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城线上 2-保卫延安

当天夜里三点半钟光景,周大勇带领战士们向东南方走去。战士们用粗树枝扎了一副担架,要抬他走。周大勇坚决反对。开初,他扶着一根棍子走,走了十来里路连棍子也扔了。

后半夜,天气挺冷,风在枪梢上呼啸。天像一片大冰凌一样,缀着很稠的星星。星星闪着清冷的光。

一长溜黑影,沙沙沙地前进。他们带着战斗的创伤,抬着负伤的战友,有时踏着流沙,有时踩着泥水。他们苦战以后,饿着肚子,摸着黑路,顶着星星,披着寒风,艰难地行进,随时准备厮杀。

周大勇从连队行列边往前走,听见战士们低声地谈着各人在这时光的想法。有的战士说,他饿得肚皮贴住脊梁骨了,特别想吃东西;有的说,他想睡一分钟;有的说,他瞌睡得扯不起眼皮想找人抬杠。

周大勇说:“同志们,别瞎扯,听我说——”话没落点,尖兵班的代理班长李玉明返回来报告:“发现敌人!”

周大勇忙问:“好多?”

李玉明说:“摸不清底,只见七八个影子在村边晃游,像是巡查哨。”

周大勇一听到李玉明说到“敌人”二字,心里轰地冒起了怒火;胸膛里滚沸着报仇的情绪,身子健壮而有弹性,仿佛从没有负伤也没有昏倒过,更没有连续的苦战过。往日,战士们只有在经过“休整”以后,饱蓄精力出发打仗时,才有这种感觉。

周大勇让李江国指挥战士们顺一条垅坎隐蔽下来。他坐下休息了一阵,就带领马长胜,马全有到前边去“摸情况”。

他们,顺一条端南正北的大路朝南摸去。边走边爬,生怕弄出响声。突然,啪嚓一声,马全有摔了一跤。

周大勇脑子还没转过圈,就把腰里的驳壳枪抽出来了。马长胜踢了马全有一脚,骂:“热闹处卖母猪,尽干些败兴事!”

马全有蹲在地下,低声骂:“哼,好臭!这些婊子养的国民党队伍,就在阳关大道上拉屎!”

周大勇脑筋一转,心里闪亮。他让马长胜、马全有再往前摸,看是不是还有屎。

马全有说:“嗨呀呀,这才是!要再摸两手稀屎,才算倒了八辈子楣!”

马长胜在马全有脊背上捣了一拳,瓮音瓮气地说:“摸!连长心里有谱儿。”

他们向前摸去,通向村子的路上都是牛、毛驴和骆驼拉的粪。

周大勇躺在路边的垅坎下,一声不吭。他折了一根小草用牙齿嚼着,仔细盘算。

马全有抓了把土在手里搓着,连长这股磨蹭劲,让他急躁。马长胜知道连长在思量事情,就不吱声地又向前摸去,想再找点别的“征候”,他这人表面上看是个粗人,可是素来心细。他摸到一块石头一根柴棒,脑子也要拧住它转几个圈。周大勇筹思:这季节,牲口都吃的青草拉的稀粪。这稀粪定是今天下午拉的。天气挺热,要是牲口在中午拉的粪,早就干咯。下午打这里过去了很多牛、毛驴、骆驼。这是老乡运货的牲口?兵荒马乱的,老乡们会吃好多牲口赶路?也许,敌人强迫老乡们运粮;也许,前头这村子就是敌人的粮站?“是粮站就收拾它!”他心里这样说。打击敌人的想法,强有力地吸引他,使他兴奋、激动。可是他心里有一种很小的声音在说:“就算这里是敌人的粮站,就算这里敌人不多,你还是绕过这个村子快走吧,战士们太疲劳啦!”心里另外一种声音又说:“这种想法是可耻的,难道我们能放过打击敌人的机会?难道我们是抱住脑袋逃命的人?这不是给王老虎、赵万胜报仇的时候吗?打吧,打吧!多消灭一个敌人,世界上就少一个祸害!”

马长胜返转来报告:“连长,前头路上撒下一堆一堆的小米,还有一头死毛驴。我猜想,这个村子必定是敌人的粮站。”

马全有说:“那才不一定!兴许敌人粮站还在这个村子前头的什么地方呢!”

周大勇绕到村南的路上去摸,路上没有遗撒下粮食,只有很少的骡马粪。

他到村子周围看看,这村里的敌人,不像是今天行军后宿营的;也没有电话线从村子里伸出向四下里连接。看来,这个村子是粮站;村子里驻守的敌人是保护粮站的。保护粮食,目前在敌人在我们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

周大勇他们爬回村北部队隐蔽的地方。他召集了班排干部,把侦察到的情况分析了一番,大伙儿觉得这仗可以打。李江国不停地鼓动:“连长,干吧!打夜战,拼刺刀,敌人最头痛!”

马长胜说:“着啊!夜战,敌人摸不清虚实,啃他吧!”

周大勇浑身是劲,他早就想去跟敌人拼啦。可是敌人巡查哨为什么只注意东边?周围是不是还驻着敌人?村子里有多少敌人?情形怎么样?这数不清的问题,暂时压住了他那青年的英气。

马全有说:“连长!下决心!下决心!打仗不冒险还行?猛戳进去,准打他个晕头转向没招架。”

周大勇说:“只要判断不错,咱们就端掉这村子里的敌人!”

要打仗的消息,立刻顺着部队行列传下去了。这不是谁说啦,而是战士们感觉到了。战士们,有的绑鞋带,有的收拾挂包、皮带。看来,一股战斗的火劲,按也按压不住了!战士们按压不住的战斗热情,全部流到周大勇心里了。战斗前的紧张,打击敌人的兴奋,成功的希望,英雄的业绩,这一切想法和情绪都在鼓动他。但是指挥员的责任感跟那想立刻去杀敌人的情绪在冲突;慎重和冒险在冲突。这种冲突,忽而倒向这边,忽而倒向那边,一直让周大勇烦乱,发躁。

周大勇嘴贴在宁金山的耳朵上,说:“你带个战士去,摸个敌人来,我要查问情况。俘虏要捉来,可是不准打枪,也不准弄出声音来。行吗?”

宁金山说:“还能说行不行?你需要个俘虏,就该摸个俘虏来。”

周大勇拍拍宁金山的背,说:“看你的咯!”

宁金山带着他的弟弟宁二子,朝村子跟前爬去。

宁金山说:“二子,你身上什么东西叮当叮当响哩。”

“挂包里装了个磁碗,跟手榴弹磕打着响。”

宁金山说:“咳!你收拾精干点!我看你干什么都心眼死得厉害。打起仗,我老是替你操心。处处要留神。你从开阔地往前跑的时光,就要先看看前面有啥地形地物可以利用。你呀,打仗还缺一个心眼!”他摸摸二子的背,又问:“冷么?”

“冷!哥,冷是小事,俺眼皮拉不起来,瞌睡得要命!”

“二子,可不能打盹。你不是要求入党吗?我把你带出来,就有点私心:想叫你立一功。”

“哥,你入党的事呢?现在班长们里头,就数你是非党群众啊!”

宁金山说:“别提啦!我要知道那回开小差会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难过,就吃屎喝尿也不干那亏人败兴的事情!人要是能用血洗去自己的过错,我愿意去死!”

“哥,听党员们说话的口气,大伙儿都同意你入党。”

“就算党员们同意我入党,目下,我也不打算入党!”

宁二子倒抽了一口冷气,问:“为什么?为什么嘛?哥,说呀!”

“不为什么!”宁金山趴在地下,把脸压在胳膊上。“我自己不答应我自己入党。看看,咱们连队上的共产党员都是些什么人啊!他们浑身是胆,在危险面前连眼也不眨。他们都有很高的想法:不光是让穷苦人有饭吃有二亩地种,还要把穷苦人引到社会主义社会去。我比起他们又算什么呢?我满身是毛病!二子,我有信心按党的路线一直朝前走。可是我的思想不够作个党员,我就不入党,哪怕我心里很难过!”他擤鼻子。

宁二子听见他哥哭了。不伤心不落泪,哥心里该是多难受啊!

二子后悔他又摸了他哥的伤疤。他掉转话头,说:“哥,俺们多咱能赶上主力部队——”宁金山把二子戳了一下,他俩爬到了一个垅坎下边,蹲下,缓了一口气。

宁金山说:“二子,你不要操心。咱们部队打仗门道多,你看,连咱们都找不见主力部队,那敌人就更摸不清边儿。我敢保险,不出十来八天,准要打大胜仗。这经验我可多啦!”

宁二子说:“哥,俺们部队像刮风一样,忽儿这里忽儿那里,俺们为啥不摆开和敌人干呢?国民党的队伍都是草包,俺们和他摆开打,三天两后晌就把他收拾光啦!”

“二子!摆开打?人家几十万,咱们才有多少人?你估摸,这仗给你指挥可该怎么打?我给你说过多少遍,咱们打的是运动战,有利就打,没利就转个地方;看准了机会就收拾敌人一股子;慢慢地咱们就壮大了,敌人就垮了。不过,这仗要打好,可有一条:就是要多走路多吃苦。”

“哥,归根结底咱们是为自个儿打仗,苦死苦活也能撑住!

你放心。”

他兄弟俩爬到村子的围墙边了。

宁金山说:“二子,你蹲下,我踏在你肩膀上,爬过墙去。”

“哥,你搭个人梯子,让我过去。”

宁金山拉了二子一把,贴住耳朵命令:“我是班长,听我的命令!”

