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天堂之花
我用父亲给我的两毛钱,买了一堆沙枣,将四个口袋装得满满当当。为了让连队的孩子知道我有好东西吃,我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还不时“啪啪啪”地拍打口袋,说:“啊,真甜!”
说起来他们跟我一样没出息。昨天还在指指戳戳地骂我双料叛徒、撒谎大王呢,今天就“呼”地一下围上来,一个个带着讨好的眼神。刘二满也过来了,伸着黑瘦的小脖子看看,鄙夷地说:“我以为啥好吃的呢!”
我财大气粗地说:“你有吗?”
她说:“有!”
“可你不会拿给我们吃!”有人说。
于是,我就装作大方地说:“我给你们吃!”
下面一片欢呼。久违了,这么多笑脸,这么多掌声。
我把一帮人领到“鬼地”,指指坟包,说:“跳!”
“咚!咚!咚!”一个接一个听话地跳过去。不知从谁的坟包里“噗”地飞出一只鸟儿,二满尖叫起来。我说:“跳!”她也乖乖地跳过去。
大家背靠着坟包,一边吃沙枣,一边听我讲起鬼故事来。
刚讲到紧要处,尕蛋子带着两个男孩来了。他一来,准没好事。这小子也是欺负我的干将。果然,他冲我喊道:“把沙枣交出来!”我说凭啥交?尕蛋子说:“老子是天堂河的王,你他妈不知道吗?”说罢,上来便抢。为了捍卫我那四口袋沙枣,我同他们厮打起:来。最终,我被打得鼻青脸肿,裤子也撕烂了。我那些听故事的伙:伴看到我挨打,逃之夭夭。我又气又恨,大哭起来。
这时,刘大满牵着阿黄晃悠过来。他站在一旁,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自从上次他打了我后,我不再理他了。
这种人狗改不了吃屎!我吐了口唾沫,拔腿就走,这时大满在背后喊:“哥儿们替你报仇!”
他跟尕蛋子本是一路货色,怎么会替我报仇?可第二天我就听到一个消息,大满把尕蛋子给打了。下午,大满把我叫到牛圈的麦草垛前,塞给我两毛钱,说:“尕蛋子赔的。”我接过钱,扭身就跑。
从这天起,我跟不良少年刘大满又混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到牛圈扣麻雀,一起爬麦垛。趁北京渣滓老鞭不在,还偷骑过圈里快下崽的母驴,让老鞭狠挨了父亲一顿骂。最刺激的是跺房顶。那些地窝子的顶通常覆盖着一层胡杨树枝,上面再压一层土,软绵绵的,一跳,身体弹起好高,怪好玩的。起先是随便玩玩,后来知道跺房顶能让那家人床上地上,锅碗瓢盆落满灰尘,我们的恶作剧就变了味道。凡是从前欺负过我的人,我就叫大满去跺他们家的房顶。
大满很听我的话。北京渣滓的房顶我们是挨着跺,在美女蛇的房顶上,我多跺了十下。刘二满是我的死敌,梅兰跟我也一直不好,但一个是大满的妹,一个是我的姐,房顶自然不好跺了。
接下来是跳大绳。我喜欢跳大绳,从前跟二满他们跳,轮到我,他们总要使坏,不是把绳子摇慢,就是摇快,好让我快快“死”。
现在这个不良少年是多么不同啊!他几乎每天带着一根绳到公路边的沙枣林里等我,一头拴在树上,一头牵在他手里。他一边耐心地摇,一边数着数,他说:“梅二转子。你跳得真他妈的棒!”有一次跳完绳,他凑到我耳根上说:“你那里有只兔子。”
我一愣,摸摸胸口,说:“没有啊。”
他脸上出现一种我看不太懂的表情。他说:“有!”
我说:“没有!”
他说:“有,要不你把衣服掀起来!”
反正热得慌,掀就掀,我“呼啦”一下把肥大的军装掀起来。天哪,那两个包包在明亮的天光下闪着刺目的白光。
大满叫道:“哇,原来是两朵花!”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追打他说:“大满,你骗我!你不要脸!”
大满笑着跑开了,他说:“梅二转子,我喜欢你呐!你以后给我做老婆吧。”
喜欢我?他说要我给他做老婆?我爸我妈都不喜欢我,他干吗要喜欢我?
大满同我的密切关系,使得更多的人既看不起我,同时又开始怕我了。尕蛋子也怕我三分。有一天当我们几乎把整个连队的房顶都跺了一遍之后,我对大满说,跺不动了。大满盯着我的前胸说:“那你想干啥?”我说搞一场打架比赛吧。大满说:“棒!”
