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月二日的早上,一个惊人的消息从报——纸上传达到上海民众们眼里,紧紧抓住了各人的心。“×××军向后撤退了。”
几乎不约而同的,从各人嘴里吐出一口长气,同时谁的心头都好像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感到一种无可填补的空虚。一月来的紧张兴奋都变成了一场幻梦,希望是如同美丽的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剩留下来的只有一个严重的危机,这危机,紧压在各人的肩背上,等待他们去解决,可是素来只善于唱高调而不善于解决问题的上海民众们,却除了叹气以外,没有别法。
在这些叹气的人里面,便有林幻心。这时,他正和他的同事邬鸣秋坐在阅报室的一角。他的容色是苍白的,双眉紧蹙着,眼里射出沉痛和愤怒的光。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用感伤的口气说:“完了!想不到抵抗了一个月,结果仍旧不免于失败,看起来我们这班人,距离沦为亡国奴的时期恐怕已经不远了。”
邬鸣秋却似乎不大同意林幻心的话,他微笑着,把手里的《字林西报》搁在一旁,悠然地说:“不能说是失败,应该说是胜利了。你且想:××这次到底得着了些什么呢?牺牲了数千人的性命,消耗了无量数的子弹,只赢得一片焦土。而且这一片焦土也不容他们久据,将来迟早总得归还我们,难道我们还不该说我们是胜利了吗?”
“不过我们也并不是没有出任何代价的。我们所牺牲的至少要比他们超过十倍百倍呢。”
“自然我们也有牺牲,但这牺牲却很值得,我姑且不用像那些短视的人一样,把什么国际荣誉来作夸耀的幌子,至少这一次的抵抗,已经在大多数民众心里挑起一些反帝的情绪了。这情绪,在未来的时代的进展上是有很大助力的。”
林幻心微喟了一声,立起身来。邬鸣秋的乐观的话并没有温暖他的心,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乐观的人。他觉得,邬鸣秋那脚踏着现实眼望着未来的生活态度是值得羡慕的,但羡慕尽管羡慕,要仿效却不可能。这里面有着性格的关系,他自己很明了自己是怎样一种人,生活对于他只合过一天算一天。任何伟大的理想和计划都不适宜于他,为了他对什么都没有确定的主张。他惘然的在阅报室里踱了一阵,便缓缓的走将出去。
阅报室的右首便是第五教室,在教室和阅报室之间,有一堵白墙,那儿便作为挂揭示牌和供学生们贴壁报的地方。这时正有不少学生站在白墙下面,仰头看上面的壁报。林幻心初时还以为他们是在留心时局消息,所以毫不在意的自顾走他的路。不料学生们一见他出来,忽然都不再看报,一齐回过头来,把眼光向他脸上望。眼光里充满了神秘和敌视的意味。这使林幻心很有些愕然,他不自觉的停住步,向壁报上望去。壁报上,一行加着红圈的大字标题,直钻进他眼里来。
“国文教员之艳史。”
旁边还有两行小标题,“有女同行!”“艳福不浅!”下面便记着从前叶露玲来访他的那一会事,中间不知是谁杜撰了许多诽谤他的谣言,什么携手偕行,什么绵绵情话,说得天花乱坠的,好像真有这会事一样。
林幻心的脸上不禁本能地一红,怒火从心里直冒起来。对于他个人的诽谤,他倒还可忍受,只有侮辱及叶露玲的地方,他无论如何不能忍耐。他很想把报纸撕下,根究到底是谁写这一段文字的,但一转念,便又心平气和了。他知道这一定是侯其时的阴谋,目前最要紧的是不露声色,尤其不可动感情,否则便不免要堕入他的术中,而且说不定会闹得全社会都知道,这在叶露玲的名誉上是有重大妨碍的。所以,他并不动怒,只微微一笑,保持着沉默。
然而那些胡调派的学生们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是不敢向他们有什么表示,气焰益发嚣张了。那满面面疱当中耸起一个大鼻子的胡调派中坚份子萧昆,首先从鼻孔里哼了两声,提高嗓子说:
“这种教员!像(口杀)子事?简直是教育界的败类!”
“败类!请他滚蛋!”胡调派的健将徐金佐,也插进来,大声嘶叫着!
“滚!”
“滚滚!“
这一片声的喧嚷,把阅报室里的邬鸣秋惊动了,跑出来探望。他看见许多学生把林幻心围在核心里面,一迭声的喊着‘”滚!滚!”不禁有些奇怪,连忙喝问道:
“什么事?这样不守秩序的?”
学生们稍微沉静了一下,随即便又鼓噪起来,显然表示他们是不怕邬鸣秋干涉的。邬鸣秋止不住动怒了,正想抓住几个人,诘问他们为什么哗噪,一回头,却见林幻心微笑地在摇手,便趁势向他问:
“幻心,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学生们在反对你吗?”
林幻心不作声,只把手向壁报上指了一下。邬鸣秋挤过来,才注目看得两三行,便不由得大怒起来。哗啦一声,把壁报撕下了大半幅,向学生们发话道:
“反了!你们这样胡闹,还当了得!不要说林先生不会有这种事;就是真有这种事,为整个校誉起见,你们也该代他隐瞒,怎么可以把来登在壁报上?要是给外来的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学生们从没有见邬鸣秋这样发威,这时反被摄住了,很有许多怕事的,悄悄溜跑了开去,只留下几个胡调派健将,还逗遛在一旁不散。但经不起邬鸣秋扬言说要到校长跟前去告发,也都一溜烟的逃散了。
林幻心仍旧神色自若的站在揭示牌前微笑,他现在已经断定,方才学生们这一场骚乱,完全是出自侯其时的阴谋了。因为正当邬鸣秋发威时,他曾见侯其时那胖脸,从第五教室的长窗下闪出来探望了一眼。他心里暗暗感激邬鸣秋为他解了这场围,虽然也有些不满意他那过火的举动。
邬鸣秋见所有的学生都已走散,便回转身来,笑着向林幻心问道:“幻心,你真的有这样一段艳史吗?”
“哪里够得上说艳史,不过是一个平常的女朋友罢了;偶然来这里访问我一次,给他们看见了,便加油添酱的造作出了许多谣言。其实她就真和我有什么关系也没什么希奇,现在男女社交公开,已经不是十八世纪了。我看他们虽然骂我败类,叫我滚蛋,他们自己的心里,恐怕也都正在盼望有这样一段艳史呢!”
邬鸣秋皱了皱眉头,随手把那半幅壁报递给林幻心说:
“这班学生真可恶!欺软怕硬,是他们的惯技。幻心,我劝你还是到校长跟前去告发一下,把他们开除几个,也好儆戒儆戒他们下次再不敢这样目无师长。”
林幻心却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罢!何必和小孩子们一般见识呢,他们求学也是不容易的,开除了他们,不是太伤期望他们的父母的心吗?而且使得他们这样胡闹的,并不完全是他们的过失,至少我们教育方法的错误,也该负一半责任。我们正应该反躬自责才对,怎么还可以去开除他们?”
邬鸣秋叹息了一声,把手里的壁报捷作一团,掷在屋角,拍了拍林幻心的肩头说:
“幻心,你太懦弱了!这懦弱,一定会使你吃亏的。你难道看不出,方才这一会事,是有人在幕后操纵指使的吗?”
林幻心把手一摇,很快的走到第五教室的长窗口去探望了一下,看见侯其时已不在内,这才放下心,低声向邬鸣秋说:
“我知道,不过我只要始终向他表示退让,他总无法奈何我的。”
“哼!”邬鸣秋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想不到你竟是不抵抗主义的信徒,可是你要知道,你会退让人家也会进攻,你退一步,人家便进十步。等到退无可退,仍旧不免要牺牲,这样的牺牲,不是太不值得吗?所以我劝你还是趁早反攻起来的好。”
林幻心摇摇头,他怅然的和邬鸣秋分了手,走进教务室去。教务室里很沉寂,只有侯其时坐在沙发扶手上打电话。林幻心觉得来得很不巧,正想退出去,侯其时已经挂上听筒,立起来了。他狞笑着,走到林幻心身边来,腆着一个大肚子,拦在前面,带几分嘲弄意味的恶毒地说:
“林先生,刚才学生们在外面吵些什么啊?”