“命令”二字真灵验,它把二子涌起的感情一下子便压下去了。

眨眼工夫,宁金山和宁二子回来了。

宁金山把背着的沉重东西,咚地往周大勇脚边一掼,说:

“二子,把这家伙嘴里塞的东西掏出来!”

“唉呀!唉呀!不要打死我……”地下有个东西在哼唧。

周大勇问:“嗨!怎么逮了个半死不活的家伙?”

宁金山说:“不先给他几下,咋能掐住他?问吧,连长,他的嘴‘还作用’。”他赶紧又补充了一句:“连长,这俘虏是二子亲手摸来的!”

宁二子连忙说:“连长,俘虏是俺哥抓的。”

周大勇紧紧地跟宁金山和宁二子握了手,就盘问俘虏。原来,敌人增援榆林的整编三十六师进了榆林城没久停,又顺咸榆公路南下,说是去追赶我军。这个村子里扎敌人一个大粮站,还驻一个营,——两个连押运粮食去了,现在村子里只有营部和一个连。一个敌人副团长在指挥。村子周围有不高的土围子,南北都有出口。村西五里路有个村子,驻扎敌人一个团,是今天下晚宿营的。俘虏还说,我军从榆林城郊撤退以后,多一半溃散了,少一半跑到黄河边上,准备逃过黄河,所以,这个村子里驻的敌人浪吃浪喝,很大意。

周大勇估划:一打响,村西敌人会增援。不,夜里敌人一时闹不清情况,不敢乱动。他又思量夜战的特点……敌人最怕迂回、包围……他计算了自己手里的力量:一共只有三十八个人。

于是他让马全有带一个班消灭敌人的巡查哨并担任战斗警戒;又组织了向村子里突击的力量。他想:只要能插进村,胜利是拿定了的。但是他还二心不定:打响容易可是收场难啊!他决定亲自到村边再“摸情况”。他给李江国吩咐了几句话,就带了五个战士向前爬去。

周大勇他们摸到村北,听了听动静,躺在地上休息了一阵,又摸到村东北一条凹道边。这条凹道有六七尺深,中间有条大路一直伸进村子。

周大勇累得手脚都麻木了,头上的伤口痛得像刀子割。他趴在凹道边,把头压在手背上寻思:部队顺凹道接近村子是隐蔽些,可是对这样的交通要道敌人定会特别注意。他正筹思,仿佛听到远处有什么声音。他把耳朵贴在地下听。地很湿,传音不快,听不出什么名堂。他闭住气,伸长耳朵听:当真有声音,而且越来越近。过了十来分钟,一长溜牲口走近了。周大勇和战士们连忙躲进高粱地。他心里正犯疑,又听到有人说话:

“我们晚上行动,要多提防点!”

“再提防也不能把头用铁包住!”

“敌人!”周大勇浑身紧张了。他习惯地摸住冰凉的驳壳枪把子,紧紧地盯着凹道。凹道里过着一连串牲口,前边是一队骆驼,骆驼上骑着些背着枪的敌人,一摇一晃像是瞌睡了。骆驼后边是一长列毛驴。

周大勇脑子闪过一个主意:毛驴可能是老乡们吆着;跳到牲口行列中去,跟上他们摸进村子行吗?他脑子飞转,前思后想,左右为难:牲口行列当间有没有敌人?跳下凹道和敌人干起来怎么办?自己去执行这任务吗?头昏脑晕,双腿酥软,再说,还要指挥部队呀!那么,让战士们去叫李江国或是马全有来吗?不行,等到他们来,饭冷了菜也凉了!派两个战士跳下去么?不行,手边这几个战士经验差;事情太重大,成败就看这一着,打草惊蛇就糟透咯!

周大勇看得分明:毛驴还在过;不能犹疑,立刻动手。他要身边的一个战士火速返回去告诉李江国怎样插进村子,又给身边四个战士叮咛了一番。

周大勇朝前爬了爬,伸长脖子,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凹道里。毛驴一个一个打他眼前闪过。他把头上的伤口摸了摸,咬紧牙,唿地跳下去,四个战士也跟着跳下去。

周大勇一把抓住一个赶毛驴的人,低声威胁:“不准喊!”

那人慌了:“不,不,我不张声!”

“枪?”

“我是老百姓,队伍上拉我来吃牲口!”

“胡说!”

“老总!红口白牙还能胡说?老天在上,我要有半句假话,就不得好死!”

周大勇把他浑身上下搜了一番。这人头上绑块手巾,穿着光板老羊皮袄,腰带上还别着旱烟锅。无疑,是个老乡,周大勇松了口气。

赶毛驴的老乡发热发冷似地抖着。他想不透,咋着,猛不防就从天上掉下来个人?这是啥人?他跟上这帮送粮的牲口去干什么?教人发懵!

周大勇问:“老乡,你是哪里人?”

老乡牙关于圪嘣嘣响,说:“榆,榆,榆林城……城边的。”

“黑天半夜你吃上牲口乱跑什么?”

“我给人家揽工熬活。昨黑间,联保主任派的人生拉活扯逮住我,要我支差,给,给队伍上送粮。”

周大勇摸摸毛驴驮的口袋,果真是粮食。他思量着老乡的话跟那说话的口气。

这工夫,后边一个战士上来报告:后边赶毛驴的都是老乡,每一个老乡吃四五头毛驴;最后还有一队骆驼和一些押运粮食的敌人。周大勇给那战士安顿了几句话,又问赶毛驴的老乡:“押送粮食的队伍多吗?”

“不多,老总。前边一个班,后边一个班。”

“你看我是什么人?”

“老总!这,这咱可说不清啊!”

“我是解放军!”

老乡思量了一阵,说:“呀!想不到你就是解放军。”

周大勇说:“老乡!咱们队伍开来一个师,打这个村里的敌人。你放灵动点,带我进村,成吗?”

老乡说:“啊……啊……成!我,我可没经过仗火……你当真是解放军?啊……这么的,你把我的皮袄穿上,遮掩遮掩!”

周大勇问:“后边赶毛驴的老乡可靠吗?”

老乡说:“可靠啊,都是穷人。有钱人面子大,还能挨打受气来支差?”

周大勇说:“你去给后边的老乡叮咛:让他们把战士们遮护住!”

老乡说:“这能成,这能成。”

“不光能成,还要保管百无一失,出了漏子,你们也要受拖累!”

“尽力量办!”老乡向后跑去。

周大勇跟上送粮的毛驴走近村边,听见村东打响了。嗨!大概是马全有跟敌人巡查哨接火了。

村子里边,是一片乱哄哄的喊声。

前头,骑在十多峰骆驼上的敌人,和村北口的敌人哨兵纠缠了一阵进村了。周大勇前头的五六头毛驴也进村了。他眼睛一扫,影影绰绰地看见十多个敌人,有的站在掩体里,有的站在村口,有的来回奔跑,看来很慌张。

周大勇进了村子,眼前就是一片混乱:满巷里都是紧急集合的士兵,叫喊声,哨子声,咒骂声,骡马嘶叫声,乱哄哄像天塌地裂一般。周大勇放尖眼睛四处看,浑身紧张,心脏猛跳,一种又惊又喜的情绪涌到喉咙口。他觉得眼睛格外明亮,身子格外强壮轻巧;想奔跑,想呐喊,想射击,想用大刀砍这些吃人的畜生。他让两个战士隐蔽在刚进来的那个村口,瞅机会控制住这条路。他手边只留下宁二子跟李玉明两人。

有人站在一家老乡门口的台阶上,打着电棒,手电光划破黑暗,四方探照。他破口大骂:“沉着!东边打枪,那是敌人少数溃兵!你们营长?请你们营长!慌什么?混蛋,混蛋!”

一个夹皮包的人,跑到那人跟前,报告:“副团长,营长马上就到!”

周大勇心里一动,寻思:“这小子是个副团长!”他向身后一看:宁二子跟李玉明眼看就要往前扑去。

周大勇一纵身,从敌人副团长侧面扑上去,手枪顶着那家伙的脑袋,叭的一枪,那家伙像一口袋粮食一样,沉甸甸地倒下去。周大勇脑子一闪:“好肥实的家伙!”宁二子还怕那家伙没死,上去用枪托把那脑袋砸了十几下,声音就像人拿石头砸熟透了的西瓜。

满巷都翻腾了:枪声、喊声、臭骂声、吱吱哇哇的叫声。

突然,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人,从大巷南端窜过来。混乱裹住了骑马的人。他猛地勒住马,马提起前腿直站起来,马蹄踏住人,发出尖叫声;有人用枪托打那匹发了疯的马。那马向前跑了几步,打了一个前蹶。骑马的人手枪朝天空叭——

叭——放了两枪,用吃奶的劲儿呐喊:“听我指挥!第二连,二连连长……”周大勇身边的战士李玉明,说了一句什么话,就从敌人群中挤过去,端起刺刀用全力向那骑马人的肋条下,斜斜地刺过去。那人猪叫一般,滚下马来。那匹高头大马一惊,就从敌人士兵头上窜过去,嘶叫着,……

周大勇让两个战士解决了敌人哨兵,把守住北村口。他跟李玉明、宁二子向大巷里的敌人扫射、投弹。

敌人摸不清虚实,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窜,拥来挤去,越来越乱。

这会儿,村子东边也打得很激烈。

周大勇急得通身流汗,心里油煎,他怕敌人爬上巷两旁的房子抵抗。但是失掉建制的敌人,官抓不住兵,兵找不着官,乱成一窝蜂。

李江国呼哧呼哧带着战士们从村北凹道冲进了村。一进村,他就把三挺轻机枪摆起来,顺大巷扫射敌人。

周大勇喊:“江国,先指挥战士上巷两旁的房子!”

“早上去了!”

