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下)-红日

七○

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的黎明时分。

红日在渤海海底还没有露出脸来,朦胧的曙光刚刚透过轻薄的朝雾,披挂到沂蒙山的躯体上,不知比前几天猛烈到多少倍的炮火轰鸣了。

对国民党匪军七十四师的残余力量,和他们占据的最后一个高峰——孟良崮的最后攻击宣告开始。

“用最大的勇敢,最有效的手段,攻下孟良崮,活捉张灵甫!致敌人于死命,争取完满的胜利!”

这是在检阅了当前的战况和经受了刘胜之死给予的一阵悲痛以后,军长沈振新发出的豪壮的语言。

他的简明劲拔的语言,是愤怒、仇恨、钢铁般坚强的意志、无限高度的胜利信念所揉合而成的强大的声音。它,通过电流,传布到阵地上,传布到每个指挥员、战斗员的耳里,震荡在每个指挥员、战斗员激愤的心弦上。

它是火种,迅速地燃烧起来,喷起赤红的汹涌的烈焰。

无数的炮弹从各个角落飞奔出来,象飞蝗一般,朝着一个方向,向着一个目标——孟良崮。它们在孟良崮肥大的盘形的顶端,在孟良崮的宽阔脊背上和胸脯上,在孟良崮粗壮的臂膀上爆炸开来。敌人设备在那些部位的地堡群,蜂窝样的藏身窟,密密层层的鹿寨工事,孟良崮的紫黑色的山石等等,碎成了粉末,和着灰糊糊的炮烟飞扬腾起。

顷刻之间,孟良崮——这个敌人的最后巢穴和堡垒,便被掩埋在浓密的硝烟里面。

军长沈振新和军政治委员丁元善,站在孟良崮对面的一个陡险的怪石嶙嶙的山峰上,观察着空前未有的战斗景象。

在他们明亮的眼里,他们的部属,兄弟友邻部队,对敌人展开了猛不可当的攻击,象大海的狂澜似的,涌向孟良崮高峰,他们仰脸上攻,却如同顺流而下,真是气势雄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

沈振新身边的电话机,不断地震响着,火线上的捷报,滔滔滚滚地涌来:

“离孟良崮山头还有一百米!”

“扑灭了敌人一个加强连!”

“歼灭敌人一个旅指挥部!”

“两个连的敌人投降!”

“东南方的友邻部队解决了敌人一个团!”

“已经接近到孟良崮下面的陡崖!”

“敌人慌乱了,在破坏武器!”

“……”

沈振新的耳朵,从来没有在哪一次战斗里这么忙碌地享受过这样连续飞来的捷音。他是善于在最紧张的氛围里保持冷静的人,现在竟也忙乱起来。电话已经听完,话筒却还抓在手里,忘记放回到电话机上去。一面侧耳听着电话,一面顾盼着对面山头上的景象。他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贪馋过,用望远镜看看,又用肉眼望一阵,他不知道疲倦,许久许久,眼皮没有眨动一下。他的胃痛病并没有痊愈,身子疲乏、酸累,但他一直站立着,没有稍稍地移动过。

丁元善在昨天夜里,从指挥所奔到师、团阵地上,又从师、团阵地上奔回指挥所,全是在崎岖的荆棘丛生的山道上奔走。在夜半以后两点多钟的时候,又奔驰到野战军司令部去报告作战情况,领受作战指示,在一个多小时以前才赶回来,他整天忙碌,成夜不眠。由于沈振新的身体有病,许多指挥工作,他代替沈振新担负到自己身上,他的身体,他的脑子,都不曾得到最低限度的休息。但是,他现在同样地站在这个陡险的山峰上,坚持地伴着沈振新,执行指挥作战的任务。

部队掀起了红旗运动,进行战斗竞赛,沈振新和丁元善这两个军的最高指挥员和领导人,仿佛也在进行着争取最先把红旗插上孟良崮高峰的竞赛似的。

这是战斗最高潮汹涌澎湃的时候,连山石、草木、空气、溪流、飞禽、走兽、昆虫等等都卷入到这个高潮里来。休息?这时候的一切生物和无生物,都不甘寂寞,不能休息。更何况是掌握战斗契机的将军们。

副军长梁波从炮兵阵地上打来电话,用他那坚实响亮的声音,兴奋地说:

“榴弹炮的命中率,已经从昨天的百分之七十五,提高到百分之九十!炮兵观察员跟前线步兵部队的报告,孟良崮顶上最大的一个地堡给摧毁了!”

“鼓励他们!再提高!提高到百发百中!”沈振新在电话里大声地说。

一匹快马在山下的陡路上奔驰而来,马啼踏着山石,发出“咯咯哒哒”的声响,马上的人象A个勇敢的骑士,身子紧伏在马背上,缰绳拉紧得象是弓弦,两腿紧夹着马腹,马的四蹄仿佛是急滚的车轮一般。

“是徐主任!”李尧叫道。

说着,徐昆到了面前,李尧上去接过马缰。

徐昆满头大汗,汗珠滚滚地滴落下来,他的衣衫完全湿透,脊背上象是浇了一盆水似的。他气喘着,身子不住地摇晃,头,晕眩得很。他扶着崖石站立着,急促地说:

“电话怎么老打不通?”

“这一阵电话没有断过。”胡克告诉他说。

“我问了好几个俘虏,他们都说,张灵甫的指挥部在孟良崮后面的一个小山洞里,离山头一百多米,洞口有一棵小马尾松、两个地堡。我看,要集中力量攻他的指挥部!”

