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于文娟 沈雪 伍月(中)-手机

从山西老家回来,严守一和沈雪同居了。冬天到了。

《有一说一》开策划会的时候,费墨急了。过去费墨跟大家急有些半真半假,这次是真急了。费墨急了不是因为讨论的话题不符费墨的心思,或是什么人又伤了费墨的自尊心,而是针对开会的气氛和环境。

《有一说一》办公室分里外间。外间摆着五部热线电话。《有一说一》雇了两个小姑娘,一天到晚接电话,将接到的电话记录下来。这两个女孩称自己是“陪聊女郎”,整天的工作就是陪人聊天。《有一说一》节目火了之后,五部电话从早到晚响个不停。有批评某一期节目的,有称道某一期节目的,有给节目挑错别字的,有提各种稀奇古怪问题的,如:居民区里能养狗,为什么不能养猪;张春生去北京打工,家里的老婆被村长睡了,应该怎么办;老梁拾了五千块钱,也还给了失主,但两人打起来了,原因是:应不应该给一千块钱回扣;我们是沧州粮油厂,上个月,我们已经注册了“有一说一”,开始加工大馅包子,你们节目再不改名,就算侵权;还有一些女孩打来电话,想给主持人严守一寄照片,问严守一的手机号码……

《有一说一》编导们的办公室在里间。里间大些,有五六十平米,曲里拐弯摆了十几张桌子,桌子间打着工作隔断。办公室中间是个空地,开策划会就在这空地上,将椅子拉成一个圆圈。严守一一开始是主持人,后来又当了栏目负责人,在隔壁另有一个小办公室。费墨的办公桌,也摆在严守一的房间里。

今天开大会,在大办公室里间。本来想策划下一期节目,下一期节目准备做“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但开会之前,费墨在小办公室发了火,告诉严守一,他有话要说。有话要说不是说“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而是针对前些期的整个节目。他觉得这两个月的节目做得有些滑坡,有些言不及义,有些漫无边际,有些松;换言之,该松的时候紧,该紧的时候松;再不当头棒喝,再不开庐山会议,不知我们要滑到哪里去。说着说着,一脸恼意。看费墨真急了,严守一提起了心。但严守一弄不清费墨是真对节目不满意,还是又在迁怒,昨晚又跟老婆闹了矛盾。正因为弄不清,严守一只好顺着他的思路含糊。不满意总比满意要好嘛。不满意才能有提高。从某种意义上说,费墨的老婆跟费墨闹矛盾,也是无意中帮了《有一说一》。于是开会之前,严守一拍拍巴掌:

“大家静下来,今天开会,先不说河南人的事,先由费老说说我们。我们这一段的工作,又离费老的要求有一段距离,请费老把距离帮我们缩缩。”

大家便静下来,听费墨发言。在办公室里,大家坐的都是皮椅子,惟独有一张湖南藤椅,是专门给费墨预备的。费墨落座到藤椅里,点着一支烟,开始发言:

“这两个月的节目,用两个字可以概括:堕落。除了‘米脂女的新陪嫁’这一期做的还可以,可以也就是笨拙一点,没有耍小聪明,其他都一塌糊涂。现在看,你不耍聪明倒好一些。我以前就说过,做节目就像坐火车,走走停停,但我说的停是在车站,现在我们车站不停,正在半路上跑着,突然就停了。火车跑起来,乘客不烦,是因为窗外有风光,现在我们把窗帘全拉上了……”

说着说着急了:

“是晚上吗?明明是白天,拉上窗帘,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还有铁轨,铁轨就是谈话的脉络,现在我们没有铁轨,任火车漫山遍野乱跑。再这么跑下去,是要翻车的!就象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追求,没有目标,整天漫无边际,想出一出是一出,你这是糟践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堕落下去,耽误的就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耽误的也不只是你们,还有我!你坐过火车吗?……”

严守一听出话头来了,费墨家里,昨天晚上很不平静。费墨和他老婆争论的话题是:你为什么要糟践时间,你为什么要自甘堕落?不过话又说回来,正因为不平静,费墨怒气大,说不定倒对节目有些新思路。但这时编导大段的手机响了,打断了费墨的发火。看大段打开手机,费墨停止说话。如果这电话接的时间短也就罢了,谁知电话还很长,有三四分钟。大段低着头,也不说话,只是低头听,偶尔说一两个单词,语气也有些支吾:

“……对……啊……行……噢……啊……嗨……听见了。”

由于手机接的莫名其妙,大家反倒支起了耳朵。大段挂上电话,仰起头,发现大家都在看他。另一个编导胡可青有些兴奋,撇下费墨说:

“肯定是一女的打的。”

见大段要狡辩,胡可青用手止住大段:

“我能翻译。”

接着学着男女两种语调:

“你开会呢吧?对。说话不方便吧?啊。那我说你听。行。我想你了。噢。你想我了吗?啊。昨天你真坏。嗨。你亲我一下。不敢吧?那我亲你一下。听见了吗?”

这时众人共同起哄:

“听见了!”

大家哄堂大笑。严守一也笑了,也有些兴奋。但他突然看到,惟独费墨板着脸,脸上的恼意又在增加。严守一意识到什么,忙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又对费墨说:

“费老,请。”

费墨瞪了大家一眼,继续往下说;发过个人脾气,这时开始往节目上聚拢:

“那我就不说火车了,我说萝卜。萝卜是常见的,萝卜皮通常是被视为无用的,但萝卜皮拌好,同样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有一说一》,就是以拌萝卜皮起家的,但我们现在开始拌人参了!问题是人参也是假的,是塑料的……”

这时负责会议记录的小马手机又响了。小马接受大段的教训,没敢在办公室接,而是跑向了阳台。谁知费墨又停下不说了。严守一忙把小马的记录本拿到自己面前:

“费老,接着说,咱们不等她了。”

谁知费墨又点燃一支烟,看着天花板:

“要等,我不能每人都说一遍。”

严守一忙向阳台喊:

“小马,快点,开会呢!”

小马忙关上手机,跑回来记录。费墨又继续说:

“那我就不说萝卜了,我说狗熊。狗熊掰棒子,还知道掰一个扔一个,我们期期节目都在重复。看似内容不同,其实掰的都是同一个棒子!怎么连熊瞎子都不如呢?我已经忍了好长时间了……”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接受前两人的教训,打开手机,看也没看,劈头就说:

“开会呢!”

欲关手机。谁知电话是伍月打来的,而且人已经来到了电视台门口,正在门口给严守一打电话。严守一:

“你来电视台,事先怎么不打一招呼呀?”

又说:

“真不凑巧,我在外边办事,不在台里。”

也是躲伍月的意思。但伍月在电话里告诉他,门卫说,他清早开车进了电视台。严守一一方面无法抵赖,另一方面怕手机接长了,费墨再发火,只好说:

“那你把电话给门卫吧。”

接着对门卫交待:

“我是严守一,让她进会客室吧。”

忙关了手机。谁知大段有些幸灾乐祸:

“你也玩现了吧?”

胡可青:

“肯定也是一女的,我还能翻译。”

众人又笑了。严守一用手压住众人,已看到费墨脸色铁青,从湖南藤椅上站起来,收起自己的公文包,夹到腋下就往外走。严守一知道事情闹大了,一边上前拦住费墨,一边对大家说:

“开会都给我把手机关了,认认真真听费老讲,严肃一点!”

费墨把公文包扔到桌子上:

“我刚才都讲什么了?”

小马忙翻笔记本:

“费老,您讲了火车、萝卜,还有狗熊。”

接着抬起头,迷茫地看着费墨:

“费老,您到底要说什么?”

众人又想笑,但都压抑着。费墨一屁股坐到湖南藤椅上:

“我都不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突然想起什么,点着众人:

“但我倒觉得,我们应该做一期节目,就叫‘手机’。”

首先指着严守一:

“‘我不在台里’,瞎话张嘴就来。”

又指众人:

“我看不是河南人爱撒谎,是你们!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我看倒不如把手机里的秘密都公布出去!”

说着说着忘记了自己的烦恼,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拍着藤椅扶手:

“下期就做,不做河南人了,做手机!”

但由于激动过分,突然捂自己的胸口。小马忙给他端了一杯茶:

“费老,您别激动。”

费墨推开茶杯,环视众人,慢条斯理地:

“你们怕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说怕,也不敢说不怕。但这就是费墨要的结果,给他进一步发挥提供了余地,费墨拉开架势,又要长篇大论一番,严守一看他正在兴头上,估计一番话讲下来,又得半个小时,他想起伍月还在下边等他,担心她等急了,闯到办公室来,那也是一颗手雷,于是趴到费墨耳边悄悄说:

“费老,您先讲着,我去找一下台ぁ!?/p>

费墨瞪了他一眼:

“正在开会,找他干什么?”

严守一:

“费老这策划毒,我去给他扇忽扇乎,如果这事能定,今天就定下来。”

又看着众人:

“大家都别怕,手机里的秘密,该公布就公布,咱们也做回人体炸弹,给社会消消毒!”

这谎撒得不够圆全,估计费墨也听出了其中的意思,但皱着眉摆了摆手,将严守一放行。果然不出严守一所料,严守一刚走到门口,费墨就把手机一下甩到了原始社会,开始从众人抬木头“吭唷吭唷”讲起,说那时大家不撒谎,因为那帮猴子还不会说话;现在你们爱撒谎,是因为你们学会了说话……

屋里的人不敢笑,严守一在门外偷偷捂着嘴笑了。

严守一在一楼会客室找到伍月。没见伍月时他有些发怵,见到伍月他反倒放松了。因为伍月今天找他,并不是要纠缠往事,或是与解渴和消毒有关系,而是另有别的事。而且这事跟费墨有关系。自和于文娟离婚,这是严守一第一次见到伍月。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几个月过去,伍月的外貌一点没变。装束、发型、脸上的皮肤、胸前的篮球,还和几个月前在河边树丛里一样。接着让严守一感到意外的是,面对面说话,她的口气已和电话里大有不同,电话里还有些斤斤计较,现在已由斤斤计较还原成大大咧咧,严守一便知道经过几个月的拖延战术,两人的关系再一次平安着陆。严守一再一次感到自己占了时间的便宜。见到严守一,伍月没顾上说别的,先嚷嚷去厕所。严守一领她到厕所门口。上过厕所,又去水房洗手。伍月洗着手说:

“严守一,我觉得你特小家子气!”

严守一靠在水房门口,拿着伍月的外套和包:

“没惹你呀。”

伍月:

“几个月不敢接我电话,今天又故意说不在电视台,把我当成送上门的鸡了吧?”

严守一听这口气,心就放回到肚子里。他故意嘬了一下牙花子:

“我哪敢呀,是我有些自惭形秽。”

又小声说:

“开会呢。费墨发脾气了。”

伍月:

“前年在庐山,也是开会,怎么夜里跑到我房间来了?”

严守一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

伍月关上水笼头,走过来,三下两下,把一双湿手在严守一的毛衣上抹干。突然,头向严守一的脸前贴来。严守一以为她要吻自己,急忙用手撑住伍月的额头:

“冷静。”

伍月耸着鼻子嗅着:

“哎哟喂,严守一,你太让我失望了,你都堕落到洒香水的地步了?”

这是沈雪清早起来调皮,自己化妆,故意撒到严守一身上的。边撒边说,这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像狗一样,撒泡尿在严守一身上留个记号,就把别的狗拒之圈外了。严守一当时有些哭笑不得,现在就想用别的话岔开,但刚要开口,伍月突然意识到什么,板起脸来:

“哎,你刚才推我干什么?以为我要亲你呀?我今天还非亲你不可!”