林幻心感到有一股烈火在他心里焚烧着,但他竭力抑制着自己,不让感情冲动起来,而且装扮出几分笑意说,
“我也不知道,大概他们是误会了。”
“误会吗?哈哈!”侯其时狂笑起来了,随即便敛住笑容说:“也好!反正各人肚里有数,不必多说什么。不过,林先生,请恕兄弟说几句不客气的话。兄弟忝为全校训育主任,对于学生们,固然希望能够没有害群之马,就是教职员同事间,也希望大家能够束身自好,不要闹出什么笑话来。要不然……哼!哼!为了学生们的师表起见,兄弟可顾不得同事的情谊,要起来整饬一下子了。”
林幻心气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许久开不得口。瞧着侯其时说完了话,便转身大模大样的走去,他真恨不得在他那肥大的屁股上踢上一脚。当前的景象使他苦恼极了,天是这样的阴黯,时局是这样的糟,本身环境又是这样的恶劣,这些都使他苦恼到想毁灭自己的生命。但他又不愿就此死去,对于未来,他还存着了一线希望的光焰,这一线光焰做了他心的明灯,引他到爱恋生命的路。有好几次当他苦恼到想自杀时,总被这心的明灯救了转来。现在也就是这样他竭力把未来的光明前途预许给自己,藉此消除当前的苦恼。同时又觉得有借外力来使心头愉快的必要,于是他便打了个电话给叶露玲。
二
这一个电话并没有打通,因为这时候,在叶露铃的家里,电话恰巧不得空,叶常青正利用电话做发展他事业的工具。他一方面打电话给阜盛纱厂经理钱柏良,叫他继续把纱厂维持下去,并关照别的几家已被他买收下来的工厂一律即日开工,所有应用款项都由他银行支付,方针也都由他银行规划。另一方面又打电话给证券交易所里他的经纪人魏亭藻,叫他在公债继续开盘的那天尽量买进。打完了这两个电话,叶常青开始志得意满的在沙发上坐下来。沙发底下的钢丝弹簧撑着他肥满的身体,使他全身都觉得飘飘然的,仿佛置身在云端里一样。现在,他的计划可以毫无阻碍地全部实行了。实行后的结果怎样呢?这在他的幻想里,当然是非常美满的,别的不说,只用过去两年银行本身的获利做榜样,就使他对前途抱着无限的乐观。他的眼前恍惚现出了一幕景象,私人财产的数字增加到无可计算,全中国各处重要的都市城镇都设遍了他银行的支行,同时各种有利的私人企业也都在他的财力支配之下。这使他不由得愉快地在沙发上用力打了一拳,忘情似的说:
“方镇鸿这家伙真不错!真有他的!”
沙发底下的钢丝弹簧发出了一阵琤琮的声音,这声音把对面坐着看书的叶露玲惊动了,她茫然的抬起头来,向她父亲问:
“爸,你说什么!”
叶常青定睛看着他的爱女,他觉得她这时分外年轻貌美,也分外可爱了。他很想把他自己心头的计划完全告诉给她知道,但转念一想,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就是说得头头是道,也未必能引起她的注意,倒不如把她能够明白的一些时局内幕对她说说,或许会使她感到趣味。于是,他便招手叫她过来,坐在他身旁,抚着她的秀发问道:
“露玲,你可认识华陆银行的总理方镇鸿吗?”
叶露玲摇摇头,对于她父亲周围事业上的人物,她多半是不熟悉的。
叶常青稍微有些失望,但兴致并没有消失,他继续向她问道:
“那么,前几天,有一个中国军官被××军队捕去的事,你知道不知道呢?”
叶露玲的眉毛不禁跳动了一下,她很快的接口道:
“知道的,我曾在前天的新闻上看见过。——他叫什么?啊!不知怎样,我竟把他的名字忘记了!”
“忘记了也不要紧。总之,这个人便是×××军撤兵的关键。”
“怎么他会是×××军撤兵的关键呢?”叶露玲诧异地问。
“你还不明白吗?他在××军队面前玩了一套张松献地图的把戏,告诉他们说×××军在浏河口的后方防务是很空虚的,叫他们的军舰多多运兵前去。这一来,×××军就陷在大包围中,只好向后撤退了。”
叶露玲的苍白的面容完全为兴奋和愤怒激成了桃红色,她紧握着拳,在空气里击了一下说:
“这家伙真该死!不知道是谁叫他去献地图的!亏他还是个军官哩,竟干起这等丧心病狂的勾当来!”
“你要知道是谁叫他去献地图的吗?哈哈!这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神机妙算,除了方镇鸿等一班人,再没有谁会想出的了。”叶常青得意地狂笑着说。他本来打算告诉叶露玲,他自己也曾参预过这个献地图的机密,但一转念,想试试叶露玲对这会事到底抱什么见解,便有意忍住了不说。
叶露玲略略沉吟了一下,随即便叹息了一声说:
“想不到堂堂一个银行总理,也会做起卖国贼来!到底他贪图些什么呢?”
这轻轻几句话,里面仿佛含有针刺一样,把叶常青刺得几乎从沙发上直跳起来。他搔了搔头,愕然的向叶露玲问:
“怎么?你说他是卖国贼吗?”
“谁说不是,像这样不惜出卖民族国家利益的人,不是卖国贼是什么?”叶秀玲气愤愤地说。
叶常青呆住了,看着叶露玲那气愤的模样,他不禁有些感动,又有些好笑。暗想:到底是小儿女们的见识,她还不知道满口嚷着民族国家利益的人,正是不惜把民族国家利益贱价出卖的人呢。他很想使她明白,所谓民族国家都不过是一个抽象的名词,但又觉得这里面的玄虚不能告诉给她知道,于是便只得藏头露尾的说:
“你的话固然不错;不过也要在事实上打算一下。试想如若战事继续延长下去,对于我们到底有什么利益?我恐不但没有利益可得,联想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都不能够呢!”
“就是不能维持现在这样的生活也不要紧,反正我们什么都拚着牺牲了的。”
叶常青摇摇头,他有些不高兴了,觉得他女儿完全是书呆子见解,几年来的教育费用都是无谓的浪费。他不愿再和她多说什么,立起身来,便按铃叫仆人去吩咐保镖预备。
叶露玲抬头看她父亲,想起林幻心从前曾对她说过:“有钱人的心目中,大都只有个人利益,没有全人类利益”的话,她不禁对她父亲起了一些小小的反感。忽然,她记起一件事来,看着叶常青正预备走下客厅去,连忙追上他,向他说道:
“爸,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叶常青回过头来,带着迷惑的笑容问。随即便像明白了似的说:“你要和我商量的事,大概总不外乎是问我要钱了。”
“不错,我想问你要一些钱。”叶露玲不好意思地说,脸上微微发热,心跳得很剧烈。本来,问她父亲要钱,是一桩很自然的事,尽可用不着这么害羞,但这时因为要的数目大了一些,态度便不禁有些失常起来。
“好的,你预备要多少?”叶常青解开了外套钮扣,把手伸进里衣袋去,做着取钱的姿势问。
“不,我不想要零用钱。”叶露玲慌忙摇着手说:“我要的是一个整数——一万元!”
叶常青有些惊异了,忍不住问了一声:
“你要这许多钱有什么用?”