“可靠吗?”丁元善问道。

“可靠!俘虏这样说,几个投降来的也这样说。”徐昆挥着手势回答说。

“马上打电话告诉他们!”沈振新对胡克说。

电话摇手在胡克手里急速地旋转着。

“总机!快!哪个师接得通就先接哪个师!”胡克急忙地说。

第一个接电话的是师长曹国柱。

沈振新叫喊着命令道:

“孟良崮山头背后,就是山南面,离山头一百多米光景,有个小山洞,洞口有两个地堡、一棵马尾松。那是个蛇窟、老鼠洞,张灵甫躲在里面。派最强的部队去攻!这是敌人的要害!打蛇先打头,擒贼先擒王!……山头要抢!这个老鼠窟也要攻!……不管什么作战分界线,最后解决战斗的时候,只管消灭敌人!不管你的地区我的地区!哪里得手往哪里攻!哪里好打朝哪里打!”

沈振新的宏亮的带着幽默味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着、震抖着。

仿佛是沈振新未曾料想到似的,西边阻击线上的战况,在他和丁元善兴奋、愉快的心情里,渗入了不安。鲁南增援过来的两个旅的敌人,正在猛烈地攻击他的部队所扼守的险要的阵地玉皇顶。玉皇顶前面的狗头崖,在昨天夜里激战了六个钟点以后,被敌人攻占;如果玉皇顶守不住,就是说,不能在玉皇顶下面粉碎敌人的攻击,让敌人越过玉皇顶,我军在这一线就无险可守了。玉皇顶距离孟良崮不过二十公里,玉皇顶一落敌手,孟良崮高峰的争夺战,歼灭七十四师的最后的战斗,就难于进行下去,我军就必然陷于欲罢不得、而又不得不罢的被动的地位,将是明显的无可避免的局面。阻击阵地上师指挥员来的电话,急迫地警号一般地告诉沈振新说:

“敌人攻击很猛,两次攻到玉皇顶山头下面,都被打退下去,现在又攻第三次!敌人放烟幕弹掩护冲锋,死伤一大片,还是拚死强攻!”

“敌人拚死强攻,我们就拚死硬守!拚光了,也得守住玉皇顶!”沈振新的心头感到沉重,向对方咬着牙根激动地说。

“现在是九点钟,部队还没有吃早饭。钉在火线上,没法子吃饭,干粮、开水送不上去!”对方语音沉重地说。

沈振新望着丁元善,脸上挂着不常出现的忧虑,低声地说:

“怕那边要出毛病!”

“这边处在最后关头,还能再抽出力量去?”丁元善感到为难,皱着眉头说。

“把侦察营拿过去!”沈振新说,抖动着眼角上几道浅浅的皱纹。

“侦察营大部分是短火器,打阵地阻击战,……”丁元善注望着他,考虑着说。

“奔袭到敌人后面去,把司令部、政治部两个警卫连也拿过去!打敌人的屁股!牵制敌人的正面攻击,能多拖几个钟头就行了!”沈振新当机立断,决然地说。

丁元善紧接着决断地说:

“只好这样!好呀!把全部家财都拿出去!”

沈振新转口到话筒上,语音沉重而又果断地说:

“我马上派五个连支援你们,归你们指挥,来个闪击战,奔袭敌人的后方指挥机关!正面,你们要坚决堵住,不准敌人前进一寸!不得到我们同意,玉皇顶阵地不准放弃!吃到饭要守住,饿肚子也要守住!过金沙江,打腊子口,还不是饿肚子打仗的?继承红军的传统精神!跟你们说明白,这是死命令!不能改变一丝一毫!”

沈振新放下话筒,对丁元善说:

“要老梁赶到西边去!”

丁元善点头表示同意,沈振新随即打通梁波的电话,通知梁波立即按照他的决定,率领军部侦察营和军司令部、军政治部两个警卫连,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玉皇顶那边去,他对梁波说:

“……你辛苦一点!西边由你去掌握、指挥!归你负责!用一切办法粉碎敌人的攻击,把玉皇顶作为我们的孟良崮,我们打下东边的孟良崮!你们守住西边的孟良崮!”

“好!在这个炮兵阵地上也闷得慌!我马上动身!”

沈振新在电话里听到梁波嘴巴没有离开对他说话的话筒,对身边的什么人说道:“在那个机子上赶紧打电话,叫洪锋把侦察营跟司令部、政治部两个警卫连集合好,在他们庄子口上等我!”接着梁波又转口对沈振新大声说:

“你在这边安心打吧!我照你的意图办事!还有什么话说?”

“一切由你去部署!你马上走吧!”

沈振新感觉到他这一阵精神状态的紧张,象一条航行在汪洋大海里的船突然遇到狂风大浪似的,头上不住地滴着汗珠。他喝了两口开水,隔了好一会,心情才稍稍平静一些,坐在给阳光晒热了的石头上,吸着烟。

玉皇顶那边的炮声,在他的听觉里猛烈地轰响着,东边、南边、东北边、东南边敌人增援部队向我军外线阻击阵地攻击的炮声,也越来越猛烈起来,他仰脸望望高空,敌机成群结队,川流不息,在孟良崮周围,在我军扇形的阻击线上不停地轰炸、扫射。在他的感觉里,敌人正在竭尽全力作着最后几分钟的拚头、挣扎,当前的战斗,正在胜利的边缘上旋动;干脆歼灭七十四师的完满的胜利,和给敌人逃掉一部分的两个不同的结局,恰象两个摔跤角力的人,在他的眼前紧张地扭抱在一起,互相摔掼着,这个跌倒,那个爬起,这个爬起,那个又跌倒下去。他明确地认定,给七十四师逃掉一部分——即使是极小的一部分,不是失败也是重大的缺陷。无论如何,必须拿出全力争取到全歼七十四师的全胜的结局,决不能够出现这个结局以外的其他的任何结局。

“这一仗,蒋介石倒真的下了本钱!”沈振新深感到应付这次战役比以往的任何战役吃力得多,自言自语地说。

他正想打个电话问问前面的战况,电话铃响了起来。

在一个师的指挥阵地上督促和指挥作战的参谋长朱斌,在电话里报告说:

“刚抓到的俘虏——一个副团长说,张灵甫打算突围。”

“他能突就让他突吧!密密层层的天罗地网,我看他插翅难逃!”沈振新用对敌人轻蔑的口吻,泰然自若地说。

“说准备今天黄昏的时候突!”朱斌又说。

“等不到黄昏,他就会完蛋的!”沈振新哼声地笑笑。

“他下了命令,说守到黄昏,每人发五块银洋!”

