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斗
母亲出门借粮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父亲坐在阴暗潮湿、破门烂窗的办公室里,从早到晚支楞着耳朵。即使有一只长脚蚊子飞过,料想父亲那颗秃头也能感觉到风凉。
不要说脚步声了。
每当有一股白色烟尘悄无声息地在大路口扬起时,父亲都要伸长了鼻子凑到窗下,使劲嗅嗅。父亲的眼不行,耳朵鼻子倍儿灵。那“刷刷刷”的声音,不用猜就知道是刘队副刘二毛的媳妇大脚花子扫出的。花子这女人总也提不起裤子,裤脚拖在地上就像一把大扫帚。那“咚咚咚”的脚步是片儿娘的,片儿娘又矮又瘦,可一走路就似母驴撂粪蛋,不得了。还有“沓沓沓”的声音,“呼啦啦”
的声音……都不是母亲的脚步声。父亲知道,母亲走起路来是“沙沙沙”的,轻巧,快速,四脚蛇似的。母亲迈动脚丫,再黑的戈壁都冒香风。
此刻,黄昏已褪尽最后的热度,好似一个劳累一天的农妇,弯下身子,轻轻披上带着泥土气息的衣裳。立春了,寒气却愈发冲。
父亲不用出门,对着扯去塑料布的破土块窗子,就能感到从前面一排排没有灯光的地窝子里吹来的冷风;伸出手,似乎触到了那群蜷缩在柴垛下的男人胡须上的冰疙瘩。是因为人家屋顶的烟囱不冒烟吗?是因为地里的野草没发芽吗?是因为这帮刑满释放人员整日裹着可恶的黑棉袄吗?这个春天为何如此寒冷?
父亲坐不住了。
但父亲咬紧牙关不去找母亲。大年三十到了,连队却没粮吃了。作为一把手,他竟然支着老婆去借粮,没脸面哪!其实新生一连的男女老少谁都清楚这事,家家户户都守在连队那座黄土坡上,盼星星盼月亮地盼母亲归来呢!
一个妇道人家,她去向谁借粮呢?人人想,父亲当然也在想。
七星子镇的胡倒?大家是这么猜的——不过,看来不顺,否则这个时候母亲该回来的。会发生什么事呢?父亲的一颗革命红心悬在嗓子眼上,他是宁可母亲安全回来,哪怕借不到一粒粮食。父亲知道,眼下的新生一连要借到粮,难。太难啦。
这都是狗日的刘满富害的!这个笑面虎!这个王八蛋!这个挨千刀的!一年前自从父亲带着“北京渣滓”从刘满富的民兵连分出来成立了新生一连后,刘满富就跟新生一连较上了劲。民兵连是些根正苗红的干部和出身好、历史清白的革命群众,是一支保卫天堂河农场的武装力量。先前考虑到改造“北京渣滓”的艰巨性,场里把他们安置到各个连队,民兵连数量最多。“北京渣滓”是些啥人?以刘满富的话说,流氓小偷土匪反革命!这些家伙都是因各种刑事犯罪(包括少数反革命右派)60年代初从北京押到新疆监狱服刑的,出来后一批批被送到戈壁滩去开荒种地建农场。虽说这会儿不叫劳改犯了,可当地革命群众称他们“北京渣滓”。北京的“人渣”,在新疆的大漠戈壁创造“天堂”,有意思。
不管他们建多少座“天堂”,他们终究不该是正常人。在刘满富统管的半年中,民兵连发生盗窃、抢劫、强奸等刑事案件总共13起,打架斗殴不计其数。以外号“偷儿”为首的盗窃团伙在去年春播中,以“民兵连克扣他们伙食”为由,将两名送饭的武装民兵活活打死在机车下,抢了枪,在逃跑途中,又打伤数名革命群众。为此,五名“北京渣滓”二进宫。那次“偷儿”恰好拉稀,没参与指挥,算是躲过一灾。
渣滓们闹事那阵儿,我父亲扛着坎土曼从另一个工地转来。
远远看见一股黑风盘旋起伏,席卷而来。越过渠水,渠水黑了;扑向田野,田野黑了。老天爷,比蚂蝗还密集,比乌鸦还凶猛!这气势磅键的场面陡地让父亲联想到黑烟滚滚的战场,联想到鲜血和红旗。凭着一名老兵的敏感,他觉得冲锋陷阵的时刻到了,他不能犹豫了!我矮小瘦弱的父亲拖着一条跛腿,冲上团结大堤,像根黑梭梭柴那么往堤上一戳,拿出剩下最后一个人也要坚守阵地的英勇气概。坎上曼这时就成了他没有子弹的钢枪,东方的太阳是他解放全中国的不灭理想,面对黑压压逼近的“敌人”,他泪流满面,慷慨激昂。他跟电影里许多英雄人物一样,在牺牲前要向后来人留下一个声音:“兄弟们——”
这高亢带血的声音刚刚散开,天空顷刻间发出撕裂般的呼啸!
