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城头明月光-人之窝

朱品在许家大院里出了名,到处受欢迎。他忙得很,除掉上课之外也不大出门了,也不去画那些小巷小桥了,却是背着个画夹在许家大院里走来走去。他觉得许家大院简直是一座艺术宝库,有画不完的人物,画不完的风景。胡妈、阿妹、费亭美都是典型,还有更典型的柳梅,近来老是看不见,可他并不像许达伟那样着急,因为他现在还没有想好,如何才能画出柳梅的风韵和妩媚。

马海西的状况令人担忧,他终日闷闷不乐,也不唱歌。晚上却不停地说梦话,声音大得可怕,连楼下的人都听见。白天没精打采,吃饭也不起劲,饭桌上的任何话题他都不答腔,他不答腔就等于没有了话题,大家门头吃饭,沉闷得连阿妹都坐在旁边打哈欠。我们以前总觉得马海西嘻嘻哈哈,瞎吹牛皮,有点讨厌,现在却感到那瞎吹牛皮是何等的可贵。

我心里特别难受,因为我的那篇自以为了不起的美文竟然是一纸空文,不值一文,罗莉看了一点儿也没有反应。难道真的是一派胡言!

我想将功补过,再能为马海西做点儿什么:“海西,你别难过,我替你再飞一封情书过去,这一次换个角度。”

马海西叹了口气:“别天真了,小弟。你就是给她一封哀的美顿书也是白费。现在不是写情书了,是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哪里,是对我不满呢,还是受到了什么压力?”

我听了也叹了口气,坠入情网的人总是痴头怪脑的:“何必自作多情呢,海西。那罗莉也不是天仙,她不睬你就算了,你还愁找不到一个比她更好的?”

“话不能这样说,小弟,谈恋爱也不能那么随随便便。即使我们从此分手,我也要对她负责到底,我把她从什么地方引出来,还要把她送回什么地方去。”

我吓了一跳:“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你勾引她做了什么坏事不成?”

“很难说,我现在觉得我已经勾引她做了坏事。老实告诉你吧,我这个人是很不老实的。罗莉本来很天真,很纯洁,也不会跳舞,某种地方有点像她的哥哥。我追求她不是靠写情书,我不会舞文弄墨,便千方百计地拉她去参加派对,教她跳舞,让她入迷。要知道,跳舞是追求女人最好的机会,音乐、灯光、肉体相近,心旌摇荡,是很容易动情的。你可以见机行事,把她搂得紧点,再紧点……如果她不拒绝的话,你就可以在暗中亲她一下,这比写情书管用,而且保险。”

我差点儿笑了出来,这个嘻嘻哈哈的人倒也有那么一手:“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嘛,这是你的手段,你的心计,目的是想把她追求到手,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是允许的。”

“别安慰我了,我做的坏事是在后面。开始的时候我都是拉她去参加家庭、学校和教会的派对,参加的人都是同学、师生、教友,都是比较正派的;不正派的就是我了,那也算是正当的。可我不该贪得无厌,天天想拥抱罗莉,那派对每个礼拜只有一次,有时候两三个礼拜才碰上一回。于是我便带她进舞厅,上夜总会,上海的百乐门我们还去了几回。她渐渐地入迷了,衣着打扮也跟着改变,她要开香槟,喝咖啡,在舞场里面出风头,还和一个年轻的军官眉来眼去的。说起来这件事情和我又有关系。这个年轻的军官叫李少波,他和前楼上的吴子宽认识,有一次我们在门口照过面,后来到舞厅里碰到的时候便点点头,谈跳舞之类的事情也很投契。他开始向罗莉献殷勤了,我感到有点不妙,便想方设法在我们的院子里开舞会。本来准备每个礼拜开一回,把罗莉从舞厅里拉出来,可以少花钱,也可以让她远离那个姓李的。可她跳了一次就不肯来,嫌这里土里土气。

“我真担心呀,小弟,罗莉和我避而不见,决不是什么好事体,她可能会堕落,可能会受人欺骗,如果仅仅是不爱我的话,那倒也无所谓。”

我的心情也沉重起来了,这是非同小可的:“你应当赶快去告诉罗非,让他去找他的妹妹。”

“没用,罗非要么不管,要就是骂得你狗血喷头。小弟,还是请你和史兆丰帮帮忙,替我多带一只眼睛,在大街小巷里注意注意,我只想找到罗莉和她好好地谈一次,我会劝得她心回意转,免惹是非。即使不能心回意转,我也尽到了责任,可以问心无愧。”

我当然义不容辞,这事情非同小可,是去拯救一个即将沉沦的女子。

史兆丰也拍胸脯:“没有问题,苏州城就这么巴掌大点,没有高山,没有峻岭,在城墙上兜一圈也不过三十六里,我知道在哈地方可以找到罗莉!”