“嘿嘿!让他睁眼做瞎梦吧!发鬼钱冥洋还差不多!”

沈振新说完话,把朱斌报告的情况告诉丁元善、徐昆,三个人不禁同声地笑了起来。

在望远镜里,孟良崮山头争夺战正在山头的悬崖边上展开。那里烟火腾腾,枪声稠密急迫,乱纷纷的队伍来去穿梭,彼此冲击,山头上显得人马混乱、慌张,有人爬上山头,又滚跌下来,好些飞机正在山头附近扔下炸弹,打着机枪,有一架飞机象是给对空射击的枪弹击中,尾巴上拖着一股白烟,仓皇遁走,冲锋号的嘹亮的尖声,在那里激烈地抖荡着。

沈振新放下望远镜,抬起臂膀在空中挥动一下,向丁元善说:

“我到曹国柱那里去!部队接近到山头上了!要督住他们,不能松劲!”

他忙迫地奔下山去,徐昆望望丁元善,随既跟踪在沈振新的后面,迈开急促的脚步。

他们的脚步走得那么轻快,身子象是骑在滑梯上似的。一面急步飞奔,一面还仰脸望着孟良崮山头那边,仿佛他们是要赶到那里,亲身投入到山头争夺战里去似的。

胡克的心也飞向了孟良崮,懊恼地望着丁元善,心里暗暗地埋怨道:

“莱芜战役最后解决战斗的时候,轮到我值班,守电话机!

这一回,又轮到我值班,守电话机!”

他转过头去,一眼看到一个戴着用青枝绿叶伪装起来的大斗笠、手里举着一把树枝的人,背着油亮亮的小皮包,跟在背着步枪的通讯员后面,急急忙忙地从后山头上奔下山来,他定神一看,竟是姚月琴。

姚月琴汗湿淋淋地奔到丁元善和胡克身边,脚步没有站稳,就喘息着急忙问道:

“孟良崮打下来啦?”

“打下来?有那么容易?”胡克冷冷地说。

姚月琴用不悦的、但又似乎含笑的眼光瞥了胡克一眼,转脸向丁元善说:

“人家都说打下来了,还说张灵甫也捉到了!”

丁元善正要答话,胡克张大眼睛抢先地说:

“是你捉到的?”他的话音里,象是含蕴着长久以来的不愉快的情绪,他的眼光仿佛也很严厉,但却使姚月琴并不感觉到难堪和不满,她不但没有反感,相反的,她倒觉得他对她有一种以往所没有过的温和与亲切。

她想笑,但又压制了它。

“丁政委!来了几份电报。好消息,捷报!”

她从小皮包里拿出一沓电报,交给丁元善。丁元善的眼光也暗暗地带着笑色,从胡克的脸上扫掠到姚月琴的脸上,使得他们两个相背地同时扭过头去。

丁元善翻阅着电报,姚月琴从胡克手里默默地拿过望远镜来,看望着孟良崮高峰。

“哎呀!我们的大炮打得多准啦!哎呀!山头上还有不少大洋马!还有大炮!……”

姚月琴一面看着,一面惊叫着。

胡克很想把闷在心里的许多话,一下子开放出来,对姚月琴说个痛快,但是,他又觉得眼前不是适当的时间和地点,便把要说的话,要出的气又压制下去。只在姚月琴还给他望远镜的那一刹那,在姚月琴的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姚月琴仿佛也有这种心情,闪电似的向胡克眨动了一下粗长的睫毛。

西线阻击阵地上又来了电话,丁元善入神地听着:

“……玉皇顶还在我们手里,还在死纠活缠,……五个连还没有到,……敌人改变了打法,用小群突击,……孟良崮那边怎么样?……”

“……玉皇顶是你们最后的防线!……你们不要人在西边,心在东边!我相信你们能够完成任务,你们辛苦,我们知道。……孟良崮,今天不到太阳下山,估计可以解决!”丁元善用他那素来是亲切恳挚的声音,向对方平缓地说。

“我们没有什么,东边也是打,西边也是打!问题是下面有意见!”

“什么下面有意见?同志!是上面有意见!是你们有情绪!当了多年医生,我还能连伤风、感冒的小毛病也断不出来?”

丁元善一边翻着电报,一边扬起嗓音接下去说:

“我告诉你们几个好消息,有的是你们已经知道的,晋冀鲁豫太岳野战军五月四号结束了晋西南攻势,歼灭敌人一万四千八百名,晋察冀野战军五月八号结束了正太战役,歼灭敌人三万五千多名,延安东北蟠龙战役五月五号胜利结束,西北野战军歼灭敌人一个旅部、两个团,共计六千七百多名;在我们孟良崮战役发起的同一天,五月十三号,东北野战军发起了强大的夏季攻势,在沈(阳)吉(林)线上展开了全线出击!全国各个战场,都有很大的战绩,我们华东这一仗,有全国各个兄弟战场的配合,跟全国战局有密切的关系,……

你听到吗?”

“听到!”

“听到就好!你不嫌我罗嗦吧?你们要把眼光看远一点!这一仗打赢,把七十四师消灭,意义大得很啦!蒋介石说他这一仗是破釜沉舟、生死关头呀!……我们军部连箱底都清光了,连我们司令部、政治部的警卫连都给了你们!……梁副军长马上到你们那里来,听他指挥,打垮敌人的增援!”

丁元善放下话筒,笑着对姚月琴、胡克说:

“把这个敌人消灭,好不容易呀!”