我们连最大的孩子要数大满和尕蛋子,15岁,最厉害的当然也是他们。大满首先拿尕蛋子开练,接着一气将我们连所有男孩都打趴下。被他打败的人,都要跪下来向大满求饶,以后大满让他干啥,他就得干啥。谁能想到我倡议的这场打架比赛一发而不可收,最后竟发展到血肉横飞的“天堂大战”呢?起先完全是游戏性质的,仅限于我们连,一对一,单个较量。不知何时波及到别的连队,由十来个孩子扩大到上百个孩子。男孩参加,女孩也参加。从前是赤手空拳,后来上了器械。从前是双方友好比赛,后来出现了“敌一连”、“敌二连”、“敌三连”。只要听说对方的人骂了我们中的某一个,大满就会带着一帮人拿着棍棒打上门去。把他个狗日的打得头破血流,落花流水。当然,对方也上门打我们,可最终都被大满征服了。战无不胜的大满在全场的孩子中,成了王。谁也不敢再说他是坏男孩了。
二满对她哥的疯狂举动很生气,她质问:“你干吗听那个黄毛杂种的话?”大满粗声粗气地说:“我喜欢!她是我老婆!”
这句话像插了翅膀,传得飞快。立刻就有一个叫“臭虫”的男孩儿捎过信来。
“臭虫”是“敌二连”的头子,“臭虫”说,如果他赢了,大满能否把“老婆”让给他?大满当即表示:好商量!还说,谁,赢了,我“老婆”就归谁!谁输了,就给我“老婆”磕头。这时候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天堂之花”。
那些日子,我和大满从喂马的北京渣滓那里借到一匹老马,整日狂颠。大满用几张粗粮票从偷儿那里换来了他的礼帽,让我戴乳白色的帽檐上插着红红紫紫的野花,随风飘舞,艳丽无比,把二:满、梅兰她们简直要活活气死了。她们见了我就吐唾沫,骂我不要脸。我笑一笑,坐在马上并不生气。从前我要脸的时候,人人都可以上来脱我的裤子;而今,我不要脸了,谁也不敢碰我一指头了。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我们的“天堂大战”,他就是我喜欢的周革命。难道我这朵“天堂之花”就这么不值得他一争吗?我对此耿耿于怀。有一天,我实在想不通了,就向大满发话:周革命那小子是个老顽固,得拾掇拾掇。
大满对我的指示毫不含乎。不到半个钟头,周革命就被抓到了“鬼地”。大满掏出家伙,往罐头瓶里尿了一泡尿,说,周革命,你;先解解渴。周革命一脚踢翻罐头瓶,就跑。这时埋伏在坟头后的大满的干将举着“战刀”,包围了他。大满蹦上一座坟头,轻蔑地说:“兄弟今天请你来,是想切磋一下武艺,谁要溜,谁他妈是孙子!”
周革命就站在女北京渣滓天不亮的坟头旁,他咬着嘴唇,干净的额上淌下汗来。
我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让大满对他下手。
这个瘦弱的男孩怎是大满的对手?就在我忐忑不安之时,大满横空腾起,“嘿”
地一声,飞扑过去。那个文气的男孩几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满击倒在地!男孩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大满又“呼”地飞过一腿,拳脚出击,把对方打了个三转圈。男孩趴在地上,鼻子出血了,汩汩鲜血顺着他的脸,一直流到沙土上。大满仰天大笑,,凑到男孩跟前,说:“咋样?外来户,快向‘天堂之花’跪下吧。”
周革命吃力地爬了起来。我们都以为这回他该像很多人那样求饶了!可是不,他—动不动。他用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大满,神情里带着说不出的轻蔑。站在一旁数数的我急了,提高声音喊道:“……三、二、一——”
男孩还那么站着。
大满恼了,像一头发怒的狗熊,在两座坟头间翻了几个跟头,拳脚急风骤雨般向男孩倾泻而去……
这个瘦弱的来自异乡的男孩儿最终被打得满脸是血,奇怪的是,他最终也没有向我跪下!
那天傍晚,大满再次把我约到麦草垛前。他说:“咋样,我对你好吧?快让我看看那两朵花!”我说:“不!”大满三角眼一瞪,不高兴地说:“你是我老、老婆,为啥不让我看!”说罢,抱住我,抓摸起来。我痛得大叫一声,狠狠把他推到一边。我说:“大满,你是流氓!”
夜里,那个满脸是血的男孩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我惶惶不安地等着一场大祸的降临,可一切都那么平静。周家人没有找上门来,想一想就明白了,哪家的父母能跟刘满富较真呢?不就是孩子挨了一场打吗?
谁知到了第三天下午,大祸临头了。
那时我们正在“鬼地”训练。选择“鬼地”训练,是偷儿的主意。
掉了一根手指的偷儿恶狠狠地说,要打架,先得有胆儿!连鬼都不怕,还怕人!
