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魏征的主张和自己的期待完全一致,李世民放下心来,他又问:“那侯君集和太子妃呢?他们裹挟太子到飞虎军中然后带兵南下,这可不是件小罪呀。”
魏征说道:“按理,这是一条不赦之罪,应该重处。但是飞虎军是朝廷不可示人的利器,事关北伐成败,决不能昭于天下,所以臣以为这一条只能瞒下来,不能依罪论处。”
李世民看着魏征道:“玄成呀,你一向恪守法度,难道就不怕在这件事儿上将自己一辈子的清名都毁了吗?”魏征慨然道:“为了打败颉利,皇上拼着性命秘密北巡与突利等会盟,臣难道为一己私名就置大唐的危亡而不顾吗?这是大局呀!”
李世民十分感动,起身走上前拍着魏征的肩头道:“说得好啊!要是人人心里有这个大局,北伐何愁不胜?就按你说的办吧,你来拟旨,明日就颁布于朝廷,太子、太子妃着即释回东宫思过,侯君集革去军职,保留公爵头衔!让臣民们早些安下心来,准备北伐。”魏征起身应道:“臣遵旨。”
魏征走后,李世民立即让王德去知会东宫扫洒庭除,迎太子回去。事情都办完了,他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张苍老的面孔来,对着窗外自言自语道:“朕的儿子要回来了,可人家的儿子还留在胡营里呢!”
李世民所说的那个“人家”,就是长安城里的富商窦乂。
儿子走了两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他早就急得快疯了。前一阵风传皇帝北巡被围在了马邑,窦乂就已经吓得心惊肉跳,不久又传来马邑城破的噩耗,窦乂差点背过气去,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天天哭着喊慕一宽的名字。突然有一天窦福过来告诉他,皇上回来了。这真是喜从天降,因为既然皇上能平安回来,那儿子就一定也该平安回来了,窦乂心中一喜,立马能下地走路了。可等了两日,却没有儿子的半点音信,他忙派人去东宫找恒连打听,谁知窦福去了趟东宫哭丧着脸回来告诉他,东宫到处是兵马,恒连死了,太子也给圈起来了。窦乂急得直跺脚:“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呀!”
正着急间,有家人禀报安康公主造府,慕一宽走后,这安康已经有日子没来过了,窦乂心里一惊,忙迎了出来。轻车熟路的安康已经走到了二门,从前挂满阳光的脸今天却写着深深的忧伤,窦乂似乎看出了什么,他颤声问道:“殿下,一宽他,他怎么了?”安康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滚,窦乂更加着急了追问道:“一宽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看见窦乂那天塌下来般的样子,安康强忍住悲痛,脸上竟装出一丝微笑来道:“老先生不要担心,一宽只不过是被暂扣在胡营里了,父皇正设法搭救他呢,他怕您挂念,让我来跟您报个信。”窦乂一阵天旋地转,身子一软,晕了过去,窦福等连忙将他扶住,手忙脚乱地搀回屋去躺下,又是掐人中又是捏虎口,弄了老半天,窦乂才发出一串哼哼声,像是醒了过来。窦福赶紧着人请来郎中,郎中给他诊了诊脉,说是急火攻心,开了一剂药嘱他服下,歇几日应该就无大碍了。
药抓齐了,家里的丫环熬好端进来,要喂窦,一直守候着没有离开的安康说了声:“我来。”便一把抢过药碗,端着送到窦乂嘴边,服侍他喝下两口。窦乂睁开眼睛,见是安康在给自己喂药,吃了一惊,忙道:“公,公主殿下,这怎么使得啊,——窦福,你个狗奴才,怎么能让公主殿下干这种事情!”
安康说道:“不要骂他,这是我愿意的,要是一宽在,他一定会亲自喂您的!他不在,就让我替他吧!来,再喝一匙——”窦乂鼻子一酸,张开嘴喝下公主喂来的药,眼中已是热泪盈眶,颤声说道:“殿下,您这可是折杀小民了呀!”
