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是杂种-天堂河

第三章我是杂种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我和刘二满都满地乱跑了。

刘二满长得精瘦精瘦,头发黑,皮肤也黑,像她爹。惟有一双大眼出众,长睫毛一眨巴,就眨巴出鬼心眼。刘家的人一律小眼,二满的大眼让她哥刘大满气得小眼迷瞪。五岁的二满就能把她哥骗得落花流水。刘大满有只怀表,整日挂在胸前,摇来晃去,谁都别想碰一下。可他不会看表,你问他几点了,他说十三、十三点啦。

于是二满就笑:“十三点!”这么一只稀贵的怀表竟是挂在大满身上,让人又气又可笑。

对于又胖又笨说话还结巴的儿子,刘满富一点不喜欢,时常把他打个半死,一年里有一半时间是送到奶奶那里寄养。刘满富的婆娘不愿意,可谁叫她是个连自己都不能照顾的瘫婆子呢?相反,刘满富加倍疼爱女儿,视二满为掌上明珠。他有一辆旧自行车,这是全连惟一的高级交通工具。没事他就骑着自行车,把二满抱在车前,“咣咣当当”驶上尘土飞扬的公路。大家知道他又是去场部了。他和场里的头头们好得像兄弟,一周起码得跑三趟。刘满富无论走到哪里,都引得一群人看稀罕,当然是因为二满。二满扎着两个冲天小辫,衣着齐整,招人喜爱。她一岁出头就能脆脆地喊爸爸、哥哥和叔叔阿姨,两岁多点已能传牙俐齿跟大人对话,三岁以后已会背一箩筐民谣古诗了。

二满在天堂河的同龄孩子当中,超前地聪明。这样的孩子怎能不招人喜欢呢?你说是不是。

相比之下,大满就显得愈发蠢。蠢人动嘴不行就动手,时不时印在二满脸上的青一块紫一块,就是大满掐的,二满说。

相比之下,母亲也愈发地不能忍受我。

她与父亲的不能容忍是可以理解的,因为直到五岁,那个名叫梅小二的我除了比同龄的孩子高一个头,比人家多吃一碗饭,多废一些衣服和鞋子外,依然不会说话,甚至连爸爸、妈妈也不会叫,只会傻笑。梅小二的耳朵也成问题。好像塞满湿柴火的炉灶,总是回响着一种被挤压变形的声音。母亲说话时,是吱吱的;父亲说话时,是嗡嗡的;姐姐梅兰说话时,是呜呜的,像狼嗥。而二满说话时,是呱呱的,乌鸦那种。其实我梅小二心里明白他们在表达什么,就是搞不懂他们的嘴一天到晚翻来翻去有啥意思。在我看来,嘴是用来吃饭的。当然后来我模仿一些奇奇怪怪长长短短的声音,也能发声了。只是声音极其可笑,是咿呀呀的。

十个聋子九个哑,人们都说。在我四岁多时,父亲攒了些钱,终于下决心带我去看一位这方圆几百里最有名的老中医。老中医煞有介事地翻翻我的眼皮,看看我的舌头,又揪揪我的耳朵,最后摇了摇他的枯脑袋。他这一摇脑袋,就把我梅小二定了性。

梅小二又聋又哑,还是个黄毛杂种。

因为这些,母亲更加嫌恶我。不过她最受不了的还是我的头发,我那一头亚麻色卷发比芦苇长得还疯,母亲怕别人认清我梅小二的杂种本质,所以总逼我剃光头。我长得又高又壮,大手大脚,做衣服费布,母亲索性让我一年到头穿用父亲的旧军装改制的肥大衣服。12岁以前我梅小二从不穿内裤和袜子,14岁以前不留长发。许多人初次见面,都以为梅小二是男孩。父亲是一直想要个儿子的,母亲干脆对我说,别人问你是男是女,就说是男的,记住。

这么一来,就有了麻烦。我们连的孩子一见我,就要追上来脱我的裤子。他们说,看看这杂种究竟是啥样的,是男是女。我用手指指脑袋,表示自己是男的,不是女的。女孩子是该像我姐姐梅兰那样穿花衣服,梳小辫子的。我一无辫子,二无花衣服,还不穿内裤,我怎么会是女的呢?