话没落点,巷两旁房屋上的手榴弹,披头盖脑地浇下来。

火光中,只见敌人纷纷倒下。满村都是战士们的呼喊声:

“缴枪不杀!”

“人民解放军宽待俘虏!”

一共二十分钟,战斗结束了。

满巷都是火光,敌人的死尸,死骡马,被子,迫击炮,小炮,重机枪……

李江国把俘虏集合起来,一清点,一百有余。他连忙又把敌人军官清出来,让战士们押上。

周大勇握住马长胜的手,说:“是你在房子上指挥战士们?

打得很漂亮!”

马长胜用帽子擦擦脖子上的汗,蹲在一块石头上,脸朝墙壁,独自说:“这也不解恨!”

周大勇进了敌人营长驻过的房子,想要找个俘虏来查明村周围的情况。突然,西边枪声很激烈,而且越来越近,好像立刻就要接近这村子。周大勇两个拳头支在桌子上,面色紧张。他思谋了一阵,说:“江国,去,把俘虏里头那些贼眉溜眼的兵油子挑出一二十个放掉,而且用巧妙的方法说透:我们队伍多得很,现在要朝北走!”

李江国说:“这些作法,敌人眨眼就识透了。”

周大勇说:“识透就识透吧。反正敌人得到这些乌七八糟的情况,就要分析研究。他们三分析五研究,我们就走出二三十里了。再说,夜里敌人不敢胡冲乱撞。”

战士们打扫完战场;李江国把村西放战斗警戒的部队撤回来。周大勇让战士们拿足弹药,让俘虏们背上卸去枪栓的武器,消消停停地向东南方前进了。

周大勇带上部队走了六七里路,侦察员赶上来报告,西面村子里的敌人听见东面打响,派出一个营向东伸。可是闹不清是什么原因,敌人突然退回西村,并且在西村周围急急忙忙做工事。

周大勇说:“他做他的工事,咱们走咱们的路,互不干涉!”

他得意地笑了。八

周大勇带上战士们跑了十多里,进入一座大川道。拂晓,他们爬过一座大山就“小休息”了。周大勇刚坐下,就哇哇地吐了两口血。

李江国三番五次地问:“连长,怎么啦!”

周大勇说:“小意思,喝了几口冷风,肚子咕咕叫,吐了两口酸水。”

李江国鼻眼扇动,抽了两口气,说:“一股腥味!”

周大勇说:“塞了满肚子雨水、生面,吐出来的东西还有好味道?不碍事。你去照护战士们!”

李江国说:“连长,你吐到哪里了?来,我瞧瞧,可不敢是吐血!”他手扶在地下,用眼光搜索。

周大勇用脚把吐在地下的血蹭蹭地擦去,说:“你就爱多事!”

李江国心里更犯疑,说:“连长,你这人脾气真犟。你——”周大勇说:“江国,你拿稳实点!我哪里会那么经不起打熬,像这样连续行军连续打仗的生活,我们过了多少年,早习惯了。”

李江国说:“连长,你要觉着身体不美气,就坐在担架上。

你觉着战士们抬上你过意不去,就让我跟班排干部们抬上你走。再不,我背上你。连长,我跟你死里生死里长,不是一天两天,你也该对我说两句实心话呀!连长,只要你好好的,我什么都肯舍出来!”

周大勇左胳膊抱住李江国的肩膀,说:“江国!我累不累呢?累,累得要死啊!我头上的伤不重,可是刚才打仗的时候,用过了劲,伤口裂开了,头轰轰的像要炸。我想躺下来睡一大觉,哪怕我睡醒来,敌人把一百倍的兵力加在我身上都行。可是,你看,战士们淋雨,打仗,流血,吃不上,睡不成,脚板磨得见了骨头。他们连续战斗以后,还是轻伤的人抬上重伤的人继续走。江国,他们不声不吭,可是我知道战士们是在咬住牙忍受艰难哩!想到他们,我就觉得最苦的不是自己。嘘!你有时候真不懂事!江国,我想算,你应从俘虏们中间找出几个成分好的人,叫他们给战士们讲讲敌人内部情形,特别是敌人士兵受苦的情形。这对我们战士是很好的教育。”

李江国抓住连长的胳膊,急切地说:“对,这工作应当办。可是,你要多爱护身体,你要——”周大勇截住他的话说:“走,天亮了!”

李江国把头挨着周大勇的肩膀,说:“连长,让我再说一句话,你要——”周大勇冲起一站,推开李江国,说:“走咯,同志们!”

战士们从地下爬起来,有的伸懒腰,有的揉眼,有的站起来还继续做梦。

李江国一动也不动地背靠垅坎站着。他凝望着黎明前天空稀疏的星星,忧愁而无可奈何的心情,第一次这样烦扰他!

周大勇喊:“走咯!往后传:一个紧跟一个,不准拉开距离!”

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紧张地转述连长的命令。霎时,命令声就传到连队最后边。接着就是,急促的脚步声,呼呼的喘气声,兵器撞击声,和突然有人被石头绊了脚的声音。

周大勇跨大步走在部队前面。有时候,他闪出部队行列,看着战士们从他身旁走过。他集中注意力,听着那有节奏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走了十来里路,猛乍,战士们低声传:“注意,敌人!”

周大勇听见西边山上有骡马的叫声,一看,山头上还影影绰绰的有许多人影一直向南走。他知道这是三十六师“解围”榆林以后,接着南下,企图去打击我军。山头上的敌人并没有发现这沟里有一支人民军队。

周大勇立刻把部队按住,爬在一块高地上,把周围的地形观察了一番:这里四面是山,中间有块小平地,到处稀稀拉拉长着些枣树、柳树。一条小河,从北面山根流过。周大勇让战士们把七八个重伤员放到一个山洞里。又让马全有带领七个战士把俘虏们押到小河边的石崖下,不准俘虏们乱动。周大勇、李江国带了三十名战士,从沟渠里隐蔽的地方爬上了东面的高山。为的是,敌人有什么动静,他们可以掩护伤员、俘虏们撤退。

战士们整整在山沟蹲了一天,不能生火做饭,河槽里流着水,不能去喝。因为敌人的大队人马从清早到下午,一直在西边山梁上往南走。

太阳压山的时光,周大勇从东山坡上转弯抹角地溜下来,到了伤员们睡的山洞里。他谋划,等到天黑再带上他们出发。周大勇钻进山洞,只见卫生员三牛,把生小米给这个伤员口里填一把,又给那个口里填一把。这些小米是昨晚缴获的,现在它成了战士们最好的口粮了。

伤员们因流血多,脸上都又黄又瘦,眼窝深眼睛大。三牛给伤员们换药。有的作员腿肿得有小桶粗,发青紫色。有的伤员肚子上的伤化脓了,三牛用手一挤,那血脓就嘟嘟往外流。换药的当中,伤员们咬紧牙,头上直流冷汗,但是没有人呻唤。有些人实在痛得支撑不住,就把衣服塞在口里咬住;他们不让自己呻唤出声音,影响别人的情绪。

周大勇心如刀绞,痛恨自己没有办法把一切苦难都承担起来,痛恨自己不能把战士们的饥饿、疲劳、脚痛、创伤,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他心谎缭乱地爬到一个伤员跟前擦擦那脸上的汗,又爬到另一个跟前看看那可爱的眼。

伤员们望着周大勇。

“连长,你在我们跟前,人就乐和些!”

“连长,要是没有我们这些伤员,那同志们早就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周大勇说:“同志们,再过个把钟头天黑了,我们就可以走,不定赶天明就能回到咱们边区,赶上主力部队。同志们,回去大伙看见我们该多高兴哟!”周大勇靠墙坐着,眨眼工夫,就昏昏悠悠地进入到另外一种生活里:他年青、威武,骑着一匹枣红马,在烟雾腾腾炮火闪光的平原上飞驰、指挥、大喊;战士们朝敌人扑去:像风一样快,像水一样急。……

“连长!”这声音打破了周大勇的好梦。

周大勇睁眼一看,原来黑夜和马全有一块钻进了山洞。

周大勇忙问:“你来干什么?”

马全有说:“来瞧瞧你跟伤员同志们。”

周大勇从地上爬起来,说:“你带七个战士押八十多个俘虏!你到底是跑来干什么嘛?”

“不干什么,就是想见见大伙儿!”

周大勇知道事情不妙。他出去一看,糟糕!周围山头上,都有敌人宿营后烧起的一堆堆的大火。李江国他们到哪里去了呢?

李江国、马长胜带领战士们单独活动去了。断黑,有一股敌人,突然从北边上来,进到东山梁宿营了。当李江国他们发现敌人的时候,本想把部队拉到周大勇跟伤员们藏的这条沟,可是赶不赢。这么,李江国只好带上部队,顺着个树林子朝东边山沟下去了。

周大勇走出山洞,气汹汹地说:“他妈的,碰到什么鬼!马全有,去!让战士们留心监视俘虏!”

马全有说:“爬到这山沟里多窝囊!依我说,把伤员背上,把俘虏带上,往出戳吧!”

周大勇说:“说得轻巧!你手里总共只有七个战士!”

马全有说:“不走?山头上的敌人要往下一窝,会把我们包饺子的!”

周大勇用拳头捣着山洞的土壁,说:“敌人会把我们包了饺子?敌人把你唬住咯?”他歹毒的声音中,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威逼。实在说,他是因李江国他们不知下落而发火,可是他把满肚子的火气朝马全有头上泼!

马全有蹲在地上,背靠山洞的土壁,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他脸上的肉,一股一股地突起来。他的心像放在烧红的铁上,说:“连长,你我跟敌人拼死拼活,也有些年月了。你记一记,我多会在危险面前眨过眼?我要能把自己的心拿出来,……”他用双手托住头,嘟嘟囔囔地说:“真不顶让敌人把我撂倒,撂倒了还省心!”