原本亮堂堂的太阳稀里哗啦碎成一片,向着田野浓重的黑色砸去;那黑色迅速化开,淡成了软弱的灰白。接着,脚下发出“嗖嗖嗖”的声音,大地开始旋转,天空被挤压变形,天地间竖起一根红色的巨大风柱……
不知怎么,那群杀气腾腾、仓皇逃命的家伙一下子就跪倒在团结大堤下,跪倒在父亲面前……
这情景,被前来搞“镇压”的天堂河农场的小个子场长看得一清二楚。小个子场长是军人出身,他暗想,厉害呀,梅老贵,你他妈矮不丁丁,丑不拉叽,还拖着一条瘸腿,咋就这么威呢?
是啊,父亲怎会有如此威力呢?他才不过是副连级,比刘满富还低半格呢。父亲得意又懵懂,说实在的,他也弄不清他咋就镇住了一批亡命徒。
不久,父亲被委以重任,领着北京渣滓到团结大渠东岸的野麻滩,另立门户,成立新生一连。因为新生一连全是北京渣滓,外面人就叫它“渣滓队”,父亲是“渣滓队长”。北京渣滓一听说父亲管他们,都说,棒,兄弟来了。
原来是父亲的那声“兄弟们”,震住了他们——这是来到新疆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们“兄弟”。比哥儿们庄重,还亲切。
只是,他们搞错了。
对于成立新生一连这件事,刘满富是巴不得,把这块臭肉快快拿走吧。父亲也乐得一脸子笑,他对很在意地位的母亲说:“看吧,不要一年,我把‘副’字给你日鬼掉。”新生一连虽说是副连级别,可父亲不仅再也用不着看刘满富的脸色了,而且还有了想头,多美。
管理北京渣滓,父亲果然比刘满富在行。渣滓们绝大多数有文化,头脑聪明,让他们搞基建比干农活强。半年过去了,他们为场里建起了露天电影院、商店、幼儿园和学校不说,竟然没惹什么事,你说怪不怪。喜得场部首长不断表扬父亲。这下,刘满富不舒服了,隔着一条大渠,他想,你梅老贵算个尿,我的民兵还能不如你的渣滓?那时,全国上下在开展大生产运动,刘满富虽没啥文化,但是个聪明人,他率先领导民兵连大搞开荒造田。天堂河两岸原来长着大片胡杨林,鸟儿飞三天三夜怕是也飞不出林子。天堂河的野花那个多呀,能把星星比得哭。星星只亮一种颜色,野花能野出千万种风情哪。野花的香,从早到晚地飘,猎人打的狐狸身上都透着玫瑰香。因为花的缘故,革命群众有一阵失去了立场,和北京渣滓的关系变得不可思议地亲近。北京渣滓们对花似乎有着天然的喜好,插花,赏花,吃花。天堂河那时还种不出几样蔬菜,这样革命群众就得向他们请教吃的学问。据说我母亲就很虚心很勤奋,学会了用野玫瑰和酸枣花蒸红艳艳的发糕,补气养血,安神健脑;还用野菊花和甘草片煮出了黄澄澄的粥来,清热明目,消肿止咳。
那个春夏和秋天,每到傍晚,天堂河的炊烟都香气迷人。带着一股子香气,不是北京渣滓主动上门施教,就是革命群众端着碗盘请他们品尝自己做的花肴。这里的人穷,但穷得高雅,家家都插花,吃花。花是装饰,花是美食。说话不离花,话里就有情;干活伴着花,身上就有劲。
从什么时候起这些花成了“大毒草”呢?从一个女青年向一名北京渣滓请教吃花最后请教到床上后。北京渣滓跑了,藏进了密林。
刘满富火了,说,我们每天面临北京渣滓的挑战,斗争形势这么复杂,留着这林子花草,不是正好给了坏人一个藏身之地吗?是啊,回想到每次去抓那些藏匿于林中的北京渣滓之艰难之痛苦,小个子场长点点头。