“张灵甫还真比别的队伍难打!”姚月琴气愤地说。“不然,还称得起蒋介石手上的黑桃爱司(A)?你回去!小姚!”丁元善一面望着激战着的孟良崮山头,一面对姚月琴说。

“我要在这里!”姚月琴接过丁元善给她的电报,坐下来说。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要看看,打下孟良崮,我要上去看看!”她又从胡克手里拿过望远镜,靠在丁元善身边,望着孟良崮高峰。

“还是回去吧!”丁元善转过脸来微笑着说。

姚月琴的眼珠急速地转动一下,顿时想出了一条理由,笑着说:

“电报,沈军长还没有看!”

“走!移到前面山头上,靠到孟良崮身边去!”丁元善对胡克说,同时望了姚月琴一眼。

姚月琴觉得丁元善的眼光是慈爱的眼光,是不再坚持要她回去的眼光,便得意地笑笑,仿佛他和胡克之间的那条堤坝,已经冲破了一道缺口似的,她和胡克一起,紧紧地跟在丁元善后面,兴冲冲地走向前去。

七一

掷弹筒弹、六○炮弹、迫击炮弹纷纷地击落在张灵甫的小山洞的洞口。两个小地堡中的一个,已经炸翻,好几具敌军士兵的尸体,躺倒在支离破碎的石块一起,折断了的小马尾松的枝干,拖挂在山洞口,惊恐地颤抖着。硝烟、沙土和碎石块,直向小山洞里面钻进去。本就阴暗的张灵甫的这个藏身之所,现在变成了烟窟。

张灵甫、他的参谋长董耀宗和他的随从副官,正挤塞在这个烟窟里,遭受着硝烟、沙土和碎石块的袭击。

这样的逼到面前的突然袭击,使张灵甫不能不感到严重的威胁,不能不感到灾星已经降落到他的头上。这个善于装腔作势,用虚假的外形以掩饰内心活动的将军,丑恶的原形终于暴露出来。他恐惧了,他慌乱了。

“难道我跟我的七十四师就这样完结了?”他从来不曾想到、也从来不愿意想到的问题,终于在这个时候,楔进了他的脑子。恐惧,阻挡不住地浮现到他的紫檀色的脸上来。他的脸,更象是一块猪肝了,血,淤积着,脸部的肌肉打着痉挛。死亡,死亡来到了他的眼前。

“还是突围出去!”他挣扎着说。

“突围,就是虎离山、龙出水!李仙洲的教训太深!太惨!突围,总裁绝不许可!也太迟了!”董耀宗悲叹着,绝望地说。

“这不是我的错误!是增援部队太不中用!”张灵甫暴戾地叫喊着,吞了一口硝烟,他的肿大的眼睛受了硝烟的刺痛,流出来的泪水,从他的眼角一直拖挂到他的腮底。

张灵甫濒于绝望的叫嚣,使参谋长董耀宗反而从死的恐怖里稍稍冷静下来。他低沉地痛苦地说:

“是你错了!也是国防部错了!”

“我错在哪里?”张灵甫急迫地厉声问道。

“莱芜一战,李仙洲被围,我们中央系统的部队,也有我们七十四师在内,要保全自己,救援不力,使他们陷于毁灭。这番,我们被围,他们桂系的七师、四十八师,会为了救援我们拚死卖命?我们错就错在没有算计到这一点!还有……”董耀宗见到张灵甫的脸色阴森可怖,腮边的紫肉不住地打着战抖,顿然停止了他的说话。

“还有?还有什么?你说吧!”张灵甫象是受审的罪犯,同时又象是审问罪犯的法官,从眯着的眼缝里透出一线邪光,斜睨着董耀宗,装作很冷静的神态说。

董耀宗和他一样,象是法官又象是罪犯。

“还有……”

“说下去!生死存亡的关头,有话说尽的好!”

董耀宗终于鼓起勇气说:

“还有,师长!你一生打对了九十九仗,这一仗打错了!”

“又错在哪里?”

“错在孤军突出,过分自信!”

“我过分自信?一个将官能没有自信?”

“将骄必败!”

“你说,我这就失败了?”

“大局已定!甫公,我们完结了!”

“你过分悲观!”

“事已至此,我无从乐观!”

“我绝不相信我们就从此完结!”

“不但我们七十四师完结了,我们整个的天下,江山也难于保全!”

“你荒唐!你糊涂!”

“我是死到临头的良心话,我觉得我这个时候,是我一生最清醒的几分钟。要党国江山可保,除非彻底改变!停止彼此勾心斗角、互相倾轧、各怀鬼胎的局面!共产党内部一心一德,我们是离心离德,尔虞我诈!唉!”

董耀宗痛哭起来,眼泪在脸上急速滚动,身子瘫倒在地上,枯瘦的脏污的两只手,紧抱着光秃的脑袋,正象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犯,快要临场处决的那种晕糊欲绝的样子。

张灵甫给他哭得心里发慌,难禁地受了他的感染,泪水又止不住地爬到腮边。但他毕竟是个趾高气扬的自命英雄的人,他冷笑着说:

“到今天,我才真正地认识你是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人!”

董耀宗觉得受了侮辱,转过泪湿模糊的脸来。他没有还口,他用从不出现的凶恶的眼光盯着张灵甫,在他的心里痛忿地说:“我是软弱无能,你是骄悍无用!”

张灵甫避开了董耀宗的不服的对抗的眼光,抓过几乎已被忘却的电话筒来,叫道:

“找五十八旅旅长卢信说话!”他转口对董耀宗,象是哀求苦告、又象是怒斥一般地说:

“不要这样!哭有什么用?挽救当前的局面!”

卢信正在孟良崮山头上遭受到强烈的攻击,炮弹纷纷地落在他的身边。他在电话里嘶哑地喊叫着:

“师长!我卢信!”