周大勇喊:“你想邪咯!”

“叭叭!”山头上,放了两枪;还有马在嘶叫。马那颤抖的嘶叫声,夜里听来,让人寒心。周大勇又沉重又紧张地说:

“我们就是剩下一个人也要在敌人千军万马中杀个七进七出,不要说我们手里现在还有这些欢蹦欢跳的战士!”他那钢一样的声音,在这小山洞里冲撞。

马全有说:“一两个人目标小,你带个战士爬出去吧!伤员俘虏统交给我,就是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为什么?”

马全有说:“你要在这里出了差错,那我们怎么去向党交代?我们怎么有脸见人?”

周大勇冷笑了一声,说:“你口口声声说保护我,我的命特别值钱?”

马全有说:“你头上的伤……血也流了不少!反正……”周大勇说:“反正你不要蹲在这里跟我争辩。你去,看押俘虏去!”

马全有怯生生地说:“我总觉乎着——”周大勇冒火了,说:“觉乎着什么?你蹲在这儿,我去看押俘虏!”他一骨碌爬起来,因为起来得太猛,所以头晕眼花,身子不由自主地轻轻地往上飘。他手撑住墙,定了定神。这工夫,马全有早走出了山洞。

马全有消失在黑暗中以后,周大勇反倒后悔:“训”马全有“训”得太没道理。他又希望跟马全有紧紧地依偎在一块。带惯兵的人,手里兵少心里就空旷旷的,胆量也不够使,连睡觉也睡不稳。九

按节令说,现在刚立秋,可是长城边的夜里,风砂滚滚,天气冷得怕人。

周大勇跟受伤的战士们,让寒冷、饥饿、疲劳和伤口的裂痛煎熬着!

半夜时光,周大勇让通讯员小成跟卫生员三牛,用被子把山洞口捂住,把昨天晚上缴获到的蜡烛点起来。他到小河里用水壶提了些水,给伤员们灌了几口,就又走出山洞。周围的山头上有敌人烧起的营火。东山那边有枪声、手榴弹响声。东边的天空还有敌人打起的照明弹跟信号弹。“大概李江国他们不让敌人安生,跟敌人干起来了。”周大勇心情沉重。是咯,伤员们跟这八十多个俘虏,今黑间,是出不了这条山沟啦!

他在河槽里,碰见马全有。马全有提着冲锋枪来回巡游。

他的衣服让露水浸湿了。他那刚烈的形样,让周大勇的勇气、信心增长了。周大勇叮咛说,千万不能让俘虏逃跑一个,要不,就会走露消息。

马全有说:“不会,除非他插上翅膀。”

周大勇回到山洞里,三牛、小成都不见了。

小鬼三牛跟小成,想拣点柴火在山洞里给伤员们煮点稀饭,可巧碰见马全有。马全有把两个小鬼训了一顿,说,烧火做饭那是成心暴露目标。

马全有跟战士们合计了一下,把各人身上所有的干粮都收集起来,交给两个小鬼,让他们转给伤员们。这些宝贝,还是昨黑间袭击敌人的时候拣来的。大伙儿给小鬼们叮咛,这点干粮只够伤员们塞牙缝,可是强似没有啊!

过了半个钟头,三牛、小成回来了。小成进了土洞,不声不吭蹲到地上。周大勇当是小鬼们跑累了,也就没理睬他们。

三牛从口袋掏出来几块鸡蛋大小的干粮,分给了伤员。

周大勇问:“哪里来的干粮?”

三牛说:“这是昨天夜间,……”他在想法子编瞎话。小成连忙搭上说:“那是马全有他们刚才拣来的。约摸是敌人在山头上行军,把干粮袋摔下山坡……”周大勇知道,两个小鬼在胡扯,这干粮定是战士们凑合来的,也没细追根由。他问:“你们没有吃点?”

小成说:“吃了,吃得可多!”

三牛也瞎吹:“啊呀,嚼上指头大那么一点,就香得能咽了舌头!”

三牛一边说,一边嘴唇还吧咂吧砸拍。可是当他把最后两块干粮悄悄地放在连长头边,猛一抬头,眼黑头晕,山转地动,扑通一声,栽倒在周大勇身边。三牛又饥又冷又累,昏过去了!

周大勇把小鬼抱起来,忙叫:“三牛!三牛!”三牛睁开眼。他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珠,疲乏地转动了几下。周大勇把那两块干粮放到他口边。三牛说:“连长,我不饿。你吃!全连人就靠你啊!”

周大勇紧紧地搂着三牛,看他那小孩子的可爱脸膛。三牛那疲劳、饥饿而削瘦的脸膛上,显出十分严肃的神情。这严肃的脸色跟他十五岁的年纪很不相称。周大勇觉得心酸!

周大勇走出山洞。半个月牙,吐出寒光。山头上的敌人时不时地放两枪。他想算:“拂晓,敌人一出发,我们就翻过东山找见李江国他们,便很快地去赶主力部队。我们的主力部队一定在这方圆活动。”这工夫,他特别想李江国跟马长胜带的战士们:“兴许,他们这会正在棘针林里爬着摸敌人的哨兵!李江国会怎样替我们操心啊!马长胜那牛性子,大概更憋住气在发凶!”

周大勇回到山洞里,心里焦急烦躁地乱翻腾,说什么也合不拢眼。

他身边的几个伤员,怕连长替他们操心,都圪吱吱地咬牙,忍受伤痛,只有他们在昏迷中或睡梦中,才不自觉地呻吟起来。

一个叫黄尚清的重伤员,生命快要终结了。他不停地喊:

“冷呀!冷呀!”周大勇很想烧起一堆火,让他烤一烤取暖。但是不敢烧火,火光会招来危险。周大勇把自己的破衣服解开,把黄尚清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暖着黄尚清的胸膛。他紧紧地搂着黄尚清。他的体温传到了他身上,两颗心脏挨着跳动。周大勇觉着,黄尚清是自己的战士,是自己的同志,是自己心连心的亲人。啊,如果人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分给临死的战友,那该多好啊!

黄尚清有气无力地呻唤着。周大勇感觉到黄尚清的心越跳越没劲了。一股寒冷的感觉,通过周大勇的脊梁骨,钻进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他的心被缚到一个想法上:“他完咯!”他把手塞在黄尚清衣服下面按着心脏,咽气了,那心脏也不跳了。生命缓缓地离开黄尚清。周大勇摇着黄尚清,又叫了几声……脊背靠着土崖,还是紧紧地抱着黄尚清。他有好一阵没有动,也没有感觉,脑子是白茫茫的一片!

猛然,黄尚清的形样显在周大勇眼前,他欢跳欢蹦地要求突击任务……是啊,就在今天擦黑,黄尚清伤口痛得厉害,周大勇用盐水给他洗了洗。可是再有什么办法?黄尚清的两条腿浮肿发紫。他知道自己要离开人世了,就说:“连长,我真的要完了?”他要周大勇把他枕着的一件衬衣拉出来。那件白粗布衬衣,让汗水渍成油黑的了,两只袖子破成絮絮,前襟上有一片血。他说:“连长,我要牺牲了,这一件衬衣就留给党,算作个纪念!……”突然他把脸捂在衬衣上,哭了:

“我,我不能,我……”他的思想跟死亡在撞击:自己没有立过什么大功,更不是什么人民功臣,简直什么事都没来得及干!……怎么能,……

周大勇轻轻地把黄尚清的尸体放下。他挨着黄尚清,并排躺在地上。

长漫漫的夜。风摇着沟槽里的树梢,吹进山洞。山头上有敌人烧起的营火,远处有一阵阵的机枪声。

时间,在痛苦的思虑中,缓慢而沉重地行进着!

小成睡定了。三牛不吱声地蹲在黄尚清身边。他跟黄尚清处得最好。黄尚清活着的时候常说:“三牛,加油啊!你够入党的年龄,我就介绍你入党。”如今,他永远不能实现自己的应允下来的话了!三牛的眼泪扑簌簌地淌下来。他不敢哭出声音。他晓得,连长看见谁个在艰苦斗争中愁眉苦脸,就火儿啦!

周大勇听见三牛擤鼻子。他知道三牛的心情。三牛虽然是一个坚强的阶级战士,可是到底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周大勇看了看三牛跟他周围的伤员,又想:这里看不见摇天动地的炮火,听不见刺刀格斗的撞击声,可是在这里坚持下来的人,也是需要无限的毅力和勇敢,因为紧张的战斗用更残酷的形式出现了!

周大勇躺在牺牲了的黄尚清旁边,他脑子里闪上来许许多多的事情。他想起他跟主力部队在一块的时候,行起军来,他的连队只不过是部队很长的行列中的一小段;打起仗来,他的连队只不过担任攻击某一个工事,某一点。那时候,连队的政治工作有指导员王成德;往上数有营长、教导员、团长、团政治委员……一切工作的重大的担子,一切艰难痛苦,是由他们承担的。他周大勇呢,在那个整体当中,即使环境再困苦,敌人再强大,心里总是平稳的。一句话:一切重大责任都有党承担,一切事情都有党的具体指示,自己只要平时努力工作,好好学习,搞好自己连队的工作,战时多动脑筋坚决勇敢地好好指挥就够了。现在呢?一切担子都落在自己肩上,一切苦处、难过都要自己统统担当起来。这里轻伤的、重伤的跟活下来的人都在想:“不怕,有我们连长呢!他会有办法的!”是的,战士们应该这样想!可是自己到底有什么办法?

