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造人的勾当-人之窝

许达伟已经在备弄里走了几个来回,等待着六号门的开启。好在备弄里晚上是伸手不见五指,没人看见。如果有人走来的话,老远就听见嗵嗵的响声,可以找一个门角回避。

也许是备弄里太寂静了,许达伟听见自己的心在怦怦地跳动,他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生平第一回。他知道这不是什么和柳梅的谈话,简直是一种幽会,是月上树梢头,人约黄昏后。许达伟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看漏窗,看看庭院内的树梢上有没有月光。

漏窗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门响了,那声音十分轻微,像老鼠一声吱溜。许达伟像听到了惊雷,连忙踅到门边。

柳梅穿着一套白色的短衣裙,在夜暗中飘动着一团白色的光晕。她出门以后什么也看不见,凭感觉就知道许达伟已经到了身边,她伸出手来碰到了许达伟的手,两只手立即紧紧地握在一起,此种在夜暗中的紧握,就是爱的允诺。

柳梅表现得特别主动而热切,她在出门之前就下定了决心,这一次要尽情地、热烈地、甚至是疯狂地爱一个人,不是被动地被人爱,而是主动地去爱一个她所爱的人,没有功利,只有爱情。即使这种爱情像昙花一现,她也总算是爱过的。她索性依在许达伟的身上:

“达伟,你带我去哪啊……”那声音沙哑、战栗,嗲得可以使人心碎。

“别怕,跟我走。”许达伟也就放开了胆量,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柳梅的双肩。

柳梅没有推拒,却像小鸟似的向许达伟的怀里靠得更紧点:“我不怕,我跟你走,你别放开我。”

“不会,永远不会。”许达伟把柳梅搂得更紧点。

两个人的身体倾斜着,相互支撑着,从那黑暗的备弄里慢慢地走出去,慢得可以踩死地上的蚂蚁。人人都希望走上光明大道,他们此时此刻却希望这黑暗的道路永远没有个尽头。

备弄的尽头出现了微弱的亮光,亮光越来越近,到了许家大院的后门。

许家的后门也是只有条石的门框而没有门,门前有高高的两层石级下到藏书里。

许达伟放开了柳梅,扶着她,在条石的门槛上站了一歇,两个人仰望夜空,深深地透了口气。

空气十分清新,雨后的夜空也很明洁,虽然看不见月亮在哪里,却看得见月亮的光辉。月光从两棵高大的香樟树中筛落下来,斑斑的亮点洒满了藏书里。

藏书里是一条小得两辆黄包车也难以交会的弄堂,两棵高大的香樟树把里弄遮得不见天日,石子路上长满了苔藓。隔着弄堂就是许家的祠堂,祠堂就在大院的后门口。”。

柳梅在石子路上滑了一下,乘势扑到了许达伟的怀里,许达伟索性把她抱了起来,走到祠堂的大门口。

这祠堂的大门原本也很威严,外面有门堂,可以下马停轿,三尺高的门槛可以像闸门似的拔起,两扇黑漆大门已经看不见黑漆了,只剩下一些布片和油灰,大概也有百年以上没有开启。大门的旁边有一个耳门,里面住了个看门的许老头,这老头实际上也无门可看,是住在里面养老的。

许达伟也不去敲门,不去惊动那到晚便睡的许老头,他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抱着柳梅找到一处围墙倒塌的豁口,踏着砖头瓦砾钻进去。

柳梅搂着许达伟的脖子:“达伟,放我下来吧,这里危险。”

“别怕,抱得紧点。”许达伟双手一收,把柳梅紧贴在胸前,异性肉体的温馨像一股暖流猛灌丹田,使得许达伟心旌摇动,踉跄欲坠。

柳梅乘势把许达伟的脖子楼得更紧点,两人面颊相贴,四片滚热的嘴唇便自然而然地黏在一起。一个长长的死吻使得地球停转,时空凝结,世界都不存在了,只有两颗紧贴着的心以相同的频率跳得别别的。

