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享福

马老太打完了官司照样送煤球,只是那生意却大大不如从前。过了几天在小桥口见到了小丹丹,她把孙子紧搂在怀里:“好乖乖,你妈怎么会让你来的?”

“我妈说了,以后我可以来。也可以吃你的东西。”

“真的!”马老太高兴了。这场官司还是有用的。“好乖乖,你坐在车杠上,奶奶去买巧克力,买大的!”她又走向那爿个体户开的小店。

那个退休的女工笑嘻嘻地:“两包巧克力,两包云烟?”“不,云烟不买了,今天没有作成几笔生意,总共才嫌了五块钱。”

“也好嘛,少做做多做做,多做做少做做。”

“什么嘟嘟嘟,嘟嘟嘟?”

“你不懂吗,这就是少做会活得长点,多做就死得快点。”

“啊……”马老太太不置可否,拿着巧克力去坐在车杠上,看着孙子吃,心里甜滋滋地。

小丹丹说:“奶奶真聪明,知道爸爸戒烟了就不买烟。”

“什么,你爸戒烟啦?”

“是妈叫他戒的,说他的香烟钱,正好是奶奶的生活费。”

“啊!”马老太大为惊异:“奶奶不要你们的生活费,叫你爸抽烟,抽好烟。奶奶明天买两包给你带回去。”

明天,明天马老太只赚了三块钱。没有人叫她送煤球了,她租着板车在煤球店的门口等,那些买煤球的人见了她就避得远远的。

马老太无可奈何,只好主动上去拉生意:“张先生,我替你送回去吧。”

“呀……不用,我自己会,会的……”张先生搭讪着转过身去,对着一个年轻的人叫喊:“阿憨,替我把煤球送到民乐巷三十三号去。”

马老太只好上门服务了,她熟悉那些老主顾,她知道谁家的煤球快要烧完,便一家一家敲门去:“王师母,你家的煤球快用完了吧,要不要我去替你拉,快给我煤球卡,这几天的煤球可好啦,杨泉煤多,见烧。”

“不用啦,谢谢。”门乒地一声关上,没有多话。

有的可就话多了:“老太啊,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了,真的要钱带到棺材里去呀,儿子媳妇又不是不养你,何必有福不享哪?再说,法院已经判过了,不能再要你送煤球,谁要你送煤球就是犯法,谁敢哪!”

没过几天便釜底抽薪了,煤球店的门口贴了一张布告:“倾接上级通知(根本就没有通知),凡租用板车经营煤球业务者,必须在六十岁以下。六十岁以上或不足六十岁而已经退休者,不得租用板车,不得经营送煤球的业务,以体现对老年人的关怀与照顾。”

马老太不认识字,清晨‘上班’时见几个同业的人站在煤球店的门口看布告。马老太凑上去问道:“什么事呀?”

“什么事呀,说你哪!”

“说我个啥?”

“六十岁以上的人不许送煤球了,也不许租板车,老太太,你也早该享福了,何必跟我们争这口饭呀,把你的老主顾介绍给我们吧。”

马老太不相信,以为这些家伙又是和她开玩笑的。煤球店的门口贴布告,一定是煤球一时供应不上,或者是煤球票要过期作废。她照样去交钱租车准备接主意。

营业员看见马老太,笑嘻嘻地:“老太呀,恭喜你罗,你光荣退休啦!”

“什嘛!”

“从今天开始,我们不能为你开禀,也不能租给你小板车,你退休啦。”

“我是个体,不退休的。”马老太也有理。

“不管你是什么体,过了六十岁就不得送煤球,保护老年人的身体。”

“我的身体结实呐。”

“结实也没有用,结实的人多着呢,一到六十也都下。老太,回家换换衣裳,洗洗被子,准备安度晚年吧。我还真眼热你呢,天天上班多累呀。”营业员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再见啦老太,你不来还真想你呢,几十年啦,开门不见你老太,好像这门还没有开。有空来白相,啊……”

马老太只好离开煤球店了,离开的时候忍不住掉下了眼泪。她走走又回头,再看着那黑不隆咚的煤球店,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家。多少年啦……很久了吧,这么多的年月足够一个落地的娃娃长到能拉板车。她在这里淋过雨,迎过风,有一年下大雪,半个车轮都陷在雪地里。刚到这里来的时候才几岁?年轻得还可以重新嫁人呢,那个小光棍还曾经送过她一条绒布围巾,也曾经眉来限去,她没有答应,她拖儿带女,她要养家活口,她不想拖累别人,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别人的累赘,她相信自己,相信风霜雨雪饥饿贫困都是难不倒她的。

马老太踏着回忆往回走,越走越觉得往事遥远,道路漫长,疲惫、劳累。那无穷的精力哪里去了,怎么连移动脚步也感到吃力?她好不容易走到自家的巷子口的时候,却又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怀疑:“走错路了吧,现在正是送煤球的时候,怎么能走回来呢?”当她开门进去的时候,枇杷树上的小鸟也吓得乱飞,它们也感到惊异,它们在这种时候是从来不受惊扰的。

马老太回家以后,习惯性地拉开煤炉烧开水。现在烧开水有什么用呢,又不是烧泡饭的时候。她在屋里转来转去,觉得身躯没有摆处,最后拖了一张破藤椅坐在煤炉的旁边,看着水烧开,看着水壶里冒热气。煤火,水气,好像能使这四面透风的屋于也变得暖和点。

天又阴下来了,好像要下雪,如果天要下大雪,正是送煤球的好时机……

马老太就这样开始享福了,儿子经常来看她,月月给她生活费,她不肯收,叫儿子拿去买好烟。小丹丹天天来看她,给她带来好吃的,买一个面包要分给奶奶一半,买两个馒头有一个是奶奶的。马老太把小孙子紧紧地搂在怀里,一面吃一面落眼泪:“好乖乖,奶奶赚不到钱了,奶奶不能买东西给你,不能替你盖楼,不能替你爸买好烟……”这三个“不能”使马老太不知道是为什么活着的。

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马老太都坐在那张破旧的藤椅上,坐在煤炉的旁边,看着那些她搬弄过半辈子的煤球发光发热,变成灰。她感到了温暖,感到了热流,便眯蒙着眼睛,半张着嘴。她似乎在回忆她的一生了,可她只想到她的小时候,那时候的乌鸦很多,她家屋后的大树上就有三个乌鸦窝。老乌鸦最后飞不动,眼睛也看不见,要靠小乌鸦把提来的虫子送到老乌鸦的嘴里。那时候,现今的马老太也曾经对她的妈妈说过:“妈,你别急,等你做不动时我也把吃的东西送到你嘴里。”她那多病的妈妈流着眼泪说:“小乖乖,那老乌鸦快要死了,她不肯多吃、也不肯死在窝里,它要拚死命地向高处飞,飞到不能再高的时候炸得粉碎。你不能盯着她看啊,她炸成的游丝会把人的眼睛弄瞎的。”

马老太坐在藤椅子上,眯蒙着眼睛,半张着嘴,也觉得自己在向高处飞,向高处飞……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天气暖和,空气新鲜,马老太飞呀,飞呀,无疾而终,安详地死去。在清点她的遗物时,发现一辆小轮盘的自行车,和留给小丹丹的八千五百元人民币。

有人埋怨刘一川,说他是没事找事,如果让马老太还拉煤球,是不会死得这么快的。

刘一川不以为然,他坚信自己是保障了马老太的利益,使得她在死前总算是享了几天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