叶露玲并没有预备答词,这一问竟把她问住了。看着叶常青的眼光锐利地逼住她,她的心不禁分外慌乱起来,只好勉强撒了个谎说:
“因为常常问你要钱,很麻烦也很讨厌,不如问你要一个整数,用起来也可比较自由便当一些。”
这一个谎造得很巧妙,叶常青并没有觉察。他因为战事停止,事业可以顺利地发展,心上正很高兴,便毫不迟疑的答应着说:
“很好!我现在正预备到银行里去,回来时带给你一个一万元的支票簿便了。”
叶露玲得着了满足,便很高兴的带着跳舞的步伐,回进客厅里去。想到孙婉霞所要求她的,她居然竟没有使她失望,心上不禁非常愉快。
这时,电话铃开始“滴今令”的响了起来,正是林幻心第二次打来的,他问她可不可以到她这里来。
叶露玲没口子的在电话筒里说着:“欢迎!”并且告诉他说孙婉霞现在已有着落了,请他马上就来。
于是,一刻钟后,林幻心的身影,便在叶露玲的客厅里出现了。他的脸色仍旧是苍白的,眉宇间充满了忧郁的气分。不过因为是在作客,虽然心上极不愉快,也不得不勉强装出淡淡的笑容。叶露玲接住了他,第一句话就是:
“×××军撤兵了,你说怎么办?”
“有什么办法!左右不过是一团糟罢了!”林幻心绝望地说。
叶露玲看出林幻心今天的神色很不高兴,她不知道是恶劣环境使得他如此,还以为他是受了时局的刺激,觉得不应再触发他的创痛,便补过般的微笑说:
“不谈了,反正国家大事用不着我们担心,我们还是自乐其乐罢。”
说着,她便像小鸟一样,矫捷地跑到屋角去,把无线电收音机开了。从那里面,播送出一阵宏亮而又甜密的《璇宫艳史》歌声来。
林幻心慌忙把双手掩住耳朵摇着头,正色就:
“露玲,快关上罢!我不要听。我虽然愤恨这罪恶的现实,但我也不愿意逃避现实。”
叶露玲很不好意思的关上了收音机,回到林幻心身旁来。因为心头觉得羞惭,她从脸到耳根全红了。林幻心却像没有注意到似的,只是急急地向她问:
“你刚才说,密司孙已经有着落了,她到底住在哪里?”
“她吗?她现在在难民收容所里。”叶露玲冷淡地说,方才林幻心未来时,她急于想把这消息告诉他知道,但现在当着他的面,看他这样急地询问着,又不禁感到一些妒意,不愿意在他面前多提到她了。
林幻心却很觉得诧异,他忍不住问道:
“怎么她会在难民收容所里?她是在为难民们眼务吗?”
叶露玲点点头,看着林幻心那吃惊的模样,她觉得,她所有的身分财产,都失去可夸耀的性质,变成不值一哂的东西了。
林幻心默默的说了声“伟大。”他仿佛很为孙婉霞的人格所感动,想见她的心更觉热烈。但同时他也有些踌躇,他不知道将用什么话去和这位热情的女郎交谈。他自己的人格,在第一次和她谈话时,就被她透视了个澈底,并受到了她严正的批判;现在,对于现实,他是更显得懦怯了,这懦怯,如若不自觉的在和她谈话时表现了出来,不是更将受到她的冷机吗?他踌躇着,但这踌躇总敌不过想见她的热心,于是他便对叶露玲说:
“露玲,我们现在就同去看她好吗?”
“用不着这样着急!”叶露玲笑著作子个安详的手势说:“你刚才来,总不成不坐一坐,就又要到别处去。”
林幻心勉强坐了下来,眼光却不时不安地望向窗外,有时也回头向叶露玲投射两眼,不过这眼光却是苦闷的。他觉得,这一刻的生活,比在学校里时还要无聊。叶露玲的心也很不安定,她竭力想找几句话和林幻心说,却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忽然,她起了个奇特的意念,她想试试林幻心对她所抱的见解怎样,便含笑向他问:
“你觉得我是怎样一种人?”
这奇特的一问,使林幻心愕然了好半晌。到后他像明了了她的意旨,便也含笑说:
“你吗?你是个典型的有钱人家的小姐,你有一般有钱的小姐所通有的热情,喜欢冒险,爱好一切新奇有趣的刺激。”
这回答,很带有几分讥讽味,但叶露玲却很高兴,因为林幻心所观察的一些不错,她确实是这样一种人。她继续有兴味地问道:
“在我和孙婉霞两人间,有没有什么差异呢?”
“这是不能相提并论的,”林幻心摇摇头,不耐烦地立起身来,在客厅里踱着。正当踱到叶露玲身旁时,叶露玲猛然侧过身,和他面对面的立在一起,带着甜蜜的笑容说:
“幻心,我今天有许多话要和你细谈,不知你可有工夫吗?”
林幻心惘然的望着叶露玲,眼神里的意思好像说:“你有什么话,请就说出来罢。”但看到叶露玲那欲言又止的嗫嚅模样,他像已经明了了她所要说的是什么,忙又转身向着窗外说:
“露玲,我请你还是先同我到密司孙那里去。你要说的话,可以留到将来再说。”
叶露玲好像兜头被浇了一瓢冷水,跳动在她心头许久的热情的火焰完全熄灭了。她只好怏怏的走出客厅,和林幻心一同到孙婉霞那里去。
三
这时候,在孙婉霞所服务的第十六难民收客所里,空气正很骚动。因为战事停止,航路已通,在炮火冻饿等重重袭击下挣扎出生命来的难民们,便都动了重返故乡的念头。但也就为了可以返乡的缘故,各人都觉得生命已重新握在手里了,于是久已忘怀了的自我意识,便又觉醒过来,人与人之间,互相为平时共同生活里所发生的一些小小的葛藤争吵着,扭打着。这些争吵和扭打,费了孙婉霞和收容所里别的办事人半天的劝解工夫,才得逐渐平静下来。
收容所本是临时性质的,这时已经到了结束时候了,结束的办法是把所有的难民分成两类,有同乡会的转送同乡会去设法安插遣送,没有同乡会的则一律移交难民救济会,由他们去办理。
因为结束在即,收容所主任郁女士,想到平日同在一起办事的人,不久便将分散,似乎平空添了不少感慨。所以,正当孙婉霞坐在她对面,缩着难民籍贯号数的时候,她不禁带几分苦闷的容色说:
“密司孙,我真舍不得和你分手,你的热情,你的勇于任事的精神,实在太可爱了,我常常为你的态度鼓舞起不少勇气来。近几年来,我虽然不时和为社会服务的人们接近,不过总觉得他们在服务的时候,还没有完全忘掉自己。只有你,你才是用忘怀了自己的精神来服务的。如若说中国的前途还有一线希望的曙光的话,那这一线曙光,就应该是在你们这班人身上了。”
孙婉霞并不抬起头来,对于郁女士赞许她的话,她也并不快乐。她只是冷冷的说:
“郁先生,请你不要把我也列在为社会服务的人里面。我现在是为人类服务,并不是为社会服务的。”
郁女士摇摇头,茫然微笑着说:
“我真不明白,你们年青人,为什么总喜欢在名实问题上争论呢?其实为社会服务和为人类服务,不是一样的吗?不过人类是广义的,社会是狭义的罢了。”
“不,这里面实在有很大的区别。”孙婉霞搁下笔,很兴奋的说:“因为现在的社会,是一个无组织的旧社会,并不是人类全体所希望的社会。对于现在这社会,我是深恶痛绝,绝对不能妥协的。我的跑到这里来,完全是受了服务人类的一种内在力的驱使,倘若是社会出面来邀请我,那就无论怎样谦卑也休想。”
郁女士像有些感动,她搔了搔因劳心之故而变成灰白的头发,叹息了一声说:
“你们这一代的女性,比起我们五四时代的女性来,实在要进步得多了。我还隐约记得五四那时的情形,我们这班从家庭中走出来的娜拉,现在是多半已经重新回到家庭里去,过着贤母良妻的生活。只有我,还逗留在社会上。不过也老了!人一老,眼界就变得狭小,只想从现实上一步步的改进,不敢再存什么远大的希望。所以,看着你们这班新的生力军的突飞猛进,我是只有羡慕。然而,我虽然是旧社会里的人物,我却也有一种信仰。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将有一个新时代要到来的。”
孙婉霞情不自禁的立起身来,走到郁女士身旁去,失声地说:
“你也这样相信的吗?”
