片刻后,总是笑着回答:“海老,您是革命功臣,您是革命旗帜呀,您是莲州人民的骄傲。谁不尊敬您?谁不崇拜您?”

��每逢这时,海老就忍俊不禁。他笑得很淡,很自然,很惬意,有一种成就感深藏其间。

��渐渐,戎马倥偬的岁月,历次政治运动的浮沉,对海老来说已成过眼烟云,激不起情绪的波动了,但亲情如陡涨的恩公河水,在他胸间激荡。他开始盘点亲情,这种思潮的起伏,对他来说是从未有过的。兄弟情深,第一个涌上来的是海桩子,他唯一的亲弟弟。但兄弟之间罅隙过深,交恶了几十年,哥哥做高干,弟弟看河堤,判若云泥。他想起海桩子的话:“兄为高官,弟为草民,老死不相往来。”若让海桩子评价哥哥,会是“四六开”吗?恐怕是倒“四六开”,甚至是倒“三七开”,没准还会认定老兄祸国殃民,一无是处,地道的白脸奸臣一个……想到与亲弟弟芥蒂的缘由,海老陡然一阵胸闷,像是被万山挤压,又像被卡死了脖子,一口气未上来,大脑蓦然一轰,昏厥了过去。

��干休所的医生及时赶到,诊断是急性心肌梗死。告急电话中断了莲花山县委常委会,抢救领导小组随之成立,金果果书记亲任组长,她当即拍板:“海老是国宝,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

��干休所条件有限,转院就医势在必行。但海老有言在先:“从踏进莲花山起,我就算叶落归根了。谁要是在我不能开口说话的当儿,以救治为名搬我下山,到马克思那里,我也饶不了他。”

��海老素来言必信、行必果,以铁腕政治家著称。他无须动口,一个眼神,或一个暗示,即可使人上天,也可让人入地,或使人飞黄腾达,或把人搁置冷宫,甚至打入十八层地狱,全凭他的兴趣。在莲州地区他的意愿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这一句“饶不了他”的背后玄机,如何不让人发怵。

��就地救治,金书记一锤定音。直升机运来了省里的专家和器械,用最先进、最昂贵的“导弹头”,摧毁了海老心脏的堵塞物。

��海老的心肌恢复了跳动,但大面积猝死的脑细胞没有抢救过来。从此,海老丧失了语言功能,周身也动弹不得。好在有少量存活的脑细胞,支撑着他的部分中枢神经,使他残留少许清醒。凡亲人探视,听到至情至深时,他的眼角总会有混浊的泪珠滚出。

��这些流动的泪珠,虽然很有限,却是活着的标志物,证明海老还有清醒的希望。金书记明确表示,只要还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就决不放弃努力。这很让一些人振奋,其中当然包括跑前跑后的海黑头。对这个恩公祠土生土长的远房孙子,海老有着超乎寻常的感情。要说他老人家还不够沧桑吗?尘世间的蝇营狗苟,还逃得脱他的法眼吗?可他乍一见海黑头,就让海黑头照心窝打了几枪十环。平时乡亲们找他办事,他一般敷衍一下,送几个小钱,领到餐馆,肥吃大喝一顿了事。谁知海黑头不听他这一套,说:“爷,您孙子不缺钱,您孙子的钱花不完,您孙子也不缺吸不缺吃不缺喝。您孙子吸烟只认一个牌子,大中华,软包装的,硬盒的您孙子不抽。”海老忍俊不禁,心想你就使劲吹吧,反正又不报税,恩公祠咋出你这个怪物。海黑头当真从兜里掏出一包软包装大中华,给海老敬上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海黑头长吸一口说:“爷,要论明钱您没有您孙子挣得多。”海老笑道:“你做啥营生?”海黑头卖了个关子说:“您孙子干啥营生待会儿再给您汇报,反正您孙子不偷不抢,挣的都是明钱。先说这喝酒,您孙子只认一个牌子,就是贵州茅台,当年出厂的您孙子不喝,您孙子只喝十年以上的陈货。”海老笑着从书架下边的暗柜里,取出一瓶喝剩下的茅台,倒半杯递给海黑头说:“你品品这是哪年出厂的?”海黑头接过凑到鼻前一闻,张口就说:“这酒不假,是1989年出厂的。”海老验证了一下包装上的出厂日期,顿时为之愕然。

