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贞观长歌

窦福这才陡然省悟过来,忙不迭地去料理此事。

李世民和李靖相对而坐,二人面前摆着一幅巨大的地图,李世民将茶碗放在了云中两个字上说道:“靖兄,还记得春天里我给你的那个承诺吗?”李靖看着李世民问:“难道——您决定要下这盘棋了”李世民点点头道:“一切都该有个结果了。”一滴浊泪从李靖眼中流了出来:“皇上,这句话我等了整整四年了!不知皇上准备交给我多少兵马?”

李世民告诉他,光骑兵就是十五万!李靖一脸吃惊地问,皇上,您是怎么变出这么多人马来的?李世民说,不是他变出来的,是民心可用,一说讨伐胡寇,举国同忾,仅关内各县征召的府兵就超过了预定人数的一倍以上。

李靖感慨道:一百年来,中原还没有一个君主拥有过这么庞大的一支骑兵呢!李世民也笑着说,一百年来,也还没有一个大将军能够指挥如此宏大的一场会战呀。一番慨叹之后,两人开始商量作战的具体方案,李靖认为不管正面投入多少兵力,这一仗的关键还是从敌人背后发起突袭的飞虎军。李世民同意他的看法,并告诉李靖,自己这次北巡归来走过的阴山小道,正好可以用来偷袭颉利。他在地图上详细标出了这条路线,李靖认真地看着,计算着行军所需的时间,要携带的粮草给养。两人商定,这两日就让飞虎军出发,先秘密进抵绥州待命,等东线打响即迅速出击。

李靖问李世民打算让谁领飞虎军出征?李世民说他也在为这事儿犯愁,本来,侯君集是最合适的人选,但他刚刚犯了这么大的一个错,马上起用他,定会招致物议。李靖说自己想给皇帝推荐一个人,李世民问是谁,李靖拿起笔,写下一个名字。李世民眼睛瞪得老大,问道:“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人?这是不是太过冒险?”

李靖回答说:“兵法有云,‘出奇制胜’,陛下的战略胜不就胜在冒险上吗?如果这人的大纛突然出现在敌人背后,那么可以想像将给敌人造成多么巨大的震撼!”——原来李靖推荐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李世民紧紧地握住李靖的手道:“可是,可是,靖兄你毕竟已经是年近六旬了,朕怎么忍心看着你身陷绝地呢?”李靖慷慨言道:“皇上,能马革裹尸,那是为将者最光荣的梦想呀!”面对这样一颗滚烫的心,李世民再也无法拒绝,他把李靖的手紧紧地抓住,用力摇动着说:“靖兄,那朕就把飞虎军交给你了,也把大唐的命运交给你了!”

几天后的一个拂晓,飞虎新军先行出发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绥州,在那里隐蔽待命,等待东线打响后再寻机出击。李世民亲自到长安城外去为他们送行,将一面唐字大旗授给了队首的屠长贵,然后用洪亮的声音说道:“你们个个都是军中翘楚,经历了千锤百炼,为的就是执行这个无限光荣的使命。朕盼着你们将这面大旗插到阴山之巅,告诉那些长眠在山下的英雄们,我们一天也未曾忘记过他们!”听着爱戴的皇帝激情满怀的演说,望着这面特殊的旗帜,三千猛士热泪盈眶,高声呼喊:“大唐军威,天下无敌!”

随后,这支百炼成钢的精兵在晨雾中悄然出发踏上了征程,李世民身旁的长孙无忌叹口气,说道:“唉,其实这个时候,咱们真不该把一个人给忘记了。”

李世民看着那面渐行渐远的军旗说道:“朕知道你说的是谁,他给朕写了五道请战表,朕流了五次泪。”说完,李世民的目光朝侧后瞥了一眼。长孙无忌回首望去,不远处的一个山冈上,有一匹战马,马上是一个略显苍老的身影。长孙无忌一眼认出,那正是侯君集!

长孙无忌问:“是陛下让他来的?”李世民看了长孙无忌一眼:“朕能忍心不让一个父亲来送他的儿子出征吗?”

李靖没有跟着飞虎军出发,因为李世民打算在向颉利宣战前,正式拜将,诏告天下,以示师出有名。按照事先制订的战略计划,等拜完将,李靖还必须先去一趟马邑,把正面战场的事情布置停当,给对方造成自己在马邑一线的假象,之后才能赶去与飞虎军会合。

此后的一段时间,唐朝的精锐纷纷往马邑方向调集,各地征集的府兵也不断开往前线,而大批的粮草也运到了长安,太仓从来没有如此充实过。

承庆殿里,长孙无忌手里拿着一摞报告好消息的呈文,一脸兴奋地对李世民和李靖说:“有兵有粮,我看这一仗咱们是赢定了,该让礼部筹备献俘礼了。”李靖开玩笑说:“嗯,辅机,你虽然没带过兵,对这战场形势的判断可比从前敏锐多了。”长孙无忌顺着李靖的话说道:“整日跟着皇上这样的大兵家学,我就算再愚钝,也总能开上一两回窍啊。”

长孙无忌是在拐着弯地吹捧皇帝,要是在往常,李世民或许就会跟他打个哈哈,今天,他却似乎没有这份心情,而是皱着眉头对二人说道:“恐怕还不能高兴得这么早吧?现在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没有解决呀!”长孙无忌和李靖脸色都是一变,齐声道:“请皇上明示。”

李世民问:“三十万大军算不算多?”