郁女士摘下了她的厚玻璃眼镜,把手帕在她近视的眼睛上掩了一掩,重新把眼镜戴上。望着窗外的天空说: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这,正如相信黑夜以后,必定有天明一样。”
孙婉霞喜欢得几乎要把郁女士拥抱了。她真想不到,在旧社会的典型人物里面,也有怀抱着新的信仰的人。平时总以为这班人眼光短浅,只贪图目前的功利,不计及远大的未来,所以始终表示着厌弃。现在,事实已证明她这观念是错误的了。原来就是在旧社会中,也有不少人,对现在的生活感觉不满足,渴慕着光明的未来的。她正想说两句话,表示她心头的快慰,忽然郁女士叫了起来说:
“密司孙,你看,你的朋友们来了。”
孙婉霞转身向窗外望了一眼,便看见叶露玲和林幻心,正从席地而坐的难民们中间走将进来。
郁女士从座椅上立起身,带着满面的笑容去欢迎叶露玲。她把手拍着叶露玲的肩头,没口子的嚷着说:
“露玲,你的朋友真热心,我很少见过这样热心的人!她不但在事务上帮了我不少的忙,而且只要难民们缺少了什么东西,她总尽力为他们办到。她看待难民们,就像自家骨肉一样。这样广泛的人类爱,实在伟大极了。”
孙婉霞却默默的退回到她自己座位上去,继续她编号的工作。她知道,这两个朋友来访她,一定有许多话要和她说,她非赶快的把手里的工作做完,让自己的身子空下来不可。所以,她并不去望他们,只是飞快的动着笔。
室内只有林幻心一人微微感觉有些局促,他觉得这里的环境完全是陌生的,他还是第一次闯进这样的生活里来,虽然郁女士很客气的招呼他坐,却并不能减轻他心头的惶恐和不安。他这时的心里,只存在着两种感情,一是怜悯那些散坐在院子里的难民们生活的困苦,另一则是对孙婉霞的崇拜。
叶露玲微笑着,走近孙婉霞跟前,把手时搁在她肩上,亲昵地说:
“婉霞,多时不见你,想不到你近来更伟大了。你的伟大,使我觉得非常惭愧!”
孙婉霞不作声,只微微把肩一耸,使叶露玲的手肘从她肩上离开,匆匆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把纸交给部女士说:
“现在就可以照着这上面所开列的发落了,下半天没有我的事了罢?”
“谢谢你!没有事了,你们就在这里谈一会儿也好。”郁女士似乎觉得像她这样的人,已不复能羼杂在年轻人的谈话里面,执着纸,带几分感伤的情调走出去了。
孙婉霞这才立起身来,含笑向叶露玲问:
“露玲,你今天怎么会想着跑到这里来?有什么话和我说吗?”
叶露玲实在没有什么话和孙婉霞说,并且她今天也根本不曾想来看她,不过她又不便说是林幻心强迫她伴他来的。她只好勉强说:
“我想问问你对×××军撤兵抱什么感想?”
“感想吗?我什么感想都没有。我对中国军队的胜败虽很关心,不过并不像一般失去了自信力的小市民们一样,以为战胜了国家就可以强盛起来。要知道,现在压迫我们的并不止××一国,我们就把它战败了,也未必便能从次殖民地的地位上抬起头来,自由自在地呼吸呢!”
叶露玲微微把头一摇,在郁女士的座位上坐下来说:
“我就不能像你这样看得破。不瞒你说,我今天还很和我父亲呕了一场气呢!原来×××军这次撤兵,是有人到××那边去献地图的。他虽没有和我多说什么,不过我看他的样子,一定也曾参预过这条鬼计。”
这消息正没有使孙婉霞惊讶,她反像证实了心头的理论般,淡然微笑说:
“这是很自然的事,少数人为了维持个人的利益,就不惜把多数人的利益供作牺牲了。”
叶露玲不由得回顾了林幻心一眼,她觉得他们两个人的人格虽不一样,然而思想却有许多共通之处的,所以发表出来的意见常常会不谋而合。她看着林幻心,林幻心是正背窗立着,静听她们谈话。这静默的模样使叶露玲很觉好笑,她故意引逗他说:
“你不是要我同你到这里来见密司孙吗?怎么现在来了反而没有话说了?”
林幻心脸上一红,他看见孙婉霞那有力的眼光正射在他身上,更加心慌意乱起来。半晌,才木讷地说:
“我要说的话已都给你说完了,现在实在没有什么话好说。”
话说出口忽然觉得很拙劣,脸不禁更红了,他索性把身朝向窗外去。幸而叶露玲并没注意他,她本来带有几分妒意,不愿他和孙婉霞多说什么,这时便打了个呵欠,立起身来说:
“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话好说,也就罢了。现在时候已经不早,我们还是一同出去吃些东西罢。”
孙婉霞起初拒绝不去,但经不起叶露玲的拉扯,只好应允了。叶露玲并叫林幻心也同去。三个人,在院子里别了郁女士,一同走出收容所来。
林幻心回顾着收容所里那些破烂的人群,不禁感慨地说:
“这些人的生活实在太可怜了!”
孙婉霞这时已落在叶露玲后面,听了林幻心的话,便停住步,冷然地说道:
“你不必可怜他们,你如若能够创造一个没有怜悯的世界,比单纯的可怜他们要好得多了。”
林幻心默然的低下头,他觉得孙婉霞的话很不错。然而要创造这样一个世界,谈何容易!他不能不为自己的能力发生疑问。并且连已经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恶势力,都不敢去和它抗争,只好懦怯地表示退让,他还敢自信有创造新世界的能力吗?他只好把羞愧藏在心里,赧然的走他的路。
马路上的商店仍旧还没有开市,但很有几家因为不堪受营业上的损失,已经把门半开着,表示他们在继续做生意了。叶露玲同着孙婉霞林幻心两人,就从一家半开门的西式菜馆里塞进身去上了楼,捡一个靠近窗口的位置坐将下来。
窗外就是马路,凭栏一望,马路上的行人车辆都逃不过眼底。虽然现在战事已经离开上海远了,但在远未取消戒严令的租界上,防务仍旧很严密,全副武装的苏格兰兵,每隔几步,就有一个立着,不言不动,宛似木偶般的,衬着路上冷静的景象,分外显得空气的严重。
叶露玲非常高兴,因为在她身旁的两个都是她的好朋友,而且他们又是难得聚在一起的。所以她不但问跑堂要了许多样菜,还问他要一瓶酒。在酒菜没有送上以前,她很兴奋的向孙婉霞说:
“婉霞,你上次要求我的事,我总算不负斯托,已经完全办到了。”
“什么事,我从前要求你的了”孙婉霞像已记不起来,皱眉思索着说。
“你忘记了吗?从前你不是说要我办难民收容所,救济难民?我今天试着向父亲造了个谎,问他要一笔整数,他竟完全相信了,很爽快的答应给我一万元,不久就可把支票交我。”
“哦!原来是这一会事。”孙婉霞微笑说:“不过现在时局已经起了变化,收容所可以不必办了,就是我自愿服务的那个收容所,也快要结束了呢。”
“那我不是多此一举了吗?这一笔钱到底怎么办?要不要仍旧交还我父亲呢?”
“不,你可以好好的把它保存着,留待将来再用。目前的中国,灾难一时决不会完的,我们所需要的金钱只嫌少不嫌多,而且说不定这笔钱在将来的用处,会超过我们现在的想像以外也未可知。”
林幻心默默的听着她们谈话,一壁把跑堂送上的酒代她们在杯子里斟满了。他虽不明了她们这谈话的内容,但从断片的语句上,也能领会到几分,知道她们所商量的一定不是属于个人的事。他出神地望着孙婉霞说话时那优美自然的风格,他的心不自觉的被惭愧和钦敬杂糅着的感情充满了。
三个人,在三种不同的心理下,完成了这第一次的聚餐,林幻心便立起来,独自凭栏向下面望。已经是初春时候了,但马路上的景象却比严冬还要萧索。店铺多半关着门,车辆比平时要减少四分之三,在空廓寥落的路中心来往的行人,更都低垂着头,索然无生气似的。这景象,引起了林幻心心头的感慨,他不禁向正走近窗口来的孙婉霞说:
“这一次战争的失败,实在使大多数生活在风雨飘摇中的小市民失望极了。你看,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模样儿是多么失意啊!”