��接下来,这祖孙两人的关系近了不少。海老重复刚问的话题:“你是做啥营生的?”海黑头说:“您孙子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海老纳闷。海黑头说:“《周易》是灿烂的传统文化吧?您孙子就是做《周易》的营生,给人算卦测字起名看风水,这大把大把的钱就飘杨叶般过来了,想关门堵都堵不住。”海老恍然,笑道:“你这是封建迷信,要搁过去我一个电话就把你抓起来。”海黑头说:“您孙子办有执照,属合法经营,您抓孙子没理由啊。”海老说:“咋样啊?你挺会蒙人?”海黑头说:“爷,不瞒您说,您孙子的生意好着哩。您孙子的名声打出去了,光地厅级县处级找上门来的都得预约,那些小小的乡镇干部不走门子想见您孙子的面都难。”一句话将海老说得哈哈大笑。海黑头说:“您别见笑,爷,河里没鱼市上看。这年头做官的做得越大越收不住官心,大款越大越想再发大财,加上官场、商场风云际会,瞬息万变,谁不想预测一下未来,探求一下变数,防备一下克星,图个顺畅吉利呢?您孙子的生意也就因之特好。”

��朝下自然过渡到了现身说法,海老半信半疑地让海黑头推算了生辰八字。之后,海黑头一本正经地说:“爷,真神不露相,露相不真神,孙子先赔礼再说话。”海老说:“但说无妨。”海黑头说:“爷,您孙子可大不敬了。”海老笑道:“你开蒙吧。”海黑头又抱拳施礼道:“爷,桩子爷是您的亲弟弟。”海老说:“你这不是废话吗?恩公祠妇孺皆知。”海黑头紧接着说:“现在您名义上就俺桩子爷一个亲弟弟,其实不然,您另有一子一女,还有两个孙女,一个曾孙女,您子孙满堂啊爷。”海老愣了一下,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同时还微闭上了双眼。海黑头说:“爷,孙子失礼了,还朝下说不?”海老无言,轻轻颔首。海黑头说:“爷,您孙子遇到难题了……”海老睁开了眼睛。海黑头说:“对一个女人,您孙子不知该咋称呼。”海老瞪着海黑头说:“你该咋说就咋说。”海黑头摇摇头:“不行!爷,这女人的身份特殊。”海老问:“是谁?你只管说。”海黑头说:“那样的话您孙子可大不敬了,这个女人就是桩子奶——盛女。”

��这一枪实实在在地照海老的心上打了个十环。

��海老的额头浸出了一层明晃晃的汗粒。朝下,海黑头又打了两个十环。海黑头说:“爷,时下有个段子很流行,是说男女婚外情的,大官外遇叫游龙戏凤,小官外遇算一时冲动,百姓外遇是流氓成性。同是搞女人,游龙戏凤叫生活品位,一时冲动是活出了趣味,而流氓成性是触动刑律犯法犯罪。”海黑头这一插科打诨,把海老逗得忍俊不禁,道:“你这大官小官是如何界定的啊?”海黑头笑道:“这个嘛,因人而异,不好界定。大官泛指高干,包括省部级、地厅级,小官是县处级,囊括乡科级。爷,您是省部级,高干,大官,即便一时失足,也是游龙戏凤,这叫生活品位,没有人敢品头论足、横加指责的。”海老笑嗔道:“听你瞎扯。”海黑头感到是时候了,遂言归正传道:“爷,依照命相之规,对当属女人是以是否怀孕生子为界定的,诸如蜻蜓点水、一夜情、露水夫妻一概排除不计。爷,据此推定,您名义上就俺奶海李氏一个女人,其实不然,您另外还有两个女人……”

��海老撑不住劲了,一抹额头上的汗,吼道:“别说了,你给我出去。”海黑头脸一白,讪笑着,面朝海老边朝外退边连声道:“爷,爷,孙子失礼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您孙子一般见识。”等他退到门口时,海老又厉声喝道:“回来,你给我回来!”

��朝下,为了避开干扰,海老带着海黑头,移师到地委招待所一间豪华包房,关上大门,听海黑头敞开侃了整整一个下午。

��一个侃得满头大汗,一个听得灵魂出窍。

��此后,海老不再拒绝海黑头的求见,但都是私下的,不为人知。这种交往方式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再后来,海黑头成了吃皇粮的国家干部,职务是海老的生活秘书。

��此刻,海黑头支开护士,俯到海老的耳边说:“爷,从此时此刻算起,距您的百岁华诞还剩九十天。您一定要撑住劲儿,到时您交代给孙子的事儿,全都会办得妥妥当当。”

��病床上的海老纹丝不动。

��海黑头接着说:“爷,您另外两房留下的下辈人都有下落了。”

��海老仍纹丝不动。

��海黑头并不灰心:“爷,那枚‘方圆梅花印’也有着落了。”

��海老依然纹丝不动。

��海黑头最终一枪打了个十环:“爷,保命岗开发已经进入倒计时了,您一定要挺住,听听动工的炮响啊爷!”

