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炼狱

一个星期过去了。

战事仍旧没有停止,而且战线更延长了开来,从闸北到江湾吴淞,足足有三十里长,炮声尽夜不绝的响着,给久住在繁华的大上海的神经麻痹的中国人,带来无限的战栗。

一切都和战事初开始时一样,人们仍旧在紧张的情绪里生活着,所不同的是银钱米业已在安定市面这大名义下先行开了市,另外有几家娱乐场所,为了维持营业起见,也悄悄复了业。

叶常青又恢复他的日常生活了,这使他空虚了好久的心才稍稍觉得了充实。在二月四日银行业重行开市的那天,他一早就起了身,坐汽车出去。他这时的高兴正和他的银行初开幕时一样。在车中,他想定到许多于他业务上有利的计划。这想念,一直到车子开近银行门前还没有停歇。但到他下了车,跨进刚拉开不久的银行的铁门,他所有的计划便完全消灭了。银行里别的业务都冷冷清清的,只有付款部非常热闹,钢栏外面挤满了提存款的人,这充分显出人心的浮动和不安;同时也不啻在表明他理想中的计划是和事实距离得怎样远。他烦躁地一壁把别的业务上无事可作的人员调到付款部,帮助原有付款部的职员打发那些提存款的人,一壁走进经理室里去,把他的身子抛在一张椅子里,许久不抬起头来。

经理室里的空气很冷静,虽然一早就有出店在室内打扫过了,但看去仍旧好像到处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一样。初升的阳光斜射在玻璃窗的第一格上,天气并不十分热,但却有一匹例外的青田在阳光中向玻璃上嗡嗡的乱撞。叶常青久久的注视着这一匹青蝇,他看它怎样到处碰壁,怎样一直往上撞又一直往下落,觉得他这时的处境正和这匹青蝇相同,空有许多远大的计划,却被环境限制着,无一能够实行。一种无名的烦恼捉住了他的心,他忽然浮起一个厌恶的念头,想把这匹青蝇弄死。于是,便从案头取过一方水晶镇纸来,走到窗前去,向那青蝇身上乱戳。

这时,门上开始有了一阵轻微的叩击声。

叶常青随口叫了一声“Comein”,却并不回过头去,只是全神贯注着那一匹青蝇。青蝇是已从玻璃窗的第一格,飞落下第二格来了。

门轻轻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簿记员从缝里探身进来,把一束文件交到办公台上去。他似乎想不到眼前会展开着一幕伟大的银行家与青蝇战争的趣剧,虽然四周的空气是那样严肃,却总使他忍不住想笑。他连忙咬着嘴唇皮,恭恭敬敬的在一旁立着。

叶常青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一下子把那青蝇戳死在玻璃窗上,他吐了一口长气,仿佛把他心里的敌人戳死了似的,回过头来,眼光恰好和那簿记员接触了个正着,便有意无意的向他问道:

“外面怎么样?那些提存款的人可都打发走了吗?”

“不,还多着。”那簿记员垂着手,鞠了个躬说。

叶常青皱了皱眉头,他觉得那簿记员的答话很笨拙,笨拙得令人讨厌,正待挥手叫他出去,不料他的手还没举起,那簿记员却又说出一番伶巧的话来。

“不过经理也不用烦恼,这光景一定不会长久的。”

叶常青吃了一惊,他想不到他自己的见识竟会及不上这小小的簿记员。的确,这光景是不会长久的,只要战事远离开上海,一切都回复常态,他的业务就可以像以前一样蒸蒸日上,现在所损失的,将来都不难收复回来。而且就是眼前这局面,也并非一无办法,只要由银行公会出面登一条广告,制止多提存款,事情不是就可以解决了吗?这样一想,他一刻前的烦恼便登时烟消云散了,瞧着那簿记员很恭顺的立在旁边,不禁有些赏识起他来,很想询问他的姓名,提拔他一下。但一转念,不要叫他看破了自己的弱点,便又沉下脸,挥一挥手,叫他出去。

果然,叶常青所想的不错,整个金融界似乎正为市民滥提存款这事烦恼着。就在叶常青第二次坐进椅子里去的时候,办公台上的电话开始“滴令今”的响了起来。

叶常青刚把听筒凑近耳边,心就不禁卜的一跳。电话里那带沙的嗓子,他一听就知道是他公债上的对手方镇鸿。

方镇鸿仍旧是他那种脱略不羁的样子,而且一开头,就是一番刺人心骨的话。

“叶常翁吗?哈哈!你那边的情形怎样?提存款的人一定很多罢?”