我的招人眼目和惹是生非,使母亲痛下决心,不许我出门。顺便提一下,我母亲在给刘家当了一阵奶妈后,刘满富开了绿灯,她就光荣病退了。通常母亲是白天睡觉,而一到夜晚,两眼贼亮,精神振奋,不是出去打牌,就是串门聊天。父亲一直怀疑母亲的阴阳颠倒是得了什么要命的病,殊不知这是母亲日积月累的一种习性。

母亲的这个习性,以及她的厌恶劳动、贪图享受皆与她的过去有关。

漫长的冬季,母亲让我呆在屋里,缠那些永远也缠不尽的烂毛线;春天到了,她把我关在家门前的小菜园里,让我拨草。拔不完的草。园子外面时常有孩子们的笑声,还有一只只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风筝。那只又大又漂亮的红蝴蝶风筝,不用猜我就知道是傻B小油菜花的。小油菜花大名叫丁丁,若不是她患小儿麻痹症落下一条残腿,脑子也不大够用,她该是个非常非常美丽的女孩儿。

她有一双又大又黑、毛茸茸的眼睛。皮肤白净,嘴唇嫩红,一头长发像春天的头茬韭菜,黑亮诱人。她爸——一个叫丁罗锅的北京渣滓,成天把她扛在肩上。即使在豆腐坊里推磨,都要扛着教她念唐诗,还说她比我们都聪明。简直瞎扯。她不傻怎么会小便时总忘了解裤带?可你要说她傻吧,她确实认得画书上很多字,我们谁都不认识,包括二满。丁罗锅给她做的风筝年年都比别人的飞得高,可你要想请了罗锅帮你做一个,没门儿。于是整个春天,小油菜花都是令人嫉妒的最欢乐的人。父女俩嘿嘿嘿咯咯咯的笑声刺激着我,让我梅小二多次错把菜苗当成杂草拔了,结果遭了母亲的责骂。可母亲一点办法没有,谁叫她用的是个蠢货呢?到后来,这个长着两条长腿的杂种蠢货,再也管不住自己,翻过红柳栅栏逃了出去。梅小二来到那个黄豆芽一样细瘦的残疾儿跟前,望着背上鼓着大包的罗锅男人在一点点地收线,想摸摸纸蝴蝶,结果被一双大手挡开了。接着,丁罗锅撅着屁股背起抱着纸蝴蝶的小油菜花走了。

我只好去看大满二满兄妹和我姐姐梅兰他们在玩什么。

大满二满也不是好东西,我和他们玩老鹰捉小鸡,踢毽子,跳大绳,他们要么输了赖账,要么干脆让我从头到尾当老鹰,或摇绳子。这些无聊的游戏我烦透了,又不能不玩,否则他们会骂我黄毛杂种,还堵着我的路不让我回家。

这天,大满二满把我骗到外面。大满掏出那个黑不溜秋的小玩意儿,用手拨弄着说,梅二转子,你不是男的吗?掏出来让哥儿们瞧瞧。我使劲摇头。他们说,不掏也行,有种的站着尿!站着尿就站着尿,梅小二不怕!结果,我把裤子尿湿了。二满和尕蛋子哄笑着跑过来,趁机扯我的裤子。我紧紧揪住裤腰。二满说:“谁撒谎谁是丫挺!揍她!”一时间拳头脚尖落到梅小二头上身上。我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我不流泪,不还手。母亲说过,见人躲着走,不许往人群里凑。现在我不仅凑了,还惹了是非,母亲知道了,倒霉的还是我。

我三天两头被打,说起来都怪我不好。我明明知道大满二满讨厌我,可我偏偏想跟他们玩——只有跟他们玩了,才能跟所有孩子玩。他们不跟我玩了,就没有孩子敢跟我玩。与玩的快乐相比,挨打实在算不得什么。第一次挨打,自然有一些难受。以后挨得多了,无法记忆,睡一觉全忘。第二天太阳出来,我照例高高兴兴去找他们玩。二满梅兰骂我脸皮厚,厚脸皮,父母说我比小油菜花还傻,他们想像不出来世上竟有这么没羞的女孩。他们其实不知道我根本不把一些事当回事,我对付他们的办法是快乐,永远地快乐。你骂着打着一个快乐的人,你不会快乐。你不快乐,我就快乐。

让痛变成乐,让苦变成甜,让丑变成美,让臭变成香,我快乐!