陈旅长、杨政委、团政治委员、张教导员,还有那亲密的战友王成德……多少战斗,多少事,多少人的形样,都显现在周大勇眼前,仿佛那被战争生活压缩的记忆,都一齐涌到眼前,闪过脑子。是的,没有党,没有部队,没有那许许多多的战友,那自己便是一个毫不足取的人,也不定早饿死在什么屋檐下或是道路边了。他明显地感觉到:他是在革命的大家庭中长大成人的。这大家庭中的各种事情,各种人对他的影响、教育,目前给了他不能估量的勇气。

几个伤员在低声说话,三牛和小成也在咕哝什么。周大勇想让大伙跟自己一样乐起来。他说:“同志们,光看这土洞子那就看不出二尺远,要向全国看啊!”他给战士们讲,我们东北、华北、华东、中原的各路大军打了很多次胜仗,我们西北野战军也快打大胜仗了。敌人离全部垮台不远咯!

战士们在艰苦时光,总容易回想起过去的斗争生活,好像过去的艰难经历会教给人求生的办法一样。他们要求周大勇讲一段二万五千里长征中的故事。

周大勇很想说一段过去的故事,但是一时又想不起头。他回想着经历过的种种斗争,回想着自己的全部生活和那生活中很细小的事情。十多年,是啊,十多年的斗争生活中,他有时候在高山峻岭中冒雨露营;有时候又在高楼大厦里睡觉;有时候出入在炮火中;有时候又坐在庆功会上……战争真是把人生经验紧张而剧烈地压缩在一块了:希望、兴奋、焦急、忿怒甚至于生死……这一切,也许有些人活上十年、五十年才能经受到;可是这一切,在战争中,人们几个钟头就都经受过了。是的,他冷身子碰热炮弹,一枪一刀换来的东西很不少;是的,他走过了很长的英雄道路,往后还要走更长的英雄道路;他希望了不少事情,也做了不少事情,将来还要做更多的事情。现在,他呆在这山洞里,有时心躁得像火燎,有时也想些琐碎的事情,但是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现在只有一件事值得想,那就是,坚强地为自己的阶级事业战斗下去。

周大勇寻思着。他的寻思是和死亡没有联系的。他,思想开阔,想得很远:大伙儿经过这一番风险,又和主力部队会合了……数不清的亲热的脸膛,红旗、大会,说不定在什么庆功大会上,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党中央的首长们也出现在主席台上……是啊,在西北战场的艰苦斗争中,他们不是一直和我们在一块吗?啊,这山洞突然闪起了奇异的光影。周大勇身上一阵热,明朗而崇高的思想在他开阔的胸怀中回流。

他觉得自己年青,快活,有力量,有美好的将来。

“讲啊,连长。”

“是呀,随便你说什么都可以。”

周大勇说:“同志们!现在,咱们毛主席、周副主席和党中央的领导同志,兴许正在夜行军的行列里,也兴许正在老乡的窑洞里查看地图研究敌情哩!同志们,我们尽管艰苦,但是他们总跟我们在一起,亲自指挥我们作战。要想起这,人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同志们,他们叫不起你的名字也叫不起我的名字,但是他们知道我们。就是现在,他们也知道我们在这个山洞里受的艰难,也知道我们在这山洞里想念他们。他们是和我们心连心的呀!同志们,党、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带领我们用两条腿走遍了全中国,让我们认识了很多事情,还让我们认识了自己。想想,我们一爬出娘肚子,饥饿、穷困,就像魂灵一样不离我们。我们没有参加革命的时候,闹不清自己活到世上到底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浑身的力量往哪里使,满肚子冤枉往哪里倒;更不知道自己受的一切痛苦是从哪里来的!可是,如今我们变成了真正有用的人。同志们,想起了党、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对我们的教育,我们就觉得现在苦一点算不了什么。咬紧牙,熬下去就有出路,敌人能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有党、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哩!”

战士们闭住气,伸长耳朵听。他们也觉得党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就在自己身边。就像我军退出延安以后部队在陕北山沟里行军中,人们常常兴奋地传说的一样:“我们团的前边就是九支队,毛主席在那里……周副主席在那里……党中央……毛主席……周副主席……”一想到这里,战士们心劲大了,连那些重伤员仿佛也觉得自己可以起来走了。

一个重伤员说:“连长,你说得对。目下,再艰难……有我们党、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哩!”

战士们熬着黑夜,听着风的吼声。大伙觉得,风把他们的消息带给党、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带给自己的主力部队了。伤员们、三牛、小成都睡着了。周大勇合不拢眼,爬起来,走出山洞。他抬头望着凉冰冰的星星,只见一颗流星,拖着很长的光带子坠下去了。他一阵在伤员睡的山洞边巡游,一阵又跑到河槽里告诉马全有,要他注意看管俘虏,加强警戒。

拂晓,马全有跑进山洞报告:东边山头上的敌人开走了。

周大勇出去一看,果真东边山头上的敌人,走得没有多少了,可是西边山头上的敌人还拥挤不断地向前流去。

马全有建议:“谁尿他哩!咱们带上伤员、俘虏走吧!敌人要敲打,咱们就豁出来干!”

周大勇说:“还要等一下,看样子东西两面山上的敌人不会过得很久。”

东山梁上的敌人,总算过完了。周大勇派人到东山梁上侦察。过了不大一阵工夫,侦察员回来报告:现在还不能走动,因为东山梁以东的山上还有敌人南下,只有再等一时,看看风色再说。

周大勇钻进山洞,气呼呼地朝地下一躺。他心情很坏,随便什么小事情,都会引起他很大的火气。十

太阳要压山了,一天又快过去了。

“叭叭叭……”周大勇躺下去有四五分钟,就听见枪声。

他打了一个冷颤,头发一根根直立起来!

周大勇刚跑出山洞,一阵猛烈射击,把他顶回来。他左右全是子弹打起的石块、土花。……

原来,南下的敌人真的快过完了。可是在这转危为安的时候又出了事情:敌人行军中,当兵的不断开小差;敌人一个搜索排,从北边山坡下来,转弯抹角地到处搜索,眼看快走到周大勇他们藏的山洞边了。马全有发现了敌人,心要炸了。可是他手边一共只有七名战士,还押着八十多个俘虏。他端着枪,盯着敌人,只要敌人不发现伤员们睡的窑洞,他就不开枪。

突然,石崖下的俘虏们,乱跑开了。敌人打响了。西山梁上正行军的敌人后卫部队,听见枪声,就有一股子扑下山沟……满沟里都是枪声……马全有跟敌人干起来了。敌人分作几股包围他们。马全有带了三十来个俘虏想跳出敌人的包围圈。……他们退却中,有一个俘虏大喊:“卸掉他们的枪,跑呀!他们人不多!”

马全有像疯了一样,冲入俘虏群中,抡起枪托,一下子就把那煽动暴动的人的脑袋砸得粉碎。俘虏们都吓呆了。马全有脚踏住敌人尸体,挺起刺刀,立眉瞪眼地喊:“有种的试试看!”他的眼睛喷火,威胁地盯着俘虏们。俘虏们乖溜溜的,没有一个敢动一下。

马全有命令一个小组押上那三十来个俘虏先走;他带领一个小组掩护,边打边朝东退。……

一股敌人猛烈地向周大勇跟伤员们睡的山洞进攻。

周大勇、小成、三牛和所有能动手的伤员们都奋起迎战。

敌人一面投弹、射击,一面喊:“投降呀!投降呀!”

周大勇吼喊:“瞎了你的狗眼!老子死也换你几条狗命!”

战斗继续了十多分钟。烟雾遮天,子弹打得石片乱飞。周大勇旁边的伤员有两名牺牲。小成、三牛,一会儿跳出山洞口和敌人拚手榴弹,一会儿钻到洞中卧倒向敌人射击;周大勇也趴在地上,用驳壳枪射击;三支枪封锁得敌人不敢接近山洞口。

敌人不敢接近山洞口,便从山坡上把大捆树枝用火点着,滚到洞口。火焰冲天,火舌向洞里扑。“突出去!突出去”周大勇想站起来率领伤员从火堆中冲出去。可是敌人火力封锁得风雨不透,再说伤员们也不能行动。在这绝望的情形下,周大勇脑子涌起排山倒海的想法。他一边合计用什么办法多换几个敌人,一边又希望有什么神奇的力量出现:比如,突然下一阵大雨,把这熊熊的大火扑灭。一阵儿,他对自己说,即使敌人杀死我们,他们又能得到什么呢?敌人以为有什么东西能叫我们害怕吗?啊,死亡,死亡又有什么可怕呢?旧社会,我们像一条狗,穷困、饥饿、压迫,随时可以扼死我们;如今,我们做了许多事情以后,为什么不能英勇地死去?嘿!

要命只有一条,要头只有一个!拚,拚,拚!他想让伤员们跟自己抱在一块拉响手榴弹,又想告诉三牛、小成,留最后一颗子弹给自己。突然,有人大喝:“打到最后,活到最后!”啊,这是陈旅长的声音,团政治委员的声音,张教导员的声音!立刻,周大勇也觉得,像自己这样有坚强信心的汉子,现在来想生死问题,又无益又可笑。

“打到最后,活到最后!”周大勇爬到山洞口,用驳壳枪准确地点射,一枪一个,枪响敌人倒。

这工夫,三牛、小成扑出山洞,用木棒推那洞边的柴火捆。那柴火捆都是火焰腾腾的。两个小鬼在火焰里跳来蹦去。

子弹像雨点一样打在他们前后左右。敌人从山洞的上边丢下的手榴弹,在他们身边爆炸。烟、火、子弹、破片、飞溅的石头块,包围了两个小鬼。死里求生的意志强烈地鼓舞人,两个小鬼,像无敌英雄一样在火里扑来扑去。

忽然,两个小鬼让烟火吞没了。周大勇想:“怎么,小鬼们呢?”