叶常青挫了挫牙齿,但随即便也故意在电话筒里发了一阵狂笑,恶谑地报复道:

“不错,方镇翁,你那边的规模比兄弟这里大,办事人一定更加要吃不消了!”

“哈哈!彼此彼此!——现在我们正在礼查饭店二楼一百十五号开小组会议,讨论对付办法,请你也来参加一下。”

“好!我就来!”叶常青挂上了听筒,心里不禁有些踌躇。这踌躇不是为别的,只因为礼查饭店是在黄浦路,那边正是×军的势力范围,他很怕这一去会成了项松茂第二。同时,他也明了方镇鸿所以不选择别的地方,而独独选择礼查饭店的理由了,这无疑地是想试试他的胆力。他负着手,在经理室里转了两个圈,心里决不定到底去不去。但到第三个圈子开始时,他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把拳头在空气里击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

“去!去!一定去!不见得方镇鸿能去的地方我就去不得。为了不在方镇鸿面前示弱起见,今天无论怎样非去一下不可!”

一刻钟以后,叶常青的自备汽车,开始在×军警备区域下的黄浦路上出现了。

叶常青的心忐忑地跳动着,瞧着沿路放哨布防那种严肃的景象,和载满了×军在路上来回梭巡的装甲车,他不禁有些胆寒,懊悔先前不该负气到这里来了。这简直是把生命作孤注,哪里能算得聪明人的举动。他暗暗在心里祈祷着,但愿什么阻难都没有的,就到达目的地。

然而,事实却不能如他的愿望那样,正当“礼查饭店”四个字将要跳进他眼帘时,背后忽然来了一声吆喝,接着便有两名×军提着枪走到车前来,枪尖上的刺刀,在阳光中不住闪闪发亮。

叶常青肃然的下了车,像一匹将被宰割的羔羊似的,听凭那两名×军在他全身上下搜索着。身上是冷飕飕的,仿佛到处都有无数小虫在爬。他暗暗叫了声苦,心想:“这一会可完了!方镇鸿那家伙真不是东西!”

侥幸他还有一些小小的机智,在临出门前,早把他身边所有的物件都锁在办公台上的抽斗里了。也就凭着这一些小小的机智,才免了许多麻烦,从那两名×军手里脱出来,让汽车把他载到礼查饭店门口。

电梯送他上了二楼。

叶常青揩了把汗,红着眼珠便朝一百十五号房间里闭。房间里只有寥寥四五个人,但谈笑声却膨胀得使整个空间不能容纳,只是向门外涌出来。叶常青对房里的人是全都熟识的,但他却不去理睬他们,单单睁着眼找方镇鸿。方镇鸿正微笑地在沙发上向他欠着身子,一壁把一支雪茄烟送到他面前来。

“叶常翁抽一支烟罢,路上没受到惊吓吗?”

叶常青本来恨不得把方镇鸿一口吞下去,但这时见到房里并不只方镇鸿一个人,便觉得这口气必须用另一种方式发泄,所以他在听了方镇鸿的话以后,虽然心头还没有停止那种受惊后的微抖,他却高声打了个哈哈说道:

“方镇翁这话太瞧不起人了,我叶常青岂是这样容易吓得倒的人?”

方镇鸿笑着代叶常青刮上一根火柴,很快的切近了话题。

“刚才我们几个人已经商量过了一会,决定用银行公会名义登广告,劝告市民本各人的爱国心,勿多提存款,以免牵动整个金融。广告的底稿已经由萧伯翁拟好,就放在桌上,叶常翁不妨斟酌一下。”

叶常青回过头去看桌上的广告底稿,觉得全文都很工整平稳,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再看后面,已由房里的几个人把各人所代表的银行名字填上了,于是他便从身边取出墨水笔,把他自己的行名也填上去。

方镇鸿却就在这时候,架起二郎腿,很悠闲的和萧伯瀛搭起话来。

“哼!那伙××猪真蠢,他们只知道从黄浦江上岸,这正合上了一句俗话,钉头碰铁头,硬碰硬,就打上一世也不会有什么出息。要是从浏河口上岸,打后面大包抄过来,前后夹攻,还怕×××军不向后撤退,上海不落进手里吗?这样一来,战事就可以远离开上海,一切也都可以回复常态了。为了营业起见,我倒很愿意来一下张松献地图的,可惜目前就缺乏一个得力的汉奸!”