严守一看看四周,将脸伸过去:

“好,好,让你亲一下吧。”

伍月反倒把他的脸推开:

“别臭美了。看不出来,自打跟了那教台词的的女教师,还真要改邪归正了?什么时候结婚呀?我给她当伴娘去。”

严守一故作厚颜无耻:

“好哇,到时候我通知你。”

接着领她上楼,去电视台三楼咖啡厅。伍月边走边“呸”了严守一一口:

“别害怕,没人搅你的好事,我今天找你是正事。费墨写了一本书,想在我们社出,我们贺社长想让你写个序。”

严守一有些吃惊,以为伍月在开玩笑:

“给费墨写序?找错人了吧?我可是一没文化的人。你要写本书,我倒可以写序。”

伍月停住脚步:

“行啊,我写,正愁没钱花呢,书名就叫‘有一说一’,彻底揭露你的丑恶嘴脸,封面上还得注明‘少儿不宜’。”

严守一看看楼梯上没人,搂了一下伍月的肩膀:

“我觉得书名应该叫‘我把青春献给你’,或者叫‘一腔废话’!”

伍月挣开他:

“费墨的书已经发排了,你的序什么时候写呀?”

严守一站在那里:

“还真让我写呀?费墨知道吗?”

伍月:

“他还不知道。等你写了,我再通知他。”

严守一想了想:

“这事你可得慎重。让我写序,费墨未必瞧得上。”

伍月:

“瞧不上也得写。费墨这书,没法说了。书名叫‘说话’,我看他就不会说话,从亚里斯多德到孔子,从联合国到大学课堂,还有你们的‘有一说一’,圈子绕得挺大,每句话都很深奥,动不动还引用些洋文,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清楚于是等于什么都没说!”

严守一想起办公室的费墨,现在还在原始社会呆着呢,便笑了:

“既然你们这么瞧不上他,书为什么还要出呢?你们老贺脑子进水了?”

伍月:

“老贺脑子没进水,因为老贺的女儿,是费墨的研究生。”

严守一明白了。伍月:

“老贺让你写序,并不是觉得你会比费墨写的好,而是想用你的序给费墨的书提提神,也不是让你提神,是想借一下你的名字给书打广告,不然这书一本也卖不出去。”

然后掐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把话儿捎到了,你爱写不写!”

严守一收回胳膊,挠着头:

“我写没什么呀,费老的事,问题是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头。”

伍月瞪了他一眼:

“你跟我的事,就对头了?”

严守一又不好意思地:

“嗨……”

到了咖啡厅,喝了一杯咖啡,严守一似乎突然想起什么,看了看表:

“哎哟,都十一点半了,我下午一点还得录像,该化妆去了。”

但他的阴谋马上被伍月看了出来。伍月站起身,照严守一脸上又“呸”了一口:

“过去没看出来,原来处处耍小心眼。”

又说:

“以为我想跟你吃午饭呢?我早约好男朋友了。”

严守一虽然知道她说的也是假话,但也只好嬉皮笑脸:

“那好哇,哪天领来,让我看一看!”

伍月走了。她的夹克衫很短。大门口,她的身子往上一伸,露出一抹雪白的后腰。看着那后腰,严守一心里一动,接着又有些落寞。平安着陆之后,他又觉得过去的解渴和消毒并不可怕。世上的话,最黑暗的话,还数他跟伍月说得深。比较起来,于文娟和沈雪,倒成了泛泛之交。他走到窗前,看到伍月一个人从院子里穿过,向大门口走去,突然感到空气里飘起一丝失落和孤寂,这失落和孤寂不是飘向伍月,而是飘向自己。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伍月打一电话,把她再喊回来;但想了想,又忍住把电话装到了口袋里。

自和沈雪同居之后,严守一一到晚上就犯愁。犯愁不是犯愁别的,而是沈雪是戏剧学院的教师,晚上爱带他看戏。严守一不是不爱看戏,正经戏,《雷雨》、《茶馆》、《哈姆雷特》,你哪怕是看京戏呢,严守一都能忍受;但这些戏沈雪不看,说过时了,没劲,她一看就是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一次,大白天,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看一个人把自己吊在槐树上,将自己的手臂割破,往树下一堆火里滴血。血一滴滴滴到火里,火里“滋滋”地一下一下冒烟。一次把严守一带到怀柔,看一个人光着上身,身上涂了一层蜜,引来一队队蚂蚁在啄。蚂蚁在他身上滚成了球。还有一次把严守一带到通州画家村,看一口大缸。大缸里是溜边溜沿的“可口可乐”。幕布后突然钻出一对男女,脱得一丝不挂,像鸭子一样扑到大缸里洗澡。别人看得津津有味,严守一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是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二是不明白他们要说什么。也知道他们是在先锋和后现代,但先锋和后现代之下,有话就不能好好说,非得这么较劲和拧巴吗?

今天晚上,沈雪又把严守一带到一座纺织厂废弃的厂房,看一出叫“八又二分之一”的实验话剧。来之前,严守一有些发怵,对沈雪说:

“沈老师,行为和实验,我已经看了不少了,今天晚上,我能不能不看这‘八又二分之一’,咱们一分为二,你去看实验话剧,让我在家歇会儿。”

沈雪挽住严守一的胳膊:

“就不。你看不看戏我不管,反正你得陪我。”

又做出在课堂上给严守一上课的架势:

“小严呀,不学习怎么成呢?不学习怎么能提高呢?”

严守一苦笑,只好跟她来到了这座位于北京西郊的废弃的厂房。正是下班高峰,三环四环都堵车。路上用了一个多小时。等严守一和沈雪进场,戏已经开始了。废弃的厂房里,站满了男男女女。其中还夹杂着许多外国人。一些外国人扛着摄像机,正对着场地中间拍摄。场地中间放着一摞大锌板。不时有民工过来,把一张张大锌板抬走,钉到厂房四周的窗户上。两个小时过去,四周的窗户一扇扇被大锌板钉死,厂房的光线越来越暗。严守一站得腿发酸不说,还有些发困。他想打哈欠,但看身边的沈雪,够着头看得津津有味,便一直忍着。终于,当厂房只剩下一扇窗户,这窗户仅剩一束光线时,最后一张大锌板被钉了上去,厂房里一片漆黑。这时房顶的大灯亮了,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戴着安全帽,走到场地中间:

“厂房一共有四十八扇窗户,八扇门,大锌板用了九十八张,一张大锌板九十五元,共九千三百一十元;钉子六斤半,一斤十三块五,共八十七块七毛五;壮工二十八人,每个工五十元,共一千四百五十元;合计共花费一万零八百四十七块七毛五。”

接着摘下安全帽,露出一个光头,这时换了一副腔调:

“我是这个戏的导演。我叫胡拉拉。”

厂房里掌声雷动。沈雪也兴奋地拍巴掌。严守一只好跟着拍。这时一个民工打扮的人,开始手持话筒采访观众,问大家对《八又二分之一》的反应。第一个被采访的观众像一个商人,大头,圆脑袋,脖子里挂着铁链似的金项链,不知他为什么也来看这个。但他对着话筒真实地说:

“没看懂,我觉得没劲,瞎耽误工夫。”

手持话筒的人没说什么,马上把话筒移到了另一个戴着圆眼镜、留着大胡子的青年人面前。沈雪用胳膊捣捣严守一:

“张小五,著名的先锋评论家。”

但严守一不认识他。张小五一脸严肃发了言。他勾着头,一字一顿,对着话筒说:

“有张力。非常有质感。这场演出,标志着,中国实验话剧,由,后现代,走向了新现实。同时,它又折射出,存在主义和新浪潮的光芒……”

但他说的话,严守一一句也没听懂。这时沈雪的同事,戏剧学院另一个女教师小苏从人群中挤过来。跟她一块挤过来的,是他的男朋友,一位二流足球队员,叫麦壮。看他们过来,严守一终于找着了伙伴,找着了话题。他故意没理麦壮,与小苏做亲热状:

“苏老师,听说你明天要结婚了?我心里真难受!”

欲用手去揽她的腰,被小苏一把打下:

“少来!”

又看沈雪:

“要不咱们明天一块结吧?”

沈雪:

“行啊,那就不用找伴娘了,你给我当伴娘,我给你当伴娘。”

又看严守一。这时严守一觉得自己的话头挑得不好。自和沈雪同居以来,两人还从来没有正面讨论过结婚的问题。严守一刚从离婚的阴影里走出来,暂时还不想结婚。沈雪刚和严守一同居时,像所有新潮女孩一样,只顾高兴,似乎对结不结婚并不在意;但半年之后,话缝里,眼神里,行为举止,似乎一点点在变,好像同居并不是目的,同居之后还有别的。也像正演的实验话剧一样,表面看先锋和试验,其实骨子里也有目的,这时试验和诗意便消解了。但话头已经挑起来了,严守一只好避重就轻,用开玩笑消解,他看着小苏,指着麦壮:

“行啊,明天新娘是两个,但新郎只能有一个,是我,是他,由你挑。”

小苏笑着打了严守一一巴掌。麦壮也笑了,过来搂严守一的肩膀。小苏又对沈雪说:

“咱们学校真操蛋,明天就要办事了,今天还让我查夜。教务处的老韩,还说是对我好,说下个月就要评职称,让我表现表现。”

沈雪:

“别理他,你回家就睡,偏不查!”

小苏:

“不成,老有学生夜不归宿,老韩真急了!”

沈雪:

“那我替你查吧。”

小苏笑了:

“我就这意思。”

这时先锋评论家终于说完,严守一忽听有人喊他的名字,接着话筒杵到了他脸前,几台摄像机的灯光,也打在他脸上,把他吓了一跳。手持话筒的民工:

“严老师,您说两句行吗?”

严守一躲着灯光:

“我就算了,我不懂戏剧。”

手持话筒的民工:

“那就说说您的感受,第一感觉。”

严守一还想躲,沈雪用胳膊捣了他一下,悄声说:

“说两句吧,胡拉拉给的票。”

严守一只好找词:

“好。挺好。这个场面我很熟悉。上次回山西老家,我们家砌墙,也是这样热火朝天。工头是我堂哥,算灰算沙子,也是这么仔细。但它不叫‘八又二分之一’,它就叫砌墙……”

这时沈雪在下边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忙改口:

“但我觉得今天的演出比生活深刻。是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它,又不是它。所以我堂哥是一农民,胡拉拉是一位非凡的导演。这样的话剧,看一遍是不够的,可惜我听说这座厂房明天就要拆,演出又不能重复。好。很好。我回去再好好消化消化。”

众人给严守一鼓掌。等灯光移走,严守一悄声问沈雪:

“咱们能走了吗?”

沈雪马上急了,也可能是对严守一刚才对婚礼的表态不满意,现在发了火:

“你什么意思?让你看戏捧个场,你还认了真,说话夹枪带棒的,现在又要溜号,我告你,演出还早着呢。现场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出的一部分。”

严守一只好作出恍然大悟状,“噢”了一声,继续留在原地。这时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严守一掏出手机,发现来了一封短信。他打开短信,屏幕上显示着:

我是韩国的金玉善,你还记得我吗?我又来中国了,想见你。

严守一一时想不起这金玉善是谁,但知道是个女的,沈雪正在身边,他忙把手机合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呆。想了半天,突然想了起来,还是三年前,有一个韩国女留学生,在语言大学留学,爱看严守一的节目。一天晚上,严守一录完节目,走出电视台,她在电视台门口等他。这个女孩像所有的韩国女孩一样身材有些短粗,但面容娇好,头发染得一半红一半黄。见严守一出来,她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

“我从韩国来,喜欢你节目和你,你讨厌吗?”