在我的快乐面前,他们没有一点办法。

不瞒你说,天堂河历史上被称为“天堂大战”的打群架,就是由我发起的。不过那一阵我已经不挨打了,我是“天堂之花”。提起“天堂之花”,无人不晓啊,是梅家小二。想一想,如果没有我这么个与众不同的“黄毛杂种”,大满二满他们去打谁呢?天堂河该是多么的寂寞,我们的童年又是多么的无聊!这件事后面我会作详细叙述。

由于我的一回回“脱逃”,并且又不争气地被人打,我屡屡遭到母亲的惩罚。母亲有时正哼唱着“对面山上的姑娘”,一听长嘴梅兰说别人又骂了我杂种,她会撂下铲子,揪住我的耳朵。她常常把自己的手打得通红,鼻子气得歪到一边,可是她不知道我不怕疼,她是白费劲儿。这就是大人们的愚蠢之处了。我怕的是她剪我的头发。果然,她操起那把老锈的剪刀,“咔嚓咔嚓”一顿乱剪,剪光灭绝,毫不留情。

“看看你那副面孔!怪物!你再跑出去给我丢人现眼,我就撕了你!”

好像我是一块破布烂纸。

小菜园里飘着一缕缕头发,亚麻色的,还带着许多古怪的小卷儿。那是我的,我知道。可我是“怪物”,我怎么一点不知道?我们家只有一面小镜子,从来都压在母亲的枕头底下,不许人动的。有一天,我从人家垃圾堆里拾到一小块破镜子,拿回家来。我蹲在菜园里,第一次产生一种要看看自己的欲望。镜子里的那个人是我吗?脑袋很大,下巴过尖,皮肤太白,嘴唇挺厚。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我的眼睛是又大又深的褐色的,我的鼻子是翘翘的,而我那被母亲剪的七零八落的头就像北京渣滓烧过的荒地。这个人怎么会是我呢?我照啊照啊,照得两眼发花,照出了疑惑和伤感。父亲的头发是黑的,母亲的头发是黑的,梅兰的头发也是又黑又直的,为什么我的头发偏是黄的卷的?我的眼睛怎么是那么深那么大的褐色的?我的鼻子干吗要翘得那么起劲?

我姐姐梅兰已到了爱美的年龄,她刚刚洗了头,用母亲的木流梳理着骄傲的黑发,来到菜园,幸灾乐祸地对我说:“看到了吧,你长的就是跟我们不一样吧,梅小二?”

我蹲在那块刚刚萌出小苗的菜地里,呆望着镜子中的自己,第一次有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我是男的吗?隔着一层布摸摸,那里是平的,没有大满、孕蛋子他们那样的玩意儿。我是女的吗?镜中的那张脸又实在是难看。女的是不该这么难看的。我把那块破镜子埋到了菜地边上,再不想看见自己。

我是个不男不女的杂种。

后来我之所以安下心来,不往外跑了,是因为菜园里终于有了一个伙伴。我的伙伴是一只小白兔,它是春天出现在我家菜园拐角的。那时,红柳栅栏上的牵牛花不紧不慢刚刚扯起碧绿的藤蔓,每一片叶子都像婴儿的眼睛那么可爱,父亲栽下的那棵小桃树也才开始发芽,羞羞答答的样儿。地里的小白菜已长出一指多高,辣椒苗、豆角苗齐刷刷的,看了真是喜人。这时便引来了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嘿嘿嗡嗡,呼呼啦啦的,还引来了一只没有主人的小白兔。

我用柳条筐做了一个兔子窝,每天挖一些苦苦菜堆在地头。

小白兔起前不敢靠近我,以后时间长了,它渐渐不怕我了,甚至用嘴衔我手里的苦苦菜。这时候,我望着它,它也望着我,红眼珠大睁,三瓣嘴鼓着,似乎在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就用目光问它:你怎么也孤零零一个?它就把眼睛转向一边了,一副不忍的样子。晓风摇得栅栏上的牵牛花歪歪斜斜,一股淡淡的清苦。春天温暖的阳光下,我们相对无语,却有着同病相怜的默契。当它抽动着唇上的须子,慢慢咀嚼着一小片菜叶时,我从它呆滞的眼神里看到了它的孤独,还有我的孤独。

第一场冬雪来临时,小白兔长大了,我把它弄进一只木箱。每天国早一晚,给它送去一些白菜叶。这天早晨,我带去的是一个胡萝卜。小白兔凑过来闻了闻,没有吃,而是舔舔我的手。我用眼睛问它:你为什么不吃呢?