叶常青的心上不禁一动,他觉得方镇鸿这话虽有些拂逆常情,但从本身上着想,却不失为一条贤明的计策。本来,只要营业能够恢复原状,战事上的胜利不论属于那一方在他都无所谓。不过看着广告上那样辞严义正地劝告别人要爱国,而自己在背地里却想献地图,干卖国的勾当,总不禁要起一种不自然的感觉。

萧伯瀛似乎也正在这样想,他开始向方镇鸿提起抗议来了。

“方镇翁这话在个人利益上打算固然不错,不过要是在国家利益上打算,就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

方镇鸿却摇着头,狂笑起来。

“哈哈!萧伯翁真是聪明一世,蒙憧一时!现在只有主子和奴才,哪里有什么国家?只有傻子才相信有国家,上爱国的当呢!我们做生意的人抱的是大拉司主义,只要有大拉司进门,不论谁来统治我们都可以,国家这两个字原是给我们利用的,谁要当它真有这样一件东西,那可是个十足的傻瓜!”

萧伯瀛像被说服了,默默地坐在一旁,不再作声。叶常青却微微感到了一些倦意,他觉得这房间里的空气很不适宜于他,尤其是方镇鸿那目中无人的傲慢态度,使他很难看得进眼。于是,他便站起身来,向方镇鸿说:

“方镇翁,没有什么事了吗?我可要回去了。”

方镇鸿只略微欠了欠身子,算是送客的表示,随即便又坐进他那沙发里去。

叶常青走出了房门,忽然觉得他是被嘲弄了,于是,一个报复的念头很快的浮上他心来,他且不下去,翻身重又走进了房,一把拉起方镇鸿,走向外面去说:

“方镇翁,你太不客气了!兄弟专程跑到这里来,难道就不值得你送一送吗?”

方镇鸿设防到会有这一着,踉踉跄跄的被叶常青拉进了电梯,又拉进汽车。汽车“呜——”的一声开动以后,他才皱着眉,荷荷地向叶常青说:

“叶常翁太恶作剧了!我和那四位还有事没商量完呢!”

“不忙,我并没什么大希望,只要方镇翁送一送就是。”叶常青作了个安详的手势,微笑地说。瞧着汽车平安地一直开到外白渡桥堍,还没有×军上来检查,不禁有些失望,只好命令车夫停车,向方镇鸿说了声“得罪!”很殷勤的亲自为他开了车门。

方镇鸿苦笑了一笑,勉强走下车去,隔着车窗向叶常青说:

“叶常翁的手腕真不错,真叫人佩服,回头我们在公债市场上再见。”

叶常青一壁吩咐车夫把车开回愚园路去,一壁回头向车后望。瞧着方镇鸿在街头彳亍的形状,心里不禁感到一阵复了仇似的痛快。但到这痛快的情绪过去以后,他却又觉得非常疲倦起来,只想赶快回家去休息一下。

车子如他所期望的开回家里了,家里的空气仍旧和平时一样冷静,叶露玲正坐在客厅旁的书室里,看着一木书,一壁手里纺织着一件绒线背心。这冷静的景象,使叶常青更加疲倦得浑身骨节都像松散了似的,他迪切地觉得,这家庭里应该添一个主母进来,热闹了一下了。一想到这未来的主母身上,他的脑海里便恍惚有一个面影一闪。但这不是他所眷爱的小玲珑,而是方镇鸿的相好赵飞燕。他愉快地想着怎样从小玲珑那里跳槽,去剪方镇鸿的边,把这一朵名花安置到他的金屋里来,不禁翘着嘴角,发出一声诡笑。可是同时他却又有些可怜起叶露玲来,这在他个人是幸福的事,对于叶露玲也许竟是一种磨难罢。于是,他便慈爱地走到她身边去,抚着她的肩头说:

“露玲,别这么闷坐在家里了,汽车已经在外面,你随便到什么地方去玩玩罢,不过要早回来。”

叶露玲也正在想出去,听了这话,便欣然的把手里的织物放在桌上,去换衣服。但到打扮完毕后,她却有些踌躇了,到什么地方去呢?杜季真那工会里,她是不愿意涉足的,孙婉霞又苦于不知道她的住址,现在唯一可去的地方,就只有林幻心那里了。他想起林幻心到她这里来已有多次,而她却从未到他那边去过一趟,更觉得应该去张望张望他。于是,她便跳跃着,走出客厅去坐汽车。

叶露玲可惜不知道林幻心学校里的情形,倘若她能够明了百分之一二,那她一定不愿意去了。

林幻心的学校里,这时表面上虽很平静,但暗潮却激烈地在起伏着。做着这暗潮的主角之一的,是绰号猴鸡屎的训育主任侯其时,另一个便是林幻心。

正当叶露玲将要动身到这学校来的时候,在学校的教务室里,开着一个非正式会议,从校长到教职员,全体出了席,差不多把一间小小的教务室挤满了。讨论的问题是战争期中的办学方针。那精明的大块头校长,似乎无时不在增加自己的利润上打算,他一方面要所有的教职员顾念学校的困难,在战事未终止学校未开课以前,自动牺牲各人应得的薪金,另一方面却又想利用大多数学生离校的机会,开办补习学校。他这两种打算总算都顺利地得到满足了,所有的教职员初时很有一番争论,不愿放弃自己的利益,但后来为了顾全下学期的聘约起见,便也只好无条件的顺从了校长的打算。校长得到了满足,便不再说话,听凭教职员自由发言。于是,那块头之大不亚于校长的侯其时,便放开他的破嗓子,很得意的演起丑表功来:

“上一次的出发演讲,兄弟原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想不到成绩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好,许多老百姓,都给我们感动得不亦乐乎,大家都说××××可恶。这个虽然大半是学生们的力量,不过兄弟忝居指导地位,也总不免有些那个……现在我们正该趁这机会,来扩大我们的宣传运动。今天我想再带领学生们到七宝一带去宣传,不知道诸位以为怎么样?”

林幻心再也忍耐不住了,但他也不愿多说什么,他只轻轻的哼了一声,把脸朝向壁上去。

侯其时原是无时不在留心林幻心的举动,这时见了林幻心这模样,感情里仿佛被射进了一支火箭。他忍不住一个箭步跳到林幻心面前,恶狠狠的指着他说:

“林先生,怎么样?你不同意我的话吗?哼哼!我看你不但不革命,而且有些反革命呢!”

林幻心吃了一惊,他回过头来,看见侯其时那攒眉怒目的形状,心里也不禁有些冒火。不过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懂得“退一步哲学”,所以虽是在盛怒中,他仍旧冷冷的说:

“我怎敢反对侯先生的话呢,不过我总有些怀疑侯先生那样的宣传。侯先生的宣传方式正和几年前的一样,我以为这种宣传是很少效果的。早几年我们不是大家都在喊着打倒帝国主义吗?可是现在帝国主义已经杀到我们面前来了,我们却什么办法都没有!”

“那么,照林先生的意思,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侯其时含着敌意的眼光,冷冷地问。

“我觉得,宣传固然也需要,不过更需要的是实际行动。所以,我主张,第一应该在学校里实施军事训练。”

“哈哈!”侯其时忽然狂笑起来了,他捧着他那高高凸起的肚子说:一林先生真不愧是一位空想家,办军事训练,这个,可不是容易的事哪!第一要枪枝,第二要教导官,第三要有人带领上火线去。这个,我想林先生倒可以担任的,不过学生们要是在火线里送了命,让家属闹到学校里来,可有些不好办!”