一砍而光,一烧而光,让野花快滚蛋,让荒原变良田,变江南。
这下好了,大片的树木被砍了,大片的草场被烧了,大片的野花也不见了。安静了几千年的天堂河啊,被人们今天撕开一道口子,明天扯上几个窟窿,哗啦啦地,想往哪流,就往哪流吧。就像被打伤的人,血流一地。
天堂河当然不是人,所以谁也没看到她的眼泪,听到她的哭泣。
读过一些书的父亲尽管对北京渣滓用花勾引革命女青年,表示愤慨,但对刘满富如此毁坏森林草场的做法也有意见,他去找小个子场长。场长说,大自然是为人类服务的,那些树能当柴烧,还能当饭吃?保守!父亲挨了批评就想,地都被你刘满富开完了,我梅老贵还怎么造田?新生一连要发展,得有地哪!说行动就行动,父亲指示外号叫“莫斯科”的北京渣滓带队,一周内消灭野麻滩所有的野麻,一个月内种上庄稼。“莫斯科”是个样子斯文的“反革命”,他低低地说了一句:“这事不能干!”父亲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反问道:“啥?”“莫斯科”说:“我不干!父亲这下听明白了,他愣了两秒钟,只感到手一阵胀痛,”突突突“地跳。从他接任新生一连副连长也就是”渣滓队“队长以来,还没谁敢公开顶他。这个风不煞咋行?父亲看了看他那蒲扇大的手,”啪“地一声,抽了过去……
民兵连和新生一连斗上了。准确地说,是革命群众和北京渣滓斗,刘满富和父亲斗。大渠那边,你民兵连砍一片林,烧两片草;大渠这边,我新生一连非砍两片林,烧四片草不可。那段日子真是非同寻常啊,双方像打仗,从早到晚,天堂河两岸烈火熊熊,狼烟滚滚。父亲把所有人马都拉到荒野,食堂就设在地头。每当下工的哨子吹响,地头那一溜大铁盆里,就堆满了白面馍和捞面条。开荒期间不定量,放开肚皮随便吃,很多北京渣滓都是端着脸盆打饭的。仓库的面袋子空了,父亲就跑到场里借;场里不给借了,就挨着个到兄弟连队借。父亲想,有了地,种上庄稼,还怕秋后还不上?
北京渣滓们吃了大白馍果然干劲冲天,一个顶俩。从刘满富管理的失败中,父亲悟到一条理儿;要想渣滓不闹事,先让他们填饱肚。
谁能想到会有后面的事情呢?谁能想到天堂河会变脸呢?
五月里小麦穗子抽得老长,棉花和玉米也呼啦啦起来了,一片喜人景象。可就在这时,沙尘暴来了。这妖魔一来,庄稼就被抽去了筋,全完,不少连队只好补种或重播。可怕的是,没水。新疆的春夏之交往往极度干旱,天堂河被春上开荒时那么一折腾,只剩个泥底了。不要说浇灌庄稼了,人们吃水都难。到河里挑吧,打几次才能满上一桶,然后澄半天才能喝。守着团结大渠闸口的民兵连总算找到了报复新生一连的时机,刘满富下令将上游来的水全部截留到自己那一段,一滴也不许它流进梅老贵的地里!
老天爷啊,这可怎么得了!望着焦黄黄一片庄稼,好汉不吃眼前亏嘛,父亲提着两只野兔求上门去。刘满富细眯着肿眼泡,笑着说:“老兄哇,要水没有,要水一样的女人可多得是。不过,谁也比不上你老婆水哩!”父亲强忍着不快,连跑三趟,都被软钉子碰了回来。
这样,就有了另一个夜晚。
这个夜晚,父亲喝了酒,摇摇晃晃爬上团结大渠,把铜哨子吹得撕破了天:“嘀——”
北京渣滓们听到哨声,齐整整地在堤上排了一里地。
父亲说:“日他娘的民兵连,凭着身板硬,捏鼓咱们‘渣滓队’,咱们比他们低人一等吗?尿毛一根都不少!”
