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上)-红日

第十六章

六六

军长沈振新发了胃病,床前的桌子上摆着好几个药瓶子,医生每天要来看他两次到三次。姚月琴来看他的次数更多,她象是军长的护士一样,替他冲药、倒水、量体温,帮助李尧烧点合适的饭、菜给他吃。军长的面容比前几天消瘦一些,脸色有些苍白。精神却并不显得怎么衰颓,几天来,一直保持着兴奋的神态。他不时地到作战室去走走,也常常找参谋长朱斌和黄达他们到他的屋子里来,问问战况。所有指挥上的重大问题,丁元善和梁波都还在取得他的同意之后,才作出决定。

战斗进行了三天三夜,发展比较顺利。几个兄弟军的队伍已经逼到七十四师的中心阵地孟良崮附近。沈振新、丁元善军的前锋部队刘胜、陈坚团的两个营,也在今天的中午,夺取了孟良崮西北方最后仅剩的六○○高地。到这个当儿,孟良崮已经完全暴露在人民解放军的攻击火力之下。

绝大部分的敌人,象大群的鸭子,被驱赶到孟良崮的崮顶上和它的左右前后来。敌人象细菌一样胶集在这个地带,人、马匹、一切辎重、伤兵都堆塞在山下、山上,使孟良崮突然显得臃肿膨胀起来。青色的山,几乎变成了黄色的高大的土堆。山坡上、山脚下到处掘了洞窟,挤满着敌人,山沟、山洼都给敌人填得满满,笨重的榴弹炮也吊到了孟良崮的顶端上。人民解放军的每一发炮弹,只要落到这里,就可以炸倒许多敌人。几乎不必个别瞄准,每一颗子弹都可以射杀到敌人,只要是在火力射程之内。敌人已经挨靠着死亡的边缘,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敌人的挣扎,对人民解放军的攻击所作的抵抗,就更其是拚死拚活、如疯如狂一般。

在另一方面,敌人的外围后援部队,在蒋介石的压逼下面和张灵甫惶急求救的叫喊声中,对人民解放军的阻击部队的攻击,也越加凶猛。他们用排山倒海的大炮,日夜不息地连续不断地轰击着,把士兵当作炮灰,强迫着用集团冲锋的方法,向我阻击部队的阵地冒死冲撞,向七十四师被困的孟良崮山麓突进,企图替陷于绝境的七十四师解围。到眼下,他们的前锋部队离孟良崮只有二十五公里的路程,我军阻击部队的防线,只有两道还没有被突破。

战役到达了高峰、顶点,战役胜败的命运,取决在最短时间里的最后决斗。

病体虚弱的沈振新的额角上冒着汗珠,手心里捏着一大把汗,心脏的跳动加剧,当前的紧急情况使他非常不安。他是个沉着坚定的人,这时候,竟不禁显得有些焦急、暴躁起来。姚月琴递给他的半杯药水,给他沉重地摔到桌子上去,杯子翻倒,药水淌满了一桌子。姚月琴给他这个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颤声地惶惑地问道:

“怎么啦?军长!”

军长没有答理,脸色显得阴沉。

仿佛病魔被赶走了,他脚步急速地走到指挥所的作战室里。

丁元善的手里正拿着电话筒,面容紧张入神地听着对方的说话,嘴里不时地“嗯嗯”地应诺着。

梁波把自己躺着的铺着一条毯子的躺椅让给沈振新,并且轻声地告诉他说:

“‘五○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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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五○二”是华东野战军粟裕副司令员的代号。

沈振新坐在躺椅上,望着丁元善的脸色。

五分钟以后,丁元善放下电话筒,回过身来,脸上现出严重的神情,低沉地、但是声音清亮地说:

“粟司令是从来不急不忙的人,也发急啦!……一连好几个‘无论如何’!要求无论如何明天天黑以前解决战斗!说陈诚、白崇禧坐飞机到了临沂,压住七师、四十八师、二十五师等等部队拚死进攻,枪毙了一个旅长、一个团长,扣押了一个师长,限定明天中午突破我们的外围阻击部队的防线,跟张灵甫会师。鲁南敌人两个旅已经出动来增援,到子玉皇顶西面,要我们赶紧抽出一个师堵击住。粟司令说,要是明天晚上不打下孟良崮,战局就很不利,就要处于被动。他说前委已经下了决心,今天晚上七点半发起全线总攻击!无论如何,要不惜工本,消灭这个敌人!”

沈振新望望参谋长朱斌,朱斌走到地图跟前,看了看地势,想了一下,说:

“有什么话说?那就把西边一个师掉过脸去堵!这边的攻击任务,交给另外两个师分担。”

“好吧!告诉他们非堵住不可!马上动作!”沈振新决断地说。

参谋长朱斌立即抓起电话筒,下命令调动队伍。沈振新站起身来,展开两道浓眉,挥了一下臂膀,说:

“丁政委留在指挥所,我到前面去!梁副军长再到炮兵团去,这个时候,我们的炮兵,要发挥更大的威力!”

“还是你留下来吧!你的身体……我到前面去!”丁元善走到沈振新面前,拦禁着说。

“不要紧!这点病算什么?”沈振新摆摆手,说。他转脸对李尧命令道:

“备马去!”

李尧呆楞着,默默地望着他。

“没听见吗?备马去!”沈振新严厉地大声说。

李尧走了出去。

电话铃紧急地响起来。

“‘五○一’!”黄达拿着电话筒,面向首长们说。

沈振新大步抢先地走到电话机前面,对着电话筒说:

“我,沈振新啦!”

黄达在他的后面放了一张凳子,但他仍旧站着。

“五○一”在电话里首先问了一声:

“过沙河,喝了几口水,病好了?”

“没有什么。”沈振新大声地回话说。

“五○一”接着用他那爽朗洪亮的声音说:

“……打赢这一仗,我们两只脚在山东的石头上就站得住!就走上坡路,上高山,坐北朝南!蒋介石就得走下坡路,下井、下泥坑!打不赢,嘿!我们就得屁股朝南,过黄河!你们这几天打得不坏,我们很满意!阻击部队打得很苦,打得比这里更好!他们抵住了二十多万人的进攻!要想留在山东吃包谷①、小米,就在二十四小时以内歼灭这个敌人!你们不是发过电报、上过书,要决心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的吗?那就要坚决歼灭当前的七十四师!用实际行动来表示决心!……当时把你们放到鲁南去,就是把你们当一支奇兵用的!就是给你们出奇制胜建立战功的机会!……看到你们部队的一首歌,写得很好!‘歼灭七十四师立奇功,红旗插上最高峰!’

