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达伟和柳梅偷情的事,除掉月亮之外谁也不知道。月亮无言,严守机密,也不传播小道消息,更不会以此去向领导汇报或敲点儿竹杠什么的。人们把撮合男女的媒的称为月下老人,确实很有点儿想象力。想象那月亮是一位宽宏慈祥的老人,他自己是曾经沧海,耄耋老矣,风花雪月已成往事,转而寄希望于青年,希望他们能在爱河里欢游畅泳,一帆风顺。
我和史兆丰也想当月下老人,想撮合罗莉和马海西,可惜的是我们这两个月下老人目前只能是月下找人,天天晚上去穿街走巷,帮着马海西寻找罗莉。城墙上没有,舞厅里不见,罗莉又不看京戏,那就只有到电影院的门口去碰运气。可是城内城外都有电影院,谁知道她在哪里?
几次扑空之后,我便对史兆丰说:“兆丰,我们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应该经常转移阵地,到书场门口去看看,到大公园里去兜兜,书场里正在说《三笑》,大公园里凉风习习,晚上也有许多情侣。”
“不对。”史兆丰好像很有把握,“罗莉根本没有那种耐性去听《三笑》,她是猢狲屁股,坐不住的。到公园里去挽着手臂散散步,坐在长椅子上低声曼语,那也是斯文人做的事体,罗莉那块料子需要灯光、刺激、咖啡,或者是电影院里的昏天黑地……”
“你也不要把罗莉说得一钱不值。”
“勿错,你听我的。目标跳舞厅和电影院,继续搜寻!”
没有办法,我只好听文兆丰的,因为我自己也没有确定的主意,自己没有主意的人只能服从别人的主意。
我们每天晚上都要和马海西商量路线,各自分头。马海西专门去找那些可能举办家庭舞会的地方,此种侦察是他人无法代替的。我和史兆丰分头看守北局小公园和阊门石路口,这两处是舞厅和电影院的集中地。
我负责阊门石路,这里的夜市特别闹猛,那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一直要延续到十一点钟之后。跳舞的,看戏的,宴请的,卖药的,卖唱的,卖淫的,什么都有。一个人经常在这种地方闲逛,心理状态就有点不大正常,就会羡慕那些阔佬,梦想发大财,发横财,发洋财,最好是就在脚下捡到一捆钞票或者是一只金戒指之类。
我开始的时候也是在马路上闲逛,一半精力是在人群中寻找罗莉,一半精力却用来消解那些见不得人的想入非非。到了更深人稀之际,还得当心那些三五成群在马路上拉客的“野鸡”。她们动手动脚,对我还有一种存心嘲弄的意味:“小弟弟,阿想快活快活,对侬价钱便宜。”当我慌乱而走时,背后就会发出一阵尖锐的狂笑声,好像卖淫的不是她们,倒是我这个恪守忠信的高孝悌。
我不能再在马路上闲逛了,何况天气也起了变化,连日来秋雨绵绵,老是在马路两旁钻屋檐也不是个滋味。索性破费点了,我也看电影去,有一家电影院里正在放映《一江春水向东流》,还可以再看两遍。不过,我不能准时进场也不能准时散场,得首先在电影院的门前把进场的人查一遍,直到电影开场之后才能进去。快到散场的时候我得首先溜出来,把出场的人再梳理一遍。找人的事情不能马虎,稍有疏忽便会遗漏。查完电影院之后还得再到舞厅里的玻璃窗外去瞧瞧,看看罗莉在不在里面。我进不了舞厅,那个拉门的BOY不让我进去。直到一无所获之后才冒着蒙蒙的细雨往回走,拖着沉重的脚步怏怏而归。不能再站在马车的后面回来了,晚上乘车的人少,车夫不让你站着,要你坐到那皮靠背上去,太贵。
那时候的苏州城,除掉阊门石路之外,到了晚上八点之后几乎是看不到行人的。街灯昏暗,一片沉寂,安静得可爱也沉寂得可怕。特别是进了金门往左转的时候,可以在围墙的外面看见一座洋楼,里面的院子很大,敌伪时期是日本宪兵司令部,被抓进去的中国人很少有活着出来的,附近的人夜间还可以听到受刑者的惨叫声。抗战胜利后又是什么青年军司令部,城防指挥部等等,白天有荷枪实弹士兵站岗,晚上在暗处有乌油油的枪口和亮闪闪的眼睛。苏州人进了金门之后都是靠左走,不敢靠近那座大门,特别是更深人静,害怕那扣着扳机的手指突然发生痉挛,那就会白白地送掉老命。
正当我加快脚步想越过这座鬼门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铃响,门灯灼亮,大门拉开,两个挂着汤姆枪的士兵冲到门口来。我吓得一阵昏眩,魂魄落地,以为这两个家伙是来抓我的。不然,他们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而是笔直地站在大门的两边。