李靖答道:“一场会战投入三十万人,这在我朝是第一次。”

李世民又问:“全国各地粮仓里的几百万石粮食算不算多?”

长孙无忌说:“库里有这么多存粮,这在我朝也是第一次。”

李世民看着二人道:“可是,我们却都忽略了一点,兵和粮只有放到一起才能发挥威力,不然再多的兵只能饿死,再多的粮食只能烂掉!”接着李世民指着地图向两人分析道,几十万唐军麇集前线,所需粮草全部要靠内地接济。粮道本就狭窄曲折,绵延千里,路上城池稀少,难以屯粮,颉利部下又长于机动作战,他只消派出若干支骑兵分头截击唐军运粮车队,前线的供给就难以为继了。这一来,前方的人马越多,每个兵能吃到的粮食就越少,饥兵羸卒,就是百万之众又有何用?反过来,若唐军想保住粮道,至少要抽出半数以上兵力,千里布防,左支右绌,正面敌我兵力之比就会逆转,倒是对方占优了。

长孙无忌和李靖面面相觑,听了李世民这番话,他们的心情一时都沉重下来。

李靖说道:“皇上的分析透彻呀,打了这么多年仗,臣悟出个道理来,越是人人都认为必胜之仗,就越容易出娄子,看来开战以前,必须设法运几十万石粮食到云中大营,才能让我军能够承受粮道断绝三个月的风险。”李世民摇摇头,满怀忧虑地道:“颉利是个打仗的老把式了,咱们要把这么多的粮草运到前头去,怎么能逃得过他的耳目?”

李世民的担心很快就得到了验证,这天夜里兵部就转来紧急边报:往马邑送粮草的一千人马中了胡寇的埋伏,全军覆没,三万担军粮被劫!看着那纸呈文,李世民心情更加沉重起来,库里的存粮再多又能被劫上几次?仗要是这么打下去,不等双方主力交上手,唐军就已经败了!

李世民在为粮食的事犯愁时,窦乂也在为粮食的事犯愁。窦福风尘仆仆地从定襄赶回来了,虽然没有能领回慕一宽,却给他带回了一个定襄方面的大人物,要见他和他谈救慕一宽的事儿。

窦乂跟着窦福来到那人下榻的客栈,楼梯口正坐着两个人在饮酒,见窦福过来,其中一个站起身来和窦福寒暄了两句,引着主仆二人一起上楼,将他们请进一个雅间,窦乂一脚迈进去,那人把门关上,窦福也留在了门外。一个头戴方巾的中年汉子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拱手道:“窦老先生,别来无恙呀?”窦乂一看,却是老相识勃帖,他连忙堆出一张笑脸来道:“老朽上了岁数是越来越不济事了,哪像大人您龙筋虎骨,又官运亨通,升了总管,与从前相比又是一番气象呀。”

勃帖一摆手:“什么总管,总受气总挨骂总担心受怕呀!”窦乂打诨道:“大人和当年一样还是这么风趣,啊——风趣!”两人都打起哈哈来,接着你谦我让地坐下。

三两杯酒下肚,窦乂把话引到了正题上:“唉呀,窦福一回来,说是见着大人了,老朽我这颗心总算是放到肚子里去了。大人从来是个讲义气的人,又是内侍总管,犬子这么个平头百姓,放回来,还不是大人一句话的事儿吗?”勃帖端起酒杯来道:“唉,老先生,要是平日里令郎去一趟草原,那可是我勃帖的贵客,您还要拿什么金银珠宝来说情,他要是想住,我自会陪着他游游草原逛逛阴山,要是想回来,我也会亲自送到边界。可眼下的情形不同呀!我勃帖可要对不住您了!”

窦乂脸色一变,着急地问:“眼下和从前有什么不同?”

勃帖摇着头道:“唉,眼看我们就要和李世民打起来了,令郎却偏偏在这个时候跑到突利营里和他谈什么粮食生意。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大汗和突利有些不睦,您说大汗能轻易放过令郎吗?再者,听说就在那一阵子李世民秘密到了北边,你们窦家该不会和这件事儿有什么瓜葛吧?”窦乂心里一惊,马上摇头否认:“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总管大人又不是不知道,老朽胆小如鼠,平日里最怕官家,巴结了几个也都是为了生意上有个照应,至于大唐皇帝,老朽怎敢招惹他,又怎么能攀附得上啊!”

勃帖拍拍窦乂的手道:“咱们谁跟谁,我还信不过您?可大汗他不信呀,当时就想把令郎——那个什么,我是苦苦相劝,才把他这条命保住了呀!”

窦乂明知道他在卖乖,可还是做出一脸感激地道:“多谢总管,我就说嘛,十多年的交情,总管大人定不会坐视不管。”勃帖又叹了口:“唉,令郎的性命是保住了,可人,大汗却不愿意就这么放回来呀。”窦乂急道:“这是为何?”

勃帖说道:“您想啊,令郎是去和突利谈粮食生意的,眼下草原大旱,他突利缺吃的,我们大汗这头就不缺吗?令郎帮了突利那就是拆我们大汗的台呀!我好说歹说,大汗总算同意,只要你窦家帮着弄些粮食运到北边去,把令郎拆的台补上,他就放人。咱们终归是老交情了,我挂念令郎的安危,怕别人耽误事儿,就昼夜兼程给您报信来了。”

窦乂佯装出一副千恩万谢的样子连连点着头道:“还是大人古道热肠呀,小的这就去谋划,不知大汗那头想要多少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