孙婉霞略微把眼光向路上张望了一下,便冷然地说:
“你不要只从表面上看,要知道他们这时的心头,正都埋藏着巨量的火药呢。我看不出两三天,一定会来一下总爆发的,只要有谁造一个谣言就够了。”
这话很出于林幻心的意外,他忍不住摇头说:
“恐怕不见得罢,他们的生活是平庸的,在租界当局严密的戒备下,纵使他们的心头充满了愤慨,也未必会有什么举动敢于作出来。”
“不,我始终这样相信着,他们的生活虽然平庸,他们的幻想却是大胆的。”孙婉霞说过了这几句话,便回头向叶露玲说:“露玲,谢谢你!我现在要回收容所去了,今天他们在赶办结束,一定很忙碌,我应该去帮助帮助他们。”
叶露玲还没开口,孙婉霞已很快的跑下楼去了。她的矫捷的举动使留在楼上的两人都微微有些错愕。叶露玲不由得含笑向林幻心说:
“幻心,你看她的性子就像火车龙头一样,说到那里便是那里,我就及不上她这样快捷,有好几次我简直是被她拖着跑的。”
林幻心也回报了叶露玲一笑,他对于孙婉霞似乎始终是佩服的,所以说的仍旧都是赞美的话。
“这也是一种美德,现在的人生实在应该快捷一些才好。方才她说小市民们的感情会在两三天内来一下总爆发,露玲,你相信她这话吗?”
“我不知道,因为我不会观察,你说怎么样?”
叶露玲似乎有些不快,说话的声音非常严冷。
林幻心耸了耸肩,望着窗外苏格兰兵刺刀尖上闪烁的光芒说:
“我是不相信这些柔弱的小市民们会有这样勇敢的,不过事实上会有这么一幕也说不定。”
四
林幻心所不相信的事,事实上竟全实现了,而且实现得非常快捷。就在第三天晚上,正当林幻心耐不住学校里冷静的空气,约了邬鸣秋一同到金陵酒家去买醉,从大世界附近走过的时候,忽然在他们身边,发出了很清脆的几下“拍——拍——”的响声,同时一阵大动乱在他们眼前展开,有许多人黑压压的挤拥在一块,又有许多人惊骇地四散奔逃,还有许多人站立在店铺门前张望,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变似的。
林幻心不由得停住脚步,诧异地问邬鸣秋道:
“鸣秋,有什么事情发生了?难道×军在攻打租界吗?”
邬鸣秋摇摇头,正待开口,在他身后又发出了“砰——”的一声,一枚大爆竹流星般直冲上天空去,在墨黑的半天云里炸发出一下“拍——”的尾声,落下来,恰好落在林幻心身前。同时,左右前后的许多“砰硼劈拍”的声浪,也都可证明是爆竹声而不是枪声了。林幻心的惴惴不安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但却更觉得奇怪,他不知道今晚何以会来这许多爆竹声。租界上的戒严令不是还没有取消吗?这些平素非常柔弱的小市民们,何以现在会这样大胆呢?他的记忆里虽也曾问过两天前孙婉霞对他所说的话,可是仍不敢坚决地相信,他只以为这爆竹声也和平常所听得的一样,并不含什么特殊意义。于是,便含笑向邬鸣秋说:
“我知道了,一定是今天月蚀,再不然便是旧历的什么节气,所以一般人才会这样的大放爆竹。从这上面,你大概也可看出,目前中国的小市民们神经麻木到如何程度了。他们也不想想,时局是怎样严重,居然还有心思在苦中作乐!
“不,你说得不对!”邬鸣秋冷静地说:“第一,今晚没有月亮,更谈不到会么月蚀。第二,现在旧历的新年元宵都过去了,在两三月内,决没有什么值得大家大放爆竹的节气。所以,我以为今晚的放爆竹,一定和时局有几分联带关系。”
林幻心也觉得他是猜错了,但他并不就同意邬鸣秋的话。为要探明事实的真相,他便疾行几步,加入那黑压压的人的浪潮中去。这时,恐慌的气氛已经丝毫没有了,人却愈聚愈多起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充分流露着兴奋欢悦的神色。林幻心和邬鸣秋才一加入进去,不待向人探问,便有许多意外的消息,随着不同的方言刺进他们的耳鼓里来,使得他们的心不自觉的也和所有的人一样,兴奋地鼓动着。
“天老爷总归会开眼格,今朝××兵实头交仔阎罗运哉!连俚笃格大将××都拨打杀仔末,格几化小兵除开仔投降还那能介?”
“阿拉真佩服!冯玉祥噶军队交关厉害来西!顶真是半路当中杀出格程咬金。一杀就杀到仔麦根路,××兵碰到仔噶伙天杀星末也叫柴犯关!”
这些带有几分神话性质的消息,听得林幻心大张开了眼睛,他忍不住拉着身旁的一个人,急急地问道:
“你们说的什么,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那个被拉着的人是个白相人模样,他听了林幻心的问话,便把歪戴着的鸭舌帽向上一推,白了白眼珠说:
“啊咿!侬那哼还勿晓得介?今朝冯玉祥格生力军加上仔前线哉。伊拉勒笃真茹地方,拿仔××兵劈立拍拉一阵打,连俉笃肏娘格狗司令××都拨伊拉打死,故歇辰光已经打到仔麦根路,侬看伊拉厉害勿厉害?阿拉今朝实头开心来西!”
林幻心还在半信半疑的当口,邬鸣秋却仿佛已从人们的言语举动上观察出了事实的真相,他冷笑了一声,拍着林幻心的肩头说:
“这一定是谣言,靠不住的。幻心,我们还是去喝酒罢,不必理睬他们了。”
那和林幻心搭话的白相人,听了邬鸣秋的话,忙也露出一口黄澄澄的金牙齿,冷笑了起来。
“谣言?真是啥格话头!侬阿是勿生眼睛格?看看噶兴爆仗放得实梗介起劲,那哼还会是谣言?”