那你们就得唱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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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包谷”就是玉米,又称玉蜀黍。

“完成任务,消灭这个敌人,我们的决心是坚强的!信心是充分的!根据我们阵地上的情况来看,七十四师这个敌人这一回逃不掉!”沈振新用沉着坚毅的声调回答说。

“你们有把握?”

“这个时候还说空话?”

“那就不占你们的时间,照‘五○二’刚才的命令坚决执行!”

“已经调了一个师到西边去!我们对党负责,非把七十四师消灭不行!”

沈振新回答了最后一句话,回坐到躺椅上,把陈毅司令员的话向大家传达了一遍,便立即离开了作战室。

“你到前面去呀?”在沈振新的屋子里,姚月琴知道沈振新要出发,担心地问道。

“唔!”沈振新应了一声。

“带点药吧?”

“不要!”

姚月琴把一些药片包好,交给李尧,对李尧轻声地说:

“一定要他吃!你说是医生关照的,不吃不行!”

沈振新吃力地骑上马,黄达跟着骑上马,走在他的前头。

心里不安的姚月琴,送别似地跟着他望了一阵,自言自语地怨恨地说:

“鬼七十四师!这么难打!还不早点缴枪!”

冒着敌机的轰炸扫射,沈振新到了师指挥所。天色傍近黄昏,海拔七二○米的孟良崮高大的山峰,在他的眼里,呈着紫红色,在紫红色里,又间杂着暗淡的黄色的纷乱的兽形鬼影,整个那座山,正象波浪滚滚的大海洋里的孤岛一般。

沈振新把野战军首先的决心和指示传达给师、团干部,询问了一番阵地上的具体情况,问道:

“有问题没有?”

师长曹国柱沉楞一下,回答说:

“问题不大!”

“这个时候,有话说清楚!要干脆!不要吞吞吐吐!”沈振新的眼光正视着曹国柱说。

“我担心东南角上的友邻部队,昨天晚上,他们动作过慢,要是总攻击再吃牛皮糖,可就弄得我们上不上、下不下!”

“还有什么问题?有,都提出来!”沈振新又向别的干部们问道。

“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还有一个多钟头!我们没有问题!”

刘胜从草地上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叶子,焦急地说。

别的没有人说话,大家等待着急速地回到阵地上去。

“不要担心别人!我倒担心我们自己!人家是人家,我们是我们!我们只管我们,不要管人家!!各自完成任务,就是最好的协同配合!东南方向,人家的任务比我们重。我们迟到一天,人家比我们多打了一天半,人家夺下的山头比我们多得多,消耗也比我们大。打七十四师,我们应该比别的部队多吃苦、多出力!”沈振新说到这里,脸色突然起了变化,血液从颈项里冲上脸来,牙齿紧咬着颤抖的口唇,眼光明锐地逼视着所有的人,同时也逼视着黑隐隐的孟良崮的山头。他继续说:

“把所有的炮火集中!猛打!抢占山头下面那两个陡崖,站住脚,一股劲朝上攻。不许敌人还手!炮不停,枪不歇,人也不停、不歇!不要留家底子!统统统统投上去!这个敌人不消灭,我们还吃得下饭,喝得下水去?对党,对老百姓,就交代不过去!”

看他那说话的神情,完全不象是病人。他的话语就是“火力集中!”“猛打!”“枪不歇!”“炮不停!”的那股澎湃奔腾的气势。他的声音就象是炮弹、子弹打击在岩石上一般,坚实而又响亮,显示出一种激越的顽强的力量。

干部们一股热浪般地奔涌而去,刘胜和陈坚是浪头,走在人们的最前面。

沈振新检查了曹国柱对三个团的战斗部署以后,走到山腰后面曹国柱指挥所所在的一个大掩蔽部里。师的干部们大都在阵地上,只留一个值班参谋在这里。沈振新感到疲乏,身子瘫软无力,后背倚靠在掩蔽部的石壁上,眼睛半闭着,嘴巴微微张开,在微弱的烛光下面假寐着。他是在利用这个短促的空隙时间,休息一下,养蓄精神,以便应付战斗紧急关头的需要。

李尧从皮包里摸出药片,倒了一杯热水,送到他的面前,他轻轻地摇摇头。

“是退热的,医生关照的:‘一定要吃!不吃不行!’吃了吧!”李尧照着姚月琴的话说。

姚月琴的话果然有效。沈振新勉强地吃了药,喝了半杯水,仍旧倚靠在石壁上假寐着。

丁元善来的电话惊动了他。丁元善告诉他,粟裕副司令员来电话说,刚刚得到的消息,张灵甫还有突围逃窜的意图,准备在今夜突破我军阵地的一个缺口。野战军司令部要求全军“百折不挠,誓死歼灭这个敌人,不话敌人逃掉一兵一卒!”丁元善同时告诉他,野战军司令部送来了一千个榴弹炮炮弹和八百个九二步兵炮炮弹,加强他们这个方向的攻击火力。沈振新思索一下,感到有些不安,看看手表,离总攻击开始的时间只有二十五分钟,便站起身来,出了掩蔽部,向山头上匆匆走去。山路陡滑,齿石交错,长有针刺的野花野草,裹碍腿脚。夜幕已经张开,无星无月,天空一片灰暗。他手掌按着膝盖,一口气爬到曹国柱他们野外指挥阵地所在的山头上。

一到山头上,喘息还没有平定,向敌人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堡垒——孟良崮的总攻击的炮声就轰响起来。

从各个方向的各个角落飞奔出来的炮弹,发出震空的怒吼狂啸,扑向孟良崮的山头和它的周身。孟良崮这座大山,在顷刻间成了火洋烟海,整个的山在打着痉挛,发着颤抖,敌人全被淹没在火洋烟海里面,哀号惨叫的声浪从火洋烟海里迸发出来,和炮弹的呼啸爆炸声绞在一起。

沈振新的精神突然振奋起来,他站立着,凝神地注视着战场上的这般景象,他两手卡住腰眼,两道浓眉高高扬起,圆睁着的两只大眼,在火洋烟海前面发射着顽强的晶亮的光辉。

他看得明白,他的部队跟着硝烟炮火,长龙巨蟒一般卷袭到孟良崮的山麓去。

这是他几天以来,目击自己的部属骁勇奋战的第一次,也是他二十年从戎杀敌参与人民革命战争以来,看到战争景况最为猛烈、士气最为豪壮、使他感到空前昂奋的一次“攻上去了!”曹国柱站在他的身边,判断着说。