它看着我,一动不动。透过红色的眼神是一种忧伤。

这时,母亲来叫我,声音吱吱的,刺耳。我听到了,却不想动。

母亲又叫了一声:“小赤佬!回来洗脸洗头!”母亲一直用上海话叫我“小赤佬”。

家里只有一桶水,大多被母亲用了,早晨我很少洗脸,一年也洗不了几次头。母亲是从不管我洗脸不洗脸,洗头不洗头的。她最关心的是别让我的头发往长里长。今天很奇怪。

我慢腾腾地去洗脸。母亲不耐烦了,用脚在我屁股上来了一下,袖子一绾,将我的脑袋摁进一只坑坑洼洼盛着清水的铝盆。一股浓浓的骚臭味儿熏得我几乎背过气去,这是我家的尿盆,底子上积着老厚的尿垢。母亲的两只手细瘦,却是肯下力,每一次挠进我的头皮,都像有一只尖锐的耙犁深深地插进去。我吱吱地尖叫起来,母亲就一只手揪住我的耳朵,另一只手狠命地往头上撩水,我的耳朵嗡地一下,跟着脑子一阵眩晕,眼前所有东西都旋转起来,世界在我是一片浑饨一片飘浮一片混乱……

母亲给我洗完头,让梅兰脱掉她身上的红条绒衣服,又向我招招手。我连她吱吱的声音也听不到了,我木然地望着她。

母亲就把梅兰的红条绒衣服甩到我跟前。我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梅兰这件红条绒上衣是过年才做的,新的发亮,脱了干什么?难道会让我穿?我不相信。但看到梅兰怒气冲冲的样子,我知道这衣服就要穿到自己身上了。

母亲最后将一个热鸡蛋塞到我兜里。父亲披上他的破羊皮袄,扣上油乎乎的皮帽,脚蹬皮靴,候在门口。

今天是个什么日子,母亲又给我洗头,又让我穿好衣服,还给我煮鸡蛋?梅兰的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

母亲挥挥手,意思是:跟你爸去吧。

去哪里?我望着父亲,父亲拍拍我的背,脸上表情僵硬。

梅兰哭了,我敢肯定她在嚷:“我也要去!”

母亲把她紧紧拉着,梅兰就哭得愈发伤心。

父亲推了我一把,我们就出去了。看样子,我们是要出远门的。因为父亲穿上了那双体面的皮靴,这双皮靴他只有在过年才穿。

我看了一眼母亲,这时她突然抱住我,弯下身子哭起来。她的嘴一张一合,我闻到一股极其陌生的臭烘烘的气味儿。我很不习惯她抱我。我不耐烦地抽出手来,根本懒得再听她嚎,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嚎些什么。我的耳朵这时灌了热汤似的,沉沉的隐隐的痛,我多么想跟着父亲出去玩玩儿啊!

父亲走得很快,两条短腿水银似的转个不停。一路上,我都跟在他后面小跑,大口地喘着粗气。走了不多久,我就走不动了。

不,是耳朵痛得受不了了。父亲远远地把我抛下,在前面一座雪坡上抽烟等我。我强忍疼痛跑过去,大汗淋漓,泪水盈眶。父亲甩掉烟头,看着我的眼睛,一脸疑惑,似乎在问:“你咋啦?”

我指指耳朵。

父亲弯下腰揪住我的左耳朵看看,又揪住我的右耳朵看看。

猛然间他干瘦的脸皱成了一枚老核桃,两只小眼深深地陷了进去,嘴唇也抖了两下。尽管那只是一瞬的表情,但我仍然看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恐攫住了父亲。我瞪大眼望着父亲,用眼神问他:怎么啦?

他说了一句话,后来他告诉我那句话是:“你的耳朵堵死啦!”