猛地,小成从火里钻出来,扑进了山洞。他衣服帽子上冒烟,鲜血湿透了裤子。小成一条腿跪在地上,一只手撑住土壁,生怕自己倒下。

周大勇望着洞外,边射击边问:“小成,怎么样?”

“能支持。别管我!敌人,敌人!”这时,子弹正打在周大勇左肩旁的石壁上;子弹的爆炸声,飞溅起的石头的撞击声。石头打破了周大勇的头,血顺脸往下流。

小成看得真切,他替连长担心,喊:“连长,连长,往我这边靠!”

周大勇哪里能听见!他睁着虎彪彪的眼,正往前爬。小成急啦,他扑到周大勇身上。周大勇推开小成,喊:“打呀!”小成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又扑到连长身上。他觉得连长就是大家的指望、靠山。他尽自己力量遮护连长。突然,小成受到打击,一颗子弹从周大勇胳肢窝下的衣服上穿过去,打中了小成的胸脯。小成手一扬,横躺在周大勇面前!

周大勇全身颤了一下,一股火快要把心烧焦了。他向前一扑,用胸膛遮住小成的身体,寻找射击目标。

周大勇眼前就是烟跟火,别的什么也看不见。他耳边只有吼声,别的什么也听不到。突然,他看见三牛向洞口跑了两步倒下了,猛地,三牛又爬起来,还在火里跳来蹦去。三牛满身是火苗,时而他在地上打滚,时而他推开那堵在洞口的柴火捆,时而他捡起那在地下打转转的手榴弹给敌人送去。他看来那么高大、有力,动作敏捷。周大勇呐喊,三牛也听不见。

猛不防,一块让手榴弹炸起的石头又打在周大勇头上。他悠悠忽忽地靠在土壁上,干裂的嘴唇在动,仿佛在喊:“三牛,三牛……”夜深了,世界无比的安静。天气很冷,可是空气倒也新鲜。周大勇猛吸了几口气,一股冷气直冲进肚子。他完全清醒了,听见有人叫:“连长!”

周大勇喊李江国,喊马全有,喊马长胜,喊小成和三牛,可是这喊声连自己也听不见。突然,他听到声音。声音,声音,不错,是战士们的声音!有人往周大勇口里灌了一口水,他咽着水,多甜,多清爽啊!一只大手摸住他的手。他觉得又有谁用胳膊托住他的脖子。

“连长,我,李江国。是我抱你。我跟你在一块!”

周大勇寻思:“‘我跟你在一块!’”多熟悉的话,多亲热的话。只有自己的生死患难的亲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啊!他摸住李江国那只像小簸箕一样的手,握得紧紧的。

周大勇艰难地说:“江国,快,快去救山洞里的伤员,小成,三牛……”李江国说:“连长!你放心,伤员救出来了!三牛很好。小成负了重伤,生命不一定有危险!连长,连长,你回答我呀,你说话呀,连长!”

原来,太阳刚落山的时光,李江国带上战士们摸上东山梁,准备接迎周大勇他们。可是他们一爬上山头,就看见敌人向周大勇他们躲藏的山洞进攻;接着,又碰见马全有他们。李江国让马长胜带一个班控制东山梁,另派一个班箝制住西山梁的敌人。他跟马全有率领其他战士们分作两股,从山上冲下来,不顾一切地向沟里的敌人扑去。敌人被这突然袭击搞得慌乱了。李江国抓住敌人的慌乱,让马全有带了一些战士在山洞上边掩护,他率领了一些战士向山洞扑去,抢救连长和伤员。

他们把连长和伤员们抢救出来,边打边走,一直到上灯时光才摆脱了敌人。

他们向山沟深处走去。

夜,深不可测。

周大勇让卫生员把自己头上的伤口包扎以后,就站起来扶着一个战士的肩胛,向前走去。李江国死拉活扯好说好劝要把连长背上走,任凭你磨破嘴唇,周大勇老是个不搭理。周大勇总有这个信念:一个人再累,伤再重,只要他不倒下去,他就能走,能走就能打仗。如今,自己手和头擦破点,这算什么伤!再说,在艰难困苦中挣扎的战士们,哪一双眼不是瞅着连长呢?

他的腿软酥酥的,开头走的几步,该多艰难啊!每走一步就出一身汗。一种声音在他心里喊:“你走不动!”另一种声音喊:“我走不动,有这样的事?”每走一步,他快活的心情就往上升一节,因为每走一步,就证明他打了一次胜仗——

战胜了伤口的疼痛,身体的疲劳,以及饥饿和寒冷。他快活的心情在增长,自觉的意志力量在全身有力地扩张——扩张到让人难以相信的程度。战争中,这种自觉的意志力量使人干出了连自己都惊讶的奇迹。有一次战斗中,周大勇从三丈多高的城墙上跳下去,接着,又蹦过一条小河,转眼又一口气用枪托揍倒了两个敌人。战斗打罢,他望着城墙、小河,独自失笑了”:“出奇!打仗的时光,人从哪里来了那么一股子劲呢?”

地面上坑坑坎坎的,有的地方滑得像抹上油,一不留神就跌跤。周大勇低一脚高一脚地走着。他回想刚才经过的风险事……啊,没有什么绝路,我们不是又杀出来了么?世界上,有什么痛苦和力量,能制服我们?没有。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和伤员们从死亡里冲出来的时候,王老虎的形样就显在眼前。咳!老虎多半牺牲咯!也许,他经过一番风险也回来了。可能,很可能,战争中出奇的事是太多啦!

风吹着高粱叶嘶拉拉地响。蛐蛐儿发出短促的叫声。亮晶晶的星星眨着眼。夜,无比的安静。

王老虎苏醒了:“这是什么地方?”这个念头刚闪上脑子,他又悠悠忽忽地昏过去了。满天星星,瞧着英雄的挣扎,土地听到他的喘息。躺在这里的人,也许有种种想法和希望,可是这一切像是都要终结了!

过了两三个钟头,也许是过了两三分钟,他又恢复了知觉。感到自己还活着,心里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生的欢乐。他鼓起心劲,像是要抓住那随时可以离开他的生命似的。他动了一下,口干舌燥,脑子发胀,天转地动;身上像被千百条绳子捆着,每一个汗毛眼都扎着一根钢针。胸部压着很沉重的东西,透不过气来。身子下边的血水把土和成了泥,粘糊糊的又湿又潮。头上渗出了冷汗,汗水冲着脸上的泥土,流到眼里流到口内。口里是咸的,眼里发涩。他想用手擦汗,但是两条胳膊像两根木头,一个个手指都像粗木棒,全身都是迟钝、机械、麻木的。

千奇百怪的裂痛,反倒使他清醒。他感到一种难受的血的压迫,真想把胸膛撕开。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全身回荡、燃烧,接着来的是麻木而持续的疼痛。他极力思索着,各种乱滋滋的形样跟各种片断的印象闪过脑子,飘飘忽忽,不相联贯,像做梦一样……拚刺刀啦!什么人跟敌人拚刺刀啦?……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安塞县真武洞吗?啊,这样多的人在开祝捷大会。周恩来副主席向他走来了,彭副总司令向他走来了。周副主席和彭总眼里闪着又严肃又亲热的光,他们还伸出了手……“是呀,是呀,我就是王老虎……”突然,又看见周大勇,同志们;那不是马全有?看,看,他脸上伤疤……激动的感情通过王老虎全身。“我在战场上躺着!”他的思想回到今天的战斗上来了……那些印象、事情,形样还是飘飘忽忽的,尽力抓也抓不住……

近处,一堆堆的蒿草在摇摆,像是有人影在移动;远处,团团的磷火,时而飞滚,时而熄灭。

“我一个人躺在这里?同志们呢?我像担任什么掩护任务?对,我捅死了几个敌人……同志们呢?……嗬!那不是连长……”他又一次感到非常快活。但是接着又感到一种阴森林的寒冷,一种可怕的恐怖袭击他。

这个浑身是胆的好汉,这个以沉着出名的英雄,这个钢铁铸成的人,感觉到一种没有经验过的孤单、害怕。他因为周围都是尸体而害怕?不,躺在尸体堆里,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他是感到死亡临近而害怕?不,他不是第一次也不是第十次战胜死亡。对啦,这是因为离开了部队!“啊,离开了部队,离开同志们,人就变得这样无力呀!是呀,指导员有一次讲课还说:‘有些人和同志们一道的时候,情况再险恶,他也有力量,因为他为大伙儿着想。可是当他让敌人包围或孤立起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力量,因为他开始为自己着想。’我王老虎是这种人?不,不,我不是这种人。”

“必须离开这里!”这思想强固地控制了王老虎。

英雄的意志这样有力:他忘记了满身的伤痛,感觉到精力非常旺盛。他摸着找寻枪。枪到哪里去了?他摸到了摔断的枪托。这枪托上的每个小记号,都该多熟悉啊!

他想着,只要能挪动一寸就能挪动一尺,有一尺就有一丈……挪动,挪动,只要能挪动,就会脱离危险。可是挪动一下,全身裂痛!口渴,渴,渴……咳!这又算得什么?他望着天空,想辨别方向,想找北极星。啊!星星多亮呀!可是它为什么满天乱转,不停地跳动呢?