“进一步巩固一步!不要后退一步!”他咬着牙根大声地说。

两颗红色信号弹射向到沈振新的顶空,信号弹的光芒在黑空里得意地飞驰着。

“这是刘胡子那里攻击得手,占领第一步阵地的信号!”曹国柱告诉军长说。

炮声不息,枪声大作,手榴弹不断地炸响,炸药跟着轰鸣起来。战斗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

沈振新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他坐到一块石头上,两手交迭,搂着膝盖;目光仍旧对着前面的山上、山下,凝视着火洋烟海。

一个参谋跑回来报告说,刘胜、陈坚团的一个排,突入敌人阵地的纵深,占领了山腰上一个大地堡,俘虏了八十几个敌人。

“是哪一个连的?”沈振新问道。

“还没查问清楚。乱纷纷的,敌人跟我们扭在一起,分都分不清楚,到处打炮、打枪,一下子怎么查问得出?有的说是三营八连,有的说是一营一连,又有人说是那个连的一个排,……总之,敌人垮了,一定无疑!”参谋口齿忙乱地回答说。

“去查问一下!”曹国柱对参谋说。

参谋又急冲冲地跑走了。他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

“这一回,看你七十四师往哪里逃!”

山头上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纷纷地谈论着:

“这一回,我们能头一个突上山头才妙哩!”

“哪个班先突上去,我给他们起个名字!”

“什么名字?”

“叫人民英雄第一班!”

“不好,叫孟良崮班!”

沈振新想起了杨军。他问李尧道:

“小杨在哪个连?干什么?”

“当副排长,还在八连。”

“打下飞机的,是他那个排的?”

“是秦守本班的副班长,叫王茂生,今早出的《火线报》①上有他的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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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火线报》是军政治部出版的一种油印报。

“秦守本?”沈振新回忆着说。

“杨军、他、我三个人一天参军的。那次从涟水下来,失掉联络,你还跟他谈过话的。”

“这个人行吗?”

“干得不错!从前有点落后,现在好了。”

沈振新点点头,表示想起了秦守本的形象。

这个夜晚,沈振新一直在山头上留到十点多钟,等知道占领孟良崮山腰上一块阵地的是石东根、罗光他们那个连,这个连最先突上山腰阵地的,是杨军当副排长的那个排的秦守本班,才心情欢快地回到山后的掩蔽部去。

六七

数百个锋利的箭头穿射进拚死抵抗的敌人营阵,把大群密集的敌人撕裂成无数的碎片。在总攻击开始两个多小时以后,孟良崮山麓的敌人就被完全肃清,大批大批的敌人放下了武器,孟良崮山体的偏枝骈爪都被斩断砍尽。但是,战斗激烈的程度不仅没有减退,而且在继续增涨。

气氛闷热、干燥、浑浊,填塞着人们的胸口,使人们感到呼吸困难。

刘胜、陈坚团的队伍,在扫清山麓敌人以后,袭上了山腰,在山腰上和敌人进行着恶战苦斗。

在仰头上攻的时候,连长石东根一脚悬空,一脚踏在悬崖的石齿上,左手紧攀着生根在石缝里的一棵小柏树,右手抓住驳壳枪,向居高临下的敌人射击,他的高头的敌人,正在和刚刚袭上悬崖的林平、杨军他们进行着血肉的搏斗。

“占领那个山洞!”石东根喊叫着发出命令。

一颗硫磺弹在他的身边爆裂,茅草燃烧起来,小柏树跟着燃烧起来,但他还是死命地抓住燃烧着的小柏树,跃上了悬崖上面的平石。他的帽子着了火,头发烧焦了半边,他摔去着了火的帽子;火在他的周身蛇一样地盘绕着,吐着青烟,他扑着火,撕裂着衣裳,抛弃了正在燃烧着的破碎的布片。他的上身几乎是赤膊了,短袖衬衫敞开了胸口,裸露着两只粗黑的臂膀和黑毛茸茸的胸脯,更顽强地继续战斗着。

战斗在山洞门口激烈展开,刺刀和刺刀交刺对杀,发着“吭吭嚓嚓”的响声,二排长林平手里的汤姆枪正在扫射的当儿,敌人的一把刺刀从他的侧面刺来,林平的右臂擦着了敌人的刺刀口,汤姆枪跌落到石头上,跟着,他的身子也就跌倒下去。他还清醒如常,继续用他的左手抓起压在自己身下的枪来,把枪托抵在胸口,向敌人射出枪膛里剩余的三颗子弹。石东根的怒火猛烈地燃烧起来,从林平手里拿下了汤姆枪,随手抓起一个弹夹,塞进枪膛,向他左右两边的敌人狠命地横扫猛击,子弹象火龙一般卷袭着敌人。杨军眼尖手快,在敌人丛里扔了一个榴弹,弹片四飞,敌人纷纷地应声倒下,只是胡滚乱撞,大哭大叫。急忙接应上来的战士们,在石东根的喝令之下,潮水一样地涌向山洞口去。黑暗中的战斗,在几分钟的血肉搏战以后胜利解决,距离孟良崮山峰一百五十米的山洞和一片平崖,给石东根连夺取下来。

在这个战斗里,林平在山洞门口英勇牺牲,石东根命令杨军接替二排排长的职务。

“同志们,要给二排长报仇!一口气攻上去!”杨军激愤地大声喊叫着。

“对!一直攻上山头!”石东根大声叫道。

“不!等一等!站稳脚再说!”罗光拦禁着说。

“那就先把附近两边的敌人肃清!”石东根接受了罗光的意见。

一排的两个班立即出动,向山洞两边搜索着附近的敌人。

石东根坐在山洞里面,头部和身子感到疼痛。他的头上、臂膀上、胸口布满火伤的痕迹,裤子撕得稀烂,伤痕所在的肌肉不住地打抖。

“你下去吧!”罗光对石东根说。

“不到孟良崮顶上不下去!除非他们把我打死!”石东根咬着牙根说。

李全脱下自己的上衣,披到石东根身上。石东根随即摔还给他。

“不要!”石东根余怒未息地说。

“我马上解俘虏下去,给你拿衣服来,你先披一披!”