��海老的眼角缓缓地淌下两颗泪珠。

一说恩公河

恩公祠最初叫泥玩店,后来称大鳖庄,缘由是整个村子坐落在一只千年大鳖上。此鳖平常无动静,偶尔露峥嵘,能随涝起漂,随旱落势,神一样护佑着大鳖庄人。后来祖先们提升了审美品位,用“龟”替代了“鳖”,改为大龟庄。

��恩公河一溜十八个村都带“龟”字,有小龟庄、黑龟庄、白龟庄、花龟庄、金龟庄、银龟庄……

��鳖与龟同族同类,又称元鱼、甲鱼、团鱼,也有俗称王八的。正因为老鳖的称谓多才给人以多项选择,后世不少年轻人埋怨祖上肚里缺少墨水,啥村名不能起,偏偏相中个“龟”字?谁不知女人不守本分找野汉子了男人才是龟?这不是自己埋汰自己是啥?也有斗着天胆私下鼓捣着改村名的。村里咬文嚼字的老学究们可不依,骂他们数典忘祖,不敬不孝,还追溯渊源,引经据典,说从古麒麟、凤、龟、龙就被列为四灵;还说这天上飞的、水里游的,比龟金贵的没有。并搬出《尔雅》摇桩般哼唱:南方龟有九尾,见之者得富贵……

��去掉“龟”字,将村名改为恩公祠者,是海老海水清。他是革命老前辈,名正言顺,一锤定音。连老学究们也哑然失语,随声附和。

��全村百十户人家,一色的泥壁老屋。每户宅前,都葱茏着一株石榴、一丛翠竹。点红缀青,图个如意吉祥,有如请的门神哼哈二将。偶尔一阵小风掠过,石榴哼,翠竹哈,彼此应和,能驱鬼避邪。

��

��恩公河是黄河的支流,又称害河。害,方言是祸的意思。旱天要水时,它崩干亮底,得不住它的济;涝时它又成了稻谷壳子,蛤蟆尿一泡就满了,捂治不住便憋堤决口,冲个房倒屋塌,人为鱼鳖,满坡泱泱白。

��恩公河原先叫“福水”,明朝万历年间的《莲州志》上,落的就是福水。我最先是听桩子伯说的,那会儿我穿开裆裤,敢在女孩儿面前露雀子,以为是件宝贝,我有她们没有,展览一下眼气她们,现在忆起来很汗颜。

��恩公河的由来缘自一段动人的故事。是年,天干百日无雨,地裂成网,毒日头如倒悬的化铁炉,朝下直浇铁汁子。庄稼叶子都枯了、黄了、焦了,连风都被毒日头烤出了煳味儿,划根火柴就能“砰”的一声点燃世界。

��民不聊生,饿殍遍地,苟活者在垂死挣扎。

��耶稣基督为救这方百姓于水火,派一只大鳖从天而降。大鳖用头,用蹼,用甲,硬是拱开一条河道,将黄河水引了过来。两岸的老百姓得救了。功德圆满的大鳖再也不走了,与民为邻,和睦相处,共享福乐。大鳖时而潜水而居,时而爬上保命岗,居高接纳阳光,听命基督圣训。

��为使世代铭记大鳖宏恩,两岸百姓称此河为恩公河,把老鳖当“恩公”敬奉。还捐财物在保命岗造了恩公祠,祠内供奉有恩公铁像,终日香火不断。

��所谓恩公河之“福”,是在春夏无风的日子里。河水是油油的绿,这绿是堤上茸茸的草与茂密的杂木林染就的。水面镜子一般平整且光亮,偶有飞鸟点水或轻舟荡过,水面遂折起几道皱纹或小小旋涡,水里的绿堤与密树的倒影也跟着晃动。但这动荡不会持久,稍许堤岸与树的影又会在水面上显现,一曲一弯地波动,像是被酒精作用着的醉汉。再过片刻,醉汉终于清醒了,依然是堤与树清晰的倒影,油油的绿。透过无波的水面,可以目睹游鱼的逍遥自在,领略鹅卵石的品格与雅趣。

