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长歌五 危城-贞观长歌

两个皇子中李恪先到达长安。他风尘仆仆地来到母亲杨妃的寝宫外殿一间佛堂时,杨妃正跪在一尊佛像前闭目念经。她是隋炀帝的女儿,李世民的第二个妃子,虽然面部带着宗教的虔诚,可眉宇间却透着一股雍容之态,让人能够感到她高贵的血统。

李恪远远地喊了一声:“母妃。”杨妃转过脸来,猛地睁开眼睛,惊喜和眼泪同时出现在她的脸上:“恪儿!”李恪一步走到杨妃面前跪倒,杨妃站起身伸出颤抖的手轻抚他的面颊,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李恪脸上已隐隐露出他的外祖隋炀帝的轮廓,英气逼人。刹那间,杨妃仿佛看见了自己的父亲,正微笑地看着她,她的心不由一颤。父亲虽然已走了近十年,可他的影子从来就没有在这个大隋公主的心里走远,所有的人都指责他是一个暴君,但在她心里,他却是天下最温柔的男人。

杨妃的表情让李恪有些奇怪,他问道:“母妃,您怎么了?”杨妃醒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说道:“哦,这一路你吃苦了。”李恪一指身后跟着的封德彝和一位三十多岁的书生道:“多亏封大人派的人和这位岑先生一路照应,苦倒是没吃什么,不过磨破了靴底。”杨妃将目光转向跟在李恪后面的封德彝和那个书生:“谢谢二位了。”封德彝忙道:“瞧娘娘这话说的,殿下平安回到了长安,该谢的可是老天爷呀。”那书生也说:“封大人所言极是,这都是老天爷的功劳。”

杨妃上下打量了书生一番,见他一表人才,说话稳当,不由点了点头,露出欣赏之意。李恪告诉母亲,这位岑先生名文本,是江南大姓的子弟,李靖平江南时见其有些文才就举荐给了朝廷。也是机缘巧合,前些日子他路过柴绍军中,进营访友,被柴绍撞见,一番晤谈后,柴绍把他当做了一个奇人,引荐给了李恪。李恪听他讲了三次易经,当即要拜他为师,岑文本坚辞,他说天下已入李世民的手中,登基是迟早的事儿,李恪终将成为皇子,做皇子的老师,得天子钦命,李恪却坚持先私下里以师礼待之。

见李恪对岑文本如此推崇,杨妃对封德彝道:“封大人,我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从来不问政事,但今儿个我可要替岑先生说句话,皇上新承大统,国家正值用人之际,您是尚书右仆射,内举不避亲,这样的人才你该向皇上推荐才是呀!”封德彝在前隋时受到杨素的赏识,后被杨素荐给炀帝,一直做到内史令,对杨家一直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杨妃开了口,他自然不好推托,当下对岑文本道:“文本呀,咱们这位娘娘与旁人不同,一心只知礼佛,她为臣子说话,这可是头一遭呀!既然娘娘开了金口,老夫也不怕旁人说我的闲话了。按照你目前的品阶,有两个位置,我可以举荐你,一个是史馆修撰,一个是户部员外郎,你想要哪一个?”

岑文本不假思索地道:“下官愿去史馆修史,在那里学习先贤们治国理政的精髓。”这让封德彝颇感意外,因为换了别人一定会选户部员外郎这个肥差,史馆里古案青灯,一般人是受不了这份清苦的。封德彝捋着胡须,看看岑文本道:“你志向不凡,身上有股子士族子弟的清气。好,老夫就荐你去做史官!”岑文本连声称谢,一旁杨妃看他的目光也愈加带着赏识。接着,封德彝和岑文本退下。

李恪问杨妃道:“母妃,听说朝中很多士族大臣都力主儿臣入主东宫,是吗?”