林幻心咬着牙,偷眼去望室内所有的人,在他的眼光里见到的,几乎都一律是淡漠的脸色,特别是大块头校长那摇头微笑的模样使他非常难堪,他感到有些坐不住了,只好红着脸,走出教务室去。

一出门,林幻心便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回过头来,他看见了邬鸣秋。

“幻心,你真的想办军事训练吗?你有没有抱着牺牲的决心呢?”邬鸣秋好奇地问,眼里闪着一种疑惑的光。

林幻心困惑地摇摇头,他作着一个不确定的手势说:

“我也不过是这么想,觉得这是现在比较需要的事罢了,并不一定要办。如若真的办起来,我自己也许例会退处旁观者的地位的。鸣秋,我就是这样一种人,我什么都想干,却又丝毫干的决心勇气都没有。对于现实,我是不满足的,我想要改好它,可是我却又舍不得放弃目前这可以得到狭隘的满足的生活。”

邬鸣秋拍了拍林幻心的肩头,叹息了一声,好像对于这位朋友的动摇的心情,抱着无限怜悯似的说:

“我觉得你很有些像罗亭,不过你那灰色的气氛,似乎比罗亭还要浓厚一些。你这种倾向是很不好的,要是不赶快加一些勇气到你的生命里去,将来一定会在无办法中杀害了你自己。”

“然而我却恐怕要永远这样下去了!”林幻心颓丧地说:“我没有自信力,对一切都怀疑。就说目前吧,像侯其时那样的人,我是非常憎恨的,我本来不难和他拚一拚,不过我又有些怀疑,纵使把他拚掉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像他那样的人,这世上正不知有多少,去掉他一个,换一个来未必不想争权夺利。我只有一个人,实在没有精神气力和这许多人周旋。所以,我情愿步步退让,听凭他排挤我,我只是忍耐着,不去和他斗气”一

邬鸣秋正要开口,忽然有一个校役匆匆走来,向林幻心说;

“林先生,会客室里有客要见你。”

林幻心诧异地离开邬鸣秋,走向会客室去。他的脚才一跨进会客室的门,便不禁吃了一惊。会客室里坐着一位他想不到会来这里的贵客,叶露玲。

叶露玲露出两行雪白的牙齿来一笑,她站起来,很亲昵的握住了林幻心的手说:

“幻心,你大概想不到我会到这里来吧?”

“不错,欢迎!欢迎!”林幻心喃喃地说,但他心里却在想:最好不要被侯其时或其他胡调派学生撞见,不然,他们不知将要把什么谣言加到我头上来了。

叶露玲似乎不曾觉察到林幻心的心是怎样不安地在跳动着,她仍旧很安静的说:

“我多久就想到这里来了,一来是为探望你,二来是想看看你办教育的成绩。”

“惭愧!哪里谈得上成绩!”林幻心红着脸说,同时心里却也止不住有些悲哀。他觉得,他在这里简直同一位雇佣差不多,每月拿出多少学问来,交换多少薪金,除此以外,什么事都不容他过问,也一些都不能容纳他的主张。那位大块头校长完全是一个十足的市侩,只知道在增加学生的负担上打算,别的什么教育计划都谈不到。他很怀疑,这样的教育,对于学生们,不知到底能有多大益处,所以在回答叶露玲的话时,忍不住红脸。他是在事实上感到了真的惭愧。

“何必客气呢!”叶露玲轻盈地笑着说,他的眼光很快的在会客室里扫了一圈,最后却静静的落在林幻心脸上。“今天我很想在这里参观一下,不知道你可能答应我吗?”

林幻心搔搔头,叶露玲这轻轻的一句话,竟使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他想:这怎么能够呢?连和她在这会客室里坐着,都怕被人进来撞见造谣,还敢彰明较着地同她走向人前去吗?不过她还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贵客,拒绝了她又未免太不给她面子,所以他很觉得为难。踌躇了一会,只好巧妙地哄骗她说:

“这本来没什么不可以,不过近来因为战争关系,学生多数离开了学校,许多地方都空锁着,实在不便参观,只好等时局有了转机,学校开课后再说吧。”

叶露玲原是个聪明人,她早从林幻心的话后面看出了他为难的神气,于是便搁下了这事不再提,另外和他说起别的话来。

“上次我介绍给你的孙婉霞,你对她印象怎样?”