��朝霞托起旭日的时刻,恩公河是笑着的。和暖的风抖动着水面的波纹,一闪一闪地反射着阳光的璀璨,每道小小的旋流都是亮晶晶的笑涡,淳朴而可爱,让人心旷神怡。正午时分,阳光热烈地爱抚着绸缎似的水面,恩公河回应以温柔的喘息,使得沸热的空气有了潮湿与水润的气味。夕阳西斜的时候,杂木林的梢头披上灿烂的金黄,又将油油的绿涂成灿灿的黄。黑夜降临时,恩公河便开始酣睡,仿佛梦中的呓语,波浪偶尔轻拍数下堤岸而后退去,重新陷入沉寂。倏忽一阵晚风抖起,沉睡的水面遂被唤醒,涟漪的轻喧如同呓语,这周而复始的呓语,构成了恩公河的沉沉长夜。在涟漪的荡漾中,岸边的水草丛中,有不睡的细脚虫借着淡淡的月光,在草叶与茎节上爬来爬去寻觅着食物。它们或忙碌或小憩,都显得兴致勃勃,时而还低吟浅唱一曲,发泄着丰收的畅快与知足。

��在这诗情画意的季节,如葫芦状绕过恩公祠的河堤,春绿夏红秋黄冬白,忽儿翡翠葫芦,忽儿玛瑙葫芦,忽儿金葫芦,忽儿玉葫芦。一声鸡啼狗叫,绕恩公河回旋荡漾,如同来自遥远的天际。

��当然这美不胜收的景致,不过是恩公河的表面现象。平常它隐蔽罪恶,深藏不露。如果不是上游的洪峰巨手般一把撕破它温情的面纱,它残暴的性情就一直被遮掩着,让你不明就里并陶醉其间。

��我太熟悉它破堤泛滥、吞噬田园的残暴了。此时,它的水呈浊黄色,显得邪恶、汹涌,狂嗥怒吼,如同一头发疯的野兽。浪头连着浪头,卷起层层泡沫,森严可怖地推进,集结够阵势后,威猛地耸起一道暗黄的拱墙,之后发出轰然巨响倒下,随之再耸起一道拱墙……浊浪排空,所到之处稼禾荡尽,庐舍为墟,令人绝望心寒,凄凉之情陡生,由不得你不感叹人之渺小。

��此时成群结队的水鸟,在烟波浩渺的水面上空盘旋。它们不时地拍打着伤感的翅膀,拖起长声唳叫出哀鸿遍野的阵势与规模。

��我感叹恩公河的道貌岸然,伪善,且包藏祸心。

��我对恩公河的定位是“三七开”:三分福祉,七分患害。

��我常常产生这样的遐想:如果没有传说中的恩公掘河,没有这条恩公河,两岸乡亲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境况?生活质量会不会更好一些?

��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我便开始诅咒恩公河。

��

��我与恩公河最初的亲密接触缘于桩子伯。

��桩子伯戴过礼帽穿过大衫。在恩公祠“戴礼帽穿大衫”是高称,是指灌过墨水的文化人。这号人物稀少,比找白头麻雀都难,多少年还不出一个,出了就是扎眼的星星,挂在半空亮眼明,也挂在乡亲们的嘴皮子上,走哪儿喷到哪儿,溅一片唾沫星子。

��也出过贼星,像海鸭子喝的墨水也不少,就是说人话不干人事,乡亲们捣他的脊梁骨,说他是“戴礼帽穿大衫日牛”,猪狗不如。

��打我记事起,桩子伯就钻堤窨子。堤窨子,就是恩公河上的泥巴屋,我们也叫土碉堡。挖方池子,栽两根木桩,举一条横檩,棚些树椽儿,苫上胡草,再使麻稔泥一抹即成。堤上旺生胡草,用它苫屋,不透雪雨,冬暖夏凉,还耐沤,能撑几十年不糟不坨。这号堤窨子隔不远一个,如棋盘上的守河卒子。桩子伯守着恩公祠这段,赶汛期时他手头不离一面铜锣,锣槌儿跟鸡蛋样,能敲得人心乱晃。乡亲们一听到锣响,就知道堤子撑不住劲儿了,赶紧朝莲花山跑。

��莲花山是座高高的圆土岗,乡亲们称它为“保命岗”。

��据说基督曾有训示:

����保命铜钟,不得擅动,动了铜钟,无处逃生。

����此训示就篆刻在教堂前的大青石碑上,后来叫日本人的飞机炸毁了。

二说泥玩儿

��恩公祠人善泥玩儿,相传自基督始。最初的文字记载见于《明代野史》:朱元璋为躲避元军追杀,曾隐姓埋名在恩公祠,以捏灵狗为生。灵狗即为泥玩儿之初,凡泥捏的飞禽走兽、鱼鳖虾蟹、鬼怪神魔统称“灵狗”。朱元璋慧心灵性,捏鸟鸟飞,捏兽兽走,捏虫虫爬,捏鱼鱼游。有人问朱元璋:“你这手绝活儿是跟谁学的?”朱元璋说:“都是跟基督学的。”又问:“你咋不捏人哩?”朱元璋说:“捏人是基督的事,我只捏灵狗。”再问:“灵狗为啥是彩画黑底呢?”朱元璋说:“天分四方,东方有青龙,西方有白虎,南方有朱雀,北方有玄武。莲花山处于玄武,色为黑,灵狗的底色也当为黑。混沌初开,基督用五彩圣光划破黑暗,才见天日,灵狗因之当染五彩。”这日,朱元璋正捏灵狗,元军闻讯来了。朱元璋不慌不忙,拎起一篮子灵狗边走边撒。这些灵狗有鸟有禽有虫有兽,冲元军乱飞乱叨乱咬乱扑,朱元璋趁机逃脱。当了皇帝后,朱元璋为恩公祠一带的百姓办了两件事:一是拨重金修建了莲花山教堂,二是钦准恩公祠百姓不纳税赋专事灵狗。从此恩公祠的灵狗便蜚声远近,逢一年一度的基督圣诞,教堂前偌大场地就摆满了灵狗。是不是恩公祠的都扯开嗓门吆喝:“恩公祠的灵狗!恩公祠的灵狗!皇帝金口玉言封就的,会飞会叫唤!”

��泥玩儿泥玩儿,就是泥巴玩意儿,也叫泥匠活儿。乡亲们善泥玩儿,原村名“泥玩店”的来历也缘于此。“从恩公祠过一趟,傻子也成泥巴匠”,话虽说过了,却道出几分实情。在老家,泥玩儿的传说轶闻,就像满当当的一塘水。我也是泡出来的人,夜里做梦都会扎翅膀飞,踩云朵朵,钻《山海经》,扑秦陵兵马俑……醒来,还带股仙风鬼气。

��说穿了,乡亲们弄泥玩儿是用泥巴换钱,诳诳莲花山教堂、恩公祠、女娲庙的外乡人。上市的泥玩儿大多是粗制滥造,哄到钱为止。这些人携泥玩儿篮子,穿梭于教友和香客之间,如蝇附膻,撩扑不去。

��桩子伯不趟此浑水。他喜欢将一方草苫铺在堤窨子门口,眯目盘坐,细品一支裹了烟精花儿的“蚂蚱头”,手边的一只小泥钟,则精妙传神,熠熠闪亮,似一触即会铮铮作响。有时是一册蓝布精装的《圣叹全集》,书已古旧,页面泛黄,桩子伯仍爱不释手。其中的“三十三快哉”,常令桩子伯忍俊不禁,哑然失笑。

��知道桩子伯有手绝泥活儿的人,眼热他手边儿精致的泥钟,常点着票子问:“老桩子啊老桩子,如今开放搞活了,你手头这钟也该出手了吧?价钱好说,随你张口还不行?”桩子伯微微讪笑,不语。对方则穷追不舍道:“嫌钱是蒺藜狗子扎手吗?”桩子伯仍蒙眬着讪笑,显然并未将问话收耳入心。问者发迷:“这老头儿莫非走火入魔了不成?”

��其实不然,桩子伯是面笑心苦,苦若黄连,他是从清人金圣叹处取一瓢饮,用以洗刷愁苦。对桩子伯此心态的破译是多年以后,当我倏忽觉得那旅者无意摄下的莲花山照片酷似桩子伯的小泥钟时,心窗豁然敞亮:桩子伯汇心智于指尖,倾绝技于小泥钟上,乍看此钟精妙绝伦,细瞧则暗影浮动,千疮百孔,熠彩神韵早已消失殆尽,不忍卒视。

��

��泥玩儿的料就是土。这用土极有讲究,分黑土、红土、黏土、淤土、砂礓土、莲花土……共七七四十九种。是土都能做泥玩儿,有差别的是成色。有的如尿泥捏的娃娃,诡不了一时半天;有的则精美异常,受人追捧。

��莲花山的土为红金土,传说是浸过血的,又叫血色土。有关这血色的阐释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引经据典说,基督创世时随手捏了一只泥巴钟,朝下一扔就成了莲花山,造人用的东西能不带血色吗;有的说是历代兵燹所为,持此说者还列举了日本人在此进行的大屠杀,当时这里的血有脚脖深,如今这一带的老人仍记忆犹新。想想用渗了人血的土做泥玩儿,还能成色不足吗?