“怎么样?……山头还在手里?”张灵甫问道。

“还在手里,……暂时不要紧!五十一旅脚下的五二○、五四○高地,五十七旅的石山、六○○高地统统丢了,局势危急!我这里,……师长!你赶快考虑……”

“抽得出兵吗?……我的门口,……敌人攻到我的门口!”

炮弹、子弹的炸裂声,震断了他的说话,停顿一下,他暴起脸上的青筋喊叫道:

“抽不出兵来?下不来?什么?……卢信!你是将才!你是我的人!孟良崮山头交给你!……喂!喂!……你说话呀……喂!喂!喂!……”

电话线断了,他再也喊不应卢信了。但他还是拚力地喊叫着,说完了对方听不到的这几句非说不可的话:

“不要管我!就是我死掉,你也不要放弃阵地!还有希望!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们会胜利的!七十四师不会失败!”

他摔下了断了线的电话筒,话筒跌撞到石头上,碎成了三四节。

董耀宗又清醒过来,爬到张灵甫的身边,连声地哀叫道:

“甫公!不行的!事已至此,祸患临头,赶快考虑我们的善后吧!”

子弹飞到门口,另一个地堡又炸毁了,喊杀声越来越近,打散了的马匹,在洞口外面狂奔乱跑,发出悲恐的嘶啸。

“山头还在我的手里!坚持到底!”张灵甫认为局势还没有到完全绝望的地步,用他那没有耗竭的自信撑持着说。

但是,和他共事十年之久的董耀宗,却早已绝望。他看到了他的主管长官从未有过的那种狼狈的神情:心神不宁,身子瘫痪,由于过分慌乱,摇晃着的脑袋,猛然地碰击到石头上,手枪从颤抖着的手里跌落到地上。

“赶快把小甫带来!”董耀宗对张灵甫的随从副官突然地命令道。

“带他来做什么?”张灵甫问道,拾起地上的手枪。

“带就带来吧!”随从副官颤声地说。

张灵甫思索着,没有作声。

随从副官趁着枪弹稀疏的时刻,爬出了山洞。

董耀宗觉得刚才和张灵甫的言语冲撞,冒犯了长官,心里有些懊悔。一种平素所有的意识,在他的脑子里活跃起来,那就是张灵甫对他还是有着深厚的情谊,他的少将参谋长的职位,是张灵甫一手擢升起来的。他觉得在这个危难的时候,应当以德报德,于是,他想到他应该尽到最后的忠义之心,保全他的长官张灵甫的生命。他认为:人,总应该活着,死,在任何时候都应该避免,死,病死,战死,自杀而死,都是不幸的。

“不是为了辅佐你,我不会在这个时代从事戎马生涯!我已经年近知命,甫公!人生的真谛是活,不是别的,不是死!这是最危险的时候,是死到临头的时候,我冒胆地对你说了这几句话。也许你不以为然,但我是出之肺腑。你用手枪打死我也未尝不可,我的心,真是忠于你的。我有家小,你有妻室儿女,我们不能叫他们悲痛终生!你知道,我不是贪生的人,我知道,你也不是怕死者,但是,我们不应该枉作牺牲!我劝你宁可做李仙洲、周毓英,不做蒋修仁,也不做戴子奇①。只要不死,就还有可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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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周毓英是蒋介石匪军整编五十一师中将师长,在峄枣战役中被我华东野战军俘虏。蒋修仁是蒋介石匪军整编二十六师四十四旅少将旅长,在鱼台战役中被我冀鲁豫野战军击毙。戴子奇是蒋介石匪军整编六十九师中将师长,在华东宿北战役中,畏罪自杀而死。

枪声又在附近猛烈炸响起来,一颗子弹打落了折断了的拖挂在洞口的小马尾松的枝干。

“事情迫在眉睫,甫公!请你三思!”董耀宗一阵惊恐之后,补充说。

随从副官在弹雨纷飞里,带着张小甫爬回到山洞里来。

“小甫,你是师长的忠臣心腹,这是千钧一发、万分危急的时候,你应当为师长立功报效!”董耀宗对张小甫说。

张小甫在想着什么,眼皮不住地眨动着。他很镇静,用他的冷眼,在张灵甫和董耀宗的脸上猎取着神色的内在因素。他发现张灵甫似乎在懊恼悲伤,但又象是暴怒将发似的。张灵甫瘫倒在石墙上,脸色在急遽地变化,眼睛的凶光在小洞里闪灼着,手枪紧握在手里,那条受过伤的左腿,在微微地抖动,伸直又曲起,曲起又伸直,张小甫看得很明显,张灵甫的心正在激烈的痛苦的震荡之中。

“师长!你枪毙我吧!”张小甫毫无惧畏地轻声地说。

张灵甫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轻轻地嗟叹了一声。

“别说这些!情势紧急!”董耀宗说。

“师长要处罚你,早处罚你了!”随从副官挨坐到张小甫的身边,有意冲淡师长的怒气,同时又维护着张小甫,低声说。

张灵甫稍稍沉静下来,外面的枪声却越来越逼近了,在不远的地方,声音嘈杂喧嚷,仿佛正在进行着肉搏战。

“要他们抵抗!把敌人统统打死!”张灵甫命令着,眼睛瞪着董耀宗。

董耀宗战栗着,几乎已经动弹不得,他惊恐得面无人色,象僵了似的。

“你们不去,我去!”

张灵甫怒冲冲地站起身来,端着手枪,要向洞口奔去。

董耀宗被迫着爬到洞口,伸头缩颈地四顾一番,终于贴着地面冒着弹雨爬了出去。他觉得再也回不来了,在洞外面,他向张灵甫留下了悲苦的永别的一瞥。

“调一个营到这边来!队伍都死光了吗?”跟在董耀宗后面,张灵甫又狂喊了一声。

张灵甫把手枪放在身边,颓然地叹了一口长气以后,对张小甫低声问道:

“你看到过陈毅?”