“不要!不要!光身子打仗,漓爽!”石东根把李全二次给他披上的衣服,又摔给李全,高声地嚷叫着。

文化教员田原领着担架赶到洞门口,把牺牲了的林平和其他四个伤员安置到担架上,让民工们抬到山下去。他走到山洞里面,在黑暗里找认到石东根面前。

“连长!有什么话交代?”田原问道。

“有水吗?”石东根问田原道。

“有!”田原取下身上的水壶,递给石东根。

石东根大口地喝光了满壶的冷开水。

“告诉营长、教导员,我们占了山洞,要后面部队赶快上来,攻上面大山头!”

田原看到连长光着两臂,袒着胸口,头发少了一半,裤子破烂不堪,伤痕好几处,一面应诺,一面脱下自己的上衣和裤子,递给连长。

“我不要!”石东根推开衣服说。

“你穿着吧!”罗光命令式地劝说道。

短衫短裤的田原,又把衣服掷给连长,闪电似地出了山洞,带领着几个战士,押着二十多个俘虏走下山去。

团长刘胜得到石东根连攻占距孟良崮山峰一百五十米的阵地的消息以后,立刻向全团下了连续进攻的命令,以石东根连现在的位置为中心,夺取石洞两翼的敌人阵地。

各处的战斗仍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

灰暗的云给炮火吓退,月牙儿和星星出现在高空里,向酣战在沂蒙山的战士们洒出了洁白的光亮,仿佛为了给战士们照明攻击道路,更便于歼击敌人似的。

团长刘胜站在石东根他们所在的山洞对面的斜坡上,精神振奋地望了一阵,然后冒着纷飞的炮火走下山坡,在三营营部指挥阵地上,迎头碰见营长王鼎。

“赶快!趁热吃!赶快攻上去!”刘胜站在山沟旁边对王鼎说。

“已经攻出去了!”

王鼎答了一句,急忙地向前奔去。

恰在这个时候,一批敌人的炮弹跌落下来,弹片、烟火,在刘胜前面队伍前进的道路上飞舞、爆响、燃烧。

队伍冒着敌人的炮火,仍然象潮水般地仰头进攻。

敌人的枪弹从山头上泼洒下来,并且夹杂着扔掷下大大小小的石块。

一股敌人从侧翼俯冲过来,进攻的队伍在半山腰上和敌人展开了刀光闪闪、火花灼灼的白刃战。

同是这个时候,占领山洞的石东根连,遭受着敌人的凶猛反击。榴弹在那里迸出密集的轰响,枪声象翻滚的粥锅似的,敌我对战的喊杀声在那里沸腾着、震抖着。

李全把着那棵小柏树跳下山崖,顶着弹雨奔驰下来,在黑暗中的人群里东冲西撞,喊叫着:

“营长!营长!”

刘胜听得出那是李全的叫声,叫邓海跟着李全的叫声把李全找到跟前,急迫地问道:

“你们那里怎么样?”

“敌人两个连攻我们,连长说,要赶快派部队上去!”李全火急地回答说。

“山洞丢掉了?”

“没有!正在山洞门口拚刺刀!再不加强力量,就靠不住!”

刘胜仰头看看,那里打得确是激烈,枪声短促密集,榴弹接连不断地爆响着。

听了李全的话,刘胜觉得形势危急,石东根连的阵地如果不能巩固坚持,就要增加攻击孟良崮山峰的严重困难,他感到肩上突然沉重起来。他的全身滚热,心急如火,汗珠雨点一般向下滴落,手里抓住的驳壳枪枪柄,象是浸在水里一样,又湿又滑。他来不及抹去汗水,更来不及再加细问,便大步向前疾走;在烟火弥漫中叫着王鼎的名字,同时向面前纷纷奔跑着的向敌人攻击的战士们不住地喝令着:

“打上去!不让敌人喘气!不让敌人还手!打!打上去!”

他在一个洼地上找到王鼎,王鼎正在焦急万分当中。按照刘胜的指令,王鼎立刻派了一个排插入到敌人的侧后,夹击从侧翼俯冲下来的敌人。一部分火力接应看石东根连的山洞两侧的战斗。

“赶快回去!告诉连长、指导员!没有问题!我在这里!拚到最后一个人,一条枪,也要把山洞阵地守住!去吧!”

李全听了团长的命令,大步狂奔地回到山洞口的阵地上去。

紧跟在李全后面,两个排的一律汤姆枪配备的短促火力的突击队,攀上了山洞口边的阵地,投入到粉碎敌人反击的战斗里。

眼前的战斗情况,艰巨、紧张、激烈而又复杂,呈现着敌我死纠活缠,互相扭打厮杀的白热状态。这样的山地夜战,在打了十五年仗的刘胜的经验里不曾有过。把握眼前的战斗的脉搏,控制它的跳动,他感到吃力;但又觉得在这个艰险危急的局面之下,正是他英雄用武的时候。他坐在草坡上稍稍歇息一下,思量一阵,便抓起刚刚迁移到面前来的电话机的话筒,要通陈坚,向陈坚说:

“把你手里的一个营,拿两个连给我!”

“他们钉在火线上,怎么拉得下来?”陈坚回答说,表示很难执行他的决定。

“这边形势危急得很,小牛山那边攻击停止!”刘胜决断地大声说。

“那边怎么样?”

“三营两面受夹,石东根连占的山洞,敌人攻得很紧。山洞阵地保不住,孟良崮就没法攻!赶快吧!留一个连在小牛山那边佯攻,要他们在三十分钟以内赶到我这里!”

“好吧!”

刘胜认定巩固石东根连现有的阵地,是决定当前战斗发展的关键,一切战斗力量都要集中地使用到这一点上来。他叫参谋喊来了团部警卫连连长,向警卫连连长问道:

“想打仗不想?”

“想打有什么用!还挨得到我们?”警卫连连长埋怨似地说。

“喊你来,就是要用到你!不要撅嘴歪鼻子!马上把队伍拉过来!”

求战心切的、很少得到参战机会的警卫连连长,转过头跑了回去。只是几分钟工夫,他就把一个连的队伍,除去骑兵通讯班而外,全都拉了过来。刘胜把他们交给王鼎指挥,参加到山洞口的战斗行列里去。

陈坚指挥的二营两个连,撤出小牛山战斗,不到三十分钟就跑步来到了这里。

“你们累不累?”刘胜向集拢在他面前的队伍大声问道。

“不累!”战士们齐声宏亮地回答说。

“累,就休息一下,再上去!”