��无论咋说,用莲花山的土成就的泥玩儿不变形,不裂纹,不褪色,玉润光泽,如镀了一层若金若铜的紫黄色,经得住月久年深的磨蚀,且如陈年的老酒,搁之愈久愈珍贵。

��泥巴活儿,听着粗,实则细。并非是和坨泥巴,摔摔团团、揉揉捏捏就能成的。得经三道程序:一料,二工,三焙制。且不说后边的两道,单说一个取料,里边的学问就没底深。人靠心活,土靠胆聚。土失胆,即成沙。上乘泥玩儿,非土胆不能成就。我见过桩子伯提“胆”,取三尺下的净土,去杂,晾干,碾细,过罗,然后淋浆。这淋浆的架势像做豆腐。筛细的土兑水和浆,使青木棍正搅三十六,倒搅三十六,这叫“青龙闹金海”,大吉大利。之后,经滤单再提纯,淋下的浆水沉淀一个对时,浆水控掉,剩下的即为土“胆”。土胆的含量低,为千分之二三。因此“提胆”有如淘金。提过胆的土,无论任何土质皆变质变性。

三说保命岗

莲花山古属莲州,春秋属郑,战国归魏,秦置三川郡,西汉高帝十一年置县,两千年不改其制。

��莲花山形状别致,底为大圆顶为小圆,近瞧满眼葳蕤草木,均属常青科,枝罩叶蒙,四季繁茂。从远处望,因了恩公河堤的阻遏,仅一柱黛色轮廓,如半截炮楼耸立云端。

��桩子伯说:“莲花山是口大钟,教堂是钟鼻子,在地面上看不准,得坐飞机朝下看。”桩子伯说时没忘在我鼻梁上酸酸地一拧,然后在鞋底上抹一把。那会儿我唇上常有鼻涕滞留,白中见绿,像两条探头探脑的虫。当时我想象的飞机,跟月宫桂树一样神秘。我问:“桩子伯,您咋知道是口大钟?”桩子伯说:“我见过嘛,咋会不知道。”我惊叫道:“桩子伯你坐过飞机?”桩子伯笑着拍拍我的脑瓜说:“好好念书吧娃子,大飞机小飞机都在书本里掖着哩。”

��几十年后,面对晚报披露的几幅照片,我才忆起桩子伯的笑很深刻,内容也很丰富。照片是位游客在空中无意拍下的,冲洗出来后发现,莲花山活脱脱一口倒扣的大钟,那教堂是惟妙惟肖的钟挂鼻。报纸披露后世人惊诧。

��有史海钩沉者绘出当初的冬景:

��

��教堂居莲花山之顶,飞阁冠之,下荫青松数百株,凉碧沁衿带间。风来叮咚,韵于碎玉,烛光荧然,万象凄寂,时有冻雀踢松果而坠,疑为鬼物。

��

��另有考古家掘出一方铺路青石,用放大镜对上面的凹凹点点照了又照,拓了带回精研数月,宣布此石为基督功德碑。碑文是:

��

��基督创世初,河妖作怪,福水堤决。浊洪浩汤,莲州成泽国。人果鱼腹,哀鸿遍野。基督降了河妖,以铜钟镇之。继而泥捏飞龙奔马走兽游鱼,携泥裹砂,汹汹然填堵决口……福水律律然归位。水光纳天,龟鱼舒波,农利普存,歌谣载途。莲州人铭记基督功德,立碑以记。

��

��莲花山教堂自重燃圣火,唱诗诵经如天籁之音,日日不绝,愈演愈盛。堂前人头攒动,嘤嘤嗡嗡,成蜂群蚁阵。新修缮的门楹鲜亮夺目:

��

��山高则配天阳朱围犹堪寻圣迹;