“看到过。”张小甫回答说。

“粟裕?”

“看到过。”

“沈振新?”

“看到过。”

“涟水那一仗,我还没有把他们打垮?”

张小甫摇摇头,说:

“李琰、甘成城、海竞强都是落在他们部队手里的。”

“这一仗,他们也来参战了?”

“唔!”

“你看到过李仙洲?关在监牢里?”

“看到过。不在监牢里,每天读书、写字、下棋。”

张灵甫沉默着,眼睛里的凶焰突然暗淡下来,眉毛低垂,一只手按着手枪,一只手按在激烈抖跳的胸口上。

“李副长官谈起过你!”

张小甫的话他没有听到,他的额头上簇满了褶皱,一个幻想在他的脑子里盘旋着,他觉得他的生命力还没有完全枯竭,他还想活,他还想挣扎,他还想获得侥幸的机遇,他还这样自信:他的命运不会是失败和死亡,不至于在眼前的这个时刻,就宣告他这一生的最后完结。

“是他们放你回来叫我投降的?”他突然地问道。

“我恨战争!我希望和平!”

“跟共产党和平,就是向共产党投降!”

“我在那边七、八个月,开始我恨他们,怕他们,后来,我不恨、不怕他们了。事实叫我相信他们是实行王道、人道,主张和平的。”

“我们是王道!他们是霸道!”

“他们得人心!我们不得人心!”

一个受了伤的勤务兵爬进洞里来,哭泣着惶急地叫着:

“师长!不行了!赶快走!共军到了面前!”

机枪子弹、步枪子弹、手榴弹连续地打到洞口的石头上,石头崩裂下来,跳出纷乱的火花,又一阵烟雾堵塞了洞口,勤务兵又中了一枪,他的尸体埋在烟雾里,横在洞口。

随从副官慌乱地拉住张小甫,哭泣着连忙向洞里的弯曲处逃窜躲避。

“小甫!快想法子吧!你去叫他们不要打!和平就和平吧!”

随从副官搂抱着张小甫号叫着。

张小甫望着张灵甫,张灵甫也正在望着张小甫。两对眼睛在烟雾里对望了一阵,张灵甫终于意识到死到临头,向洞口外边挥了一下臂膀。

张小甫躬着身腰,走向洞口。

“叫他们撤退,停战,到天黑,我跟他们和平解决!”已经下了决心保全不死的张灵甫,没有放弃他的幻想,他还想用诈骗逃避他的败亡的命运,朝着洞口对张小甫说。“不行的!师长!突围是突不出去的!他们打到了门口!”

随从副官着急地挥着手,两只鼠样的眼睛瞅着张小甫叫道:

“快出去吧!快出去吧!师长同意和平!要他们停止射击,保全师长的生命要紧!”

张灵甫疯了似地扯着衣襟,抓着沙土和石块,瘫倒在地上叹息着、呻吟着。

张小甫从勤务兵的尸体上爬出去,他一抬头,解放军的战士们蜂拥地冲了上来,闪晃晃的刺刀伸向他的胸口,他惶惧地让过刀锋,在战士们的吼声之下,举起了两只手,哆嗦地喊道:

“我是你们放回来的!放回来的!和平!和平解决!”

紧张战斗的战士们听不清他说的什么,没有理他,把他推送到有董耀宗在内的俘虏群里去。

战士们的汤姆枪向小山洞里扫射着连串的子弹。

“张灵甫!出来!”

小山洞里,除去枪声和战士们怒吼的回音以外,没有别的反应。

战士们进入了小山洞。

一个身材巨大的、肤色发紫的、身着黄布士兵服的躯体,倒在石地上,他的肥硕的头淹在血泊里。

在诘问之下,受了伤的呻吟着的随从副官,声音微弱、颤栗地说道:

“他……是我们……张师长!”

张灵甫,这个狡诈的野蛮的曾经逞过威风的罪恶的匪徒,中了解放军战士的枪弹,死了!他终于在孟良崮山背的小山洞里,找到了他的坟墓。

七二

在张灵甫的蛇窟被扑灭的同时,孟良崮高峰争夺战达到了钢铁的熔点。

团政治委员兼代理团长陈坚,在小窟洞口停脚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张灵甫的尸体,就赶到正在攀缘孟良崮绝壁的石东根连的阵地上。他站立在一个陡峭的山嘴上,挥舞着臂膀,张大喉咙,用无限兴奋的坚实宏亮的声音喊叫着:

“同志们!张灵甫给我们打死了!把红旗插到孟良崮的顶上去!”

他的声音象是冲锋号的长鸣急啸,震荡在山岳的上空,激动着战士们的战斗情绪,燃烧着战士们的心胸,使得战士们顿时地觉得全身有劲。

山头上的敌人还在绝望中作着最后的顽抗,他们用机枪、汤姆枪、卡宾枪、步枪、手枪、榴弹以及石块,向攀缘悬崖绝壁的勇士们慌乱地射击、投掷。

勇士们象爬山虎①一样,钉满了盘形的崮顶周围的崖壁,象炼钢炉里赤红的铁水一般,向上奔腾、冲击、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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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爬山虎是一种攀缘生长的植物。

在石东根连的这个方面,勇士们在悬崖绝壁上站住了脚。身体壮实、膂力过人的张德来,一只脚踏着一个石齿,一只脚抵在石壁上,两只手象两个铁钩子一样,牢牢地楔在绝壁的裂缝里,他的头抵在坚硬的崖石上,摆平着宽阔的肩背。他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和山石一样坚固的云梯,让其他的勇士们踩踏着他的身体向上攀缘攻击。两脚支在他的肩膀和脊背上的。是高大的汉子马步生,马步生两脚站在张德来的身上,两手死抱住面前一个支伸出来的石爪,在他的头部一米以上的地方,就是孟良崮高峰的崖边,一跳上崖边,就是孟良崮的顶端,就是耸入云霄的孟良崮的最高峰,也就是我军所要夺取的敌人的最后一块阵地。