“不要休息!”

“身上带馒头没有?”

“带了!”

刘胜转脸向各处望望,山洞口边的枪声比刚才稀疏了一些,半山腰上的白刃战还在僵持的状态里,西南方敌人侧后的枪声、榴弹声正响得猛烈。他觉得手里这两个连,是他仅有的没有拿到火线上去的力量,而他们又刚从小牛山火线上拉到这里,他又不禁有些犹豫起来。他想把这两个连保留一些时候,到实在不得已的时机再使用上去。就在这个当儿,李全又向他的面前急促奔来,李全还没到面前,他就大声喊问道:

“小鬼!又来干什么?”

李全气喘吁吁地跑到他的面前,急迫地说:

“敌人放催泪弹、毒气弹!……连长、指导员要首长想办法!”

刘胜的怒火冲上脸来,向李全吼叫着问道:

“山洞丢掉没有?”

“没有!敌人垮了一次,现在又在攻。”

“龟孙子!真坏呀!”刘胜咬着牙根咒骂着敌人。他转脸向战士们说:

“坐下!每人吃两个馒头,喝几口水,马上出动!”

队伍坐下去。

他们确是饥饿了,赶忙拿出干粮、水壶,吃着、喝着。

刘胜把营、连、排长喊到面前,交代了攻击任务,又走到队伍跟前,用他那充满仇恨的宏大的声音说:

“同志们!上头就是孟良崮,打下这个大山头,七十四师就完结了!打下孟良崮!活捉张灵甫!不是今天夜里,就是明天早晨!你们的子弹登膛没有?”

“登膛了!”战士们昂奋地齐声回答。

“刺刀擦亮没有?”

“擦亮了!”

刘胜和战士们雄壮的吼声,在山谷里回荡着,激起了巨大的声波。

“马上出动!走上风头,从敌人的屁股后面打上去!”

队伍在刘胜的激励和信心坚强的命令下面,拉了出去,沿着陡坡,向石东根连山洞阵地的右侧,绕道斜插上去,朝敌人的背后攻击前进。

刘胜拍拍李全,说:

“坐下歇歇!小家伙!”

李全揉着眼睛,坐在他的身边。

“催泪弹怕什么?”刘胜用袖口遮拢着香烟,一边吸着,一边说道。

“睁不开眼,怎么打仗?”李全咕噜着说。

“不要紧!揩干眼泪,眼珠更明亮,看得更清楚!”

紧张忙碌的李全,听到枪声很紧,又跑回阵地上去。“告诉‘石头块子’!不要发慌!狠狠地收拾这个敌人!”

刘胜对跑着的李全喊叫着。

刘胜斜躺在洼地边上,望着战场的各个方面。弹火在孟良崮周围穿射奔驰,夜空里抖荡着战斗的音响,整个的山体在颤抖、跳动,孟良崮山峰仿佛就要倾倒下来似的。枪炮声又在各处猛烈地爆发出来,山腰上的枪声远了,夹击侧翼敌人的一个排,好象是攻击得手,枪声在敌人的背后炸响。小牛山那边的山头上,闪着红色的电光,他认为当前的形势已经扭转过来。于是,他爬起身来,向前面的山腰上走去。走了没有几步,两个连的生力军在山洞右侧敌人的背后,打响了汤姆枪和手榴弹,火光在那里腾起。他疾步赶上山腰,两手卡着腰眼,站立在一块岩石上聚神地凝视着、观察着战场上的种种动静。

一阵猛烈的弹雨,突然在他的左侧山崖边炸响,他转头定眼一看,是一小股敌人在我军战士们的追击之下,向他的面前奔来。在他连忙抓起枪来的时候,有十多个敌人已经窜到他跟前十多米的地方,一面奔窜一面向他射击,子弹在他的身旁纷纷穿过,发着尖锐的啸声。邓海手里的驳壳枪向敌人射出了子弹,同时大声叫着:

“团长!赶快下去!”

团长手里的快慢机也开了火,一口气打光了一夹子弹,有几个敌人在他和邓海的凶猛射击之下,倒掼在他的眼前。在他安装第二夹子弹的时候,敌人的汤姆枪子弹向他飞射过来,邓海连忙跑向他的身边,而他却已经中了枪弹,摔跌在岩石下面。

就在这个当儿,这一小股二十来个敌人给追击上来的战士们完全歼灭了。

腹部受了重伤的刘胜,躺在担架上。他的眼睛仍然放射着强烈的晶亮的光辉,仰望着山洞口和山洞右侧敌人背后战斗激烈的地方。他向邓海喃喃地问道:

“打得怎么样?”

“听枪声,攻上去了!”邓海扶着担架,大声地回答说。

两颗绿色曳光弹在他仰望着的高空升起,他急促地说:

“停下来!”

担架停下来,他定睛凝神地望着高空,高空里又升起两颗鲜红色的曳光弹,和刚才两颗绿色的循着一个线路,奔向一个目标——孟良崮高峰。他点点头,手按着胸口,平静地躺在担架上。他知道,这四颗彩色曳光弹是胜利的信号——两个连的英勇的战士们,夺取了山洞侧后的敌人的阵地,那里的敌人已经被歼灭了。

六八

刘胜躺在团指挥所旁边的一间小屋里,医务人员给他进行了止血、止痛和包扎的急救工作。他的伤势沉重,一颗汤姆枪的子弹进入到他的肚子里。他流血过多,心脏的跳动渐渐地微弱下来,呼吸缓慢、艰难,温度急速降低,脸色惨白。

潘文藻站在他的身旁,一再地在他的头部和手上探摸着。脸上现出悲伤难禁的神情,连连地向医生用低沉的颤声问道:

“要紧吧?”

医生轻轻地摇摇头。

陈坚听到消息,赶忙从火线上回来。他一见到刘胜,几乎一下子扑到刘胜的身上去。继而,他镇静了激动的心情,探探刘胜的微弱的脉搏,擎着烛光在刘胜的脸上和包扎起来的伤处细看了一番。

刘胜抓住陈坚的手。陈坚感觉到他的手虽然很凉,但却有力而又亲切。

“前面……怎……样?”刘胜喉咙梗塞地问道,两颗黑闪闪的眼睛,盯牢在陈坚的脸上。

“你这一着决定得好!几处敌人都消灭啦!小牛山的敌人逃走的时候,给消灭了一部分,山洞口的阵地完全巩固了!”