林幻心虽知道那白相人的话作不得数,这些消息多半不足凭信,但他也不像邬鸣秋那样不愿理睬。他完全被当前的群众那种狂热的景象鼓舞得兴会飚举起来了。瞧着左右前后的人愈聚愈多,路上的车辆都被填塞不通,平素威风凛凛的租界上的巡捕,这时一齐瞪着眼睛缩在一旁不敢作声,他几乎忍不住要高呼起“万岁”来。他觉得,他今夜仿佛成了传奇中的人物了。所以尽管邬鸣秋在一旁催促他离开那些盲目的群众,他只是推诿着道:
“鸣秋,等一会,对侯还早哩!我们等这些群众散了以后,再去喝酒也不迟。”
邬鸣秋实在忍耐不住了,他愤然的说道:
“幻心,你怎么这样的不明白?这分明是白相人的诡计,有心造出谣言来,要使小市民们心头的郁结爆发一下,好叫他们继续做帝国主义的顺民下去的。你是个有智识的人,怎么也和他们一般见识?你如若一定要和他们在一起,尽管听便,我可恕不奉陪了。我还有几分头脑,不能这样跟着他们在一起发疯。”
说着,他便排开人群,走出圈子外去。林幻心也不去挽留他,并且对他那一番剖析当前现象的话,也不十分相信。他只忘怀了自己般,随着人潮的推拥,向英租界直冲,一壁口里“荷荷——”的发着悲壮的欢呼。他的从战事发生以来始终郁屈着的精神,这时似乎已经获得完全的解放了。他不自讳他的疯狂,他并且愿意始终这样疯狂下去,一直疯狂到天亮,疯狂到死。
四周应和着他的“荷荷——”的声音,宛似火山爆发黄河决堤一样,响彻了半天,还有许多人在这“荷荷一”声中,高呼着“打倒××帝国主义!”“打倒一切帝国主义。”马路上到处都人山人海,每一辆电车汽车搬场车开来,里面都膨胀着人,甚至连车顶上都被人站满了。猛可里,一队脚踏车游龙似的从人丛中穿出来,骑在车上的人每人手里都提着一串鞭爆。于是“拍拉拍拉——”声,便杂在欢呼声里面,响成了一片。
全上海都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三百万居民至少有十分之一出动了。在这狂热的氛围中欢呼着的林幻心,他的神经于昂奋之余,更感到一些战栗。这还是他第一次体认到群众力量的伟大,他不能具体地分析这力量,只觉得仿佛有一股怒潮向他身上冲来,不容他有犹豫的时间,便把他卷走了。他并不相信那些夸张的消息,但他非常崇拜这力量,他很愿这力量能把他引上一条光明的路去,即使是像法国大革命时一样,他也是任何牺牲都在所不惜的。他不再贪图那可以使他得到狭隘的满足的私生活了。
忽然,在许多洪大的欢呼声中,隐约有一个弱小的声音在向他打着招呼。林幻心抬起头来,只见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辨不出那招呼他的是谁。他闭上口,细心探索那招呼他的声音的来路,半晌,才听出是在他前面的一辆装满了人的卡车上面。那儿正有一个人在向他挥舞着帽子,从姿势上,他认识那人是杜季真。
林幻心连忙也把他的帽子挥舞了起来,两人的目标互相认定了,卡车在前面略微停了一停,杜季真飞奔下车来,在潮涌似的人堆里挣扎了好一会,才把林幻心的手握住。他的脸因兴奋之故变成了红色,口里不住喘着气。
“季真,你也出来凑热闹吗?今天的消息你看可真不真呢?”林幻心带笑说,他的心里非常高兴。
“自然是真的。”杜季真喘着气说:“在我们工会里,天刚断黑,就不断的有工友们来报告。一会儿说我军收复南翔,一会儿又说收复真茹,打到麦根路,连×方的司令××大将都被打死了。我们听了这消息,真是欢喜到了不得,连忙大家坐了卡车,出发祝捷,在路上一连放了几百串鞭爆,一直放到这里才放完。你听四面八方的爆竹声是这样多,这消息还会假吗?”
不管这消息是真还是假,总之,在上海,像今天这样的热闹,是很难得的。我们现在真好像是法国大革命史上的人物了,为了纪念这难得有的举动,我们就拚着一夜不睡,跟他们疯狂到天亮吧。”
“好!跟他们疯狂到天亮!我们现在先去看看南京路是什么光景,再从抛球场到静安寺路,从静安寺路转回法租界来。”杜季真满头油汗的兴奋地说,说完后,又高呼了一声:
打倒××帝国主义!”
一群人,仍旧个个都沉醉在狂热的氛围气里,冲向南京路去。南京路,这曾经五卅的鲜血洗染过的,现在也和每条马路一样热闹,到处都是挤不开的人。站立在警亭下面的中西巡捕,都未然的怀抱着警棍呆立在一旁,失去了维持秩序的力量。虽然他们的脑海里或许并不缺少弹压的念头,但在这样多这样狂热的群众前面,也只好屈服了。
从南京路冲到了抛球场,参加林幻心和杜季真那一集团的人更增加了起来。这些人,原是零星分散在每条马路上的,这时集合在一起,声势便扩张得像暴发的山洪一样。再加上沿途商店和私人所放送出来的爆竹声,分外好一似万马奔腾般,震撼得整个天地都为之摇动。在这样紧张的局面下,林幻心再无暇想到他个人身边的一切琐事了、他只一任他热情的奔放,被群众推拥着脚不点地的走。将近要走到跑马厅的时候,忽然在离他不远的右首,起了一阵纷扰,有有许多人都离开了集团,跑过去瞧热闹。林幻心觉得身体松动了一下,忙立住脚跟,本能地吐了一口气。正待要继续向前走去,冷不防杜季真拉了他一把,引他走到左首去说道:
“幻心,过来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莫不是又捉到汉奸了。”
林幻心好奇地随在杜季真后面钻进右首的人丛中去。才向里面张望了一眼,便不禁诧异得目瞪口呆起来。里面是四个嬉皮笑脸的青年,围绕着一个气愤愤的少女,在肆意调笑。这原是上海滩头所常见的景象,没有什么希奇,可异的是这五个人全是林幻心所熟识的。那四个青年,正是他学校里胡调派的四大金刚:萧昆徐金佐黄克欧刘春棠,而那被围在核心里的少女,却是他所崇拜的孙婉霞。
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连忙尽力挤到孙婉霞面前去,不暇向她招呼,先怒目对那四个学生说道:
“你们作得好事,像这样可耻的举动,难道是作学生的人所应该有的吗?”
这时,孙婉霞已被杜季真引到了人丛外面,她好像并不把这会事在心上,只是不住冷笑。那四个学生见胡调的对象已经失去,不禁都把满腔怒火发泄在林幻心身上。大鼻子萧昆素来是全校反对林幻心最烈的人,他首先挺身出来,向林幻心说:
“姓林的,你不要多管闲事,在学校里我们还得叫你一声先生,在路上可谁都认不得谁。这女人又不是你的姘头,要你帮她什么忙?”
林幻心气极了,对着这种下流的学生,他觉得更没什么道理好讲。他咬了咬嘴唇皮,面部的筋肉痛苦地痉挛了一下。提起拳头,便冲着萧昆没头没脑的乱打。
这样强硬的举动,在林幻心的生活里是很少有的,使得那四个胡调派学生都止不住辟易了。大鼻子萧昆头上挨了林幻心好几拳,身体不住向后退缩,他还却装着“君子报仇三年”的神气,向林幻心说:
“好姓林的,我认得你,回头我不叫你栽一个筋斗在我手里我不姓萧。”
林幻心也不去理他,他瞧着周围的人又都参加进那大集团去了,这才回过身来,歉仄地向站在杜季真身旁的孙婉霞说道:
“密司孙,想不到我的学生们竟会在这里冒犯你,这班东西真可说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孙婉霞轻蔑地横了林幻心一眼,连声冷笑着说:“
“原来这几个人都是林先生的高足,我今天总算已经领教过林先生的教育手腕了。”
林幻心脸上一阵红,羞耻的火焰在他心里焚烧着,他不由得本能地低下头去。他本来想把他学校里的情形都告诉孙婉霞,但觉得纵使说出来也未必能得她的谅解,自己身上的责任总是无法脱卸的。所以,他只好赧然地说:
“密司孙,我愿意领受你的责备,虽然我在学校里管的并不是训育方面的事,不过眼见得学生们在外面这样胡闹,总不能不怪我的教育无方。现在,请你把这桩不愉快的事忘记了吧,我真佩服你的观察力,怎么你在两三天前,就能预知道小市民们的感情会有今夜这样的总爆发呢?”
孙婉霞仍旧冷笑着,她今夜对待林幻心的态度完全和平时不同了。她像同一个普通人交谈似的,始终用冷漠的口吻说:
“这是很容易观察出来的,你只要看他们脸上那失意的模样,就可知道他们的心头正很苦闷。一个人有了苦闷还想寻找宣泄的地方,何况是大多数人共通的苦闷呢。自然,只要有谁在这时候造出一个谣言,就能把人心里的火药点燃,同时爆发起来了。不过像林先生这样有新思想的人,也会加进这些头脑简单的群众中间,和他们一同作着疯狂的举动,这却是很出于我意料之外的。”
林幻心的脸色更红了,他不知道孙婉霞今夜为何这样喜欢挖苦他,但他对孙婉霞的话却也有些不服。于是便抗声地说道:
“密司孙,我希望你不要过分看轻了这一场自发的群众运动。我方才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已经深深领略到群众力量的伟大了。我相信,如若能够有计划有组织的来领导这场运动,说不定会成为一个东方的巴黎公社呢。”
孙婉霞笑得喘不过气来,她勉强矜持着,冷冷的道:
“你是这样相信的吗?哼!这简直是白日作梦!告诉你,这些疯狂的群众,就是任何天才政治家来也是无法领导的。你看今夜他们这样欢呼狂叫,似乎很能表现所谓民气,可是到了明天,他们依旧是一盘散沙,也许连今夜的事都已经不存在他们的脑海里面。你如若以为他们是伟大的,那你就跟着他们疯狂下去罢,我可要少陪了!”