神枪手王茂生的步枪,隐伏在一块岩石后面,对准着马步生顶空山头上的敌人,射击着每发必中的冷弹,九挺机关枪组成的交叉火网,镇压着山头上正面和左右两侧的敌人,六○小炮的炮弹从张德来、马步生的顶端飞上高峰,在高峰上的敌兵群里爆裂。这些火力,迫使着山头上的敌人不敢抬头,为登山的勇士们控制立足点,使张德来、马步生的肉体所铸成的云梯得以坚持在绝壁上面。第一个爬上张德来的后背,抓住马步生的腰皮带,纵上马步生的肩膀,接近到孟良崮顶端的崖边的是秦守本。他站在马步生的头顶上,向敌人扫射了一阵汤姆枪弹,便两手撑在崖边上,身子猛力向上翻跃;由于他的过分激动和崖边山石的陡滑,他的两手没有把牢。他滑跌下来,头额给山石擦出了血:在跌落下来的时候,因为张华峰和夏春生他们紧接在他的后面,恰好把他接住。他不顾疼痛,又继续地朝张德来的身上攀爬,排长杨军阻止了他,要他休息一下,扎好伤处。接着上去的是安兆丰,但他也没有成功,因为张德来的一只抵在山石上的脚板站得不稳,在他上到张德来腰部的时候,马步生和张德来的身子都抖动了,使他在一开始的时候,便滑了下来。夏春生见到势头不对,便把自己的肩膀抵住张德来那只站立不稳的脚,同时用两只手掌紧托着张德来的后腰。

“上吧!这下行啦!”张德来喊叫着。

在安兆丰再要上去的时候,张华峰抢先一步,象一只野猫似的,轻手轻脚地窜上张德来的肩背,爬上马步生的头顶,马步生脖子一硬,张华峰两手在崖边的石头上用力一按,两腿同时飞起,象撑竿跳高似地纵上了山崖,并且立即向阻击他的敌人展开了射击。不幸,他的腿部中了敌人一颗子弹。他不能向前冲击,只得伏在崖边和敌人对战着。

好几个敌人扑向张华峰,张华峰陷入在山上山下对击的火力网里,子弹在他的身前身后叫着、跳着。秦守本再一次地爬上了马步生的头顶,由于敌人一颗榴弹的爆炸,使他再一次地跌了下来。安兆丰的二次攀爬,同样地没有得手,接着,好几个人的连续强上,也都没有成功。有的且在攀到崖边的时候,中了敌人的枪弹,负了伤,或者牺牲了生命。

马步生、张德来的身上,沾染了勇士们的血迹。

崖边的石头上,沾染了勇士们的血迹。

连长石东根扯破了喉咙喊叫道:

“上去——!为团长复仇——!”

“同志们!立大功!上高峰!共产党员带头冲——!”罗光接着高声喊叫着。

杨军的全身暴起了青筋,血在他的周身急滚奔流,他的眼睛里喷着怒火。他急步地跑到罗光身边,说:

“指导员!小插子给我!”

罗光把张华峰从前缴到的七寸小插刀,从挂在腰上的小皮囊里拔出来,给了他,他把它朝绑腿布里一插,便象榴弹爆炸似地喊叫着:

“我上去!让我先上!”

在猛烈的弹雨和纷飞的炮火下面,杨军以最迅速最轻捷的动作,正象在往日的战斗里攀越云梯那样,攀上了马步生的头顶,两腿飞旋起来,使足了全身的力气,象一只长了翅膀的小老虎,轻捷而又勇猛地跃上了崖边,立即卧倒在张华峰身边,和张华峰一起,向敌人猛烈地射击着汤姆枪弹。在敌人接近他的时候,榴弹从他的手里抛掷出去。由于用力过度,榴弹远落到敌人背后去了。他正在懊恼,敌人却感到他们的背后打了起来,受到威胁,便慌忙乱窜。杨军趁势追了上去,接连地准确地扔出了两个榴弹。

几个敌人倒了下去,几个敌人窜了回去。杨军正在得意,又用牙齿咬掉一个榴弹柄上的小铁盖,准备向敌人投掷的当儿,对面一块大石头后面的敌人的一挺机枪,猛烈地向他扫射起来,子弹在他的脚下、头上、身旁穿梭飞舞。他仿佛是身穿铠甲、刀枪不入似的,全不在乎地挺挺直直地站在那里。因为三个敌人从炸坏了的地堡里跳出来,端着卡宾枪朝他面前冲来,他才伏到地上,把一个榴弹抛掷出去。

单身深入敌阵的杨军,在枪膛里新上了一夹子弹,沉着地等候着敌人来到身边。那三个敌人象三个蚂蚱一样,分成三面向他的面前伸头撅腚地跳跃而来。战场上常有这种情形:敌人离得越近,射击却越不准确。他连续射击的子弹,竟然没有一颗发生它的应有的作用。敌人也是这样,三支卡宾枪的交叉射击,也都没有击中杨军。有一个敌人躬着身子,朝他的跟前跳蹦,他正想冲奔上去,那个敌人突然地仰倒在地上象一条死猪一样,是负了伤的张华峰的子弹取得了射击效果。杨军转头一瞥,下面的人还没有上来,于是向左边的一个敌人扔出了身上仅有的一个榴弹,跟着弹烟,他冲奔上去,那个敌人没有炸死,在弹烟里爬起来,直向陡崖边口奔逃,杨军猛追上去,那个敌人走投无路,立即又转身回头,杨军不顾他的射击,冲到他的身边,在连打两枪无效的时候,突然急中生智,把汤姆枪枪杆猛地朝敌人胸口一撞,同时,大声地吼叫道:

“回老家去吧!”