许达伟从来没有吻过女人,初吻到底如何甜蜜也难以言喻,只是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和柳梅贴得紧点、再紧点,想使两个人能融为一体。

柳梅虽说曾被男人吻过,那是被动的,像这样强烈地、不可抑制地吻一个心爱的男人,也是第一回。她感到了一种心灵的满足与肉体的快慰,好像一个干涸的河谷突然涨满了春水。

这一个长长的死吻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因为时空都已凝结。他们本来还可以继续吻下去,没有人来窥视他们,更不会有人来干涉。那个看门的老头已经熟睡了,即使不睡,看见了许达伟也只能叫一声大少爷,然后把头缩回去。可那不争气的许达伟却支撑不住了,小腿肚发抖,双手托抱着一个女人长吻,确实需要点力气,他平时又缺少体育锻炼。

许达伟只好把柳梅放下来,两个人相互搂着腰肢,沿着一条黑暗的长廊穿过许家的祠堂。

许家的祠堂是前后两进的大院子,第一进是飨堂,第二进是供奉牌位的地方。飨堂的前面是一方铺着麻石的天井,四棵百年以上的松柏把天空遮得严严实实,白天就像夜晚,夜晚更是什么也看不见。柳梅索性闭上眼睛,躺在许达伟的身上,不问路在何方,随他带到哪里。

许达伟拥着柳梅绕过天井,循着飨堂旁边的走廊一步一吻地向前。世界上有一步一拜的信徒,也有一步一吻的恋人,他们都崇拜神,一个是崇拜天神,一个是崇拜爱神。

“亲爱的……”许达伟暂时离开了柳梅的嘴唇,透了口气,改称柳梅为亲爱的,“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我的祖宗的面前,他们生前都在不停地造房子,现在只好六十四个人挤在一起,每人的居住面积只有一尺多点。我觉得他们的眼睛都在注视着我这个不肖的子孙,没有父母之命媒的之言,竟在黑夜里和你拥抱在一起,简直是伤风败俗,偷鸡摸狗。现在我要向他们宣布:这种事情你们管不着,任何人也管不了,我爱你,亲爱的,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我也是,亲爱的……”柳梅的声音很低,不像许达伟那样热烈、干脆。

“好,再吻我一下,这就是我们结婚的一吻,我们现在是站在牧师的面前,祖宗的面前,来,抱得紧点!”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张开双手,紧紧地抱在一起,这一吻真的把柳梅吻得透不出气了,不得不挣扎出来:“亲爱的,你让我歇一歇。”

“对对,我们本来就不应该站在这里,走,到花园里去,那里可以坐下来休息。”许达伟这才想起来,他原来是想带着柳梅出后门,过祠堂,到花园里去谈恋爱的,没想到那种一见倾心的恋爱用不着多谈,是由一连串的动作构成的。

许家祠堂的走廊并不长,真正要走的话两分钟就可以走到后门口,何况那一步一吻多多少少也移动了一段距离。许达伟拥着柳梅向前走了几步,就看见那门外的亮点,那是月光从一方漏窗中透进来的。

柳梅听说过许家有个后花园,年久失修,常有狐免出没,她没有情趣寻古访幽,虽然近在飓尺,却从未去过。现在依在情人的怀里,闭着眼睛转过一座影壁,跟着许达伟在走廊、洞门和那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间盘旋。全园的景色一时还看不清楚,有时被高大的太湖石挡住了视线,有时被茂密的芭蕉拦住了去路,只有走到荷塘边上、假山脚下的时候,才能看见亭台的尖角和那横斜在荷塘上的松树,还有弥漫在荷叶之间浓重的夜雾。

许达伟拉着柳梅的手,爬上假山。这里不能搂着走了,那狭窄曲折的山道容不得两人并肩,只能是一前一后。

假山逶迤横亘,高高低低。低处有一石屋,内有石桌石凳,本来可以下棋,含有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之意。现在却是蝙蝠的栖歇之地,蝙蝠屎积了几寸厚,世间虽未越千年,洞中却早已没有人迹。

