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承先退下,岑文本又拿起那纸劝进表,一行眼泪突然从眼中夺眶而出。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先生,你怎么了?”岑文本听出是李恪的声音,忙抹了抹眼泪说道:“是殿下呀。”李恪走到岑文本前面,眼睛看着他,伸手从桌上拿起那纸劝进表问道:“先生,您也打算向太子劝进吗?”岑文本叹道:“唉,大势所趋,不这么做又能如何?”
李恪满脸阴霾地说道:“先生,您不是常说,大丈夫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吗?您是士族领袖,难道甘心和侯君集之流为伍吗?”岑文本一怔,久久地看着李恪,说道:“臣当然不想和那样的人同流合污,可是,你性情孤傲,侯君集手段又是如此之狠辣,臣若不能苟存于朝,往后谁来照应殿下你呀?”说完,岑文本拿起劝进表向外走去。李恪惊呆了,他这才明白岑文本的心意,冲着他的背影一揖跪倒,嚎哭着大喊了一声:“先生!我今日才明白您是真心对我这个不争气的学生的呀!”
岑文本心中悲苦,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
岑文本走向绮云宫时,长孙皇后正和李承乾、侯君集激烈地争执着。侯君集劝皇后道:“娘娘,殿下是皇储又是监国,皇上既然已经大行,由他来承继大统,这上合祖宗法度,下合亿兆民心,您就让太子接受了群臣的劝进吧。”皇后仍在固执地坚持道:“不行,不见圣上的灵柩,监国不能登基。”侯君集着急地说:“臣等也想见到陛下的灵柩再让太子登基,可是颉利已经将陛下埋在了阴山之下,要迎回来,须得打败胡寇之后,这得等到何年何月?如果十年打败不了颉利,难道还要让太子等十年不成?”
长孙皇后一脸悲伤地说:“可我总觉得你们的皇帝没走,他一定会回来的,今早上我连卜了三卦,都是这个结果呀。”侯君集又争辩道:“太子请会昌寺的大法师在菩萨面前卜了三卦,还都说太子应该登基呢。这鬼神的事,有时信得有时信不得。真正的神是什么,是人心呀!现在人心向着太子,在朝的百官都上了劝进表,这人心是世上最娇贵的东西,冷不得呀!”
长孙皇后看了他一眼诘问道:“谁说百官都上了劝进表?岑大人上了吗?”侯君集有些不在乎地道:“不就他一人吗?”长孙皇后用紧定的语气说道:“但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读遍经史,见识深远,当初陛下在便桥与颉利会盟前,还向他问过计呢。好吧,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照着去办吧。”侯君集还想争取:“娘娘——”长孙皇后有些不耐烦地道:“如果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娘娘,就什么也别说了!”
侯君集面色怏怏地正想退下,景明喘着气跑了进来:“娘娘、殿下、潞国公,岑大人来上劝进表了!”宫中诸人均是一愣,侯君集看着长孙皇后,脸色松弛下来,他一拱手道:“既然岑大人也是这个意思,您就不要再坚持了吧。”长孙皇后见自己再也没有理由阻止了,只得用极其沉重的语气道:“让他进来吧。”
岑文本的劝进,最终使事情确定下来,三日后李承乾将在显德殿召见百官,共议是否该宣布皇帝已经大行,同时由新君继位。既然众人多已上了劝进表,那这场所谓的共议,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等于是李承乾登基的最后一道程序。
听到这个消息,李恪的心中再也没有了彻底击溃
海棠的快乐。过去的这些年,虽然李承乾太子的身份和其他皇子的亲王身份有很大差别,但在心理上毕竟还站在一个平面上,可是一旦太子变成了天子,情势就发生了质的变化,那个让李恪打心眼里瞧不起的人就会变成整个国家的主宰。一想到这一点,李恪就愤愤难平,他召来权万纪、程怀亮等人,一顿闷酒喝到了次日天亮。
权万纪不断劝他不要灰心。李恪差不多要掉泪了,他一边灌着黄汤一边怨叹道:“我能不灰心吗,从此以后天下所有的人都要像景仰天一样地景仰他了。你们知道我现在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楚霸王在垓下的那个无比凄凉的夜晚——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个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殿下想做落难的楚霸王,可是没有人愿意做这虞姬呀!”李恪抬起头来,露出吃惊的神色:“云妹!”阿史那云笑着说道:“或许你听了我带来的消息,就不会那么沮丧了。你父皇没有遇难,应该快到长安了!”