父亲脱下羊皮袄垫在朝阳的雪坡上,让我坐在上面,自己蹲在雪地上。他从裤兜里取出一根火柴,又折了两根细细的红柳棍。

这时我明白过来,他是要给我掏耳朵!从前每逢有人给小孩掏耳朵,母亲总是大呼小叫:“了不得吐,小孩子家会掏聋的!”梅兰从未被掏过耳朵,我也一样。

那天,阳光很亮,天空很蓝,雪野很静。我屁股下垫着绵软的羊皮祆,脑袋靠着父亲温暖结实的跛腿,感到自己进入了梦境。父亲一手揪着我的耳朵,另一只手捏着草根,探进探出。他不时将嘴凑近我的耳朵,猛吹一口气,那热热的气流涌进去,麻麻的,痒痒的。

突然,耳膜像被钢针扎穿了似的,钻心地痛。我大叫起来,叫声未落,就觉那塞满湿柴的耳朵陡然空了,空得又轻又飘,空得几乎消失,空得令我睁大眼睛四下里找寻——瞅瞅!

哗哗!

咩咩!

嗒嗒!……

啊,这是什么声音,如此清晰?如此令人震惊?我晃动着自己那两只大耳朵,左听听;右听听,原来是半空中一种灰不溜秋的土鸟在瞅瞅,是远处的老牛在眸眸,是老乡圈棚里的羊儿在咩咩,是飞驰而来的一匹白马在嗒嗒……呀,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声音呀!

半空中,有一群麻雀吱吱喳喳叫,我向它们招招手,它们扑腾着翅膀,算是向我打招呼。

父亲两眼紧盯着我问:“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我使劲点点头,嘿嘿地笑开了。

父亲也嘿嘿地笑了。原来他的声音又粗又哑,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很陌生,很亲切。

长大后,我从一位耳鼻喉科医生那里才知道,我是那种天生油耳朵的人,即耳取既是油性的,属遗传。医生说,油耳朵的人少,经大多数人是干耳朵。干耳朵有了耳屎,即使不掏,耳屎也常会随着人的活动飘落出来,但油耳朵就不行。油耳朵的小孩躺在床上好久地哭,或洗澡灌进水去,极易结成块,堵死耳道,严重影响听觉造成失聪假象。

是父亲拯救了我。父亲还对我说,我的油耳朵是遗传了他的我就埋怨他:“长了你的油耳朵,真倒霉!”

其实我的父母都不是油耳朵。

后来,我才知道这次的雪天之行其实不是去玩的,我是要送人的。那个叫胡倒的人在七星子镇住,得走一天路才能到达。约摸傍晚上灯时节,父亲才满头大汗带着我赶到胡家、刚进土墙大院,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矮个男人就连忙卸下我来,两眼放光地说:“多乖的女娃儿!多乖的女娃儿!”他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将他热烘烘的带着酒味儿的大嘴贴向我的脸,弄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向屋里望望,咋就没个女的呢?

“吃饭了吗?”男人问。我摇摇头。“想吃面条吗?”男人用血红的眼珠子盯着我的脸。父亲说:“这娃哪都好,就是不会说话。”男人笑着说:“没事!没事!我就喜欢不说话的娃儿!”

扒完一碗香喷喷的面条,矮男人把我抱到他暖和的大炕上睡觉。

接下来他和我父亲坐在外屋靠窗的小桌旁喝高粱酒,啃羊骨头。大约一个时辰,他们吃饱喝足了,父亲背着一袋面粉起身要走。就在这时,我醒了,我觉得那个地方有些痒痒。我坐起来,看见那个男人在对我笑,心里很怕。他结里结巴地说:“你尿不尿尿?”

“刷”,我那儿像开了闸的渠道止不住了。我一挨打受惊,就禁不住要尿。没办法。恐慌中,我冲父亲晃出门槛的脊背大叫一声:“爸——爸!”

那个背着面袋子的瘦小身体像遭了雷击,抖了一下,接着就扭过一张惊讶的脸。

我用更大的声音喊道:“爸——爸!”

父亲肩上的面袋子“哐”地落到地上!他踉跄着跑到床前,瞪大眼睛看着我的嘴,问:“是你叫的吗?小二?”

