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老太怎么也没有想到,打官司和婆媳之间吵相骂是大不相同的。尽管今天是开庭调解,这架势就不同。
法庭里坐满了人,后四排都是些老头老太、家庭妇女还有帮工的阿姨。这些人都是被刘一川通过居委会动员出来的,要他们来接受教育,伸张正义。这些人马老太差不多都认识,都是她的老主顾,月月喊她送煤球的。认识她的人都对她看看,点点头,表示同情,为她助威。这使得马老太很不自在,比外国人替她拍照片还要难受,像是一大群人在看她这只老猢狲出把戏。
前四排的人都是来自马太伯和褚桂芳的单位,褚桂芳带来都是些在饭店里工作的小青年,男的都是黑西装,红领带,女的是一色的天蓝色的呢大衣,嘴唇涂得鲜红的。他们整齐划一,占据了最前面的两排长椅。
最使马老太惴惴不安的是那几个坐在高处、面孔铁板、戴着大盖帽的人。她总觉得他们会大吼一声:“大刑伺候!”她当然知道现在打官司不会打屁股,但却害怕这些铁面无私的人会重判她的儿子,那个没用的东西是无罪的。她咝咝缩缩地问刘一川:“刘先生,我儿子阿会出啥事体?”
刘一川扶着马老太走向原告席:“别害怕,没问题,一切都有我呢。”
刘一川今天特别神气;戴着法兰西小帽,穿着粗毛呢的上衣,一条领带特别鲜艳。他是原告的代理人,辩护人,还要用老年人保障协会的名义在法庭上发言,扩大影响,伸张正义!可惜的是报社和电视台都没有来人,他们认为这是一般的民事诉讼,常见。
宣布开庭之后,审判员向下面看了一眼,高声喊道:“请被告马太伯坐到前面来。”
“报告!”褚桂芳嘣地一下,从姑娘们那个蓝色的波浪里跳出来了。她穿着一件紫红色的呢大衣,在一片蓝色和灰色之中显得更加夺目鲜艳。她头上斜压着一顶淡黄色的小帽,这小帽名叫磕半球,和刘一川头上的法兰西是差不多的,她昂首挺胸,大步走向被告席,好像是慷慨就义:“报告审判员同志,我们家庭里的一切大事都是我经管的,经济大权也是掌握在我手里,赡养老人的问题是个经济问题,应该是由我负责。同时,婆婆和儿媳发生了争执,其责任大都在媳妇,与儿子无涉。”
法庭里发出了嗡嗡的声音,人们小声议论:“这女人不简单嘛,直来直去,敢作敢为。”
“女强人嘛,有名气的。”
审判员高声叫喊:“大家静一静,询问被告,你有没有律师或者是辩护人?”
“没有,我做事光明磊落,公开坦诚,用不着诡辩,也不会站在别人的背后用暗箭伤人!”褚桂芳的眼光像一道闪电似的射向刘一川,使得刘一川开始就有点心惊。他下意识地从马老太的背后移开一点,免得人家以为他是站在别人背后用暗箭伤人。刘一川的这一移,倒反而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使人觉得今天打官司的是两个戴着小帽的人,是磕半球反击法兰西。
刘一川到底是个舞文弄墨的人,只能打打笔墨官司,真的打官司却不行。打官司不是写文章,不是用文学的手段去感动人,而是用无可辩驳的事实,斩钉截铁的语言去征眼人。他搭错了神经,还是去读他那份自鸣得意的状子:“……你们都曾经在大街小巷里见过一个人,一个白发苍苍、瘦骨伶仃、七十三岁的老妇人……”我的天呀,这种文章是只能在纸上看,看起来还能打动人,读起来就软绵绵地,何况那马老太已经坐在法庭上,不是在那遥远的小巷里拉板车,也没有搬着煤球上楼梯,她为了上法庭还特地换了一身新衣,梳洗了头发,看起来蛮精神的,并不那么太可怜。连刘一川自己也感到,这篇文章的效果是很不理想的。
褚桂芳听完了只是淡淡地一笑,马上举手要求发言,她没有文稿,不拖泥带水,好像是在饭店里开什么招待会:
“诸位来宾,法官先生,原告所提出来的问题都是存在的,都是正确的,我作为马玉英的媳妇是有责任的,我没有能尽到我的最大努力,眼看着我的婆母至今还替人家送煤球,还住在那个四面透风的破房子里,还穿那种破衣裳,还吃那种冷泡饭,说句不好听的话,那种日子还不如现在的讨饭花子。讨饭的人不劳动,每天能进几十块,每顿都吃肉丝面……”
“那你为什么不赡养你的婆婆呢?”刘一川赶紧提出问题,他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她决不是到法庭上来承认错误的,这是一种欲扬先抑。
“噢,这位戴小帽子的先生,我看你的年纪也不小了,我不知道你是和我过不去呢,还是另有什么目的……”
“目的只有一个,不许虐待老人,我代表老年人保障协会,保障老年人的利益。”
“我赞成保护老年人利益,你们的协会如果需要赞助的话,我还可以出点儿力;我反对任何人虐待老人,也反对任何老人来虐待别人,更反对任何人帮助虐待别人的老人来虐待人……”
“被告,请你把意思说得明确点。”审判员讲话了,觉得这个夸夸其谈的女人有点儿离题,
“很明确。你们告我这个媳妇虐待婆婆,却不知道这个婆婆是怎样地虐待我!”
法庭里轰动起来了:“啊,还有谁敢虐待她?”
“这女人在倒打一耙。”
审判员也有点发楞,看样子这女人还要告她的婆婆哩:“大家静一静,原……被告可以申述理由。”
“真是笑话,说我虐待婆婆,有什么证据。我是打过她还是骂过她?……都没有,唯一的理由就是我们不赡养她。”诸桂芳的眼睛向刘一川这么一抬,很轻蔑地问道:“是嘛?”