严守一开玩笑:

“漂亮的女孩,我都不讨厌,不管她从哪儿来。”

那个女孩淡淡地笑了。让严守一有些心动。那时严守一正处在胡闹状态,当夜与她一块吃了夜宵。吃过夜宵,又开车送她回语言大学。车停在留学生楼下的时候,严守一吻了她。看她回应很热烈,便跟她上了楼。之后的半年里,又见过几面。半年后她回了韩国。没想到三年后又从地里冒了出来。不想起是谁还没什么,一想起是谁严守一对这短信有些害怕。他看了身边沈雪一眼,发现她正踮着脚全神贯注看戏。这时采访已经结束,胡拉拉带着一帮民工,又脱光膀子,开始在厂房里跑来跑去,边跑边喊:“乌拉,乌拉!”并用身子相互撞着。严守一低下头,重新打开手机,悄悄将那封短信删了。

看完实验话剧,已是夜里十点半。开车回到戏剧学院,已是夜里十一点半。严守一和沈雪,同居在戏剧学院宿舍。这时天上零零星星飘起了雪花。沈雪要代小苏查学生宿舍,让严守一一个人先回家。严守一边停车边问:

“查女生宿舍吗?”

沈雪看他,不明白什么意思,答:

“查呀。”

严守一:

“那我陪你一块去。”

沈雪瞪了他一眼:

“你怎么对女生宿舍那么感兴趣?”

严守一:

“看那破实验话剧,你带着我,查夜逮人,让我回去——什么叫实验话剧,这才叫实验话剧,演出刚刚开始!”

严守一的意思,陪她查夜,也是为了弥补刚才看实验话剧时对结婚的表态。看完实验话剧回来,在车上,严守一已经看出沈雪有些不高兴。现在沈雪果然“噗啼”笑了,点着严守一:

“还把这当好事了?你心里真阴暗。”

严守一:

“一听逮人我就激动,我就想起来小时候在村里偷瓜。”

沈雪从车后备箱拿下一个长把手电,严守一跟在她身后,一块去查学生宿舍。先查男生宿舍。男生这边倒没发现什么大问题,无非是该熄灯不熄灯,还在一起打扑克,每人脸上贴了许多纸条;有一宿舍还摆上了麻将,稀里哗啦,桌上乱扔着一些毛票。见沈雪进来,学生都一阵慌乱,跳着去收拾残局。沈雪没理他们,直接去了配电室,让电工把这幢宿舍的电闸拉了,整栋楼一片漆黑,安静下来。接着又去女生宿舍,发现问题比男生宿舍还严重。这里不打牌,不打麻将,宿舍都熄了灯,但正如小苏所说,许多女生夜不归宿,一个宿舍六个人,哪个宿舍都有一两张空铺。其中三楼一个宿舍最严重,沈雪推开门,手电的光束从一张床移向另一张床,从下铺移到上铺,都是空的。最后,手电的光束停在上铺一张脸上,一个女生刚从被窝里坐起来。沈雪拉开屋里的灯,冷冷地问:

“都夜里十二点了,人呢?”

这个女生揉着眼:

“不知道。”

沈雪:

“你怎么还在?”

女生:

“沈老师,我病了。”

因是女生宿舍,严守一在门外等着。沈雪走到门外:

“你去,到外边饭馆,端回来一窝砂锅面。”

严守一竖起大拇指:

“为人师表,体贴学生。”

沈雪看了屋里一眼,悄悄拧了严守一胳膊一下:

“少贫。”

严守一踏着碎雪,到戏剧学院门口的小饭馆去给女生买砂锅面。夜深了,小饭馆里一个顾客都没有。顶棚上的电灯泡,显得苍白而疲劳。一个厨师,一个女服务员,都趴在饭桌上睡着了。严守一叫醒厨师,递上钱,让他去后厨做砂锅面;那个女服务员仰起头,睁开半个眼白,翻了严守一一眼,又磕着头趴在饭桌上睡着了。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又“呗”地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打开手机,仍是那个韩国留学生金玉善。短信写道:

明天能见你吗?真的很想你。

严守一便怪这女孩不懂事,到底是外国人,不懂中国国情,都夜里十二点了,如果是在家里,沈雪又在身边,这短信多危险呀,便不想再招惹她,干脆了断完事,于是走到饭馆门口,看着路灯下飘着的雪花,将电话给金玉善回了过去。电话里金玉善一阵惊喜:

“是你吗?我好喜欢。明天能见面吗?”

严守一便开始装傻:

“真遗憾,你来北京,我在外地录节目。在西双版纳。云南。谈不能乱吃动物的事。是吗?北京都下雪了?你要在北京呆几天?”

金玉善:

“半年,我呆半年。”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也故意作出惊喜状:

“是吗?那太好了。我半个月后就回北京,到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严守一将手机合上,又愣了一会神,才端起厨师做好的砂锅面回了学校。

宿舍的女生已经从上铺下来了。吃着砂锅条,她果然上了沈雪的当。吃着吃着,突然哽咽着说:

“沈老师,我对不起您。”

沈雪脸上仍冷冷地,看着女生。女生:

“我知道宿舍的同学干什么去了。”

沈雪:

“干什么去了?”

女生:

“跟人去歌厅了。”

沈雪走到窗前,看着窗外路灯下飞舞的雪花不说话。女生吃着吃着面条,又哭了:

“沈老师,我还对不起您来着。”

沈雪扭转身,又看女生。女生:

“刚才在上铺,我背着您给她们发了一封短信,说您查夜来了。”

沈雪:

“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女生:

“马上。”

沈雪:

“从哪个门?”

女生:

“一般都从西门,那里没有传达室。”

沈雪带着严守一,走出女生宿舍。在楼道里,严守一撵上沈雪:

“沈老师,你真恶毒,五块钱一个砂锅面,让人招降纳叛。”

沈雪“噗啼”笑了:

“看我呆会儿怎么收拾她们!”

这时突然想起什么:

“对啦,我昨天归置你的包,里面怎么那么多靓女的照片呀?”

严守一:

“我们栏目正选接班人呢。有一说一,天天说,我都说累了。”

沈雪看他:

“有你看上的吗?”

严守一:

“都不着调。”

突然正色地:

“沈老师,我能给你提个意见吗?以后别老翻我的包,这个习惯不好。”

沈雪:

“我的包也让你翻呀,你怎么不翻呀?”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找了半天,找了一个警察。”

楼外的雪越下越大。地上已经铺了厚厚一层。等沈雪和严守一来到戏剧学院西门,一辆奔驰600也开着灯缓缓停在门外的雪地上。车的前门被推开,下来一个女生,接着又下来一个女生;其中一个把后门拉开,从里边往外拽人。拽出一个,又拽出一个。一辆奔驰,竟从里边钻出九个人。从车和人的关系,就能看出她们干什么去了。奔驰调头回去,女生开始蜂拥攀越大门栏杆。等她们跳到大门里边,发现沈雪站在她们面前。

九个女生在大门的栅栏前站成一排,都耷拉着脑袋。

沈雪在她们面前背着手来回踱步。突然停到一个女生脸前,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没少喝呀。”

严守一躲在树丛里偷偷捂着嘴笑。这比小时候偷瓜被老刘抓住有趣多了。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又响了。严守一以为又是那个韩国女孩打来的,急着想关机,但一看姓名,是费墨,便打开接了。但他接到费墨这个电话,比接到韩国女孩的电话还让他感到震惊。费墨是从医院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告诉严守一,于文娟正在妇产医院,刚刚生下一个孩子。

严守一的脑袋“嗡”地一声炸了,他脱口而出的话是:

“她怎么会……谁的呀?”

费墨在那边喝斥道:

“还能是谁的,你的呀!”

这时沈雪带着一帮女生,像带着一群俘虏,从他身边走过。沈雪问:

“谁的电话呀?”

严守一有些语无伦次:

“费墨……明天开会的事。”

严守一一夜没有合眼。抓完学生回到家,沈雪已经忘记看实验话剧的不快,上了床,还在兴奋地讲抓学生的事,说小苏有一次抓到学生,看到她们花枝招展,便把这些女孩带到排练室,让她们半夜练俯卧撑,说既然夜里有精力,练吧。严守一虚声应付着。沈雪说着说着,抱着严守一的胳膊睡着了,严守一却大睁两眼睡不着,想着上帝给他的意外安排。他怎么也想不到,于文娟会突然生下一个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千方百计没生,离了婚倒生了下来。冷不丁的,就这么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开始严守一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自己的,但算一算月份,又不会是别人的。就算是自己的,严守一的第一感觉也不是高兴,而是不解;不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份礼物,而是觉得这是上帝送来的一个麻烦。生活已经变了,因为这个孩子,过去的生活又楔入到现在的生活。上帝手里有时间,上帝可以让时间帮你解除烦恼,上帝也可以将时间拉长给你安排麻烦。严守一意识到,他从此的日子复杂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孩子,会像一种激素掉进原料桶里一样,整桶的原料都会发生裂变。躲是躲不掉的。而且不知道事情的虚实和深浅。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假意去上班,却开车去了费墨家,想先探听一下虚实。见到费墨,没容他说话,费墨皱着眉先急了:

“怎么现在才露面?昨天夜里接到电话,就应该赶到妇产医院。”

严守一如实答:

“脑子有些乱。”

接着只好拉上费墨和他的老婆李燕,一块去妇产医院。路上费墨告诉他,于文娟生的是个男孩。李燕与严守一开玩笑:

“这下老严家有传人了。”

严守一没有笑出来。

医院病房外,碰到了于文娟的小表舅。他与费墨是大学同学,一开始搞电脑软件开发,赚了不少钱;后来爱玩马,在昌平开了一家马术俱乐部,还在顺义开了一个高尔夫球场。过去大家常在一起吃饭。严守一平时叫他“小老舅”,一次两人喝醉了,又搂着脖子称兄道弟。严守一和于文娟离婚后,两人也断了来往。于文娟她哥也从南京赶了过来。于文娟她哥是典型的南方人,瘦削,白脸,不爱讲话,见到严守一,点了点头。于文娟的小表舅穿着大马靴,一见严守一就厉声说:

“老严,你犯法了知道不知道?”

严守一吃了一惊:

“什么时候?”

小表舅:

“婚姻法规定,妇女怀孕期间,不准离婚!“

严守一冤枉地抖着手:

“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李燕和于文娟她哥去病房照顾于文娟,费墨和于文娟的小表舅领严守一到婴儿室看孩子。婴儿室里横横竖竖摆了几十张小床。每张床里躺着一个孩子。孩子刚生下来就不像孩子,皱皮嫩肉,身子蜷在一起,像刚生下来的小耗子。他们有的在闷着头睡,有的在闭着眼蹬腿,还有的在张着嘴大哭,一哭脸就没了。一个护士推着奶瓶车,围着几十张床在转。费墨和小表舅把严守一领到一个婴儿床前。那个陌生的婴儿倒安静,闭着小眼,躺在床上不说话。昨晚没睡好,严守一的脑仁有些疼;看到眼前的孩子,他又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真实。费墨看了旁边于文娟的小表舅一眼,故意埋怨严守一:

“本来文娟死活不让告诉你,我想了一夜,还是得让你知道,所以清早给你打了个电话。还好,你及时赶了过来。但事到如今,你也太粗心了。”

严守一看着婴儿,没有说话。发疼的脑袋又让他对于文娟产生些无名火。这个无名火不仅是说她结婚十年没有怀孕,离了婚倒生了孩子——是中药吃的,还是气功练的?而是说她离婚之前,怀了孕也不告诉丈夫,十来个月又让他蒙在鼓里。严守一这时不是同情于文娟,而是觉得她有些毒。

费墨又向他解释:

“文娟告诉李燕,离婚的时候,她确实有了症候,但是还不明显。本来想给你一个惊喜,没想到你就出事了。”

严守一苦笑一下,没有说话。这时婴儿醒了,睁开眼睛,没有哭,先去吃手;接着扫了严守一一眼,似乎也没在意。但严守一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看了费墨一眼,试探着问:

“我去看看文娟?”