我点点头。

父亲一把将我抱住,用他胡子拉茬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我感到一阵生疼,一阵暖意。我的眼泪快要流下来了。父亲突然背对我弓下身子,说:“还不快上来,小二。”

我愣了愣,有些不敢相信。父亲背过梅兰,却从不曾背过我呢。记得从前梅兰喜欢坐在父亲的膝头上,两人一起“翻崩崩”。

那根细细的红毛线撑在父亲笨拙的大手上,显得很可笑。他总是翻错,一次次让梅兰用指头弹他的脑壳,可他偏爱和梅兰玩。这时候,我只有站在边上看的份。有一次,我向父亲提出同他“翻崩崩”,梅兰就不高兴了,说:“他是我爸,不是你爸!”

他不是我爸,谁是我爸呢?

还有,我们一家人上场部看电影,父亲也总是把梅兰扛到肩上。梅兰向跟在后面小跑的我招着手,得意地说:“谁高?我高!地下都是草包!”梅兰还把父亲当大马骑,举着鞭子吆喝:“驾——”

我可怜的跛腿父亲就驮着他的宝贝女儿从房前爬到房后,汗珠子摔成八瓣。

父亲啊父亲,今天你咋突然要背我这个你不喜欢的孩子呢?

我的近乎成人的神情终于令父亲生气了,他不耐烦地说:“上来呀!傻小二!”

这时我才慢慢靠近父亲,把胳膊伸过去。父亲真是力大无比,像背一捆干柴,一下就把我背了起来,一双大手暖暖地托着我冰凉的屁股。我趴在父亲背上,新奇地看着他后脖颈上不断扭动的黑红的皱纹,嗅着一股陌生又亲切的油烟味儿,心想,父亲身上的味儿原来是这样的呀!

我和穿着一件薄绒衣的父亲当晚就赶回了家。因为父亲突然的变卦,那个叫胡倒的男人生气地让父亲赔他损失,说是他曾给母亲送过一块花布,还送过一袋面粉。没辙,父亲脱下自己的皮大衣相抵。

母亲开的门。母亲穿一件四处露洞的无袖汗衫,手里举着肉骨头,满嘴油花,样子有点狼狈。她见了我,两眼眯缝,怀疑地问:“是你吗?小赤佬?”

我盯着她的肉骨头,大声说:“我们回来啦。”

母亲更为吃惊了,这怎么会是她那个不会说话的怪物?母亲腾出一只手,将父亲拉到一边,声音抖抖地问:“这、这是怎么回事儿?胡倒不要?”

我这才知道胡倒是七星子镇一个大户人家的独苗子,靠捣腾东西过活,上有一个老母。此人结过三次婚,都离了。

父亲说:“不想送了。”

母亲愣了,不说话,目光幽幽的,脸上呈现一种复杂的表情。

突然,她抱住了父亲,就像我那样,把两条胳膊圈在父亲脖子上,整个胸脯严严地挤在父亲脸前。矮小的父亲顿时又矮了三分,只听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真香,这肉。”母亲笑了,哆嗲地说:“是吗?想吃了?”

我说我想吃啦!母亲瞪了我一眼,两人钻里屋了。

我来到炉火通红的灶台,铁锅里沸腾着。揭开锅盖,一个什么东西鼓涌出来,尖尖的豁嘴,明晃晃的两颗眼珠子,还有一对长耳朵。因为我会说话了,就格外威风,问:“什么肉?”

梅兰舔着袖手,一路颠着响屁从里屋出来,说:“哟,梅小二会说话啦!告诉你吧,兔肉!”这是我第一次听清梅兰的声音,尖尖的,似狼崽的哭。

我连忙跑到荒芜的菜园,木箱中只有一根冻得硬邦邦的胡萝卜。我怒气冲冲回屋,这时里屋传来一种声音,这声音是多么古怪,古怪得让我怀疑是不是声音了。要知道,平素我是很难分辨出这么多声音的,现在我听到了,乒乒乓乓,哼哼叽叽,呼呼嗤嗤。

我问梅兰里面怎么了?梅兰脱牙咧嘴啃着肉骨头,她不足为奇地说:“蠢猪,有啥大惊小怪的!他们是在打架呢,没事。”

我发现,梅兰的吃相很凶,像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