杨妃有些惊讶地看着儿子,按说,以他的年龄本不该想这些事情,但是,他居然已经想到了。宫廷就是这么一个催人早熟的地方,对权力的欲望和血雨腥风都是上好的肥料,把生在帝王之家的男人们的心机之树灌溉得比常人长得快得多,他们常常像鹰巢中的雏鹰,还没有长出羽毛就已经懂得杀死别的雏鹰,以争取自己的食物了。杨妃对儿子说道:“我这耳朵里只听得进阿弥陀佛,朝中的事可从来不打听。不过,想想应该是这么回事,不然你父皇怎么会同时召你和中山郡王进京呢。”

李恪目光中露着蔑视:“别人倒也罢了,他中山郡王——论起才识来,哼,儿臣一点也不惧他,他可是个看见老鼠都吓得乱蹿的人。”

杨妃伸手抚着李恪的头:“看人要看人所长才是,你这么说人家中山郡王就不对了。有句话为娘要提醒你,宫深似海,什么样的可能都会发生呀!这事儿可别在心里放得太重,一切随遇而安。该是你的准跑不了,不该是你的怎么够也够不着的!”

李承乾比李恪晚了半天进城,路上他遇到躲在城外的建成余党的追杀,带的侍卫差不多都被杀光了,靠着郡王府长史范鑫和铠曹参军事常胜二人拼死相救,才护着他回到长安。这件事情三传两传竟然走了样,朝中竟讹传李承乾已死,一些心里头在为李恪使劲的大臣都纷纷高兴起来,其中就包括封德彝。正好兵部收到泾州传来的一份紧急奏报,已经同意议和的李艺突然变了卦,把使臣扣下,拒绝受抚了。封德彝立即拿着奏报进宫觐见李世民,想探个究竟,到了宫里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衣衫褴褛的李承乾就站在李世民日常起居办公的承庆殿里,李世民正在为李承乾擦拭着头上的土,在马背上凶狠得像一头猛虎的李世民,神情中充满了慈爱。这舐犊情深的一幕让封德彝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他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嗯,毕竟是长子呀。

封德彝明白,这世上多数父母都是偏爱长子的,尤其是在帝王之家,子嗣成群,古来当天子的人,有不少最后连自己究竟有多少个儿子都记不住了,但这头一个儿子,他们一定刻骨铭心,因为这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次,用十几、二十年期待等来的第一次,所以,会不自觉地将一种视做惟一的爱赋予他。而情感就是这么一种古怪的东西,付出了就像把根扎进去了,付出的越多,这根就扎得越深。想到这里,封德彝心里感到惶恐起来,他看看手中拿着的那份文牍,突然心念一动,闪过一个主意,向前一步递上奏报,向李世民报告了泾州方面的紧急情况。

听说李艺又有反复,李世民一惊,这意味着他将同时面对两个强大的敌人,他看着封德彝道:“这个李艺!朕不是已经答应他的条件了吗?”封德彝说道:“颉利南下了,李艺的价码自然就和从前不同了。”李世民脸上露出焦急之色,他挥手示意李承乾退下。李承乾离去,封德彝走到沉思中的李世民跟前道:“要不,就让臣走上一遭去劝说劝说他?”李世民一愣:“你?”封德彝躬着身道:“说起来我和李艺都是士族出身,平素还有些交情。”

李世民看一眼封德彝花白的胡子,摇摇头:“这——太冒险了吧,他已经扣下咱们一个人了。”封德彝露出一脸慨然之色:“国家危亡之秋,臣这条性命又有什么可吝惜的!”封德彝的豪言壮语让李世民感动起来,他紧紧地抓住封德彝:“德彝!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干臣呀!你骑朕的闪电驹去,从御前侍卫里选十个人跟着。”封德彝眼圈一红,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磕了一个头:“那臣走了。”

戏演得很真,李世民却不知道封德彝的“壮举”后面藏着一个大大的阴谋。

李艺大帐里画戟森严,两列凶神恶煞的士兵将明晃晃的大刀扛在肩头,封德彝在杨岌的引导下走进大帐,刀锋上的寒意和那些士兵逼人的目光一齐射了过来。李艺面沉似水地在交椅上坐着,用一把精致的小剪刀修着指甲,头也不抬地对封德彝道:“封大人,你是来做说客的吧,要是那样就别怪我李艺不讲交情了。”