费墨:

“该去看看,刚生完孩子,身体很弱。”

小表舅在旁边说:

“有这个必要吗?看看孩子就行了。:”

又说:

“正是因为身体弱,别弄得双方都不愉快。”

费墨打着圆场:

“已经来了,看还是应该看。”

又叮嘱严守一:

“但见了文娟,就不要再找补了。她这么长时间瞒着你,覆水就难收了。”

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她是在惩罚我。”

三人从婴儿室出来,向于文娟的病房走去。到了病房门口,严守一突然想起什么:

“等等。”

然后甩开二人,一个人向医院外跑去。他越过街上的车流,到医院对面的手机专卖店,给于文娟买了一个手机。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从来不用手机,说麻烦,世界上没人有急事找她。

回到医院,严守一在外面喘了一口气,才进了病房。一进病房,严守一就看到了于文娟。于文娟躺在病床上,头上戴着孕妇帽。刚生完孩子,脸上果然有些憔悴。别的妇女一生孩子都发胖,她倒似乎比过去消瘦许多,躺在那里,床是平的;严守一倒心里一酸。上次严守一住院,于文娟抱过他的头。似乎他进来之前,病房里正在争论什么,于文娟脸上还有怒气。看他进来,于文娟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文娟她哥正抖着手用南京话说着什么,也停下不说了。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严守一进来,也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沉默几分钟,还是李燕没话找话,上去揭开床头一个砂锅的盖子,打破僵局:

“娟子,别的都是假的,喝口东西是真的。我是过来人,刚生完孩子,得补。再说,孩子还是吃母乳好。”

于文娟别着脸,没理李燕。

费墨接着打圆场:

“娟子,孩子的名字,我昨天晚上想出来一个,不知你是否中意。男孩,就叫严实吧。一是说,孩子长得结实,二是实实在在。”

于文娟仍没答腔。房间里更加尴尬。

这时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硬着头皮走上前去。他先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还是上次回山西老家,奶奶又让他捎给于文娟的那枚,今天早上特意找了出来。他把戒指放到于文娟的枕头旁:

“前些天我又回了一趟山西老家,按你的意思,把它捎给了奶奶。奶奶又让我把它捎给你。她说,你不是她孙媳妇,还是她孙女。”

这时严守一发现,躺在床上的于文娟,眼泪夺眶而出。

严守一心里稍微放松一下,赶忙又掏出刚买的手机,那是一柄最新款的,彩壳,以红为主,也放到于文娟枕头旁:

“这个手机是给你买的。你和孩子有什么事,随时能找到我。从今儿起,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们开着。”

费墨赶紧帮腔:

“这就对了。一个人照顾孩子,不容易。“

这时于文娟擦擦泪,对李燕说:

“燕子,麻烦你一件事行吗?”

李燕忙站起来:

“你说。”

于文娟:

“帮我把手机拿开,脏。”

李燕不知所措,看严守一。严守一也愣在那里,知道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李燕又看于文娟的小表舅和于文娟她哥,两人也扭脸不说话。倒是李燕尴在那里。李燕又看费墨,费墨皱着眉点点头,李燕上去将手机拿开,还给了严守一。这时严守一口袋里自己的手机响了。严守一掏出手机看了看,是沈雪打来的。这种时候,他接不好,不接也不好,只好接了,但下意识地将身子背过去:

“别打了,正开会呢。”

沈雪在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特别大,房间里每个人都能听到:

“小苏的婚礼快开始了,人家可真是在乎你,你别迟到。”

严守一:

“知道了。”

忙把手机挂了。于文娟看着窗外树上的雪挂,一言不发。这时于文娟的小表舅走到严守一面前:

“你忙,走吧。”

严守一忙说:

“不忙,不忙。”

小苏的婚礼,在戏剧学院旁边一个叫“明星大都会”的酒店里举行。酒店名头很大,其实是一个中档饭店,里面的陈设已经很陈旧了。饭店虽然中档,但宴会厅装修出一派欧式格调。四面的墙上,凸出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浮雕和狮子头。但屋里的摆设,又是明清风格,用的是方桌和后背雕出一条龙的太师椅。两种东西相会到一处,如同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找了一个低矮的中国女人,挽着手走在大街上,看上去有些拧巴和不伦不类。但正因为拧巴和不伦不类,看上去又显得有些洋份和伪高档。小苏悄悄告诉沈雪,这里看上去高档,饭菜却不贵;这个饭店的总经理喜欢看足球,与小苏的新婚丈夫,那个二流的足球队员麦壮是朋友,他们包这个场地,一切打对折,所以婚礼在这里举行。

严守一迟到了。他赶到婚礼现场,仪式已进行了一半。桌上被人吃得杯盘狼藉,新郎新娘正被众人逼着表演亲嘴。看他迟到,沈雪一脸不高兴。等他走近,沈雪问:

“干嘛去了?说不迟到,还是迟到了。”

严守一迟到是因为到医院看于文娟和孩子。就是没有于文娟生孩子的事,他也不愿参加这种场合,一是觉得这种应酬没劲,二是怕这种场合又刺激沈雪,引起不必要的后果。何况今天不同于往常,于文娟刚刚生下孩子,他犹豫是否马上把这件事告诉沈雪。昨晚他睡不着,也在考虑这件事。犹豫到天明,没有说出口。又想反正她早晚会知道,晚告诉不如早告诉。但告诉了不知她什么反应。不过现在这种气氛,人家正在结婚,告诉她这个消息总是不合适,于是也故意没好气地说:

“你以为我不想早来呢?正在开会,台长来了。”

这时小苏花枝招展来到严守一面前:

“名人到了,咱俩照一个相。”

严守一看了沈雪一眼,马上站起来,揽住小苏的腰肢:

“你要不怕,我也豁出去了!”

相机的灯光“啪”地一闪,众人笑了。这时戏剧学院一个中年男教师叫老郭,绑了个马尾松,过来推开严守一:

“老严,你别捣乱,还是让新郎新娘表演亲嘴!”

又把小苏推到宴会厅的小舞台上,让她和麦壮在一只吊着的香蕉前亲嘴。在他们亲嘴的时候,老郭挥着手领喊:

“一、二、三!”

众人齐声呼应:

“好死我了!”

老郭:

“一、二、三!”

众人:

“爱死我了!”

沈雪也兴奋地跟人喊。严守一也随声附和。新郎新娘连着亲了三个嘴,新郎用嘴将香蕉送到新娘嘴里,众人才作罢,开始鼓掌狂笑。那个老郭显然有些喝大了,踉跄着脚步,晃着马尾松,又过来点严守一:

“刚才喊口号时,所有人中,老严喊得最勉强!你有什么私心杂念窝在心里?是要等着跟沈雪结婚时再喊吗?”

真是那壶不开偏提那壶,严守一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马上站起来掩饰,像这屋子装修出的伪格调一样,作出伪热情:

“我喊得是有些勉强,但我想喊的是,嫉妒死我了!”

众人又鼓掌,大笑。小苏笑得弯了腰。严守一索性又拐弯发挥一下:

“我听沈雪说,我们小苏,夜里看学生是有一套的,抓住就让她们练俯卧撑。我认为,从今天起,苏老师的工作重心应该转移,夜里看好我们的‘铁后卫’就行了,学生的事,我可以代劳!”

众人又笑。那个“铁后卫”新郎麦壮,马上过来与严守一笑着碰杯。严守一一饮而尽。

婚礼结束,严守一明显喝多了。虽然喝多了,但能看出沈雪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从婚礼现场回到宿舍楼下,已是半下午。沈雪架着他上楼,边上楼边故意埋怨:

“别人结婚,你怎么那么高兴啊?就你实诚,别人喝酒都是沾沾嘴皮,你老一杯一杯干!”

严守一晃着头:

“不容易,真不容易!”

进了家门,沈雪帮他换鞋:

“全乱套了。我把一瓶酒换成了水,小苏演得真像,其实她没醉,你看出来了吗?”

严守一挥着手:

“事情的真相,谁也看不出来!”

沈雪架着他往卧室走:

“小苏说,以后我碰到这事,她也这么照顾我。”

严守一还没有完全喝醉,听出话中有话,没敢搭这碴,故意装作全醉的样子继续喊:

“不容易,真不容易!”

说着,倒在床上,似乎昏睡过去。但两分钟之后,他真的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严守一觉得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自己的包摆在床的另一边,包里的东西摊了一床,沈雪正在那里归置。严守一心里一阵烦躁:

“我说,你怎么那么爱归置我这包呀?”

话音没落,他发现沈雪手里,拿着今天上午他给于文娟买的那个新手机。他的酒“呼”地一下醒了。沈雪拿着手机正在愣神:

“哎,严守一,你什么时候俩手机呀?”

严守一怪自己匆忙之中有些大意。事到如今,由手机再回头去说于文娟生孩子的事,就显得有些被动,于是将话岔开说:

“费墨的手机坏了,剧组给他买了一个新的。”

沈雪放下手机,去整理别的东西,变整理边说:

“谁去买的呀,怎么给费墨买这么花哨的手机?”

突然想起什么,又重新拿起手机看,看着看着脸上变了色:

“不对。严守一,女孩才用这种手机!”

又盯着严守一看。盯得严守一也有些发毛。沈雪“啪”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我说你今天神色有些慌张,上午婚礼上也迟到了。你说你在开会,狗改不了吃屎,给哪个小妖精买手机去了吧?”

然后甩下严守一,一个人去了阳台。严守一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看来今天的酒是假的,头又开始发疼。严守一穿上衣服,也来到阳台。从阳台往下看,能看到京城的万家灯火。沈雪在那里呆呆地站着。严守一把手放到沈雪肩上,决定对她说实话:

“我实话告诉你,这个手机,不是剧组给费墨买的,是我给于文娟买的。她昨天生了个孩子。”

沈雪听到这个消息,也懵在那里。张张嘴,想说什么,但好像突然忘了,又没说出来。半天才说:

“这叫什么事儿呢?”

严守一附和着她说:

“是呀。”

好像二人观点非常一致,世界上不该有这个孩子。

沈雪转过身,看着严守一:

“我说中午你怎么喝醉了,敢情是喜得贵子呀。你比小苏演得还像!”

严守一:

“喜什么呀,愁。”

沈雪似突然想起什么问: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严守一搓着手,嘬牙花子:

“难办,真难办!”

沈雪:

“这有什么难办的,我走,你回去跟她过不就完了?老婆孩子,团聚!”

严守一:

“我说难办,不是这个意思。他一孩子,都生出来了,我不能撒手不管吧?”

沈雪突然发了火:

“严守一,你是个骗子!我跟你的时候,你没说别的!”

严守一岔撒着手:

“那它这事,我也没想到。咱俩现在一样,都有些措手不及。但我还劝你,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你想啊!”

看沈雪在那里愣神,严守一又说:

“要不咱这么说,就当我离婚之前,已经有了一个孩子,然后我又跟了你,这在生活中不也很常见吗?”

沈雪流了泪:

“我怎么觉得所有人都在骗我呀!”

严守一:

“谁骗你了?没人骗你。”

沈雪又说:

“我怎么觉得那么孤独呀!”

然后身子伏在栏杆上,“呜呜”哭起来。

严守一看着她哭,想说什么,但再也找不出话来。他突然有跟于文娟在一起的感觉,那时也是半天找不出话来。这时严守一的酒劲儿又涌上来,感到万家灯火,在他们的脚下旋转。

孩子满月之后,于文娟被她哥接回南京休产假。在南京一呆就是半年。严守一松了一口气。这期间,严守一悄悄往南京寄过两回钱,但都被退了回来。

春天到了。

据伍月后来跟严守一讲,她从庐山给严守一发的那封要命的短语,也是一时冲动。八月,北京很热,伍月陪一位新潮女作家到庐山修改稿子。这位新潮女作家,伍月根本看不上,作品的情节全是胡编不说,而且老有错别字。她最爱用的一个词是“潸然泪下”,一页得哭三回。但她强调用身体写作,强调用下半身写作,所以她的作品倒很畅销。可她长着一个大扁脸,五短身材,本身就没有身体。出版社社长老贺把这个任务交给伍月,伍月马上说:

“我一见她就起鸡皮疙瘩,我不去。”

“再说,庐山我去过,没什么好印象。”

老贺是个秃子,头上就一绺头发。但他对这绺头发却很心爱,让它从左边伸向右边,从整个光头上爬过。老贺把手按在伍月的肩上:

“得去。这不是旅游,是工作。”

伍月退了一步:

“那干嘛非去庐山呀,怕热,去北戴河不成啊?”