喝完药,安康把从父亲那里听来的慕一宽为救皇帝挺身而出被扣往颉利营中的事儿陈述了一遍。她心里十分的难过,可是在窦乂面前,却没有流一滴眼泪。因为,她总觉得远方慕一宽似乎正看着她,他是那么勇敢,勇敢地救了她的父亲,面对他病中的父亲,她也要坚强一些才是。
窦乂却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悲痛,泪水不断地涌出,儿子就是他这颗心在世间惟一的寄托,可是现在,这个寄托却变得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了何处。
以后的日子,安康几乎每天都到窦府来,窦乂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子压抑着的悲伤,与其说她是来看望他,还不如说她是来这个宅院寻找慕一宽的影子。
过了几天,安康过府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李世民答应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出一宽,哪怕用五百俘虏去换他一人,朝廷也在所不惜。他还让公主带来了太医专门制备的好药,让窦乂好好调养身体。
窦乂千恩万谢,正好他病势稍有好转,可以下床走动了,安康便扶着他走过府中甬道来到后花园中。那里是安康从前向慕一宽学琴的地方。琴还放在亭子里,睹物思人,两人都不胜感慨。
窦乂向安康述说起慕一宽的童年旧事,他说儿子是这世上心最善的人,从前还没这份家业的时候,父子俩在东市摆了个烧饼摊,正好那年关中春荒闹得厉害,成千上万的流民涌进长安乞食,几十个花子打烧饼摊路过,慕一宽看着这伙人可怜,便将一炉新出的饶饼全都给了他们,因为这个缘故,父子俩整整三天没有饭吃。到了秋后,万年县一个村子的百姓运了几十车上好的粮食进城来要送给他们,原来是慕一宽那一炉烧饼救了一村的百姓,他们一直记着他的好,秋后打下粮食来报恩了。
安康听得入神,赞道:“善有善报,果然不错,一宽真是个心善之人,那后来呢?”窦乂沉浸在回忆中,继续讲述道:“这粮食我们本不想收,可那村子的百姓说什么也要留下,最后双方各退一步,粮食留下算赊给我们卖,从此以后我们窦家就开始做起了粮食生意,父子俩披星戴月地一天天拼下来,才总算有了眼下这份家业。”安康感慨地说:“原来这么个大贾巨商竟是一厘一毫地积攒下来的呀。”
窦乂接着她的话茬,弦外有音地说:“经商可是天下最不容易的事儿呀,所以官宦人家是看不上我们这样的门庭的。就算有人真看上了一宽,我也要劝她最好不要下嫁到这儿来,士农工商,商排在末流,何必吃这份苦遭这份罪呢。”冰雪聪明的安康自然听得出窦的言外之意,一扬眉说道:“老先生这话就不对了,卓文君还陪司马相如当垆卖过酒呢,谁说他们这一对商人不入流呢!”窦乂瞟了安康一眼,心中暗自发出一声感喟:“唉,如果她不是个公主,一宽能娶上这么个媳妇,那可真是他的福分哪!”
这天,安康在窦家盘桓到很晚,缠着窦乂讲了很多慕一宽从前的故事,越是对他了解得多,这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对他的思念越强烈。她走到古琴旁,转轴拨弦把一曲《王孙游》抚得如行云流水,窦乂在一边听了,不禁赞道:“就是一宽在,这曲子也未必有你弹得好呀!”这话说得安康心头一阵难过,慕一宽一直以为她真的没学会这曲《王孙游》,“那个人一定觉得我是个笨女孩。”她想道,心里有种又苦又涩又酸的味道。
安康走后,窦乂召来窦福,让他从号上提些珠宝金玉去定襄一趟,赶紧北去找到颉利御前一个叫勃帖的大臣,将钱交给他,把少爷赎回来。他告诉窦福,武德年间,此人在阿史那部职司盐铁马匹等,和窦家有过些生意上的往来,听说他现在官做得很大了,在草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窦福有些不解地问:“皇上不是答应了要用五百个俘虏换少爷吗?”窦乂看了窦福一眼:“哼,皇上一句宽慰我也是宽慰公主的话,你也信?你想想看,眼下两国交兵,胡寇若是认定少爷是经商前往草原的,顶多拿他当张肉票,讹我们些钱粮,如果官家出手营救他,甚至要用五百个俘虏去换,那就证明了少爷和朝廷有瓜葛,人家就不会只是拿他当肉票了,皇上那么聪明的人,这一层还能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