那个敌人便摔到崖下去了。

在杨军回过头来的时候,另一个敌人接近到了他的身边,他举枪一击,敌人便应声倒了下去。紧接着,敌人的一颗无柄的小手榴弹,从二十米开外的破地堡旁边,飞过来落在他的面前,象陀螺似的在石地上急速地旋转着。杨军来不及闪避,眼看手榴弹就要爆炸,在这个紧张的一刹那间,象踢皮球似地,他的右脚快速而又轻巧地那么一挑,手榴弹便飞回到敌人的顶空炸裂开来,一团灰色的烟雾,卷着弹片,反在敌人那边飞舞着了。

经过这一阵紧张险恶的战斗,杨军在山头上站稳了脚跟,他的眼睛有些昏眩,觉得脚下的孟良崮山峰在颠簸着、旋动着。

就在这个当儿,两个敌人扑到张华峰身边,和张华峰厮打起来。张华峰支撑着伤痛的腿,跟敌人拚刺着,在一个敌人给他刺倒以后,他又中了敌人一颗枪弹躺倒下去。杨军一边扫射着枪弹,一边猛扑过来,那个敌人仿佛知道杨军枪膛里的子弹已经打光似的,便冲上来紧抱住杨军,拚力地把杨军压倒在地,用拳头捶打着杨军的胸口,杨军两次挺身摔打,都没有能够翻转身来。当敌人摸起石块,向他的头上猛击的时候,他一手擒住敌人拿着石块的手腕,一手悄悄地从腿上拔出了锋利的小插子,猛地一下,刺入了敌人的后腰,敌人疼痛地狂叫了一声,他就趁势掀开了敌人的身子,接着,对着敌人胸口又是猛力一戳,敌人便昏死过去。

杨军咬着牙根,把带血的小插子从敌人的胸口拔了出来。

杨军转头看到秦守本、安兆丰、洪东才、金立忠、周凤山他们许多人接续地、顺利地登上了孟良崮高峰,来到了他的身边。

胜利的冲锋号,抖荡着使敌人心惊胆怕的嘹亮的声音。

秦守本领着他的班的战士们,向孟良崮顶上的中心地带奔去,杀入了敌阵。

“王茂生!回来!”

杨军喊住王茂生,指着站在山顶最高处的一个敌人的指挥官,对王茂生命令道:

“消灭他!”

王茂生在破地堡旁边伏下身子,准备射击那个敌人的指挥官。

那三个投降的敌人带来的粗绳,拴上了崖边的石块。

拉扯着绳子的,踏着夏春生、张德来、马步生身体的,杨军全排的勇士们和连长石东根、指导员罗光,接续地登上了孟良崮高峰。

杨军从牺牲了的张华峰的手里,拿起了红旗,秦守本、洪东才从自己腰里扯出了红旗。

红旗在孟良崮高峰上飘扬起来。

红旗说话了,红旗,召唤着高峰下面的战士们奔涌上来。

红旗,宣告着人民解放军的英雄战士们登上了最高峰,正在消灭着最后的敌人。

弹烟弥漫了山头,刺刀在高峰上闪动着亮光。

喊杀声震荡在高峰的上空。

战斗的尾声和最后一股热浪,在高峰上翻腾奔涌。

和杨军他们攀上孟良崮高峰的同时,在孟良崮的东南角上,另一个军的英雄班突了上来,和杨军他们形成了一把铁钳,夹击着敌人。再接着,高峰背后斜坡上的敌人被肃清,大浪的队伍,陈坚、王鼎、李泊他们和大浪的队伍一起,从斜坡的小路上,相继地涌到高峰上来。

在这个盘形的孤绝无援的阵地上,敌人迅速地瓦解溃灭了。

敌人们,有的胡奔乱窜,哇哇地嚎叫。有的,摔掼到山崖下面去。有的,在山头上结果了他们的生命。

站在山头高处的敌军五十八旅少将旅长卢信,被王茂生一枪击毙。残余的敌人终于丧失了斗志,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颤抖着举起他们的双手,投降了。

鲜艳的红旗,高擎在登上孟良崮高峰的英雄战士们的手上,在夏天的山风里招展飘荡,在红日的万丈光芒的照耀下面,焕发着骄傲的眩目的光辉。

胜利的军号声,在孟良崮的高峰上,嘹亮地长啸起来,响彻了绵延的山野和一片晴空。

军长沈振新、军政治委员丁元善他们,望见了高峰上的红旗,听见了高峰上胜利的号音,离开了他们的指挥阵地,和浪涛一般的队伍一起,走过张灵甫死处的小山洞,登上了孟良崮高峰。

枪声平息。雄伟险峻的孟良崮的高峰上,不是战场了,它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摇着帽子的、手巾的,高举着枪和刺刀的,跳跃着的,呼喊着的,歌唱着的,……奔来涌去的战士们、民兵们,还有附近的居民们,全都陶醉在伟大胜利的怀抱里。

英雄军长沈振新和英雄指挥员们、战斗员们,获得了最大的战斗胜利的愉快,获得了最大的战斗胜利的满足。沈振新在涟水战役以后的一个深夜里,审问俘虏张小甫的时候所说的话:“我们要你们把喝下去的血,连你们自己的血,从肚子里全都吐出来!”在半年以后的今天的这个时分——一九四七年五月十六日正午,已经成了活生生的事实。疯狂一时的整编七十四师——蒋介石匪军最大的一张王牌,已经彻底毁灭了。军首长们,许多指挥员们,红旗排、红旗班的英雄战士们,屹立在巍然独立的沂蒙山孟良崮峰巅的最高处,睁大着他们鹰一样的光亮炯炯的眼睛,俯瞰着群山四野,构成了一个伟大的、崇高的、集体的英雄形象。

作者附记

这次重印,经与出版社编辑部研究,决定依照一九五九年纪念国庆十周年时的版本排印。除个别字句稍有更易,故事情节方面则全未改动。

吴强

一九八○年五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