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贞观长歌

李世民一脸震撼之色,久久地看着范鑫,良久才开口道:“朕知道你这双眼睛看得很远,却没想到会看这么远!”

颉利退兵了,心里最不痛快的当然要数泾州城里的李艺。他一直期待着李世民与颉利拼个你死我活,但这个局面却没有出现。李艺与部将们分析了形势,大家都认为颉利已经退走,李世民可以腾出手来对付他了,再在泾州困守下去,形势会越来越对他们不利,因此劝李艺趁朝中的局面还没有安定下来,撤回燕辽。

李艺接受了将领们的建议,悄悄地拔营东进了,因为手里捏着一张王牌——皇长子李承乾,他一路上心里倒很踏实。此时的李艺名义上已经受抚,泾州属于他的防地,未上报朝廷就擅离防地,分明没有把天子放在眼里,李世民甚为震怒,一度想调集重兵围堵,但儿子在对方手里,让他实在是投鼠忌器,只好令程知节统兵以驰援柴绍之名一路监视着他。

临行前,程知节去拜望了封德彝。原来,他这一段正暗地里巴结着这位右仆射大人,希望对方能替自己的儿子攀一个公主。程知节出身贫寒,不得不上瓦岗山落草为寇,后世的人给他加了个“混世魔王”程咬金的名头,民间流传的各种话本都将他描绘成一个大大咧咧的莽汉。其实,在正史的记载中,程知节是个很有心计的人,特别是唐朝建立后,他这个出身贫贱的角色居然能在重视门庭的朝廷里混得如鱼得水,官越做越大,跟他有较高的“情商”有关。

到了封府,见得封德彝,程知节一口一个相爷喊得封德彝心里格外舒坦。封德彝是见过世面的老官僚,程知节要起兵了还来向他辞行,心里的想法不言自明。封德彝也不转弯子,直截了当地告诉程知节,杨妃娘娘已经答应把清河公主许给程家长子程怀亮。这着实让程知节心花怒放了一番。杨妃的女儿身上流着两朝皇帝的血脉,这可是给程家挣了个天大的面子!程知节不住地向封德彝作揖道谢,二人的交情又近了一层,话也多了起来,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前方的战事上。

封德彝叮嘱程知节:“皇上派你监视李艺,这可不是一件轻省差使,此人素来反复无常,你可一定要小心呀。”程知节咧嘴一笑:“这个大人放心,我程咬金是什么人,别人怕他李艺,我会怕他吗?他要胆敢对朝廷不利,我这把板斧可不是吃素的。”封德彝一摆手:“可别使你那瓦岗寨混世魔王的性子,主动挑起什么事儿来,那还不害了在李艺营中为质的中山郡王呀。将来令郎一娶清河公主,就成了皇三子的亲姐夫,在这立储的节骨眼上,万一皇长子出了什么岔子,人家会议论你有私心的!”

程知节看着封德彝,琢磨着这话语中的含义,封大人的话说得很正,但那口气却让程知节品出了相反的味道——自己要挑点什么事儿,李承乾说不定就被李艺杀了,这么一来东宫就该归长沙郡王了,他娶回的这个儿媳妇可就不是一般的公主,而是国储的胞姐了。想到这儿他对封德彝一拱手:“大人的意思,知节明白!”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要和李艺好好纠缠一番。

四天后,程知节的部下和李艺的左营发生争执打了起来。消息传到长安,李世民立即召群臣商量对策。封德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连声骂道:“这个李艺!真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实乃士族的败类。”长孙无忌看了封德彝一眼,想从对方的眼神中捕捉到什么,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皇上,程知节只有三万人,只怕挡不住李艺呀。”李世民略一犹豫:“速传朕旨意火速调李靖北上围击李艺!”封德彝急忙阻止:“皇上,万万不可呀,中山郡王还在李艺营中呢,这么做,岂不是要置皇长子于死地吗!”

长孙无忌在一旁道:“封大人,那也不能就这么由着李艺呀。好在他现在离开了泾州,要是让他回到燕辽,这一仗还不知得打多少年呢。”长孙无忌的话打动了李世民,虽然想起长子承乾,他实在于心不忍,但眼下除了打,又没有别的办法,他咬了咬牙下令道:“就这么定了!朕不能因为一人的性命而弃天下千万人的性命!德彝,你的笔快,去起草一道讨李艺的檄文吧!”

封德彝扑通跪倒在地,佯装出一脸悲痛,泣道:“皇上,是臣把中山郡王送入李艺军中的,此文一出,皇长子断难生还,臣将何地自容呀!”李世民悲伤地道:“朕不怪你,这都是朕自己拿的主意,谁让他是皇长子呢!”

回到弘文殿,封德彝花了一个上午的功夫,精心炮制了一篇檄文。他的文章书法素来有名,加上身居右仆射的高位,在朝中举足轻重,因此,等他放下手中的笔,围在身后的众臣便发出一片谄声。他们齐声赞扬封德彝不愧是文章泰斗,洋洋千言的宏文,竟然一气呵成!