林幻心的精神忽然焕发起来了,他的阴暗的脸上开始有了光辉,他很兴奋的说:

“吓!这真是我眼里从未见过的一位女性,热情和勇气在她都不缺少,我觉得,中国未来的希望,都在她身上哩!”

叶露玲虽也佩眼孙婉霞,但听林幻心把她夸张得这样厉害,却不免感到一些妒意,于是便微笑了笑说:

“不见得会这样十全十美罢,难道在她身上,就一些缺点都没有吗?”

“缺点是有一些的,那就是她只有一往直前的勇气,却没有世故经验。在目前这充满了陷阱的社会里,这一点也许会成为她的致命伤。但愿在她的人生路上,能够一帆风顺,不碰到什么阻碍才好。”

“上次在我们客厅里,你和她争论些什么呢?”

“没有什么,我不过爱护像她这样优秀的人才,劝她不要因为真理的缘故,就忘怀了自己。其实我很惭愧,我是一些理论的根据都没有的。”

叶露玲稍觉失望的打了个呵欠,她现在才看出来,在她眼里同等的这两位朋友,林幻心实在是及不上孙婉霞的。不过她也并不因此就看轻了林幻心。她觉得,在他身上,仿佛特别有一种可亲近之处,即使是在他态度很淡漠的时候,这淡漠也似乎具有一种吸力。她正想把话题转到她自身方面去,不料就在这时候,外面忽然发出了一声粗暴的咳嗽,一个大块头无礼貌地开始把他充满了脂肪的身体塞进会客室里来。

林幻心认识这进来的人正是他所怕见的侯其时,他的心不禁卜的一跳;同时,一种憎恶的感情,使他不由得通身都发了一阵颤抖。

侯其时先鄙夷地瞧了林幻心一眼,鼻孔里哼了一声,随即便转过脸去,贪婪地向叶露玲全身上下打量着。叶露玲的姿色本来不错,再加上她身上那华丽摩登的服饰,分外显得美丽,把个侯其时看得仿佛落了魂似的。他立着,双眼合成了一条细细的缝,涎水不住的从他嘴角边挂将下来。

这愚蠢可惜的形状,使叶露玲非常恼怒。在养尊处优的环境中生长起来的她,实在受不住这种侮辱。她的想和林幻心谈话的热情,完全因这意外的打击消灭了。她忿然的立起来,对林幻心点点头,走向外面去说:

“幻心,我要回去了。”

林幻心默然的跟在叶露玲后面,送她出来。想到她难得到这里来一趟,竟让她带一个不愉快的印象回去,心里不禁有些歉然。叶露玲却反似乎不大介意,在将要走近校门口的时候,她开始回过头来,浅笑着向林幻心说:

“那家伙是谁?真讨厌极了!我看他那样子,就好像一匹猪一样。”

“什么猪!简直是一匹狗!”林幻心轻轻咒骂了一声说。

“我方才真想打他一下耳光,这样肥胖的面孔,打起耳光来一定很有趣的。”叶露玲似乎还没有脱除她那种顽劣的孩子气,说过了这话就憨憨地笑着。

林幻心却若有所感似的,他叹息了一声,向叶露玲说:

“露玲,我个人是很欢迎你到这里来的,不过这学校实在太不像样了,你到这里来有许多不便,我更怕使你带了不愉快的印象回去,所以我劝你以后最好能少到这里来。”

这话却把叶露玲的心伤害了,她很快的红了脸,觉得她这趟实在是不该来的。为要掩饰这心上的创伤,她只好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钻进汽车里去,一壁带着颤抖的声音,向车窗外的林幻心扬了扬手说:

“幻心,再见!有空请你不要忘记到我们那边去。”

车子开动了。

叶露玲的心上很空虚,好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她坐在车里,只是暗暗的懊悔。

“真是碰鬼!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去!可怪的是林幻心那样优秀的人,竟会在这样没出息的学校里当教员。”

她不愉快的抬起眼光来,瞧着两旁的建筑物,树木,行人,飞也似的向后倒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不禁锐声叫着前面的汽车夫说:

“停!停!阿金,你打算把车开往哪儿去?”