��坤厚故载万物吉光常此护灵墟。

��在我的记忆里,桩子伯的堤窨子前总旺蓄几畦野花。叶伸叶展,花开花落,点缀着枯寂的夏月,也给缓至的凉风涂些鲜活。我认识的有鸡冠头,此花亮眼亮色,茎高且直,长叶绿翠,顶开的穗蕊洇透血红,酷如鸡冠。畦中,还拥挤着雏菊、金盏菊、一串红之类的艳花。后来,我才清楚这些大紫大红都是隐身草,桩子伯的真工夫下在镶红边的白花上面。桩子伯告诉我这叫烟精花,还告诉我嘴巴骨得严紧,张扬出去会惹麻烦。再后来,我从字典上查出这东西学名“罂粟”,俗称“鸦片花”。花瓣、花子、花骨朵儿都是极好的药用材料。咳了喘了,痛了痒了,熬些汤水,一喝就好。桩子伯一入冬就离不开它,当年蒋介石扒黄河大堤时,他水遁时落下了哮喘病根儿。

��桩子伯喘起来像拉风箱,一拉就满脸青紫。那日,他跪地勾头拉成了弓背大虾,紫着脸示意我卷烟精花儿。这喇叭头儿跟汤水一样管事,他刚吸一口就喘息骤减,又连吸两口,“风箱”便缓停了,腰板也随之挺直,脸上的青紫也如雾散去。

��那年乡亲们都一个脸色:干巴巴的菜色,当时这种颜色很流行,是修水库的烟火熏的。记得一夜间莲花山上下、恩公河两岸冒出一座座工棚,像雨后树林里钻出的鸡腿蘑菇,密密麻麻地连成了片。来自全县的三万民工,打响了恩公祠水库大会战。兵马未到粮草先行,一百多家食堂同时开火,高灶火旺,旺火没湿柴,烧的是就地砍伐的松柏林木。没出一月,莲花山就剃成了光光的和尚头,未剩一根绿毛毛儿,数月后莲花山开始有饥饿的外乡人露宿了。

��这些饥民都是遵循十里百乡的古训,冲着煌煌的教堂来的,这一代百姓盛传历来灾荒时基督都会彰显圣灵,并托真人现世赈济灾民。尤其公元1938年,盛女(桩子娘)赈济黄河大灾的勋业更为卓著,更让人刻骨铭心,都说盛女是基督派的天使临世救人。

��桩子伯发现的第一拨逃荒者,是位年轻的母亲带个女孩儿。年轻母亲半依水库工棚的灶台,头发锈成一坨乱麻。她胸襟敞着,瘪瘪的双乳像掏空了瓤的茄子,上边吊着的小嘴巴很贪婪,两只小手亦很贪婪,仿佛要使劲把茄子扭下来。年轻母亲揽女孩儿背的手骨节很长,其间掖着一棵刺角芽。

��那会儿正值暮春,莲花山上下长满了刺角芽。这东西通身浅绿,椭叶镶刺,茎蕊含毒,羊吃了还肿身胀体,腹如皮鼓,挨不了多些时日,便自然死去。人是万万食不得的,“刺角芽,刺角芽,吃了绞肠杀”,这民谣是学语孩童都会唱的。桩子伯在惊唤如同熟睡的年轻母亲时,发现她的嘴角溢出一抹绿痕,绿痕拖出一条长长的尾巴,连接着工棚灶台颓壁的坯缝。细瞧去才认清,黑尾巴是一队蠕动着的蚂蚁,它们顺嘴角长驱直入,在微启的嘴巴间穿行,如潜佳境。

��桩子伯摇醒她们并使这凄苦的母女俩挨过了饥馑。勉强醒来的年轻母亲称自己姓金,全名金枝子,唤女孩儿乳名“果果”,全名“金果果”。

��那年果果三岁,瘦得皮里抽骨。喝了三天糊糊,脸便转过色来,会晃着黄苞米缨般的头发唱“荠荠菜”:

��

��荠荠菜,水上漂,

��我和大姐一般高……

��

��当时金枝子曾有意与桩子伯结成忘年伴侣,但桩子伯坚辞不受。桩子伯说:“我是戴着‘帽儿’的,大会小会都说我是披着人皮的狼。我就像做泥玩儿的软泥巴团,别人想咋揉捏就咋揉捏,要我圆得圆,要我扁得扁,你要跟了我不也成了‘戴帽儿’的?大会小会也得说你是披着人皮的狼。就是你当得了‘狼婆’,能让果果当‘狼崽’吗?”

