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天堂河

《天堂河》序

杨志广

《长堂河》是女作家王伶的第二部长篇创作,但是如果你想从中读到时下常见的女作家作品的那种鲜明的性别视角和浓厚的脂粉味道,你就错了。

《天堂河》又是一部回忆少年时光的小说。但是你如果想从中读到欢乐的童年故事,读到温馨和幻想,你又错了。

《天堂河》也是一部描写边陲人群题材的小说,但是你如果想从中读到少数民族风情,读到异域风光和浪漫爱情,你也错了。

《天堂河》还是一部稍稍带有魔幻、非写实色彩的小说,其中的部分细节和情节,给人以荒诞和夸张的感觉,但是如果你由此推断,认为这又是一部主观试验之作,忽视它的人生体验成分,那么,在读完它的后记之后,你会发现,你还是错了。

读《天堂河》,不要期望它给你轻松、愉悦的阅读快感,不要抱有休闲、解乏的目的,不要以为自己在食一份文学冰激凌。

我不一定是在吓唬你,读《天堂河》,你要准备受罪。你要长久地屏住呼吸,你会长吁短叹,心情郁悒,你要有类似看一场悲剧(譬如《巴黎圣母院》)的心理准备。

不堪生活之重与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是当代人精神痛苦的两极。

喜剧自然是被当代的文化消费者欢迎的,因为它令人轻松,哈哈一笑之后,清气上升,浊气下降,忧愁烦恼,暂时忘却。悲剧的市场在日渐萎缩。当代的读者多像那些承受能力大打折扣的心脏病人,人们开始嫌弃悲剧,因为它要在人们的伤口上再撤些盐。生活已经够沉重了,人们脆弱的心理不愿再承担别人的不幸。“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悲剧,自己似乎也在面临悲剧的命运。

崇高,这个传统的美学概念,这个悲剧的灵魂,难道真的要被今天的人们在轻松的笑声里遗忘干净了吗?

《天堂河》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在六七十年代,在我国西北边陲,叶尔羌河畔,生活着一群与戈壁和胡杨为伍的人们。这个人群又被分为“革命群众”和“北京渣滓”两部分,前者指生产建设兵团的转业军人和他们的家属,后者指一批被流放到那里的劳改释放人员。已经变得十分恶劣的生存环境,加上“阶级斗争”年代特有的恐怖气氛,灾难,饥荒,愚昧和破坏,使这个原本美丽的地方一派荒凉,使连生存都难以实现的原本善良的人们变得面目狰狞。作品真实地描绘着这群在绝境中挣扎着的人们的生存状态。

作品的主线围绕以一个叫“梅小二”的女孩儿的身世及其成长经历展开。梅小二是“北京渣滓”的私生女,是个野孩子,又是个“害人精”。天堂河许多的灾难与祸事都和她有关,甚至就是因她而起。她又是个有“偷窥癖”的精灵,通过她的眼睛,我们认识了她的父亲梅老贵、母亲“小红宝”、姐姐梅兰、连长刘满富、刘满富的儿子大满、女儿二满,也认识了一群“北京渣滓”:“莫斯科”、“偷儿”。

“美女蛇”、“丁罗锅”……几乎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一个人在阴影里都有丑恶,但每一个人都有他的合理性。在天堂河,所有的人活得都不像个人,见不到人的尊严。在天堂河,所有的人都在挣扎,为自己能够活得像个人、为人的尊严而挣扎。

作品满怀同情地描写了几位“北京渣滓”。在天堂河,“北京渣滓”们生活在最底层,除了苦力地劳作,生活中等待着他们的几乎就只剩下了批判、斗争、殴打、伤痛直至死亡。他们却使“梅小二”

们看到了天堂河以外的天空。在他们身上,天堂河的孩子们分明感受到了一种叫做“文明”的东西。文明的苦苦挣扎,文明对天堂河的不屈不挠的改造,就体现在“北京渣滓”们在那个视文明为百恶之首的年代、那个地方,打不死就要拉琴、就要哼唱《红霉花儿开》的令人震惊的顽强抵抗。在这部作品里,我们看到了愚昧势力的强大和根深蒂固,我们同时看到了文明的顽强,那种许多人以牺牲生命为代价而体现出来的顽强。

这种顽强的挣扎,在我们合上这部作品之后,依然久久地强烈地震撼着我们的心灵。

如果《天堂河》的内容只是这样的,它还不足以吸引我们。

更重要的是它提供了大量新鲜的细节。那是一些极具个性、传达人物神采、令人读后很难忘却的出色细节。

作品中对一位出场极少、其分量轻得几乎可以不列入人物表里的刘满富妻子的出场描写,凝炼而精彩:这是一个又瘫又瞎的女人,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撞了进来。

老天爷,轮椅上坐着一个女人,身上裹了黑布,她瘦小若孩童,两腿细成麻秆,耷拉着,布满污垢。两眼如枯井,粘着黄色的眼屎。惟有一只硕大的朝天鼻威风凛凛。

女人抽动了一下她的老鼻子,含糊不清地说:“谁在这达?”二满哆嚷着说:“就我、我呀!”

女人从鼻子里发出轻蔑的一哼,轮椅准确无误地向我撞来,我叫了一声!……

二满她娘‘嘿嘿’笑了,说:“咋样,二满子,你骗不了我,我说咋有股子骚烘烘的味儿呢。”女人又吸吸鼻子,对我说:“你是梅家小二吧?”

我开始浑身冒汗。天哪,她怎么知道是我呢?瞎女人偏下脸,翕动着一张臭嘴说:“我讨厌这股子味儿!你妈身上就是这股骚烘烘的味儿!你来这里干啥?”

二满白着脸说:“做、做卷子。”

瞎女人一把揪过二满,说:“真的?”二满尖叫一声,企图逃,但逃不脱。

瞎女人用她枯枝似的坚硬的手,一边掐着二满的腮帮子,一边笑着轻轻说:“来,摸摸,好久没疼我闺女了……”二满惨叫一声,脸上印上一道血痕。

短短几百字,把这个又老又瘫又瞎又变态的女人,凭着一只“硕大的朝天鼻”,凭着女人的妒忌的本能,表现出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能量,描绘得入木三分。

这样的细节,读过之后令人难以忘记。

在这部作品中,类似这样的细节可以信手拈来。

细节的成功,是一部作品成功的关键。

四小说写作是需要技巧的。即使是一个有写作天赋的人,完全凭着生命的激情,凭着天才的感悟和直觉,要想连续地写出成功作品,不进行写作技巧的训练也是不行的。

《天堂河》可以说是一部激情之作。但技巧上尚不十分成熟。

结构上过于密不透风,缺少张弛有度的控制;语言上过于率真,缺少文学意义上的推敲;对生存原生态的描摹再现和对精神理想的追求之间(所谓文学的诗意)

的度的把握和处理,似乎还不够和谐完美。

王伶是一位很有潜力的作者。希望她有意识地训练自己的写作技巧,保持旺盛的激情,用心灵去感悟生活与生命的诗意,创作出更加成熟的艺术作品。

我们有理由去期待。

2002年12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