老贺的指头在伍月肩上敲着:

“她还想去西双版纳呢,是我把她支到了庐山。”

伍月将老贺的手从肩上移开:

“真他妈事儿!”

到了庐山,住在庐山宾馆。伍月和新潮女作家住一楼隔壁。一开始伍月没有意识到什么,等到吃过晚饭开房间的门,伍月突然发现,前年来庐山开会,她恰巧住的也是这个房间,102。那天夜里,严守一悄悄推门走了进来。新潮女作家过来敲门,邀她一块出去到牯岭镇散步,新潮女作家:

“我听说,牯岭镇有一条街,站的都有妓女,咱们看看去。”

伍月:

“我正在头疼,你自己看去吧。”

等新潮女作家走后,伍月便躺到床上看电视。换了几个台,突然屏幕上出现了严守一,原来电视里正在播《有一说一》。伍月笑着骂:

“王八蛋!”

便脱得只剩下胸罩和裤头,头下垫了两个枕头,躺到被窝里看严守一。严守一在电视里满面笑容地向她鞠躬:

“大家晚上好,这里是《有一说一》,我是严守一。今天我们讨论的话题是‘人该不该撒谎’。我们每一个人,从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闭上眼睛,说的话大概有两千七百多句。当然,有的人晚上还说梦话,那就得再加上三十多句……”

电视里的观众笑了。伍月也笑了。严守一后来想,本来这期节目的名字叫“河南人为什么爱撒谎”,后来台长怕播出去河南人急了,便扩大到全人类。如果只是局限在河南人,谈话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伍月也不会急了。电视里的严守一从台上走向观众席:

“人到底该不该撒谎,我没有经验,因为我打小就想学撒谎,可怎么也学不会,现场的观众和网上的朋友,可能这方面比我有经验,现在请大家踊跃发言。”

大家笑了。伍月看到一个大爷接过话筒:

“这有什么可讨论的?人该不该撒谎,那还用说吗?我在百货大楼卖了四十年糖,不管你买二斤也好,二两也好,我都是足斤足两,从不骗人……”

严守一:

“大爷一看就是个诚实的人。那除了卖糖,在生活中,您一辈子撒过谎吗?”

大爷在屏幕上想了想:

“就年轻时谈恋爱时撒过一次谎,我没敢给对象说在百货大楼卖糖,说我在工会工作。”

严守一:

“大爷的意思是,谈恋爱可以撒谎,其他就算了。”

众人笑。这时伍月没笑。

又一个中年人从屏幕上站起来:

“我不说谈恋爱,我说买房子。由一个买房子,就能看出现在社会上撒谎成风。我买房跑了大半个北京城,没有一家是说实话的。报纸上登的广告,嚯,那大树,那草坪,可到实地一看,全没有。你说他骗人吧,他还说你较真。”

严守一:

“人家还真没骗你,树是真的,草也是真的,就是没长这儿。”

伍月心里,似乎突然被一根针扎了一下。这时屏幕上又站起一个妇女,看上去像个纺织厂的女工,指着严守一:

“我这么说吧,人只要会说话,他就撒过谎,问题是谁在撒谎。像我们,也就是借钱的时候,骗骗亲戚朋友;像你这样的名人,就不一样了,你一撒谎,影响就大了!……”

观众鼓掌。严守一:

“我听出来了,你的意思是,咱俩一块出去,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

观众哄堂大笑。这时伍月下了床,只穿着胸罩和裤头,推开阳台的门,走到阳台上。放眼望去,香炉峰笼罩在暮色的雾汽里。树也是真的,草也是真的,两年前也长在这儿。电视里杂七杂八的声音,继续从房间里传过来。伍月事后告诉严守一,就是这句话,使她想起前年在这个房间的许多细节。那天晚上,他们说了多少话呀。严守一抱着她,两人的汗如同雨下。严守一一遍遍疯狂,一遍遍疯狂地说:

“我爱你,我爱你……”

完了事,还抚着她的胸脯说:

“绿水长流。”

阳台上的风有些冷,但她不觉得,她的泪当时就流了下来。恼怒之下,她给严守一发了那封短信。

当时严守一正和费墨、沈雪、李燕在一家洗脚屋洗脚。本来严守一不爱洗脚,是费墨逼他来的。这天是沈雪的生日,严守一邀费墨和李燕一块到饭馆吃饭。吃过饭在街上走,路过一家叫“良家洗脚屋”的洗脚店,费墨便要进去洗脚。严守一却有些犹豫。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于文娟每天晚上都泡脚,也逼严守一泡,严守一从来不泡。不泡脚不是不喜欢泡,也知道泡脚解乏,只是觉得过程太复杂,麻烦。在家都不泡,在外边泡,一泡一个多小时,一个脚丫子让人搓来搓去,搓脚的小姑娘都是粗短的农村人——模样好的都去了夜总会,模样差的才过来捏脚,有的人刚来,身上还有味儿,就让人不耐烦。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犹豫,用胳膊捣捣严守一,悄悄指一下李燕:

“泡吧,不然她回去又上网,烦死我了。”

“现在我宁肯在外边呆着,也不愿回家。”

严守一只好跟他们进了洗脚屋。这家洗脚屋刚刚开张,沙发和洗脚的家什倒是新的,但房间里充满了油漆味儿。严守一又想打退堂鼓。但看费墨已经安稳地落坐到沙发上,开始让洗脚的小姑娘给他脱袜子,只好耸了一下鼻子,挨着费墨坐下。泡着脚,费墨看出严守一有些情绪,便没话找话,指着墙上“良家洗脚屋”的招牌说:

“这家老板没文化,名字起的不对。”

严守一倒一愣:

“哪点不对?”

费墨:

“不叫‘良家’还好,一叫‘良家’,倒显得有些暧昧。”

费墨面前的小姑娘已经开始给费墨捏脚,边用力捏边抢过话头,原来她是四川人:

“我们老板不是这意思。我们有四良。”

费墨:

“哪四良啊?”

小姑娘:

“良家妇女,用善良的心,优良的服务,给顾客留下良好的印象。”

费墨:

“这就叫欲盖弥彰。”

又问小姑娘

“我要是觉得不良好呢?”

给费墨捏脚的小姑娘还没答话,给严守一捏脚的小姑娘急了,扭脸对费墨说:

“你不能觉得不良好,你要是觉得不良好,老板会扣我们奖金的!”

众人都笑了。坐在沈雪旁边的李燕指着费墨:

“他就这样,到哪儿都招人嫌!”

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呗”地响了一声,进来一封短信。严守一一开始并没有介意,掏出手机看。一看来短信的姓名是“伍月”,沈雪又在身边,心里一惊,忙不看内容,合上手机。坐在他对面的沈雪随口问:

“谁来的短信呀?”

严守一一边将手机装到裤兜里,一边随口说:

“大段,又是那些黄色段子,没意思,不看了。”

本来这事情也就过去了,但严守一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趁沈雪不注意,又悄悄掏出手机,隔着洗脚的小姑娘,把手机的“震铃”改成了“振动”。别人再来电话神不知鬼不觉。本来他可以关机,但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他总担心于文娟和孩子突然有什么事找他,于是二十四小时开着机。虽然于文娟从来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但他心里总不踏实,反倒更不敢关机。他将手机改成“振动”后,开始安心洗脚。这时觉得小姑娘在脚上捏来捏去,血脉还真有些贯通。闭眼让捏了十分钟,兜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严守一怕是伍月又打来的电话,便佯装不知。但给他洗脚的小姑娘坏了事。她也是一片好心,指着严守一的裤兜,对闭着眼睛的严守一说:

“叔叔,醒醒!”

严守一不知就里,便睁开眼睛:

“怎么了?”

小姑娘:

“你的电话在口袋里哆嗦呢!”

严守一“呼”地出了一身汗。他偷眼看了沈雪一眼,发现沈雪还没有在意,便掏出手机,看了一下电话号码,不是伍月的,是一陌生来电,于是放心接电话:

“喂,谁呀?”

但由于振动的时间太长,对方把电话挂了。严守一放下手机,故意说给费墨,其实是说给沈雪听:

“可能又是记者。今天播‘人该不该撒谎’,不知他们又出什么幺蛾子!”

但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倒引起了沈雪的警惕。但她故作开玩笑的口气,将手伸过来:

“我看看这个电话号码,别是欲盖弥彰,哪个小姑娘来的,故意不敢接吧?”

自上次两人吵架之后,沈雪开始对严守一有所提防。一是看严守一书包里有许多女孩子的照片,虽然严守一说是《有一说一》在选女主持人,她也有所警惕,二是自于文娟生了孩子之后,她开始提防于文娟,怕他们死灰复燃。严守一只好把手机交给她:

“你看看,真不认识。”

沈雪看看号码,号码上没有姓名,是一串数字,属于陌生人来电,看不出个所以然,便把手机合上,欲还给严守一。但她突然想起什么,又打开手机,边看边问严守一:

“刚才你的手机还响铃,怎么突然改成振动了?”

严守一发现费墨也往这边看,李燕也睁大眼睛。严守一作若无其事状:

“不是怕它闹嘛,不是想趁着洗脚眯一会儿吗?”

严守一本来以为事情到此就结束了,但沈雪鼓捣两下,把刚才伍月发来的短信打开了。看完那个短信,她一下将沙发旁的洗脚盆踢翻了,洗脚水溅了给她捏脚的小姑娘一身,也把屋里所有的人吓了一跳。沈雪:

“我说你欲盖弥彰吧,你还狡辩。看,这上头写的是什么?”

李燕是个好事的女人,光着脚跳下沙发,过来看短信。她看完,也愣在那里,把手机交给费墨。费墨看完,也有些发愣。严守一拿过手机看,见上面写道:

严守一,你骗我可以,我不能骗你。我现在在庐山,还是那个房间。

你说过绿水长流,扯淡!

严守一也吓得出了一身汗。这女人太不懂事了。事后严守一埋怨伍月:

“就算你触景生情,一时愤怒,但你为了自己一时痛快,害得我被抓了个现行!”

这时严守一只好抖着手对沈雪说:

“这是她发的,又不是我发的,我知道什么意思?”

沈雪气得胸脯一挺一挺的: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你的记性这么差?过去你总跟我说,你跟伍月什么事都没有,当时于文娟就是一误会,现在上边明明写着‘房间’,‘绿水长流’,这不昭然若揭了?”

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低下头,作无赖状:

“就是有什么事,那也是几年前了,那时我还不认识你呢。”

沈雪:

“单是过去有事吗?怕是现在也没断吧?不然她会发这样的短信?”

费墨这时站出来打圆场:

“虽然上边写了‘房间’,‘绿水长流’,但后边还写了‘扯淡’。从情绪看,伍月是愤怒。就算她想招老严,老严肯定也是拒绝的态度。”

又穿上拖鞋,上前抚沈雪的肩膀:

“雪儿呀,我整天跟老严在一起,我相信他的人品。就是以前有什么问题,现在肯定也不会死灰复燃!”