��金枝子折服于桩子伯简洁明快的理由,带着果果及桩子伯特制的让她们保命的“圣物八件套”去了。

��

��桩子伯拉开场子摆调泥巴块子时,我说:“桩子伯,你不是洗手不干了吗?”桩子伯愣了一下,嘴角牵出几丝凄惶。也就在这时,桩子伯说了句令我心酸的话。多少年了,一想起这句话我的心就如一颗高悬枝头的桃子,被暴风雨颠动着,摇摇欲坠。桩子伯说时扬起泥巴糊淋的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呈剑状,剑锋指向洞开的嘴巴,桩子伯的表情并未终止果果热烈的吮吸,此刻她正专心舔着告罄的糊糊碗,水蛭般的舌绕碗边儿数周后,打着旋游移于碗底,虽然未留星点儿面迹的碗底比水洗过还干净,可她盎然的舔兴并未减弱。

��桩子伯说:“不都是为了这个无底洞吗?几张嘴巴接起来有尺把宽哩。”

��果果喝的糊糊儿是用杂和面搅的,杂和面是拿泥玩儿换的。

��当时“基督教”成了反动会道门,教堂门可罗雀,前边的场地清清冷冷,换杂和面得去莲池镇。

��桩子伯出手的这尊绝活儿,叫“月宫折桂”。台面一尺见方,通体镂空,举皓月为门,一扇紧闭,一扇微启,门侧桂荫垂蔓,影罩玉兔。十二只玉兔或卧或立,或跃或扑,形态韵致,怡然其中,烘出轻薄乳雾一团。细瞧去,兔们的睫须根根如芒如丝,掩蔽莹莹红眸……实令人击腕嗟叹,怨慕唏嘘,眼迷离心亦迷离。

��镇里的集市上冷落萧条,疏疏人影,若浮游的孤鱼散虾。“月宫折桂”的出台,像凌空抖落一面大网,收拢了全部的“鱼虾”。这些人目光全是绿的,似有火苗蹿出,极旺,动作也趋于一致:啧啧称赞,耸肩,攥拳,终不忍慷慨解囊,说这年头是泥菩萨过河,肚子还是空皮囊哩,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观赏泥玩儿呢,离去老远,还三步一回头地怅望,召唤未走的魂儿。

��最后,剩下一个胖老头儿,眸子里的绿火未减。我猜他定是老面瓜。桩子伯讲过老面瓜的特征:圆面大耳,眉白无须。这些全对上号了,还有一点儿是围观者多为菜色,而此人的脸却有红有白,下巴打几道褶子。这明显的差异,无疑是沾了当司务长儿子的光,有道是“一天吃一两,饿不死司务长”,当然也饿不死司务长的爹。老面瓜没搭腔,我就记起了桩子伯的告诫:此人又奸又滑,眼睫毛都是空心的,管当哨子吹,再说他爹万福祥开了几十年泥玩店铺,他从小就跟着在这个圈子里混,耳濡目染,内行得很,小心别叫他诳了。

��老面瓜问:“你是恩公祠的?”

��“嗯。”

��老面瓜搓着打褶儿的下巴说:“这尊活儿的模样不赖,就是料不正。”

��我心里气不忿儿,盯住他质问:“料咋不正?你说说!”

��老面瓜脸色阴了阴说:“这不是莲花山的料。”

��我嘴一撅,不吭气。桩子伯说过,谁要是说料不正时你别理他。

��老面瓜从怀里掏出一个包子说:“我用两个包子换你这活儿咋样?猪肉萝卜粉条儿馅,一咬顺嘴冒油,香着哩。”我真的闻到了肉味儿、萝卜味儿、粉条味儿,还有丝丝缕缕的葱花气儿。我压抑着不叫老面瓜看见我猛咽口水的馋相,抱起“月宫折桂”就走,任老面瓜咋喊也不回头。这是桩子伯交代的,叫钓鱼放长线,兵书上称“欲擒故纵”。

��这次我不仅钓了老面瓜三个肉包子,还钓了他二十斤苞谷糁儿。我对桩子伯说:“要是用莲花山的好料能钓他二十个肉包子。”

��桩子伯说:“莲花山可动不得。”

��我问:“那为啥?”

��桩子伯说:“你没听说过莲花山的掌故?”

��我说:“莲花山是基督镇河妖的大钟。”

��桩子伯说:“还有呢?”

��我想了想说:“莲花山是保命岗。”

��桩子伯说:“着哇,保命岗毁了,还咋保命?这关系着恩公河两岸几十万老百姓的性命。我长年守在这堤窨子里,防的就是那些见利忘义、想在这保命岗动土的人。记住娃子,谁要是敢动这保命岗,我们决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