封德彝神色镇定,看了李艺一眼说:“今上差我去李靖军中办差,我只是顺道来找将军叙叙旧的,这兵荒马乱的,聚少离多,一朝离别,不知多少年才能再见上一面呀。”

李艺:“你如今是他秦王的人,咱们还有什么旧情可叙?前一阵子,李世民派大军压境,咄咄逼人,一副要把本帅吞了的样子。颉利骑兵南下了,他却放下身段来,又是封王又是割地,眼下他自身都难保,这些画饼又有何用?哼,我看秦王还有他那些爪牙一个样,都不是好东西!可怜我那太子爷……”说着,李艺竟哭了起来,一把将小剪刀扔在了桌案上。

封德彝不温不火地道:“老弟!我知道你看不上从前的秦王今天的皇上,可是毕竟你我都是山东士族中的显望,眼下国难当头,我等正要发扬士族的精神擎起天下——”李艺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我是个带兵的人,这等空话你就不要对我说啦!”封德彝纵声一笑:“谁说这些只是空话?几年来你李艺靠什么养着八万精兵?不是别的,是因为你的高贵出身呀,如果你不是士族子弟,山东那些豪门大姓谁会出钱支持你?而士族从来都是靠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维系的。如今胡人打上门来了,你却在一旁作壁上观,那就是汉奸国贼,是对士族精神的叛逆,往后谁还跟你一起走,谁还拿钱给你养兵?!这难道不是最实际不过的事情吗!”

李艺脸色一变,看着封德彝,似乎是被他的话打动了,略一思忖,一伸手:“您请坐,给封大人上茶!”一个士兵端上茶来。接着李艺一挥手,挥退帐中诸将,然后站起身来走到封德彝跟前的椅子上坐下,脸色已经十分缓和:“大人的话真是让本帅醍醐灌顶呀,只是,只是李世民说话算数吗?”封德彝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说道:“今上是仁德之君,新登大典,怎会失信于天下?”李艺脸上仍然挂着狐疑之色:“大人呀,你我都是经过不少事儿的人,掌大权柄的人有几个讲信义?”封德彝端起茶碗,轻轻吹去上面的茶沫,饮了一口,轻描淡写地说:“你要是信不过他,难道就不会讨样护身符带在身上吗?”

李艺:“护身符?你是说——”他抬头看了一眼封德彝,封德彝又饮了口茶,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李艺已经会意,封德彝是在暗示他扣个人质,而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李世民的长子李承乾,李艺纵声大笑,说道:“明白了,丞相回复朝廷吧,事儿我答应下来了,不过,要请皇长子到我帐中来做监军!”接下来二人又商洽了受抚的具体事宜,谈妥后,李艺要请封德彝喝酒,封德彝却以公务太繁冗为由推辞了,匆匆出城回去复命。有了这个结果,封德彝的心里比喝了几坛百年陈酿都要醉心,他哪里还顾得上喝酒。

李艺把自己与封德彝密晤的内容向几个心腹一说,大家顿时像炸开了锅一般。杨岌不解地问:“大帅,咱们还真替李世民卖命呀?听说这一回可来了二十万胡骑呀!”李艺一笑:“要是颉利带来的人马少,我还不这么干呢!本帅已经想明白了,要是不向李世民称臣,以他眼下这点本钱,就不敢和颉利一战,说不定带着这十几万人逃到哪里去也未可知,那一来颉利就会杀进长安,阻隔住我们回燕辽的道路,迟早会回头对付我们。反过来呢,咱们答应和李世民联手以后,他没了后顾之忧,必然会和胡人决一死战,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咱们就用不着回燕辽了。”

杨岌问道:“不回燕辽去哪儿?”李艺眼露凶光道:“进长安去!把皇宫里那把椅子抢过来自己坐。”帐中诸将都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