沈雪推开费墨的手,连袜子都没穿,穿上自己的鞋,一边抹眼泪,一边“蹬蹬”地离开了洗脚屋。临走时看了严守一一眼:

“严守一,我没想到你这么脏!”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风波还不算大。沈雪愤怒着走后,严守一、费墨、李燕的脚也无法再洗下去了。三人匆匆擦干脚,穿上袜子和鞋。费墨对严守一说:

“我跟你一块去,劝劝沈雪。”

严守一摇摇头:

“还是让她自个儿先冷静冷静再说吧。”

李燕:

“对,有外人在,更是火上浇油。再说,老严也不好给她递小话儿了。”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

“今天怪我。如果我不让来洗脚,也没这事了。”

严守一告别费墨和李燕回到家,发现沈雪正在卫生间洗澡。水“哗哗”地流着,卫生间的玻璃门被蒸出一层雾汽。严守一看她在动着,而不是静着,便知道问题不大。再说,事实真相在那里摆着,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真没有死灰复燃,现在他处处躲着伍月。就算以前将真相瞒着沈雪,那也像今天播出的“人该不该撒谎”节目中卖糖的老大爷一样,为了爱情,骗人是善意的。沈雪洗完澡,穿着睡衣、裹着头从卫生间出来,脸仍然板着,没理严守一,但也没继续闹,只身走进卧室,“啪”地一声,将门重重地关上了。严守一便知道她回味那短信半天,终于想明白了。严守一事后对伍月说:

“亏你最后还有一个‘扯淡’,否则事情就大了!”

严守一便安下神来,坐在沙发上犯愣,想让时间继续冲淡沈雪的愤怒和怨气。甚至想今天先睡到客厅沙发上,一切等明天再说。但他突然又想起在洗脚屋接到的那个陌生电话。当时情况紧急,觉得那个号码陌生,现在松下心来,又觉得那号码有些熟悉。想来想去,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号码是于文娟她哥的手机号码。自于文娟随她哥去南京休产假以后,于文娟与孩子的情况,严守一都是通过电话向于文娟她哥了解。于文娟她哥倒是老实人,不时将于文娟和孩子的情况向他通报。但严守一担心这号码被沈雪发现,于是没有往手机上输姓名。但过去都是严守一给他打电话,他从来不主动给严守一打电话,现在他突然主动打电话,是不是于文娟和孩子出了什么问题?于是又着急起来,比伍月来短信还着急。他看了卧室一眼,幸亏沈雪还在赌气,估计他今天晚上不理沈雪,沈雪不会主动理他,便一个人悄悄走到卫生间,慢慢关上门,坐到马桶上,从手机里调出那个电话号码,悄悄拨了回去。但对方的回答是:

“对不起,对方已经关机。”

严守一又放下心来。对方关机,没有再给他打,证明于文娟和孩子没出什么大事,大不了就是孩子发烧。接着又怕于文娟她哥误会,打来电话不接,明天再回过去他再赌气不接,这条唯一的与于文娟和孩子联系的通道就断掉了,就想给他写封短信,先说明情况。于是坐在马桶上写道:

刚才我在开会,把手机拉在了车上。给你回电话,你已关机。明天再

联系……

正在专心写着,没想到厕所门突然被推开,沈雪走了进来。沈雪洗完澡,在卧室里剪脚趾甲。虽然回想伍月的短信,最后的“扯淡”是两人闹翻的意思,过去有关系,现在可能断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时分心,将脚趾甲剪破了,便来卫生间的窗槅子里找“创可贴”。严守一在马桶上坐着,她没理严守一。严守一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手机夹在两腿之间。但等沈雪找到“创可贴”,关上窗槅子,窗槅子的门是一扇镜子,她从镜子里发现严守一的神情有些慌张,又起了疑心。她转过身,问严守一:

“严守一,你干嘛呢?”

严守一下意识地站起来:

“上厕所呢。”

话音未落,掖在两腿之间的手机“啪”地掉到了地上。这时沈雪又发现什么:

“上厕所,你怎么不脱裤子呀?”

又看掉到地上的手机,神情突然又严肃起来:

“你给谁打电话呢?是不是又给伍月?”

严守一伸手去捡手机:

“没有哇。”

沈雪一脚上去,踩住了手机,这时两眼冒火:

“严守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这天晚上一直闹到凌晨三点。事到如今,严守一只好又老实交代,说不是给伍月打电话,而是给于文娟她哥。严守一:

“我实话给你说……”

这话被沈雪抓住了:

“你现在才给我说实话,那你以前跟我说的都是假话吗?”

严守一只好用已写的短信作证,可那封短信只写到一半,内容有些含糊,既可以写给别人,又可以写给伍月,光这一点解释到半夜。虽然沈雪最后相信了严守一不是跟伍月联系,是跟于文娟她哥,但跟于文娟她哥联系,这条胡志明小道,以前沈雪也不知道。愤怒过后,沈雪又哭了:

“严守一,你到底有多少事背着我呀?”

“严守一,我跟你在一起过得太累了。”

“严守一,我是一个简单的人,你太复杂,我对付不了你,我无法跟你在一起生活!”

严守一岔撒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天一早,严守一去上班的时候,在车上给于文娟她哥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两分钟,终于通了。从电话里听出于文娟她哥的声音没有异常,严守一才放下心来。于文娟她哥告诉严守一,昨天给他打电话是想告诉他,于文娟和孩子已经从娘家回到了北京,他从南京来送他们,有事想见严守一一面。严守一马上说:

“我现在就过去。”

于文娟她哥在电话里悄声:

“我现在是走到阳台上接你的电话,不能让文娟知道我和你联系。”

严守一明白了他的意思,迟疑一下说:

“那你来电视台吧。”

于文娟她哥说:

“别去电视台了,咱们去保姆市场吧。我明天就走,文娟一个人弄孩子,得给她找一个保姆。”

保姆市场设在北京南站附近一个类似农贸市场的大棚子里。几十条长凳子摆在棚子里,上边坐着几百个搂着塑料提包或鱼皮口袋的农村姑娘。一些城市人在凳子间走来走去,将人喊起来挑选。这让严守一想到了十九世纪美国南方贩卖黑奴的情形,或像泰国的风月场所。严守一和于文娟她哥在大棚里见面之后,两人先没有挑选保姆,而是走到大棚角落里,坐在保姆的凳子上说话。和于文娟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严守一没怎么和这位哥打过交道。一块和于文娟到南京去,这位哥见到严守一,也不大说话。严守一就是觉得他有些窝囊。于文娟她嫂是扬州人,为了他买的一条子精肉,精肉的分量足与不足,敢当着众人,用扬州话骂他。他低着头一言不发。没想到几年之后,这个看似窝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对于严守一是如此重要。他是胡志明小道。他是风筝的连线。他是严守一和前妻和儿子联系的唯一纽带。于文娟她哥见到严守一的第一句话是:

“你胖了。”

这话突如其来,严守一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笑笑。于文娟她哥又说:

“但眼睛很红,肯定是工作忙,熬夜熬的。”

昨天晚上沈雪跟她闹了一夜。严守一又苦笑一下。于文娟他哥:

“你后来寄的钱,我都收到了,没敢让文娟知道。”

又悄声说:

“也没敢让我老婆知道。”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孩子会坐了。电视上一有你的节目,只要文娟不在,我就让他看。”

严守一倒一愣。觉得这老实人,心倒是细的。于文娟她哥接着“噗啼”笑了:

“调皮。夜里醒来,奶瓶晚送五秒,就哭着闹脾气。百天儿那天,我弄了笔、软盘和流氓兔让他抓,他一下抓住了流氓兔。”

严守一也笑了:

“我小时侯也调皮。”

于文娟她哥点燃一支烟抽着,半天说:

“这次送文娟来,本来不想给你打电话,但文娟遇到一个困难,你能不能帮帮她?”

严守一仰起脸,马上说:

“没问题。”

于文娟她哥抽了一口烟:

“本来不想找你,想找小表舅,他也有一些路子的。可你知道,他财大气粗,他说话的样子,我不爱看的。”

严守一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文娟去南京的时候工作还好好的,但这次回来,她呆的那个房地产公司散伙了,你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严守一愣在那里。

于文娟她哥:

“还不能让她知道是你帮着找的。你找好之后,告诉我,我就说是我同学找的。我妹的脾气,你也知道,面上和气,心里很倔,知道沾了你,连我也逃不掉的。”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她哥又交待:

“找工作的时候别忘了,文娟会打字。”

严守一点点头。于文娟他哥又看严守一一眼,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们离婚了,不相干的,就算你帮我的忙吧。”

严守一看着这个瘦削的南方人,不禁有些感动:

“哥,是你帮了我的大忙。”

于文娟她哥摇摇头,扔掉烟头,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严守一:

“来北京之前,我给照的。”

严守一接过照片看。照片上,于文娟怀里,抱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孩子比在妇产医院见到时大了许多,照片上于文娟笑着,他倒皱着眉,似对什么不满意。

于文娟她哥:

“知你想孩子,但现在还是别见。文娟的思想工作,我慢慢做。咱们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看着照片,点点头。

于文娟她哥:

“户口本上,姓儿暂时随的也是我妹,咱也一步一步来。”

严守一点头。

接着两人共同找了一个保姆,甘肃人,十九岁,脸看上去砂红,但看上去也老实,名字叫马英莲,怀里抱着一个印花小包袱。办完手续,于文娟她哥将保姆领走,严守一回到车上,又掏出照片看。让他感到惭愧的是,他对照片上的孩子,仍是一点没感觉。仍和半年前在医院里看到时一样,觉得这是个累赘和麻烦。但他赶紧躲避这念头。因为照这样想下去,他就太无耻了。

接下来一个礼拜,严守一开始悄悄给于文娟找工作。他和沈雪的关系,自那天夜里闹过之后,又渐渐恢复正常。两人冷战了三天,相互没有说话。第四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严守一看沈雪给他买了一个猪蹄,过去于文娟知道他爱吃猪蹄,现在沈雪也知道,便知道是个机会,于是借着一个猪蹄,开始给沈雪做解释工作。先解释他和伍月的关系。真是断了。真是扯淡。沈雪没有说话。又解释他和于文娟和孩子的关系:

“我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不容易。就是偶尔与他们联系,也不是要找于文娟,而是问问孩子。撒手不管,人家会怎么说我?”

沈雪低头吃饭,不说话。严守一又追加一句:

“放心,我和于文娟,业已是覆水难收。就是我想收,于文娟还不答应呢,要不问句孩子的话,怎么还通过于文娟他哥呢?”

沈雪这时仰起头说话了,话中有些后退,但也有往前进的意思:

“我不是说你不能管,我气的是你事事背着我!”

严守一岔撒着手:

“谁背你了?”

沈雪:

“还不背我?不到水落石出,不说实话,事事处心积虑。”

严守一不好意思地笑了:

“处心积虑,证明在乎你呀。如果过去有什么事背着你,算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后全部政务公开。”

沈雪又瞪了他一眼:

“我也不是生这些气,我就是觉得这一段你的心有些飘!”

严守一打哈哈:

“谁飘了?没飘。”

沈雪:

“飘我也不怕,别以为我离了你就不能活。这些天我一直想,是不是马上离开你!”

严守一啃着猪蹄连声说:

“说得对,是我离了你不能活!”

关系恢复正常。但话是这么说,政务公开,有事不背她,但像给于文娟找工作这样的事,明显又不能让她知道;让她知道了,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她生气的话严守一都想到了:

“不是说好了,只能管孩子,怎么又管上于文娟了?”

于是就背着她。不但背着她,给于文娟找工作,还得背着于文娟。小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严守一有些哭笑不得。

更让严守一感到难堪的是,原来他以为自己是个名人,给于文娟找个工作轻而易举,真到下手找,才知道困难重重。于文娟没有大的技能,除了会犯倔,就会打字,寻找工作的范围就小了。也给一些他熟识的单位的头头、公司的老总打过电话,他们接到严守一的电话都很高兴,名人与他们主动联系,但一听有事情求他们,而且是安排人,现在哪个单位和公司不是人满为患?态度就变了。也不是一口回绝,都是说“看一看”。这一看谁知看到驴年马月,又不好第二天再催人家。这时严守一才知道自己这个名人有些虚。表面上人家慕名与你交往,但背后你并无实质性的东西与人交换,双方这时就不对等了。严守一将这苦恼讲给费墨,费墨也感叹:

“书生情面薄如纸啊!”