许达伟搀着柳梅向高处走去,一直走到园中的最高点。此处有一石柱尖角的方亭,亭角已经倾圯,亭前有两棵高大的白皮松,松下架着一块长方形的大青石,光滑平整,被雨水洗得十分莹洁。

柳梅站在高处放眼四望,把那朦胧月色下的园景尽收眼底。朦胧的月色十分神奇,她可以把这园子的荒芜破败统统掩盖起来,把亭台楼阁都镀上一层银灰色的光辉,使得柳梅像进入了蓬莱仙境似的。谁也不知道蓬莱仙境是什么样子,柳梅却认定就是这种样子,情人的眼里不仅能出西施,还能出仙境,景物被爱情涂抹之后,就会变成童话世界,变得诗情画意。若干年后你再旧地重游,即使景物依然也会大失所望,怎么看也不及原来的。

柳梅心中的爱意随着天地的开阔而扩展,万千情丝向躯体之外游离,和那园中着地飘浮的夜雾混和在一起。柔情和夜雾在荷塘的水面上流动,使得朵朵莲花像睡在天鹅绒毯上似的。柔情和夜雾向那贴水的九曲桥漫溢,部分从桥下穿过,部分在桥上飘浮。柳梅觉得身躯飘动起来了,是真是幻自己也弄不清楚:

“亲爱的,我好像是在梦里。”

“不,你是在我的怀里。”许达伟又搂住了柳梅,搂着她坐在那块光滑的大青石上面。

“不,是梦,这样的梦我以前曾经做过,只是比现在模糊。”柳梅叹了口气。

“这样的梦我也做过,但都不及现在这样美,美美……”许达伟美了几下便吻柳梅,爱到白炽时,语言是没有力量的。

柳梅大胆地转过身来,坐在许达伟的膝上,把整个身子都缩在许达伟的怀里,双手箍住许达伟的脖子和左肩,像条丝带似的紧紧地缚住许达伟:

“亲爱的,你不要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你离开我之后,这一切都会重新回到梦里。”

“我永远在你的身边,让我们的美梦永远做下去。”

“不,总有一天要醒来的,因为我配不上你,我不是白壁无暇,我曾经嫁过人,嫁给一个比我大二十岁的贾伯期……”

许达伟连忙用嘴唇盖住了柳梅的嘴:“别说了,亲爱的,我都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柳梅有点惊奇。

“是三舅告诉我的。”

“三舅?他不会有什么好话说的。”

“不管他是好话还是坏话,反正我听了以后更加疼爱你,你的心在流血,我有责任用我全部的爱来抚慰你,让你在我的怀里养好伤口,重新鼓动你的翅膀,和我比翼双飞。”许达伟的这番话是早就想好的。

月亮也来送好,突然从云层中显露出来,向园中倾泻着银色的光辉,使柳梅觉得这世界顿时变得光明灿烂,美妙无比。她似乎早就在等待着这样的话,等着这样的话出自许达伟之口,有此一说使死而无悔,上帝竟然把这样纯真的情人送到自己的身边!

柳梅简直要发疯了,疯狂地吻着许达伟:“亲爱的。我的好亲爱的,我永远属于你,我是你的奴隶……”

许达伟没有讲话,不可遏制地把手伸到柳梅的胸口,柳梅那高耸的胸脯,对他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

柳梅没有推拒。只是一声呼唧。

这一对疯狂的恋人偷食上帝的禁果了,就在那块大青石的上面。这大概是块三生石吧,姻缘是注定了的。

月亮在高空当然也看到了柳梅和许达伟的行为,可她并不大惊小怪,这种造人的行为她已经看了亿万年,看着那荒凉的地球就是在这荒唐的行为之中发展起来的,就在同一时期,在她所能见到的半个地球上,这样的事情就有千万起。她不想打扰这一对道游极乐世界的年轻人,拉过一片浮云作眼睑,暂时闭上眼睛,使得那园子里的光线变得更加暗淡些。

花园变得神秘莫测,幽暗深邃,有蛙声咯咯,草虫唧唧,香樟树上的宿鸦突然惊飞。这一切,对于柳梅和许达伟来讲都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