门里面出来了十多个穿着美军制服的青年军官,腰杆笔直,英气飒爽,每个人身边都有一个柔情似水的女郎。说这些女郎柔情似水,主要是因为她们一个个都像是站不直立不稳,都必须袅袅娜娜地依着军官们的身体。
几辆吉普车驶过来了,军官挽着女郎登车、挥手,扬长而去。
“罗莉!”我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这声音不知道是惊还是喜,因为我在一个忽闪之中突然看见了罗莉,她倚着军官的肩膀,站在吉普车的旁边。
我的喊声未能惊动罗莉,却惹得那站岗的士兵对我大喝一声:“滚开!”把乌油油的枪管对我一挥,好像是横扫了一梭子,只是没有扣扳机。
我虽然仓皇而走,却还要冒险回头,我要看看清楚,那究竟是不是罗莉。灯下眼花。担惊受怕,说不定会产生癔症的。
不错,是罗莉。她穿着高跟鞋,西装长裤,花呢短风衣,风衣敞开着,白色的内衣领口开得很低,可以看见乳沟,她欢喜炫耀这一片神秘的土地。
罗莉一闪而去,吉普车在石子马路上溅起了泥水;我看着那远去的车尾的红灯,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是得还是失,是悲还是喜?我怎么告诉马海西呢,是告诉他一个好消息,说是罗莉已经找到了,还是告诉他一个坏消息,说是罗莉已经坐在一个军官的吉普车里!
景德路上渺无人迹,没有汽车,没有马车,虽然有一辆黄包车从远处拉来,却看不见车子,只听见车轮吱嘎和车夫的喘息。在昏暗和寂静之中,耳朵比眼睛灵验,思维比耳目更容易把时空穿透。
我仰视夜空,环顾四极,觉得这个世界实在有点神秘。偌大的一个苏州城,晚上从外表看好像是空的,是死的,其实,此时此刻除掉部分孩子和老人已经入睡之外,其余的人大都活跃在那些黑压压的大房子里。房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它除掉替人抵挡风霜雨雪之外,还能为人隐藏一切欢乐和痛苦,高尚和卑鄙,在房子里产生种种济世良方和各式各样的阴谋诡计。谁能料到那鬼门关似的大院子里竟有那么一群军官和小姐,谁能知道这些军官和小姐们下了吉普车之后又到了哪座房子里?
许家大院看上去也是一片死寂,可那马海西和史兆丰还坐在灯下等我的消息。朱品画累了,在客厅里踱方步,抽烟斗。张南奎在揩抹桌椅上的尘灰,他总觉得阿妹有一种乡下人的脾气,对灰尘不大介意。
当我踏进客厅的时候,所有的目光都看着我,希望我为他们带来兴奋剂。可我怎么也兴奋不起来,疲惫不堪,灰心丧气,我宁愿今晚什么也没有发现,好让马海西天天有个希望,有个奔头。
马海西看到我的样子很有点歉意,连忙冲了一杯鹅牌咖啡送到我的面前:“累了吧,小弟,喝一点。”
我没有喝,摇摇头:“不累,以后也不会再累了,事情都结束了。海西,从此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们也可以免受这份罪了……”
“怎么啦,小弟!”马海西惊讶了,他以为我是掼纱帽,发脾气,“再努力一下,再坚持几天,要是还找不到的话,我们也可以问心无愧。”
“不必坚持了,那位美丽的罗莉终于被我找到了,原来的罗莉,你的罗莉,恐怕永远也找不到了。”
“什么意思,你到底找到了没有呢?”
“算是找到了。”
“在哪里?”
“在阊门内的城防指挥部里。”
“啥,她被抓去啦!”
“不像是被抓进去的,很像是被请进去的。她好像是刚跳完舞出来,挽着一个军官的手,然后跨进吉普车里。”
“那军官是什么样子?”
“没有看清楚,也没有想到要看清楚,因为我的目标不是找军官,而是找罗莉。那被军官挽着的肯定是罗莉,我回头望了两次,错不了的。”
马海西向椅子上一瘫,喃喃自语,四肢无力:“是他,肯定是他,我早就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的……”
张南奎对这种事情一向漠不关心,可是看见活蹦乱跳的马海西突然像皮球泄了气,倒也有点着急:“什么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罗莉受骗了,她被人家玩弄了,一个纯洁的姑娘掉进了火坑里!”马海西拍手顿脚,又敲打自己的头,好像痛不欲生似的。
朱品不以为然:“那也不一定,自古英雄爱美人,也许人家是情投意合的。不能说和你恋爱就进天堂,和别人恋爱就是掉在火坑里。”
“他是青年军!”