又说:

“虚名,虚名,现在知道虚了吧?”

这时伍月从庐山回来,又给严守一打电话,催他给费墨的书写序。严守一先在电话里骂了伍月一场,说她是个傻逼,从庐山发来的短信,引起一场风波。伍月先是在电话里大笑,接着也回过味儿来,说是触景生情,一时冲动。这时严守一突然觉得利用自己给出版社写序,让出版社把于文娟的工作给解决了,于文娟正好会打字,倒是个办法。虽然这话说出口有些掉架,明显是在交换,但事已至此,也是迫于无奈。他们让严守一写序,不也是利用吗?如果老贺的女儿不是费墨的研究生,这书也不会出。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计较不得许多。严守一倒是对于文娟生出许多怨气,你一犯倔,让我在外边丢多少脸。但电话里一时又给伍月说不清楚,便想与她见面。见伍月还得顾及沈雪,他想了一下沈雪的日程安排,明天晚上她正好带学生去看实验话剧,听她说实验话剧的名字叫“一斗米”,意思是把一斗米撒到地上,再一粒一粒捡回去,带学生就不好带严守一,严守一想着一斗米怎么也有几十万粒,得捡几个时辰,觉得是个机会,便约伍月第二天晚上吃饭:

“明天晚上一块吃饭吧。序怎么写,我还真有些含糊。让你们社长也参加。”

伍月倒高兴:

“那就一言为定。”

他们把饭局约到了四季青桥附近的一家火锅城。过去和伍月甜蜜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吃过。但等第二天晚上,严守一到了火锅城门口,却发现伍月一个人来了,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没来。严守一:

“老贺怎么没来?”

伍月:

“要他来干什么?一个序,我教你怎么写就行了。”

严守一便有些泄气。但事已至此,饭也不好不吃,便和伍月进了火锅城,穿过大厅,走向后院的小包间。这时严守一被火锅城一个女服务员认了出来,拦着要与他照相。这东西能传染,一个服务员合完影,又上来一个服务员。最后又从后橱钻出几个戴着纸帽子的厨子。一些吃火锅的顾客也围了上来。严守一有些不耐烦,一方面怪自己一时疏忽,忘了戴墨镜,另一方面又不好将烦躁露出来,便招呼大家:

“一块来吧。”

但跟他合影的人不干,仍是一个一个照。光照相费去半个小时。进了小包间,伍月钻到他脸下看:

“怎么样?虚荣心得到满足了吧?”

严守一:

“全他妈虚的,你们倒是给我整点实的呀!”

等火锅上来,严守一便把他给费墨写序,让出版社给于文娟安排工作的事说了出来。如果老贺在,严守一会说得含蓄一点,现在伍月一个人,就可以实话实说了。伍月听完,马上用筷子点着严守一,筷子上还晃着几片羊肉:

“哎哟喂,严守一,你真是越活匠槌榱耍��愫门笥研匆恍颍�勾�惶跫�?/p>

严守一这时开玩笑:

“就当是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吧。”

又叹了口气,真诚地说:

“我也是出于无奈。给你们老贺说,不是让把她安排到你们出版社。”

伍月:

“那你要安排到哪里去?”

严守一:

“老贺在出版界熟,看能不能安排到别的地方。”

伍月把羊肉扎到锅里:

“没听懂。”

严守一这时对伍月说了假话,没有说真实原因:

“我给你们写序,她又安排到你们那里,太明显了。再说,你在那里,我因为你离的婚,也不方便呀。”

其实严守一是怕工作安排得太直接了,于文娟或沈雪发现这一阴谋;两个人有一个人发现,这事又得玩完。这时伍月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拨出版社社长老贺的电话:

“你自己跟老贺说吧,这事我可不管。你跟于文娟离了婚,又没娶我,我不欠她的。”

正在这时,严守一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名字,是沈雪打来的。他急忙竖起手指放到自己嘴上,示意伍月不要出声,然后接电话:

“啊……演出都结束了?……我在大西洋火锅城……出版社的几个人……给费墨的书写序的事……”

接着迟疑片刻,但马上作爽快状:

“好哇,来吧!”

放下电话,严守一有些紧张。沈雪在电话里说,实验话剧已经散场,她还没有吃饭,听说这里吃火锅,便想赶过来;如果是在别的场合,严守一可以一口回绝,现在做贼心虚,反倒不好拒绝了。他一方面怪今天的实验话剧结束得有点早,过去每场演出都拖拖拉拉,繁杂的内容和车轱辘话得转上三四个小时,没想到这场实验话剧突然简洁了。几十万粒米,怎么捡得这么快呢?事后严守一问沈雪,沈雪的答复是:

“不是几个演员慢慢捡,是所有观众一起捡。撒出去一斗米,收回来三四斗,知道为什么吗?”

严守一摇摇头。

沈雪:

“导演让观众同时往里扔钢蹦,最后戏的名字都变了,叫‘多收了三五斗’。”

严守一恍然大悟。但现在他顾不上关心戏的内容,只是着急沈雪要来,会和伍月碰面。他如实告诉伍月:

“麻烦了,沈雪要来。”

伍月倒不在乎:

“来吧。正好,让她给于文娟安排工作。不能光沾便宜,也得为受害者做点贡献。”

这时严守一看着伍月说:

“要不你先走得了。”

伍月大为光火:

“要走你走,我是不走。你怕她,我不怕她!”

又点着严守一:

“哎哟喂,严守一,看你那糟糠样,都变成可怜虫了。”

倒弄得严守一有些不好意思:

“谁害怕了,不是怕你们见面尴尬嘛。”

不好再赶伍月走。不过接着赶紧交待:

“见了沈雪,千万别提于文娟工作的事。”

一刻钟之后,沈雪提着手提袋走进小包间。但她发现小包间只有严守一一个人,奇怪地问:

“出版社的人呢?”

严守一:

“去洗手间了。”

接着赶紧给沈雪解释:

“今天有伍月。”

见沈雪一愣,忙又说:

“你别瞎想,没别的,就为了费墨。你想,给费老写序,我能推辞吗?其实费墨的书,跟伍月也没什么关系,是他们出版社的社长老贺弄的。跟老贺也没什么关系,关键是老贺的女儿,现在是费墨的研究生……”

解释得有些语无伦次。这时伍月用口纸擦着手走进包间。伍月倒大方,看到沈雪,马上热情地伸手:

“沈雪吧,我是出版社的伍月。”

沈雪一愣,但也马上热情地与伍月握手:

“噢,你就是伍月呀?听我们守一说过你。”

严守一看气氛还算融洽,松了一口气,忙张罗两位女士入座。一边高声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再加一副碗筷!”

一边接着跟沈雪说:

“贺社长刚才还在,但临时有事,提前走了。”

伍月这时还算懂事,马上配合他说:

“他明天一早的飞机,要到西安参加书市。”

但在桌子下面踢了严守一一脚。严守一吓了一跳,急忙把脚收了回来。沈雪看了他们一眼,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纸盒子,纸盒子里是一身童装。她笑着对严守一说:

“带学生看话剧之前,我逛了城乡贸易中心,给你儿子买了一身衣服,不知合适不合适。”

严守一吃了一惊,沈雪主动关心严守一的儿子,这样的举动,以前是没有的,看来沈雪也有变化。严守一马上心宽许多,边打开盒子边说:

“合适,合适。”

沈雪拿筷子夹了几片肉,一边往锅里涮,一边笑着对伍月说:

“本来不想来,但我一听‘火锅’这两个字,就饿。”

伍月也望着沈雪笑:

“我也是,一吃上这口就上瘾。”

严守一听出话中有些刀光剑影,忙放下童装打岔,一边向门外的服务员喊:

“再上份鸭血!”

一边对伍月说:

“我们沈雪,特爱吃鸭血。”

离开火锅城,严守一开着车,沈雪坐在旁边一块回家。这时严守一发现沈雪情绪有些不对,车里的气氛有些沉闷,他便故意没话找话:

“费墨书的名字叫《说话》,我给我要写的序想了一个名字,就叫‘知心的话儿不好说’,你觉得怎么样?……”

沈雪这时板着脸打断他:

“严守一,我来之前,你们是几个人在包间吃饭?”

严守一:

“我不跟你说了,三个呀,老贺有事先走了。”

沈雪看着严守一:

“严守一,我从桌上的碗筷就能看出来,你们一直是两个人!”

严守一吃了一惊,原来沈雪的变化是假的,沈雪还是沈雪,于是马上找补:

“服务员收了。”

沈雪冷笑:

“严守一,你在欺负我的智力!”

严守一不再说话,闷着头开车。半天,叹了口气说:

“确实就是我们俩,但确实也是给费墨写序的事,怕你多疑,我才这么说。”

沈雪:

“问题是连她也那么说,贺社长明天要去西安。配合得多默契呀!我进来之前,你们还不知怎么预谋呢,我倒蒙在鼓里,成了外人。严守一,你到底想干什么?”

严守一被逼到了绝路上,只好急了: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你想干什么!给你脸了是不是?这些天接二连三,整天疑神疑鬼,弄得我跟做贼似的。我连见一个人都不能见了!我告你,我是找老婆,不是找FBI!”

接着将车“嘎”地停在路边,顺着情绪真的急了:

“爱怎样怎样,你要不想一块呆着,就他妈给我下去!”

这是严守一认识沈雪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沈雪看着严守一,惊谔得说不出话。严守一以为她会推门下车,没想到她伏到车的前脸上哭了。哭了一会说:

“我说什么了?我只是说你不该骗我,难道不对吗?”

又哭:

“一看就是个骚货,让你离她远点,有什么不好?”

严守一这时转了口气:

“我离她本来就不近,这不是说正事嘛!”

然后又开动了车。看着沈雪渐渐平静下来,严守一心里又有些安慰。看来光退让也不行,有时该发火也得发火。过去在生活中很少说硬话,看来该说也得说。

“十一”节过后,费墨的书出版了。严守一给他写了一篇序。费墨的书叫《说话》,严守一的序叫“开口说话不容易”。伍月告诉严守一,严守一决定写序之后,出版社把让严守一写序的事告诉了费墨,费墨一言不发。第二天上班,严守一在小办公室主动将这件事挑破了:

“费老,他们让我给你写序,这是佛头着粪呀!”

费墨看着严守一,叹了一口气,说了一句真话:

“情况我知道,难为了别人,也难为了你。”

严守一忙用开玩笑的口气消解:

“我的名字能出现在费老书里,也算提高了一个文化档次。”

但费墨写的这本书,严守一却不敢苟同。出版社把清样交给他,他看了半天没看懂。没看懂可以证明书中学问大,问题是费墨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显得坚涩和拧巴,这些坚涩的句子连成一片,读起来就味同嚼蜡。研究人们“说话”的书,通篇没有一句是“人话”。费墨在生活中还是一个挺幽默的人,给《有一说一》出了不少好主意,怎么一到书里,就板起脸来成了一个无趣的人呢?孔子也是个有学问的人,但他在书中说话就很家常。看着费墨的书,严守一突然想起跟沈雪看过的行为艺术和实验话剧。他们虽然追求不同,表现不同,但最后是殊途同归。他想把自己的感受告诉费墨,但看费墨的意思,对这本书还很心爱,对严守一竖着巴掌:

“八年,整整写了八年呀!”