“你有消息?”

“没有,这种人不会是闭门读书,总是在和谁谈情说爱、跳舞唱歌什么的。谈情说爱的人只有两个去处,一是人最多的地方,一是人最少的地方,时间都是晚上q不会是在白天。”史兆丰说得头头是道,熟门熟路,像是福尔摩斯。我很相信史兆丰,他对苏州熟透,又懂得人情世故。

那时候,苏州的人本来就少,最少的地方还不是偏僻的小巷,而是在城墙上,那里简直是个无人之处,是谈恋爱的理想的场所。

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我和史兆丰吃过晚饭之后,便带着一支手电筒,拿着一根竹棍子,出了前远巷向南走,从护龙街走到三元坊,到了孔庙向东转,沿着沧浪亭的河岸进南园。史兆丰说:“你当心些,从这里开始都是小路,谈恋爱的人都是大路不走走小路,小路被他们踩得光溜溜。”

月色下的沧浪亭,景色朦胧而神奇。隔着一片碧水向南望,一边是中国的古典园林,一边是欧洲的罗马大楼。亚洲和欧洲相撞,罗马和苏州碰头,两大体系被水光和月色一抹,倒也相安无事,自成体系,呈现出一种既熟悉又生疏的朦胧美。

史兆丰不看景色只看路,用竹棍敲打着草丛,说是赶蛇的:“当心,这里有个缺口。”

转过沧浪亭便是大片的农田和菜地,有蛙鼓齐鸣,萤火乱飞,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到城墙上面。谈恋爱的人真是不畏艰险,这条小路是十分难走的。情侣们也许正是喜爱这样的路,他们可以相互搀扶着,相互搂抱着慢慢地向前。也许会有笑声,也许默默无言;青蛙扑通一声跳下河,也许会把女的吓得惊叫起来,扑到男的怀里,这不是骇怕,是一种娇媚。

我跟着史兆丰踉踉跄跄地向前走,踩着历史的乱砖碎石爬上墙头,见夏夜的江南沉浸在茫茫的月色中,笼罩在从地面升起的水气里。水气像一层薄薄的轻纱,飘覆在湖泊与河汉的上面。

大运河气势磅礴,汇南北之水东流,在苏州随便一绕,为这座比它更古老的城墙镶上了一道宽阔的白边。运河水在月色下闪着银光,看不见它在流动,却听得出汩汩声响,那里有孤帆移动,有扁舟夜航。

城墙顶上确实是个迷人的地方,月色如水,凉风习习,阵阵南风吹来河水清凉的气息。

登上城头粗略地一看,不见情侣,只见砖道平坦,箭垛排列整齐。那无数的箭垛像穿着盔甲的武士,似乎还在注视着南来的越王勾践。仔细一看,对对情侣都隐避在箭垛的旁边。有的手扶着箭垛,一人一边,眼睛看着城外,说着什么这里的景色很好,也不像城里那么闷热等等无用的语言。他们正在用无用的语言缩短这有限的距离。有的已经亲密无间了,两人同坐在两座箭垛之间,紧挨着,搂抱着,没有语言。

我和史兆丰登上城头,像两只野猫闯进了伊甸园,立刻破坏了那种甜蜜而宁静的气息,为情侣们带来了疑虑。向城外了望的人停止了谈话,搂抱着的人松开了手: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两个男人,衣冠不整,还拿着电筒和竹棍!

史兆丰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沿着箭垛一一查看,看看有没有罗莉,好像宪兵在火车站捉拿开小差的。我倒有点儿害怕,生怕碰到一位勇士,为了在他的女友面前显示威力,跳出来给我们几拳头,那也只能捏着鼻头不吭气,人家可以说我们是要流氓的。

还好,勇士沉浸在爱河里时也没有力气,我们没有挨揍,但也一无所获,沿着城墙走了一百多米,也没有发现罗莉。再向前走便是荆棘丛生,荒草遍地,城墙倾坛,只得返回。

我们往回走的时候倒有点恋恋不舍,这城头月色,这情侣对对,那城外的烟水苍茫,那城内的灯火明灭,多美!在这里谈过恋爱的人,即使将来不能成为夫妻,也将留下终身难忘的记忆。

史兆丰在身后催促:“快走,这里不能久留,再待下去你就要成为第二个马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