史光丰也不服了:“海西,你不要情急伤人,青年军又怎么样呢。我的哥哥也曾是青年军,我如果再大几岁的话也参加了青年军。那时候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在重庆的学生都热血沸腾了,很多人都走出课堂,参加青年军,远征缅甸,修史迪威公路,和日本鬼子拚命。你别以为青年军都是坏人。”
马海西冤屈得跳起来了:“啊哟哟,你们又不了解内情。这个青年军官叫李少波,是河南人,他和前楼上的吴子宽是亲戚,和流亡在苏州的河南大学的学生熟悉,他在舞厅里认识了罗莉之后就盯住不放,不怀好意。据河南大学的学生讲,此人已经结过婚,老婆在河南乡下,他在军队里到处玩弄女人,每到一个城市里都要玩弄几个女学生,还要宿娼嫖妓什么的。”
“河南大学的学生怎么会知道得这样详细?”史兆丰还有点怀疑。
“呵哟哟,你懂个屁。”马海西急得骂人了,“凡是玩弄女人的人都欢喜在男人的面前吹,证明他如何有本事,如何到处得手。”
被马海西这一骂,我们倒都服了,连朱品也没有反对意见。之所以没有意见也是出自于马海西。马海西虽然不是玩弄女人的人,当他和罗莉得手的时候也欢喜在我们的面前吹。
我们的心情都沉重起来了,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罗莉爱不爱马海西,而是一个纯洁的女学生受了流氓军官的骗。我们都记得女大学生沈崇被美国军官轮奸,全国的学生义愤填膺,抗议示威。所以在学生们的头脑里不能把军官、舞会、女学生连在一起,何况那姓李的青年军军官穿的也是美军制服,而且是个玩弄女人的老手。
正当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许达伟回来了,他一路吹着口哨,吹的是四季相思调。
许达伟满面春风地踏进客厅:“噢,大家都在这里,马海西,来点儿什么关于女人的话题。”
我的天啊,连许达伟和柳梅得手之后也想在我们的面前吹吹,可惜已经不是时候了。马海西低着头,其余的人也都是噘着嘴巴绷着脸。
许达伟看出了苗头:“怎么啦,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叹了口气:“唉,说起来也是关于女人的话题……”便把事情的经过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
许达伟的满面春风立刻转换成箫瑟之气:“事情很严重,我们要防止沈崇事件的重演!是的,听说城防指挥部的附近是有个什么军官俱乐部,这种地方都是火坑,都是虎口,都是藏垢纳污之地,那些军官也没有几个是好东西……”
“不,是青年军。”史兆丰还要加以区别。
“青年军?打日本的青年军都已经复员了,从课堂里出去的学生又回到了课堂里。留下来的军官都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正义之气。目前,内战的形势对他们不利,他们都有一种世纪末的心理,有一些军官眼下都在拚命地搞女人,搞金钱,先胡作非为,再溜之大吉。这是一个好友告诉我的,我认为是可信的。罗莉在这种时候落到了他们的手里,那是凶多吉少,羊落虎口!”许达伟转而责怪马海西了:“你呀,你真是个没用的东西,怎么能让罗莉被那种人拉过去?你总有什么不是的地方,很可能是你的爱情不专一,如果你对一个女人爱得深,爱得真,爱得根本不把其他的女人放在眼里,那……罗莉决不会从你的身边飞掉的。”许达伟大概是以他的成功来推论一切。
马海西真是有口难辩:“你……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简直是把心都挖出来捧献在她的面前。”
“笨蛋,也许就是你那颗血淋淋的心把她吓跑的。”朱品发表高见,“心是一种抽象的含义,真正把它挖出来是十分可怕的!”
我为马海西抱屈:“达伟,你不能责怪海西,这件事情我是知道的。那么痴心,那么深情,那么动人的情书都不能打动罗莉的心,这只能说明她的无情无义,或者是根本不懂得爱情应该是真诚的,你怎么能用真诚去打动她呢!”
朱品把烟斗一晃:“算啦,海西,她无情,你就无义,随她去。要是你想女人的话,我画一个美人儿给你,裸体的。”
许达伟把眼睛一抬:“艺术家,正经点。现在的事情已经不属于恋爱的范围,而是要和罪恶的黑暗势力斗争,把一个天真纯洁的少女救出虎口。罗莉曾经是我们的同学,是海西的女友,是罗非的妹妹,我们决不能袖手旁观一,见死不救!”