说着,她便向林幻心和杜季真点了点头,昂然的走了开去。林幻心这时突然记起了一件事,连忙叫住她,恳切地说道:
“密司孙,你现在大概已经不在难民收容所里了,不知你可肯把你的住址告诉我,使我得以和你常常通信吗?”
孙婉霞不待林幻心说完,便很快的表示了拒绝。
“我看这很可以不必,两个人,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下,通信实在是很无味的,我更没有把我的住址告诉你的必要。”
她简直没有让林幻心有开口的机会,便很快的走开了,一壁走,一壁还忍不住独自冷笑。她今夜出来,本来想买一些零碎东西,不料东西没有买到,却演了这样一幕喜剧,而且无意间给她认识了林幻心的真面目,原来这也是一个专骛空想不重实际的人。她不禁把留存在她脑海里的他的影子,完全加以唾弃了。
静安寺路上是人山人海的,充满了欢呼与喧嚷,她却静悄悄地独自一人踅入了昏暗的马霍路。
在弄堂里模糊不清的灯光下,她摸索到了自己门前,把手指敲着门。一眼看见楼窗上已没有灯火,她知道她姊姊孙婉仙又已经出去了,不禁继续发了两声冷笑,喃喃地说:
“不知道这位摩登林黛玉现在在哪儿享乐呢?看起来,今夜里的一场虚惊,总是免不掉的。”
五
孙婉霞所猜测的一些都不错,这一夜,孙婉仙果然饱受了一场虚惊。
从战事发生到现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几乎成了日常功课似的,孙婉仙每天都要跟着魏虚仁出外去玩一趟。尽管近郊一带枪炮声响得多么剧烈,总不能减轻她心头享乐的热狂。这天当然也不是例外,而且因为战事已经远离开了上海,一切娱乐场所都有恢复营业的消息,比平时更要增加几分兴奋。她和魏虚仁一同在一家恢复不久的电影院里看完了五点半的一场电影,出来时天已经黑了,彼此都感觉有些饥饿。魏虚仁便提议到永安公司所附设的大东酒楼去小酌。两个人,一同跨上了大东的扶梯。
穿白衣的茶房把他们引进一间温暖的餐室里去。餐室约有普通单人房间一样大小,布置非常雅洁,还设有洞河。两扇长窗向外开放着,窗外是一个洋台,倚在洋台的铁栏干上,可以看到繁华的南京路上憧憧往来的一切。
当第一个爆竹声响起来的时候,魏虚仁和孙婉仙正相对坐着,喝着来路牛尾汤,一壁热烈地讨论着影戏里的,情节。从泅河里放送出来的热气,包裹着他们的身体,使他们互相达到了陶醉忘我的境地。可是,渐渐的,响声越来越密了。“拍!拍!拍!拍!——”好像就在他们耳边开放一样。孙婉仙到底是个女人,胆子又素来是弱小的,受不住这恐怖空气的袭击,手里握着的一把白铜匙子很快的落进了盆内,当嘟一声,溅起许多汤汁在她的新衣上,她也顾不得拂拭,只是笔直的立着,筛糠鸡似的抖抖栗栗地向魏虚仁说道:“你听,这是什么声音?好可怕啊!”
魏虚仁勉强壮着胆子,走到洋台上去探望。洋台下面马路上,聚集着的人非常多,但他却始终探不出到底是什么一会事。猛可里,天空中又发出了“拍一”的一响,这声音距离他的头顶很近,吓得他连忙踉踉跄跄的退进室内来,关上了长窗,脸色都变苍白了。
孙婉仙见魏虚仁都这样慌张,知道事情一定很危险。她本是个没主意的人,到了这地步,除了埋怨以外,更不能有什么举动。于是,她便说了许多埋怨魏虚仁的话。魏虚仁素来心高气傲,更兼常在风月场中往来,少有失败的时候,无形的养成了一种轻视女性的心理,这时听见孙婉仙埋怨他,那里能够忍耐得下,他止不住想和她顶撞几句。但一转念,想起这块肥肉还没有到口,不要因小不忍之故坏了大事,只得勉强捺着这口气,按铃叫茶房进来,打算向他询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铃声响了好一会,还不见有茶房前来接应,同时,外面过道上,却腾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人语声。其中有一个粗糙的声音,隐约在这样说着:
“××兵真可恶!居然敢杀进租界里来!”
孙婉仙浑身的肌肉都起了一阵抽搐,心头像有十七八个小鹿在乱撞。她的眼前恍惚现出了幕景象,她被抛掷在地面,一个凶暴的敌兵正跽在她身上,撕裂她的衣服。她不禁怪叫了一声,直扑进魏虚仁怀里去,搂着他的脖子,颤声地说:
“我怕!我怕!你一定要救我,千万不要把我抛在这里!”
“不要怕,没有事的。”魏虚仁抱住了孙婉仙的身体,装着强硬的口气说,但他的两条腿却不自主的在索索地发抖,浑身的皮肤都起着鸡皮疙瘩。他虽没有亲身经验过敌人的残暴,不过就是从零星的闻见里得来的消息,也已足够使他对当前的局面战栗了。他瞧着在他怀里的孙婉仙那小鸟依人的模样,心头止不住有些爱怜。可是爱怜尽管爱怜,当生命将要发生危险的时候,一切意念总还是以自私为前提的。他决定这时没有敌人闯进来便罢,如若有敌人闯进来,他只有抛下她,独自逃走。他不能作傻子,自己落进了水,却还让别人拉住脚,同归于尽。
幸而这恐慌并没有继续多少时候,不久,便有一个茶房推开门,送菜进来。他的眉宇间充满了喜气,好像刚听到什么好消息似的。魏虚仁来不及把怀里的孙婉汕推开,急忙向他问道:
“外面什么事?这样闹嘈嘈的?”
“呵呵!你先生还没有知道吗?我军反攻大胜,现在已经打到麦根路,×方的大将司令××已经给我们打死了!”
“有这样的事?”魏虚仁喜欢得直跳起来,他连忙把孙婉仙推开,扑到桌前去,抓住了桌上的葡萄酒瓶,满满的斟了两玻璃杯酒,向孙婉仙招手道:“来!来!亲爱的,我们大家来干一杯,庆祝我军的胜利。”
“好!”孙婉仙也忘形了,她举起玻璃杯,和魏虚仁的杯子在空气里碰了一下,便张开口,把那一大杯葡萄酒完全灌下喉去。一刻前的恐怖战栗,这时都已被他们遗忘在乌有乡里,充满在他们中间的,仍旧是热情,陶醉,和重重的喜气。
魏虚仁一知道眼前已没有什么危险,欲望的火焰便又在他心里燃烧起来。他饧着眼看孙婉仙,觉得她的一颦一笑都非常可爱,尤其是只要一想到她方才纵体入怀的情形,似乎全身上下都还遗留着一种快感。突然,一个意念憧击着他的心,使他整个心都忍不住要笑。他想:现在不正是一个好机会吗?只要趁势恐吓她一下,自己想望了多时的目的便可以达到了。于是,他便故意用危词耸动她道:
“你听,外面闹得这样厉害,我们今夜恐怕回去不得了,回去说不定会碰着什么危险。我虽然情愿保护你,不过现在比不得平时,马路上人多手杂,难保不闹出乱子来。”
“这可怎么办?我是不能不回去的。”孙婉仙着急地说,无用的本色完全显露出来了。
魏虚仁得意地笑了笑,把长窗椎开了,指着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向孙婉仙说道:
“有什么办法?这样许多人,聚集在一起,不用说回去,就是想从他们中间通过,也要被他们挤扁的。好在这里酒楼和旅社合设在一起,依我说,我们暂时还是在这里开一个房间,看事情到底能不能平静下去再作打算。”
孙婉仙踌躇着,她觉得这办法很不妥当,说不定魏虚仁另外存有什么诡计。她正想表示反对,魏虚仁已不问她同意与否,按铃把条房叫进来,而且向他问话了。
“这里可有空着的单人房间吗?”