他爬着爬着,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可是还没爬出三尺远。他呢,倒觉得自己爬了好几十里路。

挪动这样迟缓,可是他心里紧张焦急得像跟敌人拚刺刀似的,他爬了多半夜,爬到一块流沙地里。流沙地里爬行起来还好:没有尖石子,没有蒺藜子,但是,在松软的沙土里,向前爬一尺向后溜五寸。他想起部队向三边分区进军时过的沙漠。唉呀,那沙漠呀,像一片大水一样,一直伸到天边。要是这也是一片大沙漠,那就算糟了。他的心颤动了一下,可是立即又想:“管他什么沙漠,我要往前爬,要往前爬!”突然他发现前边一团影影糊糊的东西,忽高忽低。“那是什么?是连长派人找我来了?”一想到这里,连队欢乐的生活,立刻又活灵活现地展现在眼前。“可是为什么那个黑影在原地不动呢?对啦,兴许那是敌人的警戒吧……”他仔细听着,毫无动静。他绕着那黑影爬到它侧面。啊,原来是一堆黄蒿,要不,就是一堆骆驼刺。他爬近一看,是一堆黄蒿。口渴啊,多耐受的口渴啊,舌头又干又硬,鼻子里喷火!他用手把蒿草下边的沙刨开,果真找见了湿沙子。他把嘴捂在沙子里吸呀吸呀,什么水分也吸不出,但是脸挨着湿沙子倒怪舒坦的!他想抽烟。啊,那五寸长的小旱烟锅,到哪里去了呢?它在王老虎参加部队前的岁月中,它在他参加部队后的万里征战中,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王老虎。它,是王老虎一切生活、思想和英雄事迹的见证者。啊,不能分离的小伙伴——旱烟锅,你到哪里去了呢?

一休息下来,全身的筋肉跟各骨节像割裂一样的痛。他昏昏悠悠,生命像是要离开他。而且它在离开他之前,还把它全部的经历最后展示一下。二十九年的生活一眨眼就都闪过了。

一位手艺精巧的泥水匠,从蒋介石、阎锡山的奴隶变成了日本强盗的奴隶。奴隶是人当的?一九三九年他参加了贺龙将军率领的一二○师,当了一名侦察员。在敌人戒备森严的太原城和汾河流域的县城内,他旁若无人地经常进进出出。

他胆大包天的作为,神出鬼没的智谋,使敌伪汉奸终日慌恐不安。敌人把他看作是心腹大患,而在人民群众的心目中,他是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的无敌英雄。当年,贺老总曾多次在“晋绥”举行的“群英会”上,拉着王老虎的手,对指战员和民兵英雄们说:王老虎是我们军队的光荣,人民的骄傲,是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象征。一次战斗中,子弹打穿了肺。他带上二等残废证,回到家乡,当了民兵。就是这时节,他爱上了乡妇救会主任任冬梅。早早晚晚,两个人,唱着个曲,从前山转到后山,山连山川连川,柳萌下小河边,多少心腹话,说也说不完。一九四三年春季,王老虎跟冬梅正要张罗着成亲,敌人来了一次“奔袭”,把他们冲散了。他俩好长时间,谁也闹不清谁的下落。有一天,王老虎摸黑夜赶回村子,一阵射击把他顶出来,日本强盗在村里筑了炮楼。王老虎连夜翻了几架山,在沟渠里找到区政府的干部们,也找到了冬梅。

冬梅趴在老虎肩上,哭着说:“老虎,敌人把房子烧了,把家里人杀光了!你快上咱们部队去,逃出去一个算一个,我不死,总等着你!”

如今,冬梅该是二十六岁了。她还在等着王老虎。

血和力量的狂潮在王老虎全身涌流,生命的火烧得更旺了,英雄的意志振奋着他。王老虎咬紧牙向前爬。

突然,阵阵大风卷起黄沙围住他呼啸着,旋转着。他向四处看,雾气腾腾。天空轰鸡着千百种声音。他闭住眼睛,一层厚厚的沙土盖在身上。他定定地趴下,只求风不要把他刮走!

他的衣服也让露水浸得透湿,打了一个冷颤,昏迷劲过去了。他睁开眼一看:太阳多亮啊!沙地里万点金光齐闪,怪耀眼的。前边不是密密实实的庄稼林吗?他向前爬,太阳一会比一会热。他爬到一块高粱地里,想:“这里有庄稼,那不远的地方就有人家……”新的希望带来新的力量。

风吹高粱叶沙沙地响,晶亮的露水珠从高粱叶上滚下来。

各种小鸟在四野里叫。头上是一片蓝漾漾的天。啊,天是那样高,一朵朵云彩轻轻地擦着蓝天飘浮。他想啃高粱秆里的甜心,那是可以咂出很多甜水的。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常这样啃呀!他用手去扳高粱秆,嘿,两只手肿得有砖厚,手心里让刺刀割破的刀口,填满了沙土。肘子、膝盖都是血淋淋的。不看倒罢,一看可就全身软瘫了。突然,他听见骡马嘶叫的声音,接着就是脚步声。他从高粱林的空隙中望去,咦!原来是国民党的队伍在路上过。他习惯地抓枪,可是哪里有枪呢?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战场上拣个手榴弹呢?唉,既不能自卫又不能动弹,睁大眼活生生地等死,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他盯着敌人,满身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他看见一个当官的用马鞭抽一个士兵的头。他看见那些士兵背的东西很重,躬起腰呼哧呼哧朝前走……伙仗挑着锅……驮炮骡子……突然,一个敌人士兵钻进高粱林,四下张望,向王老虎跟前走来。这怎么好呢?王老虎浑身通过了一阵震动。他圆睁着眼,死死地盯着走来的敌人。他想猛跳起来扑上去,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啊!他想在身边找一根棍子,哪里会有什么棍子?好啦,好啦,他抓到一块石头。他想:

“行,有这块石头,我就要换他一条命。”出奇,那个士兵慌慌张张,丢下枪,脱去军衣露出了便衣。接着,就弯下腰,像兔子一样顺高粱林溜掉了。哎呀!原来是开小差的。王老虎正要爬着去拣那根枪,猛然,从旁边冒出来一个人,抢先拣去了枪,而且发现了王老虎。

王老虎心里一惊,立刻又镇静下来,啊,这是个老乡嘛!

王老虎朝后一看,还有几个妇女,蹲在高粱地里用手捂着孩子的嘴。她们也吃惊地瞧着王老虎。

王老虎低声说:“老乡!我是解放军……”他昏沉沉,像是他身下的大地化消了……掉到万丈深沟里去了……耳边还呼呼地吼风……十一

周大勇他们翻过两架山,顺着一条山沟向南走。突然,他发现两面山上都是宿营的敌人。敌人烧起一堆堆的大火,照得山头通亮。

战士们带着三十来个俘虏,抬着伤员,顺山沟悄悄摸去。

他们走得非常快,但是没有一点声响。命令不断地从前面传下来:“不准说话!”“不准抽烟!”

路随山转,周大勇他们从一条小山沟转到一条大山沟的时候,发现四面山上都有敌人烧起的火光,川道里也有敌人烧起的一堆堆的火。周大勇看了看周围的地形,他乐啦:部队向榆林城进军的时候,经过这地方。这里向东南走四五里路就是陕甘宁边区的米脂县境。

一个小山岔里,有一片枣树林。他把部队带到那里。周大勇对马长胜说:“我们要突出去。你把每个重伤员的担架检查一下,要扎结实,不要半道上出漏子。抬担架的人还要背自己的全部东西,因此要选身体强的战士。”

周大勇刚给战士们交代了突出敌人圈子的任务,派出去侦察情况的李江国,喜盈盈地回来了。他捉来一个敌人士兵。

他说:“连长,这个俘虏知道敌人的口令,让他给我们作向导,带我们走出这条沟。我给他讲好了,他要调皮就宰掉他。这,是吓唬人,实在呢,我倒给他做了很多工作,他满口应承‘为人民服务’一趟。”

“我定要把我的战士带出这最后一关!”周大勇想。他又转向战士们说:“同志们,前边就是我们陕甘宁边区。咬紧牙,我们要突破最后一关。同志们,前边走一个排,后边走一个排,抬伤员的人跟俘虏们走在队列中间。马全有带二排担任掩护。”

战士们,有的绑鞋带,有的收拾背包,有的摸着子弹带,看自己还有多少子弹。

部队正要出发,李江国报告:“连长,有两个重伤员牺牲了!”

周大勇直挺挺地站在黑暗中,没有吱声。他把手里拿的一根很粗的树枝,一节一节地折断。咬紧嘴唇,直到出血。李江国当是连长没有听清,他又报告了一遍。

周大勇指着身旁的一棵树,低声说:“掩埋在这里!”

马全有像疯了一样豁开人,走近周大勇,报告:“连长,这是‘蒋管区’。埋,我们也要把自己的同志埋到陕甘宁边区的土地上。”他停了好一阵,又说:“连长,我们把牺牲的同志背上走。”

战士们争相说话:

“连长,我来背!”

“我来背!”

周大勇心里流血,眼里流泪,说:“同志们!全中国哪里没有埋葬烈士的骨头?”他用脚跺地。“这里,这里,就埋在这里。我们的同志,一个接着一个,为建立新中国牺牲了!为共产主义牺牲了!……掩埋在哪里也一样,谁也不会忘记战士们流的血!谁也不能忘记战士们受的痛苦!”他低沉的声音,使空气震动。“我们忍受了多少难以忍受的煎熬!我们亲爱的同志有多少倒下去了!我们,我们用自己的血,把中国刷洗了一遍,我们……”感情在他宽阔的胸脯里冲流,心里有什么东西在颤动,许多锋利的思想从头脑里闪过。他的声音猛地激昂起来:“战斗,困苦,血,汗,死亡,什么都吓不倒我们……同志们!并不是每一个战士都能看见自己亲手创造的事业的胜利,可是没有英雄们的流血牺牲,阶级压迫的痛苦就不会结束,新社会就不会到来。同志们!为人民而来为人民而去,这就是我们的志愿。”

李江国他们掩埋自己同志的尸体时,战士们热泪滚滚,持着枪向那把生命付出来的同志致敬!