陈坚用兴奋的神情回答说。

“政委!把队伍……整理一下,……攻到……孟良崮顶上去!”刘胜说到这里,紧咬着下唇,更用力地抓住陈坚的手,接着说道:

“捉住张灵甫,……带给我看看!……我要看看……这条疯狗!”

刘胜简短的语言,坚定的眼神,庄严乐观的脸色,使陈坚得到明朗的深刻的感受。在这个时候的陈坚的感觉里,眼前的刘胜还是平时的刘胜,他甚至比没有受伤的时候还清醒。他是那么刚毅、坚决、果敢、顽强,在自己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时候,还是那么蔑视、仇视敌人的英雄气魄,深深地激动着陈坚的心。

陈坚向他连连地点点头,就着他的耳边噙着欲滴的眼泪说:

“到野战医院去休息吧!老刘这里你放心!”

刘胜用他那特有的乌光闪闪的饱含着胜利信念的眼睛,和陈坚、潘文藻以及屋子里所有的人告了别。

刘胜被运送到野战医院的时候,已经夜半。在一间幽静的屋子里,他安详地躺着,眯矑着眼睛,眉头稍稍皱起,仿佛还在想着什么。

在医生们检查诊断以后,刘胜便和常人一样,合上眼皮安睡了。

在邓海眼里,他保卫和侍从了两年的团长,几乎没有身负重伤的痛苦的感觉。“他不会死的!”他心里这样肯定地说。但是,医生们检查诊断以后没有表情的脸色,背着刘胜也背着他的低声耳语,走出门去的惶急的步态,又在他的心里投下了一个可怕的暗影。

“请你在这里照护一下,我马上就来!”

心情不宁的邓海,低声地向护士说了一句,提轻脚步急促地走出去。他奔到医生那里,医生不在,又奔到院长的住处。院长和医生们正在紧急地商谈着刘胜的伤势和治疗的方法,他们的脸色都很焦急而又忧伤。

“输血行不行?”

“只有输血,没有别的办法!”

“希望不大!”

“尽一切可能抢救,决定赶快输血!”

在他们商谈未了的时候,邓海惶急地插上去说:

“把我的血输给他!”

院长和医生们吃惊地转过头来,院长紧望着邓海问道:

“你是刘团长的警卫员?”

“是的!要输就快点!”邓海回答说,拉起衣袖,露出他的粗壮的臂膀来。

院长感动地望着邓海挂着眼泪的充满激情的脸,捏捏他的血液旺盛的臂膀,对医生们说:

“他的体质很好,赶快验验血型!”

验过刘胜和邓海的血型,确定邓海的血可以用,邓海便赶紧地回到刘胜身边,等候着把自己的血输入到团长的血管里去。院长、医生、医生的助手走到病房里的时候,刘胜的眼睛忽然睁开,呆呆地望着他们。他的胸口起伏抖动,呼吸艰难、急促,一只手使力地抓住床边,一只手勒紧拳头,仿佛在和敌人进行搏斗似的。

邓海蹲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臂膀,轻轻地叫着:

“团长!团长!”

团长没有作声,呼吸更加急促,眼睛却格外发亮。

医生探探他的脉搏,走到院长身边,耳语道:

“不行了!”

濒于弥留的刘胜,突然镇静下来。他缓缓地弯过手臂,在他的手腕上摸索着,取下那只不锈钢的手表,接着又在胸口摸索着取下粗大的金星钢笔,再接着,又把一只手探进怀里,摸索了许久,取出一个小皮夹,从小皮夹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再从小纸包里取出了一张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苏维埃银行的一元票券。他把这三样东西握在一只手里,哆嗦着掷给邓海,声音微弱但是清晰明朗地说:

“交到组织部去!这张票子,……是我……参加红军那一天,事务长……发给我的。……十五年了,……是个纪念品。

……”

邓海的眼泪川流下来,握着表、钢笔和苏维埃银行票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头埋在刘胜的怀里,叫着:

“团长!团长!”

“打得……怎么样?孟良崮……打下来没有?”刘胜低沉缓慢地问道。

“打下来了!张灵甫捉到了!”邓海为着宽慰他的团长,脸挨着团长的脸,颤声地回答说。

“‘小凳子’!……好好干!……听党的话!……革命到底!”他抚着邓海的脸,声音竭力提高,但却仍然低沉缓慢地说。

刘胜的眼珠放射出两盏明灯般的亮光,在屋子里闪灼着。“不要……告诉……我的老妈妈!……免得她……难过!”

刘胜说了这样最后两句感情的话,呼吸遽然停止,脉搏停止了跳动。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平坦地躺着。

邓海带着沉重的悲痛,在回向团部的山道上奔走。他从民工担架的队伍里穿过,推撞开碍路的俘虏,涉过溪水,越过山峡,不顾脚痛,忘了疲劳,奔回到孟良崮山麓。他象是到了生疏的山野,迷失了方向似的,在山麓找寻、询问了好一大阵,没有找到团指挥所。他站在山口边呆楞着,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转头,瞥见一个大地堡里透出一点灯火,便跑了过去。在地堡门外,有人迎面喊了一声:

“邓海!”

邓海近前一看,喊他的是李尧。

“你怎么?从哪里来的?”李尧走上来惊异地问道。

“医院里。”邓海回答说。

“刘团长怎么样?”

邓海没有回答,哇地哭出声来。

听到刘胜身负重伤、心情悲痛的军长沈振新,听到哭声,立即走出地堡,微怒地惊问道:

“什么人在这里哭?”

“邓海!”李尧颤声地告诉他说。

“你怎么跑到这里?”沈振新向邓海问道。

邓海还在呜咽着。

“哭什么?怎么不跟团长在一起?团长怎么样了?”沈振新有了刘胜牺牲的预感,紧迫地问道。

邓海揉揉泪眼,说:

“牺牲了!”

“到医院里没有?”

“到了!”

“到了医院才牺牲的?”

“唔!”

“动了手术?”

“决定把我的血输给他,没来得及!”

沈振新的心头遭受到沉重的突然的袭击,战抖着,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只是一转眼的工夫,他又转而冲动起来。他跳下地堡,抓起电话筒,接连地和政治委员丁元善、师长曹国柱说了话,告诉他们刘胜牺牲的事,决定由陈坚兼代团长的职务。接着,他在电话里用沉痛的激愤的声音向陈坚说:

“陈坚同志!刘胜同志已经牺牲。现在,军党委决定由你以团政治委员的身分兼代理团长的职务!不要因为刘胜同志的牺牲,影响到战斗的发展!刚才,我向你说过,你们要把战斗打得更好!要告诉全团,我们的血不会、也不该是白流的!”