“有的。”那茶房点点头,眼光很快的向孙婉仙面上一溜,羞得孙婉仙满面通红的低下头去。她心里恨不得出头阻止魏虚仁不要这样干,无奈被羞怯的天性支配着,终于没有勇气开口,她只好服服贴贴的跟在魏虚仁后面,随着茶房的领导,一同走进一间布置得很精致的单人的房间里去。
魏虚仁等那茶房退出了房间,便把房门关上,回到孙婉仙身旁来。他的心卜卜的跳跃着,眼里射出俄狼似的贪婪的光,仿佛得到了一块无价的宝玉一样。他把手抱住了孙婉仙的腰肢,在她颊上吻了一下,愉快地说道:
“今夜的机会真是天公作成我们的,我们不要辜负了天公的美意,就在这里细谈一会罢。”
“不过无论怎样,我今夜总是要回去的。”孙婉仙红着脸说,她的心头感到极度的烦扰和不安。她知道魏虚仁这时抱的是什么心一理,也明了他眼光里所包含的是什么成分,这使她止不住有些栗栗危惧,比一刻前爆竹声初起时还要厉害的危惧。她虽然爱魏虚仁,不过这爱总敌不过旧道德所加在她身上的拘束力。旧道德告诉她说,像她这样还没有和人正式订过婚的女人,对于贞操的保持,应该比不论什么都看得重要,她便奉作金科玉律般,不敢有丝毫违犯。她曾私下抱着一个意念,不论魏虚仁对她有什么要求,她都可以答应,惟有这最后的一道防线,除非和他行过正式婚礼后,是不能放松半点的。而现在,魏虚仁却想侵犯她这道最后防线了,她能因为爱他的缘故,便失去处女的夸耀吗?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的心不安地翻腾着,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脱出这当前的牢笼。
魏虚仁却没有理解她这时的心理,他只是像胜利的猎人般欢笑着,把孙婉仙拥向室中央的圆桌前去,推她在一张靠背椅上坐下,他自己也紧跟着坐了下来。圆桌对面的梳妆台镜子里反映出一双人影,使孙婉仙见了非常害羞。她的全身都觉得发热,头脑胀得像要爆裂似的。她耐不住这样窒闷的空气,便立起身来,把房门开了。
魏虚仁时刻都在留心她的举动,这时见她开了门,连忙跳起身来,夺下她手里的门旋,重新把门关上,带着哄骗的微笑向她道:
“不要开,我有一些秘密的话要和你说。”
孙婉仙明了魏虚仁那“秘密”两字的涵义,她的脸更红了,她嗫嚅地说道:
“谢谢你!请你把门开了吧,这房里的空气实在门得人难受,我的头都有些痛了!”
“头痛,不要紧,只要在床上睡一睡就好。”魏虚仁诡笑地指着身旁的半铜床说。
孙婉仙瞧着那半铜床上的两个并放在一起的枕头,和高高叠起的红绿绸被,她的心止不住卜卜的一阵乱跳,浑身的血液像有人在烧着一样。她知道,这便是魏虚仁的终极目的了。她正想摇头表示拒绝,魏虚仁突然不由她分说的拦腰一把抱起她的身体,坐到床沿上去,把她放在他的膝上。这举动,很伤害孙婉仙的心,她直觉着魏虚仁是把她当做娟妓看待了。她到底也是个知识份子,不能忍受这样的侮辱,于是,便愤怒地挣扎着立起来,提高了声音说道:
“放尊重一些,这不像是正经人干的。”
魏虚仁稍微迟疑了一下,忽然双膝落地的跪在孙婉仙面前了。孙婉仙出于意外,倒不禁吃了一惊,慌忙伸手去拉他起来。可是她毕竟太柔弱了,拉不起他这样一个伟男子,只好红着脸,期期艾艾的问道:
“你这……这算什么?”
“这,一来是向你表示忏悔,希望你原谅我这一时热情的冲动。二来是想请求你答应我,作我的终身伴侣。”魏虚仁诞着脸说,他知道孙婉仙不像他从前的两个姘妇那样容易上手,不能不施用苦肉计了。
孙婉仙的头脑完全昏乱了起来,她虽预料到魏虚仁总将有这一着,但不料会有这样快,从认识到现在,拢总不过一月多光景,他就向她求婚了。她虽然在影片里看过许多男性做的这种卑屈的举动,但到事实临到她自己身上来时,却反使她感觉无法应付。她勉强支吾说:
“你起来,有话总可以商量的,何必这样呢?”
“不,你如若不答应我,我就永远不起来。”
孙婉仙终于只好把头点了一点。她对于魏虚仁这样的人物,是很表满意的。她觉得,她毫没有可以拒绝他的理由。
魏虚仁喜欢得江跳起来了。他抱住了孙婉仙,疯狂地把他的吻乱挪到她的唇上颊上额上眼上去,一壁从左手无名指上,卸下他第二个姘妇所赠他的钻石戒来,加在孙婉仙右手中指上说道:
“亲爱的,我真说不出我是怎样的欢喜,你终于答应我了。今夜你就留在这里,不必回去好吗?”
孙婉仙心上不禁动了一动,她先前怕和魏虚仁在一起,原因是因为她和他之间还没有一个名义,现在她已经答应了他的要求,做了他名义上的妻子了,就和他同居一夜,又有什么要紧呢。不过转念一想,她却又有些踌躇起来。她毕竟是个在旧环境里生长的人,虽然在崭新的都市里住了几年,脑筋里却从没有受过新文化的洗礼,旧的观念在她的意识里还是根深蒂固的盘据着,她很怕这样一来,将受到许多人的指摘和轻视。于是,便摇头拒绝道:
“这太不合利法了,我不能这样做。”
魏虚仁忍不住狂笑了起来,他把孙婉仙抱紧了一些说:
“你的头脑怎么这样陈腐?现在这时代、还顾得到什么礼法吗?”
孙婉仙始终摇着头,魏虚仁可有些忍耐不住了。欲火在他心里吐着舌,他开始狂暴地动手去解孙婉仙的衣钮。孙婉仙全身颤抖了一下,她觉得魏虚仁这时完全变了一番样子,不再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物,仿佛是一只吃人的野兽。她害怕他这疯狂的模样,同时理智也告诉她不能听从他这样摆布,所以她竭力挣扎着,用很大的腕力推开他,急急的开了门,跑到外面过道上去。
魏虚仁紧跟在她后面追了出来,他的欲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他还想攫住她,做他欲望的俘虏。但一跑到过道上,见着来来往往的许多人,便知道他的理想落空了。他只好低声下气的软求着她说:
“亲爱的,我决不再冒犯你了,请你回进房去吧。等外面平静一些,我一定护送你回去。”
“不,我现在就要走,不再到你那房间里去了。你如若是爱我的,请就送我回去吧。”
魏虚仁皱一皱眉头,仿佛得到了什么计较似的,连忙带笑说:
“好的,我现在就送你回去,不过这里的账还没有结,请你先同我到房里去,等我结过了账再走。”
这计划并没有成功,孙婉仙好像已经着穿了他的心,她只是摇着头说:
“你要结帐尽管去结好了,我在下面等你就是。”
魏虚仁设奈何,只得失望地跟着她走,他挫了挫牙齿,暗暗在心里发恨说:
“好!现在姑且暂时让你这块肥肉从我手里滑过,总有一天,你免不掉要落进我的嘴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