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让我也拜读拜读。”众人回头一看,是长孙无忌走了过来。长孙无忌凑上前瞟了一眼,连连点头:“嗯,真是不错,难怪连皇上的登位诏书也得请封大人来写!大人的手笔就是不同凡响呀!用不了两天,只怕朝廷就要立太子了,这诏告少不了也得请大人您出马呀。”封德彝看着长孙无忌,琢磨着他话中的含义,口中说道:“长孙大人,当务之急是救下中山郡王呀,其他都留待以后再说。”

长孙无忌点点头,又赞道:“封大人真是把中山郡王放在了心坎上呀。”接着他一指檄文道:“我刚从承庆殿来,皇上让我跟您说说这檄文的事儿呢。”封德彝双手捧起檄文:“皇上是让大人来催要檄文的吧,我这就给他送去。”长孙无忌摇了摇头道:“可惜呀,这样的锦绣文章,却用不着了!”众人均是一愣,望着长孙无忌,长孙无忌说:“李靖军还没回到潼关,那头已经有人把李艺的脑袋送过来了。唉,可惜呀,这么好的文章!”说着长孙无忌转身摇头晃脑地走了出去,中书内省里顿时响起一片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封德彝心头一阵发紧,忙疾步出弘文殿暗派自己的心腹去打听事情的原委,过了半个时辰,心腹回来了,告诉他说,原来是长孙无忌早就买通了李艺的部将杨岌,突然起事杀了李艺,燕辽军已经平了。封德彝着急地问:“那中山郡王呢?”那个心腹说道:“饿得还剩一口气,叫杨岌抬进宫门了,皇上见到皇长子这副模样,动了慈念,当即就下旨,立他为太子。”

封德彝如遭雷击,他这才明白,自己提着脑袋去李艺军中做说客,为的是算计长孙无忌的外甥,到头来自己却着着实实地被长孙无忌给算计了一回。他的精神遭到了一次沉重的打击,不久就患病倒下,拖了半年,便一命呜呼,封德彝这个响当当的名字很快就从大唐的权力舞台上消失了。

芳草连天,李世民领着长孙无忌等人将范鑫送到郊外。范鑫一拱手:“皇上、长孙大人,你们请回吧,已经出城十里了。”众人停下来,李世民拉着范鑫的手道:“范鑫呀,朕真是舍不得你走呀,没有你的奇计良谋,现在长安只怕早就是一片瓦砾了。可是这么个大功臣,却还要受到谪贬,唉,朕这心里呀——不说这些了,你在云中、马邑已经和胡寇打过多年交道,如果再在绥州待一阵子,该可以想出一个破解颉利铁骑的法子了吧?”

范鑫扑通跪倒:“皇上!臣一定会记住您的嘱托的。”接着他站起身来跃上马,正要扬鞭离去,李世民突然喊了一声:“范鑫,在朕的心里,你可不是什么绥州刺史,你是大唐的兵部侍郎!”

范鑫怔住了,扬起的马鞭停在了半空中,一颗硕大的泪珠从这个汉子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这时,旁边传来一阵人声,一群百姓正扶老携幼地从南边的野径走了过来。李世民问:“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去的?”有人说道:“回皇上,都是到口外讨活计的。”李世民脸一变,心里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长孙无忌看出李世民的痛苦,他厉声对那群百姓斥道:“大胆,不知道朝廷明令人丁私自北迁是要充军的吗?来呀,将他们统统抓起来送到京兆尹官署去!”随行的侍卫们拔刀欲动手,众百姓一齐跪倒一片哭声:“大人饶命呀。”

范鑫在马上说道:“长孙大人,这些百姓好生可怜,您就放过他们吧!”长孙无忌怒言:“今天放了一村,明天岂不会走上一县!”接着,他再次对侍卫们发话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众侍卫上前拿人,百姓们连连央告,李世民再也看不下去了,喝止了侍卫,让百姓只管离去。长孙无忌还想说什么,李世民止住了他,叹了口气道:“百姓何罪之有?要论罪只能怪朕这个天子养活不了他们呀!”

百姓们哭号着离去,风吹起满天的树叶,李世民脸上满是惆怅,他的目光落在旁边一个巨大的土堆上,那是汉武帝的陵寝,陵前立着一根石柱。李世民脸一变,说道:“这是根拴马桩,是新立的,只有胡骑会这么干!他们居然将栓马桩立在武帝陵前!武帝驱甲三十万,宣威朔漠,封狼居胥,将匈奴逐得无处藏身,朕呢,却要向颉利纳贡,眼看着自己的臣民四处流落——朕真是无颜面对他呀!”

这时众人背后传来一个声音:“有谁天生是佛呢,佛都是修来的呀!”李世民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僧人,带着三个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