“是的,就此一条你便有罪,经济问题是一切问题的中心,你不给老人生活费,你就犯了虐待罪!”刘一川的这几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自以为是一针见血的。
褚桂芳却把鼻子这么一缩:“你这位先生大概是在经济问题上掉过跟斗吧,怎么会把一个小钱看得比磨盘大。我的婆婆一个月能用几个钱?六十,八十,一百够了吧?一百块钱有什么了不起,还不够我买一条香烟送人呐。我早在三年前就求过我的婆婆,她要吃啥我给啥,她要穿啥我买啥,只是求她从此别再送煤球,别在大街上拉板车。她拉板车不是送煤球,简直是叫她的儿子媳妇背黑锅,她每天都在街上贴我的大字报,控告儿媳不肯养活她。
“同志们,朋友们,我也是一个在外面走走的人,我背得起这个黑锅吗,担得起这个恶名吗?我有苦无处诉,有冤无处伸,婆媳之间有矛盾,总归媳妇不是人……”褚桂芳掏出手绢来擦擦眼睛:“你们可以问我的婆婆,我说的话是假还是真?姆妈,你要说真话,你要凭良心。”
马老太忍不住要和媳妇斗嘴了:“我怎么不凭良心,我不要你的钱,我有力气,我能养家活口!”
“喏喏,大家都听见了吧,到底是她虐待我,还是我虐待她?”诸桂芳转过头来:“法官同志,你也听见了吧?”
审判员有点抓瞎了,这是怎么回事呀:“询问原告,既然她没有虐待你,你为什么还要控告她?”
刘一川慌了手脚,一时间无言以答。
马老太倒有话说,她不能再让媳妇爬到自己的头上去:“是她虐待我,她不让儿子抽我的香烟,不让小孙子到我的身边去,不让他吃我的巧克力……”马老太还没有说完,法庭里就开了锅:
“啥,她说的啥?”
“不肯花她的钱就算是虐待,还没有听说过哩。”
“静一静,静一静。”
褚桂芳也不罢休,“同志们都听见了吧,她在那里拉车赚几个血汗钱,如果我再让男人抽她的烟,再让孩子吃她的巧克力,那我还是人不是呢?”
“对,她是对的。”
“到底是个经理,有见地。”
刘一川一言不发了,弄不好他自己倒要成为被告。
审判员和陪审员在台上交换意见,觉得这件案子可以到此为止,双方调解协商,矛盾是可以解决的。
刘一川提出意见,认为还是要作一个判决比较适宜,不作明确的判决,马老太权益没有保障。同时,刘一川的心里还有鬼,认为官司不判就说明原告的理由不能成立,自已好心好意倒要担个诬告的名义!
褚桂芳的要求更是强烈:“一定要判,不能和稀泥,你们不判,我们怎么做人呢?万一老太累死在马路上,昏倒在楼梯口,那些不明真相和别有用心的人就要把罪名加到我们的头上,说是我们虐待,不给生活费。请法院明确判决,规定我们每月给多少生活费。可以多给点,还可以按物价上涨的幅度再加钱……”
马老太听了把头一抬:“啥人要你的钱!”
“要不要随你,你不要我们照给,可以存在单位里,作为一种凭证,将来也可以作为丧葬费。”
“我还没有死呐!”
“我不是说将来嘛,将来谁都会有这一天。”
审判员说:“别吵嘴了,既然双方都要求判决,法庭可以考虑判给马玉英生活费。”
“哎哎,别忙。”褚桂芳又举手发言:“判决应该是双向的,判我给她生活费,就应该判她不能送煤球,拉板车。要不然的话,她在客观上还是到处作宣传,说我是虐待她的。”褚桂芳向刘一川乜了一下:“连你也没有达到目的。”
刘一川也忍不住点点头:“对。”
马老大叫起来了:“我不要她的钱,我要她让小孙子天天到我那里去!”
“你不要我的钱,你还要天天拉板车,我就决不让小丹丹到你那里去,那不又是‘儿子不养爷,孙子吃阿爹’,还想给我再加一条罪名啊!”
审判员说:“法庭可以使赡养费的问题产生法律效力,至于马玉英能不能拉板车,送煤球,那是个社会道德问题,是全社会爱护老人的美德,不属于法律的范围。各居民委员会,各群众团体可以劝说居民,不要再叫七十三岁的人送煤球;以免发生危险……”
一场官司就这样结束了,好像是谁也没有失败,谁也没有胜利。
刘一川不承认失败,他总算为马老太争取到了生活费。
褚桂芳更是洋洋得意,今天她扯足了顺风旗,法庭里全是她的市面。她到旁听席的角落里把自己的丈夫拎出来:“怎么样呀,胆小鬼,他们全得听我指挥!”
“唔,唔唔……”提心吊胆的马太伯点起了第五支烟。
参加旁听的人一面朝外走,一面发议论:
“刘一川是瞎起劲,事情不弄清楚就告状,被那女人打得落花流水。”
“那女人真了不起,上法庭好像做报告似的,全是她的理。”
“是有名的女强人嘛,大饭店的经理,什么市面都见过的。”
“真可怕,谁讨她做老婆谁倒霉……”说话的人没有注意,不防那褚桂芳就在他的身后。
褚桂芳听见了却抢上两步,拍拍那人的肩膀:“嗨,你想倒霉还倒不着呐!”把那人闹了个大红脸。
穿天蓝色大衣的姑娘们哈哈大笑,簇拥着褚桂芳向外跑,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差没有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