“对!一根不少!”渣滓们摩拳擦掌,两眼放贼光。
“咱们造他狗日的反去!凡参加者,发两个大白馍!”父亲咬着牙说。
呼啦!一群男人在黑黢黢的夜色中向大渠闸口扑去。
哗啦啦!冲天浊浪拍打着干裂的渠底,涌向新生一连的庄稼地……
然而,这次抢水最终并没有保住新生一连的庄稼,还使父亲背了个处分。因为北京渣滓打伤了对方三名看水员,烧了一间草房。
这使一直视小个子场长为政敌的大个子政委抓到了把柄:新生一连本来就是个土匪成窝的地方,现在又让梅老贵那样的人领导,不合适!刘满富在这次斗争中,进一步发现了北京渣滓的无畏精神,体会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融融,所以乘机烧火,要把“渣滓队”收回去。一时间,兄弟单位的同仁们纷纷向父亲讨要欠下的粮食。
不要说还账了,近一个月,北京渣滓们每人每天能吃到一个玉米窝头就算不错了。再去借粮,没门儿了。场部就等着梅老贵松口儿:归顺民兵连。
这个口儿,父亲死活不松。
为了稳住大伙,父亲把体力最强的北京渣滓分成两股,带着他们到附近七星子镇给人家盖房子,口粮一斤不减。而新生一连所有干部职工的口粮却减了四斤。这暂时稳住了北京渣滓,甚至令他们大为感动。
漫长的冬天总算熬过去了,新春来了。眼见着新年欢欢喜喜往鼻子底下撞,新生一连又躁动不安了。先是两位干部家丢了面粉,接着又有人到连部报案,说他家的母鸡不见了。前天,母亲发现菜窖里的萝卜少了两个,听说北京渣滓为争吃半个萝卜在宿舍里动了刀子……
灾难终于降临了!父亲连夜召集三位副手开会商量对策。那三位都说,算了,回民兵连吧。父亲说,老子不想回!可不回,你能把这帮渣滓看住吗?他们饿慌了,是翻脸不认人的!
父亲被逼到了刀刃上。
就在这时,母亲出现了。母亲一直保持着白天睡觉的习惯,但那天上午,她破例从床上爬起。她梳好一对油黑的大辫子,穿上那件宝石蓝缎子夹袄。出门前,还从床头的木箱里,取出一个漂亮的胭脂盒,在颧骨处涂了两抹红,对着小圆镜笑笑。她径直来到连部,父亲愁了一夜,正在假寐,见有个妖里妖气的女人进来,布满血丝的老眼一眯愣,警惕地说:“什么人?”
母亲嗲嗲地说:“我是红宝呀,我去帮你们借粮。”
“借粮?从哪儿借?”那三位副手异口同声问。他们知道,能借的地方都借过了,还能向谁借呢?
母亲笑笑,扭着屁股走了。等父亲回过神,准备阻止她时,母亲已“沙沙沙”越过“鬼地”,登上了团结大渠。
看看,我母亲是个多么不简单的女人吧。
只可惜那会儿我还没有出生,我今天所叙述的很多故事不过是从母亲的上海姐妹那里听到的,当然还加进了我的一些合理想像。
据说三天后那个傍晚,穿着宝石蓝缎子夹袄的母亲出现在大堤上时,全连人都疯跑过去!刘队副刘二毛的媳妇大脚花子迫不及待地问:“借到了吗?”
头发散乱的母亲没说话,扭过脸看后边。
后边,烟尘滚滚,马车“嗒嗒嗒”地在大路上猛颠,铃声脆响。
透过尘雾,人们看见车上敦实地摞着一袋袋面粉!天哪,四马车!
四马车呀!父亲起先以为看花了眼,当他确认那是粮食时,一吹哨子,带着北京渣滓,一瘸一拐扑向大路口。
小孩们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扑腾,大人们一路追逐着马车欢呼。这时,母亲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我们连队那座暮色笼罩了的黄土坡上,哼唱着她经常唱的那首歌:对面山上的姑娘,你为什么这样悲伤、悲伤……
歌声随着她散乱的黑发飘,随着四起的炊烟飘。
看到新生一连上空重又欢欢实实地冒了烟,分完粮食的父亲这才来唤母亲回家。一进屋,父亲就忙着做饭。饿了三天的父亲,一口气吞下十张死面饼子,总算安生了。他给母亲端去一盆洗脸水,走到床前,用他的黑手捅捅母亲的敏感部位。母亲“呀”了一声,醒了。要是平日,母亲会猫儿似的尖叫不止的,但这次她反应迟钝。父亲说,肚子饱了,心里又饿得慌。母亲就躺平了。父亲干完后,快活地吸着气,猛然想起一件大事,问:“借谁的,这粮?”
母亲不说话。
父亲又问了一句,母亲小声说:“刘满富。”
父亲的身子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突然跳起来,树皮皱的老脸涨成了丰润的猪肝。他张开黑中透紫的大手,“刷”过去,母亲像一片树叶,落到地上。
父亲的愤慨不无来由,他刘满富凭啥把粮食借给新生一连?
凭啥?!他巴不得新生一连早点垮呢!
一向传牙俐齿的母亲捂着流血的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外涌来看热闹的娘儿们。刚刚塞下一肚子粮食的人们有精神头了,于是就得操操别人的心。经过分析,大家一致认为,母亲能借到粮食不足为奇,她那种人。
哪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