沈振新的话,说得响亮、明确,简单的语言里,含蕴着无限的沉痛和使陈坚深受感动的力量。

“接受军首长的决定!我们一定配合全军,消灭这个敌人!”陈坚激愤地毫不犹疑地向沈振新说。

陈坚苦痛地沉思着,倚傍在门口边。他感到从未有过的伤痛,眼眶里滚动着泪珠。他把潘文藻和面前的几个干部立即分派到各个营的阵地上去,传达军首长的命令,要求各个部队迅即进行火线上的鼓动工作。他镇静下来,向大家瞥了一眼,用坚定不移的神态对潘文藻他们说:

“刘团长是我们的榜样!他挽救了战斗的危险局面。他的牺牲流血是光荣的!号召每一个指挥员、战斗员学习他!学习苏国英团长和刘胜团长忠诚于党的精神!用最顽强的斗争意志,消灭当前的敌人!把血染的红旗插到孟良崮的高峰上去!”

这是庄严的宣誓,也是庄严的战斗命令。

潘文藻他们奔向火线上去。

陈坚冷静下来,走到地图跟前,用红铅笔在孟良崮山头下面已经夺得的几个要点上,画上大大的圆圈,然后,从红圈引伸出红色的箭头,指向已经陷于最后孤立的孟良崮山峰。

邓海回到团指挥所,把刘胜在医院里牺牲的情形,牺牲以前说的话,一一地告诉了陈坚,拿出刘胜的遗物,放在桌上。

钢笔静静地躺着,表的心脏还在“嗦嗦”地不停地跳动,完好如新的苏维埃银行票券中央的斧头镰刀和五角红星,在灯火下面闪耀着光亮。

刘胜的魁伟的英雄影像,活现在陈坚的眼前。邓海含泪回述的刘胜和他永别以前的关怀战斗、关怀他的母亲的话语,在陈坚的耳边轻轻地明朗地回荡着。

屋子里肃穆无声,人们浸沉在长久的悲愤里面。

枪声突起,猛烈的战斗重新开始。

从战友的流血获得力量的陈坚,身任团政治委员兼代理团长职务的陈坚,以他素有的、现在显得更其明朗的英雄姿态,用矫健轻捷的步伐,跨出小屋,重又走向热火朝天的前沿阵地上去,开始他的下一阶段的战斗指挥工作。

六九

夜深,月牙儿沉落到地平线的边缘上。它那晰白的溪水般的光华,正好穿过两个陡峰的陕谷,透射到孟良崮高峰下面的山洞里来。使经过大半夜苦战恶斗的战士们的脸上,发着朦胧的光亮,感到一阵狂热以后的凉爽。

团长刘胜身负重伤,终于不幸牺牲的消息来到山洞里的时候,石东根因为过度的疲劳和战斗的告一段落,正躺在山洞口边小睡。首先得到消息的罗光,觉得应当告诉他,但又不想立即告诉他。同样的,他认为应当告诉连里的全体人员,但又不想、甚至惧怕告诉他们。他甘愿让他一个人代替全体同志以及连长石东根来忍受强烈的痛苦。他默不作声地坐在山洞口的月光里,不安、愤恨、激怒,在他的血管里,在他的心胸里振荡着。

他把刚从营部来的李全拉到一边,低声问道:

“营首先怎么说的?一定要向大家宣布?”

“是的!说要号召大家报仇!”李全揉着泪湿的眼睛说。

他想到营部去一趟,但是石东根在睡着,他要掌握阵地上的情况,应付敌人可能的再度反击。他想喊醒石东根,但又想到喊醒了他,就没有理由再瞒住他。这时候,从崖边走来的杨军,发觉指导员有些焦灼不安,只是在山洞口踱着零乱的脚步,并且吁了带着怨愤似的一口长气。

“指导员!你休息一会吧!”杨军说。

指导员没有答话,摇摇头,脚步显得更加零乱。

杨军又看到李全在揉眼睛,走近前去,把李全的脸扳过来看看,李全慌忙地掩住自己的眼睛,避过脸去。杨军在惊异之下,感觉到自己的指头沾上了李全的泪水,于是大声地问道:

“你哭!为什么哭?”

“没有……什么。”李全望望罗光,无法掩藏地带头悲音吞吞吐吐地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杨军抓住李全的手,严厉地追问道。

石东根醒来,许多战士也都醒来。

“啊?出了事情?”石东根走到洞外面,惊讶地问道。

“小鬼在淌眼泪!”杨军告诉他说。

“没有!没有!”李全惶急地否认道。手又不由自主地在眼睛上揉擦一下。

罗光不能再隐瞒了,他把李全带来的消息,低声地告诉了石东根和杨军。

石东根和杨军立即沉默下来。

“营长说,什么时候攻大山头?”静默了一刻儿以后,石东根突然地向李全问道。

“说陈政委通知听候命令行动。”李全回答说。

“一口气攻上去多好!等!等什么?不知道!”石东根气愤地说。

“我下去一趟!”罗光对石东根说。

“好!跟营长、教导员说说,要攻快攻!我不高兴再等!

报仇!报仇!他们不攻我们攻!”

罗光带着李全跑下山去。

石东根难过了一阵,想到气要出到敌人头上,便拉着杨军在月光已经逝去的黑黝黝的山洞左近,再次地观察和寻觅向孟良崮山峰攻击的道路。他们两个并着头在滑得把不住手脚的山石上缓缓地爬行着、摸索着,睁大眼睛,上下左右地瞟来瞧去。敌人仿佛死光了似的,一点声息没有,除去天空飞机的哀鸣和不时地扔下一两颗惨白的照明弹以外。在山洞左上角二十米左右的地方,杨军发现敌人的一具尸体,尸体旁边横着一支带着刺刀的日本造“三八”式步枪,他捡起了它,从尸体上跨越过去。接着,他又隐隐地看到三个敌人从一块大石头后面慌张地伸出头来。他拍拍石东根,用手指把石东根的眼光引向那三个敌人。石东根瞟见了敌人,便和杨军在尸体前面匍伏下来,端着枪,对准着敌人准备射击。敌人越走越近,象是发现了他们两个似的,直向他们两个面前连滚带爬地摸索过来。杨军忍耐不住,正想扣动枪机,石东根制止了他。石东根看到三个敌人的手里都没有枪,其中一个人的手里好象拖着一根绳子或是什么带子似的。他咬着杨军的耳朵边子,告诉杨军他看到的情形,杨军点点头,表示他也看到敌人的手里确实没有武器。待敌人接近到面前只有十来步的时候,石东根挺起身来,低声吆喝起来:

“站住!”