严守一便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不懂装懂,捏着鼻子给一个自己不懂的书乱写了一通。

费墨的书出版那天,出版社为费墨的书举行了隆重的新闻发布会。本来这书是注定要赔钱的,这书严守一看不懂,社会上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也看不懂;社会上又不知道费墨是谁,没人非把看书当罪受,说句实话,卖也就是卖严守一一个序;但伍月告诉严守一,出版社社长老贺的女儿正在写博士论文,马上要毕业了,所以老贺执意要开新闻发布会,给费墨撑场面。开新闻发布会那天,严守一也出席了,而且西装革履,打着领带。清早出门之前,沈雪看他在镜前给领带编花,也有些奇怪:

“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至于吗?”

严守一:

“费老的事,当然要严肃一点。”

沈雪:

“这领带是打给费墨的吗?今天伍月肯定也在场,怕是打给伍月看的吧?”

能拿伍月开玩笑,证明沈雪在心理上已经跨越了这个障碍。上次严守一发脾气之后,两人冷战三天,事情倒向好的一面发展。躲躲藏藏、虚与尾蛇易让人起疑心,竹筒倒豆子、一切痛快说出来倒水落石出。过去和于文娟在一起的时候,严守一不会吵架,现在看,世界上最后解决问题的手段,还是吵架,还是战争。美国为什么老打伊拉克呢?萨达姆就不见了。这是严守一最近得到的最大的心得。于是他也开玩笑:

“还真让你说对了,士为知己者容。”

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设在国际贵宾酒店。新闻发布会没什么出奇,但新闻发布会之前,严守一无意中发现了费墨一个秘密,却让他大吃一惊。十点开会,严守一九点半就到了。但酒店前的车场已经被车辆占满。严守一驾着车在车场转了两圈,没有找到车位。终于,他发现一辆汽车的屁股从一个车位里退出来,严守一急忙将车开过去在那里等待。那辆车开走,严守一把车头抹了进去。往前打量车距时他无意中发现,前排车位上停着一辆小“奥托”,开车的是一个女孩;一般的女孩严守一不会留意,但这个女孩扎着一对小双辫,返璞归真,似乎回到了1969年,倒让严守一多看了两眼。接着他发现女孩旁边还坐着一个胖男人。那个女孩在晃着辫子说什么,接着向那个胖子脸上“呗”地亲了一口。接着那个胖子从小“奥托”里笑着钻出来。由于车小,人胖,那人钻得有些艰难。等严守一把车停好,他吃惊地发现,这个胖子竟然是费墨。

严守一像自己被人抓了个现行一样,脑袋“嗡”地一声炸了。费墨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个循规蹈矩、道貌岸然的老派知识分子,怎么背后也干这偷鸡摸狗的事呀?这不也成自己一族了?严守一有些惊谔,接着又有些莫名的幸灾乐祸。幸灾乐祸不仅是对费墨,还有对这个世界。这才叫环球同此凉热。但他知道费墨是个讲面子的人,这种事不愿让人发现,便一直呆在车里,等那个女孩把小“奥托”开走,严守一才下了车。

但严守一还是憋不住自己的兴奋,酒店大堂里,他四处寻找费墨,看到费墨已从人群中踏上了滚梯,便紧走几步追了上去。滚梯上也站满了人,都是参加费墨新书发布会的记者和出版界的人,看到严守一,都与他打招呼。严守一一边支应着,一边低声问费墨:

“清早给费老打电话,不让我接,你怎么来的呀?”

费墨对这场合似乎并不在意,穿着一件休闲夹克,倒显得严守一的西装革履有些夸张。费墨看了严守一一眼:

“另外还有点事,打的来的。”

严守一捂着嘴笑:

“不对吧?不让我接,原来是有人送。车不好,人好。”

费墨这时吃了一惊,脸上的肌肉僵在那里,他明白自己的狐狸尾巴被严守一抓住了。接着露出不好意思,眼神在镜片后躲闪一下:

“一个社科院的研究生,学美学的,对我有些崇拜。但我告诉你,只是正常交往,没有别的,别瞎想。”

严守一:

“嘴都上来了,还没别的?”

又笑着用手点费墨:

“费老一再教导我们,不能乱来,榉常��饪墒嵌プ怕榉成狭恕!?/p>

费墨皱着眉看了一下四周,也用胖胖的手点严守一:

“老严,我不是说你,你这话有些刻薄。”

又说:

“老严,做人要厚道。”

严守一连连点头:

“好,好,我视而不见,好了吧?”

接着搂起费墨的肩膀,共同走进新闻发布会大厅。

新闻发布会设在宴会厅的前厅。一杆立式话筒,矗立在紧闭的宴会厅的大门前。四扇硬木的、镶嵌着猫头浮雕的大门上,张贴着四幅巨大的招贴画。画面上是费墨的巨幅头像。费墨的额头上,是新书的封面。四扇大门上方,悬挂着一条红绸横幅:费墨新书《说话》首发式。

十点钟,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出版社把这发布会弄得有些洋份,大厅里没有桌椅,黑压压的人都站着,每人手里拿着一本签到时发给各人的费墨的新书,端着一杯餐前酒。会议的主持者是伍月。伍月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番,涂着银色唇膏,穿一身皇色旗袍,胸前的两只篮球高高耸着。过去都是短打扮,短夹克,露着后腰,现在改了装束,灯光下,突然显出另一种味道,让严守一心里一动。几台摄像机,对着会场和话筒前发言的人。首先发言的是出版社社长老贺。接着是图书发行所的经理,一个中年妇女,姓高,说话有些罗嗦。但说的都是捧场的话。高经理从话筒前走下来,伍月说:

“刚才我们贺社长讲了,发行所的高经理也讲了,都对这本书的发行很有信心。现在请本书的作者,费墨教授讲话!”

会场秩序有些不好。中国人对站着听讲话还不习惯,三三两两,端着酒开上了小会。听说费墨要讲话,人群中响起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也许明白事情的真相,也许费墨并不看重这仪式,也许是对大家开小会不满意,也许刚才他的秘密被严守一揭穿,心里正烦躁,听到伍月的邀请,费墨并没有走到话筒前,而是站在人群中对伍月摇了摇头。伍月又做出请的手势,费墨又摆手,而且脸色越来越凝重。弄得伍月倒有些尴尬。但伍月还算应对自如,也是临时抱佛脚,接下来说:

“费教授不讲话,大概是说,他要说的,都已经写到书里了,让我们回去好好消化。那么我们就请本书序的作者,严守一先生说两句!”

倒弄得严守一一愣。因为事先没人通知他,会上会安排他发言。但费墨刚才不发言,严守一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一是为了给朋友撑台,二是为了表达对刚才揭穿费墨秘密的歉意,看来费墨真是一个要面子的人;早知如此,就真的视而不见了;于是端着酒杯,痛快地走到麦克风前。到底严守一是名人,一听严守一要发言,会场上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与刚才请费墨发言时稀稀拉拉的掌声形成对比。掌声过后,接着马上寂静下来,小会全停止了。但等寂静下来,严守一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费墨新书的新闻发布会,当然应该说费墨的新书,但严守一对这本书既理不清头绪,又抓不出要点,自己那篇序就是转着圈胡乱写的,这时也只好对着话筒转圈:

“费先生不说,我说。本来在电视上,我就是他的传声筒。我首先想说的是,刚才费先生在滚梯上批评我,说我今天穿得有些夸张,我心里也有些打鼓,但现在和伍月小姐并排站在一起,西装旗袍,就显得很匹配。这起码说明,我们都认为,这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像在《有一说一》录制现场一样,众人鼓掌,笑。伍月站在严守一身边,也报以得体的微笑。严守一:

“我认为书分两种,高雅和低俗。如果让我写一本书,也就是给大家解个闷儿;但像费先生的著作,一字一句,对我们认识自己是有指导作用的……”

但具体有什么指导作用,严守一却有些打磕巴。同时老这么绕圈子也不是办法,总得说点具体的,也是急中生智,严守一突然想起费墨几个月前曾在办公室对手机发过火,因为手机扯到过原始社会,这个观点似乎也在书中提到过,于是抓住这一点深入下去:

“当然指导作用有方方面面,但最触及灵魂的是口和心的关系。读了费先生的书,我才明白这样一个道理,为什么我们生活得越来越复杂,就是因为我们越来越会说话。人类在学会说话之前,用的是肢体语言,把一个事情说清楚很难,得跳半天舞;骗人就更难了,蹦跶半天,也不见得能把人骗了。会说话之后,骗人就容易多了,动动嘴皮子就行了……”

由于刚才严守一调侃了伍月的旗袍,现在伍月开始报复他,当然也是话中有话,旁敲侧击:

“严老师的意思是,他平时撒谎撒惯了,浑然不觉,现在读了费先生的书,开始幡然悔悟。但幡然悔悟不能光说不练,应该落实到行动上。为了以诚相见,我们建议他主持的节目《有一说一》,先由谈话类变成舞蹈类。节目开始,先有严老师领舞!”

众人大笑。费墨憋不住,也摇头笑了。倒弄得严守一有些发窘。不过严守一毕竟是主持人,久经沙场,他不理睬伍月话中的深意,只是回击她话的表面;也算伍月帮了他的忙,让他可以从这个话题中拔出来,结束发言,于是接过伍月的话头说:

“我同意伍月小姐的意见。我们《有一说一》正在招女主持人,我希望伍月小姐能来,每期由我们两个跳双人舞。”

又说:

“同时应该通知世界上各国政府的新闻发言人,要改大家一起改,白宫的发言人上台也不能说话,一切改成跳舞!”

大家又鼓掌,笑。

新闻发布会开得还算皆大欢喜。新闻发布会结束,贴着费墨头像的宴会厅大门被侍者推开,露出宴会厅。宴会厅里,几盏巨大的枝型水晶灯下,是十几桌已经备好的丰盛的宴席。好像费墨背后,藏着许多好吃的一样。众人“噢“地一声,潮水般涌进宴会厅吃饭。

费墨和严守一都被安排在主桌上。与座的有出版社的贺社长,发行所的高经理,和其他一些出版界、发行界的头面人物。刚开始吃饭的时候,大家频频举杯,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三巡过后,就餐的人又三三两两开起了小会。“嗡嗡”的声音,使整个宴会厅像一座蜂巢。严守一看费墨的情绪已经缓了过来,便从身上摸出一张照片,悄悄递给费墨。这张照片,就是前些日子于文娟她哥悄悄给他的那张。照片上,于文娟抱着孩子,于文娟笑着,孩子皱着眉。费墨接过照片,端详着照片上的孩子:

“大了。”

看完,又递给严守一。严守一却说:

“放你那儿吧。”

费墨一愣:

“为什么?”

严守一:

“原来我把它藏到家里的书架上,夹到一本书里。后来想想,还是不保险。”

费墨点点头,明白严守一的意思。但说:

“这个事实,沈雪应该接受。”

严守一:

“孩子她能接受,但照片上不是还有于文娟吗?最近又暗地给她找了一个工作,沈雪那里,更得小心一点。”

费墨点点头。严守一又悄悄掏出一个存折:

“于文娟下岗上岗,经济也不宽裕,我悄悄存了两万块钱,怕他们突然有急用,也放你那儿吧。”

费墨点点头,将照片和存折揣到自己身上。一边揣一边说:

“有一个事情我也想提醒你,我老婆原来是不接受沈雪的,因为她和于文娟关系好,后来又跟沈雪裹在一起,把于文娟也得罪了。这几天,她和沈雪,两人电话通得很频繁。”

严守一没有在意:

“现在沈雪也变得有些絮叨了。”

费墨用筷子点着桌布: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怕结盟。”

严守一想起刚才在车场发生的事,明白费墨的意思,点点头,刚要说什么,他的手机“呗”地响了一下,进来一封短信。他掏出手机查看,是伍月的名字。他悄悄打开短信,上边写道:

我想看你的肢体表演。咬死你。

严守一浑身一哆嗦。一边忙将这封短信删掉,一边仰起头寻找伍月。隔着三张餐桌,他看到了伍月的背影。伍月正举着一杯红酒,笑着与同桌的人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