对许达伟的话我们都很同意,连朱品也连连点头。可是怎么个救法呢?我们不能去抢,不能去偷,人家有士兵站岗,有手枪和卡宾枪,想送掉你的小命十分容易。
张南奎透了口气,想说什么又噎了回去。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经常为那位写武侠小说的作家抄写文稿,可能想到如果我们都能飞檐走壁,今晚就能救出罗莉。这样的话当然也属于不正经之列,所以便噎了回去。
还是史兆丰有主意:“要救罗莉必须依靠罗莉自己,要她自己愿意离开那个姓李的。要不然的话,你说那里是火坑,她说那里是福地;你说那里是虎口,她还认为那里是安乐窝哩……”
“对对,很对。”许达伟连说了三个对。
“所以说,主要的问题嘛……主要的问题是让罗莉明白,那个姓李的不是个东西,她现在已经是羊落虎口,非常危险,她很可能是惹得一身梅毒以后又被人家抛弃。这样的事情我在重庆也见过的,那是我哥哥的一个女同学……”
“别说了,兆丰,太可怕了。”
“可怕,可怕的事情还有呐,说不定还会被强迫当军妓,送到美军基地慰劳去!”
史兆丰说得头头是道,如果让他继续摆下去的话,他还能说出许多可怕的故事。因为他的爸爸曾经当过师长,他的哥哥从当兵到当官又到美国海军里去学了两年,目前是个舰长,游弋在太平洋里。史兆丰长于军官之家,耳濡目染,知道的事情总归多一点。
听史兆丰这么一说,我们的心情更沉重,更焦急,好像罗莉已经是命在旦夕。我还想起了《日出》里的陈白露,《啼笑姻缘》里的沈凤喜,就是想不出怎样才能使罗莉明白她自身的危险。
马海西好像很有把握,但要有个先决条件:“要是能让我和罗莉单独相处两个钟头,我可以把她说得心回意转的。”
这话我们也有点相信,也许他们之间还有点儿什么秘密,可这两个钟头怎么争取呢,我们不能去拦吉普车,也不能站在枪口下去唱《爱的波折》。
史兆丰说:“我倒有个主意,不过……这是一种欺骗。就说她的哥哥罗非病重,卧床不起,要罗莉马上来一下,商量商量,是把他送回家呢,还是送到医院里去。”
许达伟说:“用不着欺骗,请罗非写封信好了,让哥哥去叫妹妹。罗非在家吗?”
“在楼上啃书呐。”
“请他下来一趟,他也应该关心妹妹的命运,尽到一个做哥哥的应尽的责任。”
我对着楼窗哇哇地叫了几声,罗非才慢吞吞地下楼。
“啥事体呀,闹猛得来!”罗非很讨厌别人打断他的学习,像他这种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人很少见。他的座右铭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余的嘛,随它去。
许达伟以老大哥的身份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要罗非写信或通过其他的方式转递信息,求罗莉来一趟,说病重也可以。
谁知道罗非一听就来了火气:“跳舞,你们去跳舞吧,我早就说过,热衷于跳舞的人都是不怀好意。马海西,你要负责任,你不勾引罗莉出来跳舞,根本就不会发生这件事体。要我装病,我哪天生过病的?装了也没用,我今天上午还碰到过罗莉,她向我招招手,我对她点点头,各走各的,和神经不正常的人没有说头……我再说一遍,从今以后不许在这里开舞会,谁开我就用铁棍砸掉他的留声机!”罗非说完便把屁股一拨,噔噔地上了楼。
我们都惊呆了。
朱品却笑得咯咯的:“这个老夫子也太封建,怪跳舞什么事呐,我们的老祖宗住在山洞里,吃完了烤野羊就要跳舞的。”
史兆丰又来抬杠了:“不对,那是个群婚制的社会,男女之间没有固定的婚姻关系,不存在谁想勾引谁。”
“那倒也好,省掉了许多动刀动枪,哭哭啼啼的事体……”
“停!不要东拉西扯,现在要谈正经的。”许达伟及时打断,“大家看看,到底用什么办法去救罗莉?”
大家都想不出办法来,逼得马海西可怜巴巴地求救于许达伟:“大哥,看样子这事情只有靠你了,罗莉对你很尊敬,你说的话她可能听,你约她出来她不会拒绝的。”
张南奎这个不声不响的人最后发言,想不到他的发言却十分有力:“大哥,你不能只顾自己,你有了幸福不能把别人的幸福忘在一边,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们结拜的时候就发过誓的。”
许达伟本来就是当仁不让,再加上有求的。有压的。他把胸脯一拍:“好,我来,我想尽办法,散尽家财也要把罗莉救出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