三个敌人蓦地吃了一惊,便滚跌在他们面前,连忙举起双手,其中一个恐惧地说:

“不要开枪!我们是来投降的!”

石东根和杨军就在这个滑坡上,盘问了三个投降的敌人士兵从山头上逃下来的情形,其中拖着一根吊炮上山的粗绳子的一个回答说:

“用这个吊下来的,四个人,跌死一个!还有我们三个。”

回到山洞口,石东根和杨军都很得意,带回三个投降的敌人,又找到了向山峰攻击的比较合适的道路。团长刘胜不幸牺牲的消息带给他们的悲痛,似乎由此消失了不少。石东根和杨军都是硬汉子,任何最大的痛苦,他们都能经受得住,不管是肉体上的,或是心灵上的。两个比较起来,杨军自然比石东根要稚嫩和脆弱一点,悲哀和愁苦的感情容易感染到他;但他又比石东根善于把感情回转在自己的心里。杨军把三个投降的敌人交给一个战士带下去以后,独自地默默地坐在山洞外边的黑暗里。他想到团长刘胜的形影,刘胜当营长的时候,曾经表现出非凡的勇敢。在三年多以前袭击沪宁铁路上新丰车站的战斗里,一个营的队伍,在刘胜的指挥下面,在大雪纷飞里面歼灭了敌人的一个小队,打死了二十八个日本鬼子,有三个日本鬼子被活捉。在那个战斗里,六个鬼子从左右两面扑到刘胜的身边,刘胜用手里的驳壳枪连续地结果了左面三个鬼子的性命,然后又转身对着右面的三个鬼子。当时,杨军正在他的身旁,给紧张的战斗吓呆,手榴弹的火索没有拉断就扔了出去;由于刘胜的大吼一声和他那临危不乱的坚定勇猛的行动的影响,杨军才和其他的战士们冲了上去,捉住那三个拚死挣扎的敌人。无可避免地,杨军又想到他所敬仰难忘的苏国英团长,他在医院里做过的那一段梦景,这时候,又一次地复现到他的脑海里来。不同的,这一回杨军没有伤感落泪,因为这时候的他,是身在战场,因为他确信给两位为党和人民事业牺牲的团长复仇的时机已经到来。

敌人,七十四师被歼灭,已经在不可逃脱的掌握之中。

拂晓以前,天空显得特别黑暗,山洞里黑得象一个水潭,使人感到无底的深沉。这里,挤满干部和战士,一双双眼睛,就和山洞外面天空里的星星一样,在黑暗里闪动着明彻的光辉。大概正是因为黑得过分深沉的缘故,挂在洞壁上的一面绣着斧头镰刀的绸布大红旗,就显得特别壮丽、辉煌。

现在,在战斗最前线的最接近孟良崮最高峰的石洞里,同时举行着两个庄严肃穆的仪式——追悼团长刘胜和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新党员火线宣誓。

现任团政治委员兼代理团长职务的陈坚、政治处主任潘文藻、营长王鼎、教导员李泊,在山洞附近视察了阵地以后,都留在这里,和战士们紧紧地挨坐在一起。八连的全体人员(共产党员和非共产党员),除开在警戒线上执行任务的少数人以外,全都参加了这两个同时举行的仪式。

为先烈们和忠诚勇敢的有十五年伍龄、十二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刘胜同志默哀以后,无产阶级的战歌——国际歌的歌声,便在这个用鲜血换取下来的黑沉沉的山洞里回荡起来。

歌声低沉到几米以外的地方听不到它,但却好象煽动了整个沂蒙山似的,雄浑的音浪象海涛的奔腾汹涌,有一种无穷的不可抗拒的宏大力量。歌声悲痛,悲痛到使人泪珠欲滴,但是谁也没有滴下泪来;因为歌声里更多的感情成分是激昂慷慨,是最高最强的战斗胜利的信心,是对于未来的光明远大的希望。

……团结起来,

到明天,

英特纳雄耐尔……

就一定要实现!……

悲痛的、愤怒的、充满信心的、力量宏伟的、低沉雄浑的歌声,在这个黑沉沉的山洞里回旋萦绕了许久许久,才渐渐地奔流到洞外面去,奔流向整个沂蒙山的各个高峰大谷去。

参加入党宣誓的有秦守本、李全、金立忠、张德来、安兆丰、夏春生、田原、周凤山等十二个人。

他们举起握紧拳头的臂膀,在红旗的光辉照耀下面,用他们内心的无限忠诚宣誓道:

“我们将永远地献身给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献身给全人类的共产主义伟大事业,不惜牺牲我们的一切以至生命,为党和无产阶级的利益,流尽我们最后一滴血!”

他们的语言也是低沉的,但它是发自他们的灵魂深处,它庄严、豪壮而又坚定。

在仪式进行的过程里,谁也没有讲话,从陈坚到每一个人都保持着激愤和静默。用不着歌声和入党宣誓以外的其他任何声音来增添他们内心的感受。所有的共产党员和革命军人的心坎里面,已经积满了对敌人的深仇大恨和最高度的战斗要求,热血奔腾在他们的周身,愤怒之火在他们的胸脯里强烈燃烧。如果谁在这个时候喊一句“冲出去!”他们就会立即跟着喊声不顾一切地一直冲到孟良崮的高峰上去,任何样的矢流弹雨都不可能阻挡住他们英勇无畏的攻击。

无色傍近拂晓,东方现出曙光。

陈坚走出到山洞口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朝气,用他那敏锐的饱含着胜利信念的眼光,向八连的干部和战士们扫视了一下,他的眼光仿佛是这样说:

“同志们!胜利是我们的!”

他向石东根、罗光和战士们高扬着手臂,和团、营干部们披着曙光晓色走下山去。

石东根、罗光和全连的战士们目送陈坚他们走下山坡以后,象一阵飓风一样,迅速地飞旋到各自的战斗位置上,迎接着今天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