黑暗,黎明前无边的黑暗。

大风卷着沙土,摇着树林,发出凄厉的吼声。伫立在黑暗中的战士们的衣襟,被风吹得扇起来。

周大勇绕着自己战友长眠的地方,沉重而缓慢地走了几步。他摸摸那新覆盖上去的湿土,万感交集。这里躺的人把自己的未竟之业,留给活着的人了!这里躺的人,把自己日夜不离身的伙伴——武器,留给同志们了!周大勇,永远,永远再也听不见他们对他说:“连长!有什么任务交给我。”周大勇,永远,永远再也不会看到他们那朴实而淳厚的容颜了!

突然,周大勇从一个战士的枪上拔下刺刀,把树皮砍去一块,作个记号。他在心里说:“亲爱的同志:我们一定还要来这里看你们!”他背靠那棵树干站着,长久地背靠那棵树干站着。

战士们掩埋了同志的尸体,刻下纪念的标志,抹着眼泪,擦着脸上的血。他们背负着历史的担子,祖国的嘱托,人民的苦难,自己的仇恨;他们,要继续战斗继续前进!

周大勇胸中的火,那混合着仇恨和悲痛的火,烧得更猛烈了。他注视战士们,天黑地暗,看不清眉目。但是,他觉得他看见了战士们那又黑又瘦的脸膛,看见了那破破烂烂的衣服,看见了那露出骨头流着血的脚丫子。他低声喊:“出发!”

战士们都没动。

周大勇又喊:“出发!”

部队出发了。李江国用手枪逼着那个俘虏走在前边。那个俘虏一边作向导,一边回答敌人问的口令。这样,周大勇和他的战士们,通过了几条小山沟,夜里四点钟的时候,他们走在一条大沟里的道路上。

战士们一股劲地跑步前进,沙沙的脚步声和小河里的流水声搅在一起。

敌人在川道里十字交叉的大路口,烧起大火。周大勇他们快跑到大火跟前的时候,敌人打响了,接着,枪声四起。敌人还到处打照明弹和信号枪,互相联络。

周大勇敏捷地左右看:两面山上都是敌人!他一手提驳壳枪,一手提手榴弹,低声朝后传:“准备手榴弹!”“跑步!”

战士们一口气跑过了川道,翻过一架大山,摆脱了敌人。马全有他们完成掩护任务赶上来和周大勇他们会合以后,天已亮堂堂的了。他们大摇大摆地顺着一条川道向前走去。

几天来,周大勇很少说话,脾气很凶。今天他肩上的担子减轻了一半,心里特别舒畅。他也感到一种特别严肃的心情,这是因为一个连队从成千上万的敌人中间杀出来了;这是因为几天几夜的苦战,证明了敌人不行,他跟他的战士是不可征服,不可战胜的。他满心眼都是自豪与骄傲,俨然像个指挥百万大军的英雄。他瞧瞧战士们,啊,部队行列没有往日那样严整;战士们步伐是沉重而混乱的,衣服是破烂的;一个个的脸膛都又黑又瘦,头发很长,眼窝挺深;脸上、嘴唇上、耳朵梢上,都起了薄而透明的白皮!但是,在那破衣服上,武器上,黑瘦的面容和那渗出血的绷带上,都显露出了英勇的战绩和生命的光彩。

他们回到陕甘宁边区的土地上了。

战士们突然精神一振。他们兴奋而激动地凝视着山川和流水;这里的一草一木,都觉得无比亲热,连那光秃秃不生寸草的黄土干山,也是看不够,爱不够啊!

各种鸟儿在树梢枝头唧唧喳喳地叫。有几只喜鹊叫了几声,尾巴一翘,直冲东南飞去。高粱、糜子、谷子,今年长得不强,可是一眼望去还绿臻臻的。瞧,它随风摇动,不是在向战士们打招呼吗?河槽里黄泥水滚滚东流,想必是河的上游下了大雨。河水不深,可是它奔腾、冲激着,一个个的大漩涡,展开了,再向前奔流,河边飞溅一绺绺白色泡沫。河两岸被水淹没了的小绿草,露着头在水中挣扎。有几棵柳树,枝叶倒垂在河面上,浪花溅到树的枝叶上又淌下来。

陕甘宁边区的山川土地,要说多美就有多美!周大勇迈开大步,走在部队最前头。他敞开衣服,一边舒畅地呼吸,一边用左手搓着胸前的汗泥。要不是河水发浑,他倒要跟战士们跳下去洗个澡。

有的战士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心劲更大了。他们边走边呼喊、唱歌。

周大勇看出来:苦战中取得的胜利,鼓舞着战士们,但是部队行列越拉越长了。不用问,有些个战士松了心劲,仿佛,他们一踏上陕甘宁边区的土地,所有的力气也刚使尽。有的战士拉下去了,有的干脆坐下歇息起来。

周大勇返回去,走近两个坐下歇息的战士,说:“走啊,同志们。”

张耀成说:“连长,饿啊,我半步也走不动啦!两条腿呀……”李六娃说:“连长,你看我的腿、脚!我胸脯的伤口!……

连长!我再没有气力了!连长!你看这伤口……我知道,我不能和大伙就伴了……”周大勇觉得两条腿有千百斤沉,里边有万千条小虫钻动,但是他听了这个战士的话,疲劳的感觉猛然消失了,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他扶住李六娃的胳膊,说:“走啊,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你们走得动!”

张耀成跟李六娃朝前走去了。

李六娃一跛一跛地走着,每走一步,眉头就拧一下。他每走一步,周大勇心里都像针扎。他知道李六娃每走一步,是忍着好大痛苦!他说:“六娃,我来背你!”

“不,连长。你扶上我就够累的啦!”

周大勇扶着李六娃,把他的一切东西都背在自己身上。他们走了一里来路,周大勇就满身淌汗。是啊,这一阵带一根针也有八十斤重!

李六娃说:“连长,咱们歇歇,你看后边那两个同志又拉远了。”

李六娃蹲在地上。周大勇向后边两个战士招手。

那两个战士走上来,往周大勇旁边一蹲,一骨碌就躺到地上了。

“连长!我用尽了吃奶的劲!”

“连长!说什么我也走不动了!”

周大勇觉着两只脚像塞在开水锅里,又烧又痛。他把鞋子一脱,不看还罢,一看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只脚红肿,脚后跟裂开口子,那口子里钻进很多沙子;脚掌上打起了许多大血泡,一个挨着一个。他怕战士们看见,连忙转过身去。可是李六娃看见了,就说:“连长,你的脚肿得怕人!”

其他两个战士也连忙爬起来,问:“怎么啦?”

周大勇说:“没有什么!”

李六娃说:“没有什么?你总是说没有什么!”

一个战士把衬衣撕下一片,说:“来,连长,把你的脚包住。”

周大勇把两只脚板平放在地上,往起一站,用力一踏,噗哧一下,两只脚板上的血泡破了,溅出了血水。他说:“革命嘛,不流几身汗几点血还行?走,同志们,把你们的东西都给我背上。走!我们不能掉队。”

几个战士往起一跳,其中一个战士扶起李六娃。

“连长,走,咬住牙走!我们有一口气,就跟你走到天边上!”他们望了一下周大勇那坚毅而光芒四射的眼睛,向前走去。

突然,周大勇看见前边有四个妇女抬着个什么东西。她们后头跟着几个小孩,提着水罐。那几个小孩向周大勇他们望望,又跑上去给那几个女人打了个招呼。几个妇女向旁边山沟闪去了。

周大勇犯疑,他跑上去一看,几个妇女在那里站着,她们抬的东西不见了。周大勇问:“老乡,干什么去?”

那几个妇女打量着周大勇,只见他的灰军衣让血、泥浆糊得花里胡哨的。

周大勇说:“看什么?我是咱们队伍上的!”

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朝前跑了几步,问:“可真是……?”

“是呀,我就是咱们部队上的,你瞧瞧这灰军衣嘛!”

几个妇女都亲热地围上来了,其中有一个还哭了:“哎呀,前边大川里尽是榆林城下来的敌人!真是……”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同志,这里有咱们一个伤员!”

周大勇一听,愣了一下,就跑上去,把草拨开,看见一片门板上躺个伤员:脸浮肿、蜡黄,下巴和脖子里有些干血疤,但是那闭着的眼睛还是似笑非笑的。周大勇一条腿跪下去,抱住那伤员,脸挨住脸,喊:“老虎,老虎!”

王老虎不能回答同志的呼唤!

周大勇把手伸到王老虎的衣服下,感觉到那心脏还在有力地跳着,只是那肚子上像是凝结着粘糊糊的血液似的东西。他揭开衣服一看,王老虎浑身都用破布条捆着,到处还涂着黄灿灿的什么东西。

那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这个同志到我们家里,他叫我把南瓜瓤子抹到他的伤口上。他说,他打日本鬼子的时节,常是那么治伤哩!我们就照他说的法儿……”周大勇问:“他怎么能落到你们家里?”

一个妇女说:“我们的家,离这里二十来里路。那里是白区和咱们红区交界的地方。昨黑间鸡叫头遍的时光,白区有五六个庄户人把这个同志抬来了。他们说:‘我们一天一夜才转到这里。你们该能把他转到咱们队伍上去?’我说:‘咋不能,咱们是红地的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