李恪直愣愣地看着阿史那云:“你不会在骗我吧?”阿史那云一脸认真地道:“怎么会呢,他们从阴山小道一路秘密西行,都走了快一个月了。我就是他派来送信的,我走的是南边的捷径,本该早半个月把消息传给你的,谁知颉利那个老滑头在
长城沿线布置了好几道岗哨,对南下的胡人也严加盘查,我绕了好几个圈子才来到长安,一算时间,只怕和皇帝陛下也差不了多少了。”李恪顿时满脸惊喜,他站起身来道:“真是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呀!我看他东宫如何收场!云妹,有认识的人看见你进城吗?”
阿史那云摇了摇头。李恪一拍桌子:“那就好,我让安黑虎送你马上悄悄地出城去,什么时候父皇回来了,你再进城,我要让东宫把这出戏好好唱下去,让父皇好好看看这一幕丑剧!”阿史那云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李恪,这个在辽阔的草原上长大的少女,还很难懂得汉人式的尔虞我诈。
三天后的清晨,东宫门外站满了华服盛装的百官,大家都明白,今天的会议意味着什么。每一次改朝换代,新君都会施舍下重重的赏赐以收买人心。所以,那些渴望攀升的人对这一时刻的来临真是迫不及待,就像等待着一个盛大的节日。
侯君集来了,身后跟着几个武官,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身材高大的他如鹤立鸡群,所有的人都用谄媚的眼光看着这位马上要成为国丈和大将军的权贵,笑脸绽得像花朵一样。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众人都拿眼睛瞅着侯君集,没有谁敢迈步进去,侯君集有些奇怪地问道:“各位大人,你们怎么都不走呀?”一个大臣满脸堆笑地说道:“在等您呢,您不迈过这道门槛,谁也不敢进去呀。”侯君集一抬脚,百官跟着他鱼贯而入。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侯君集这才感觉到,做国丈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正在这时,从不远处的左卫军行辕传来一阵鼓声。侯君集有些诧异地停下脚步,朝那里望了望,没有自己的命令,谁敢击鼓升帐?他朝旁边的一个将军使了个眼色,那个将军忙朝后跑去,几步就走出了东宫大门,向左卫军大营跑去。不一会,他又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走到侯君集跟前耳语了几句,侯君集神情大变,带着那几个武官来到宫墙一角,登上一个高台朝外望了一眼,外面已经有一队队士兵在移动,侯君集的脸色变得铁青,急匆匆转身朝东宫书房走去。扔下一大堆官员迷茫地看着他的背影,都不知出了什么事儿。
东宫书房的几上摆着一件龙袍,一顶皇冠。李承乾怔怔地坐着,恒连站在他的身旁,李承乾看着那龙袍道:“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父皇没有走远,只要我不穿上这身龙袍,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恒连说道:“殿下,不是说陛下已经不在了吗!颉利都给他老人家造了坟了。”李承乾说:“最亲的亲人之间,常常会有一种隐隐的感应。这几天我总梦见父皇的眼睛盯着我的手,不让我去碰那皇冠!”
恒连惊异地看着李承乾,正要说什么,门咯吱一声开了,侯君集和海棠一起急匆匆走了进来道:“殿下,出大事儿了,李世的人突然拿着陛下的手谕掌控了左屯卫军!”
李承乾脸色大变:“什么?这么说父皇没有遇难?”侯君集点点头道:“既然见着了手谕,应该是这样。”李承乾的视线移向皇冠,目光一碰到它,顿时像触电了一般,身子连退几步,撞得一个花架倒了下来,花盆的碎片四散,地上一片狼藉。
侯君集一脸歉疚地道:“殿下,都是臣鬼迷心窍害了你,臣这就去向陛下负荆请罪,你们把事情只管推到臣的头上!海棠往后就全靠殿下照应了。”他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了一会,眼睛有些发潮,一扭头向外走去。
海棠喊了一声:“站住!”侯君集停了下来看着女儿问:“海棠,你还有什么事儿?”海棠说道:“就算您去找陛下请罪,太子就逃得脱吗?要登基的终究是他,这天大的罪过,您想一个人担就能担待得起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