听说他那根指头接不上了,他就把它喂了狗。在北京渣滓中,偷儿打架是出了名的,他不仅敢打,还会打,据说这身本领是在监狱里练出的。大满把他请来做师父,传一次艺,送他一张四两粗粮票。偷儿乐不可支,早忘了断指的疼痛和大满往他裤裆上泼菜汤的事。他帮男孩们每人做了一把木头刀,别在腰里,红绸子一飘,威风凛凛。
偷儿见我也往那里跑,说:“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来这种地方。”
我说:“碍你屁事!”偷儿挥手朝我打来,大满一把抓住了,笑着说:“师父,她、她是天堂之花,打不得的。”偷儿气得翻了我一个白眼,不再理我。我暗想,臭渣滓,你睡了我妈,你不得好死。
那天看见公路上腾起一片白浪,大满立刻命令二满去侦察。
平常即使马车和拖拉机经过,也不过是扬起—股尘雾,如此滔滔白浪从何而来?
不一会儿二满一脸恐慌地回来了,大喊:“不得了啦!‘敌二连’打来啦!”
自从“敌二连”被我们征服后,他们那个叫“臭虫”的头目一直对大满俯首称臣,怎么会突然纠集“敌三连”、“敌四连”上百名男孩女孩,挥着木棍,举着“战刀”杀来呢?我敢说这是迄今为止发动的一场最惨烈的“天堂大战”。两军战斗得都非常勇猛,一共打断了27根棍子,砍坏了13把“战刀”。一向当赢家的我们第一次打了败仗。最为严重的是,我们连十多个孩子受了不同轻重的伤,大满的耳朵被人咬去了半只,尕蛋子的门牙打掉一颗。二满的头发撕去一大把,我的腿也被砍了几道紫印儿。只有梅兰什么事也没有我亲眼看见,当我们在热火朝天地厮杀时,她悄悄躲到了一座坟头后。
战役还未结束,那边的喇叭筒便朝我们嚷嚷了:“打败仗的刘大满,你听着!
赶快把你老婆‘天堂之花’送过来!要不然,我们叫你上天堂!“连喊三遍后,糊着半脸血的大满凶狠地对我说:”你聋了吗?还不过去!“
过去就过去,谁敢把我吃了不成!我被他们蒙了一块黑布,推推搡搡,不知弄到了哪里。
取了黑布,原以为站在我面前的肯定是“臭虫”,但睁开眼,令我大吃一惊,是周革命!周革命的脸上、额上还带着大满留给他的伤痕,但目光清澈平和。就我俩待在黑乎乎的麦草洞里,我有些高兴,也有些紧张。我说:“你可以报复我了。”
他笑了笑,说:“我没必要报复你。”
我说:“是我让大满揍的你。”
他说:“我知道。但我决不会动你一指头,好男不和女斗。”
这句话充满轻蔑,激怒了我。我说:“那你干吗不放我?放我回家!”
他说:“是刘大满把你交出来的。”
我说:“让我给你做‘老婆’,是吗?”
他梗着脖子说:“谁要你这种人当老婆!”
这个傲慢的家伙!他竟然如此看不起我!我冲到他跟前,瞪着他说:“你嫌我脏,嫌我穷,嫌我是黄毛杂种,对吧?告诉你,周革命,我是‘天堂之花’!”说着,我挺起壮观的胸脯。
周革命一下愣住了,眼睛望着我的前胸,半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家伙被我镇住了,我得意地走到他跟前,去拉他的手。
周革命看着我,清亮的眸子暗下去。突然他挣开我的手,朝我脸上挥来:“你这个坏女孩儿!你滚!”
我捂着发烫了脸庞往外跑。大满想摸我还不让他摸哩,可眼前这个我喜欢的男孩儿却这么对我。我流下泪来。
“天堂大战”终于引起大人们的关注和恐慌。首先刘满富不会答应他的儿子平白无故就失去半只耳朵。他骑着破自行车,怒气冲天,带着只有一个半耳朵的大满,先是跑场部医院,接着跑场里。
但跑了两天后,他就没劲儿了。原来有位副场长正是那个叫“臭虫”的男孩的姨夫。而“臭虫”家和周革命家又沾点亲。有什么办法呢?大满的半只耳朵和尕蛋子的一颗门牙只能白白丢了。
偷儿理所当然地被揪了出来。这个不思悔改的臭渣滓用心险恶,如果不是他的教唆,天堂河的革命后代又怎会走上这条黑道儿?刘满富派了五名壮汉将偷儿捆起,推进地窖关了他的禁闭。
接着指示各家各户管好自己的孩子,若再弄出什么事来,连队概不负责。
我这个“天堂之花”更是臭名昭著。一些有男孩的家里更起劲地把孩子往地里赶,都说,千万千万不能跟梅家小二混到一起,那可不是个好东西!
我父亲把我捆到柱子上,拿着一根烧红的铁钩对我说:“你再去招惹男的,我就烫死你!”接着,他对母亲说,有其母,必有其女。
母亲为了表示她是个正派母亲,硬是脱了我的上衣,把我胸前掐紫了。她说:“我让你胡长!我让你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