“我也不知道,小姐是要回公馆去吗?”汽车夫回过头来,带着迷惑的容色问。

“这辰光回到公馆去做什么?你且说说看,现在可有没有什么游玩的地方?”叶露玲决定用娱乐来充实她空虚的心了。

“今天金星大戏院已经开门,不过三场特别提早,第一场是午后两点钟。”

“好!就开往那边去。”叶露玲看了看手表说。表上的时间是一点一刻。

车子在金星大戏院门前停住了,叶露玲下了车,她的腹中忽然感觉一阵饥饿,于是便暂不走进那半开着铁门的戏院里去,回转身来,穿过一条马路,去推戏院对面的一家西餐室的门。

一个系着白色围裙的侍女,把她引到空座上去坐下,顺手交上一张某单。叶露玲随意点了几样菜,打发那侍女去后,便无意识地把眼去流览室内的陈设。忽然,她怔了一怔,她的眼光被邻座的一双青年男女吸引住了。那男的她不认识,那女的却是她的同学,孙婉霞的姊姊孙婉仙。

孙婉仙也已经看见叶露玲了,她的脸上不禁本能地一红,连忙走到叶露玲这边来说:

“巧极了!露玲姊,想不到我们会在这里碰见。你近来可好吗?婉霞很想念你呢。”

“我已经在几天前见过她了。”叶露玲作了个应酬的微笑说,一壁怀疑地望着魏虚仁,她不明白这带一些油滑态度的漂亮青年,和孙婉仙到底是什么一种关系。

孙婉仙见叶露玲的眼光尽朝魏虚仁那边望,似乎有些不安,忙把身子遮住了她的视线说:

“露玲姊,你现在预备到哪里去?”

叶露玲看见对面屋顶上那一颗金星正在阳光中发亮,便带笑把嘴向那边一努,回过眼光来,对着孙婉仙那苍白而病态的面颊,心里不禁暗暗有些奇怪。怎么这一对同胞姊妹竟会差异到这般地步,不但性格无一处相同,就是言语举动也没有丝毫相似的地方。她觉得这两姊妹的命运将来一定也不会是同一的。

孙婉仙却笑着说话了:

“到金星去看电影吗?巧得很!我们也正要到那边去呢。”

说到“我们”这两个字,她忽然感觉有些失言,脸色更红了起来。可是,叶露玲却已经从这两个字上,看出孙婉仙和魏虚仁的关系了,她不禁向着她,微微一笑。

这一笑,使孙婉仙更加羞不可抑,她只好搭讪着,回到她自己座位上去。她的举动似乎无处不带一些歇司的里的性质,这性质很容易叫叶露玲想起孙婉仙那活泼伉爽的态度来,从两种相反的对照上,增加她对孙婉仙的轻视,她一壁用着餐,一壁留神去瞧孙婉仙。孙婉仙是正和魏虚仁唧唧哝哝的谈着话,所谈的似乎就是她,因为她不时从她的话里,听到一些她父亲和他们那银行的名字,并且同时她也接触到了魏虚仁那羡慕而又谄媚的眼光。她很有些不快,觉得孙婉仙不该把她的历史随便告诉她所不相识的人。她想,要是换了孙婉霞,一定不会这样的。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当口,孙婉仙已经用完了餐,她和魏虚仁私语了一会,便带笑走过来说:

“露玲姊,我先在对面等你。我们难得碰头,今天这个东,应该是我作的。”

“不要!”叶露玲急忙站起来,摇着手说。但孙婉仙却已经挽着魏虚仁的臂,走出去了。她只好怏怏的仍旧坐下,把餐用完,会了账,走到对面去。

孙婉仙和魏虚仁果然等在戏院里面,并且已经先买好了三张楼座的票。叶露玲勉强笑着向孙婉仙道了谢,但她心里却一些都不感激,这样的请客使她非常厌恶。她机械地听凭孙婉仙握着她的手,一同走上楼去,拣了三个正对着银幕的座位坐将下来。

魏虚仁这时充分显出他善于应酬的手腕来了,他先叫戏院里的侍役冲上三杯茶,又买了许多糖果食物,不断的送到他身旁的两位异性面前去。有几次简直不经孙施仙的手,就直接送给叶露玲。叶露玲无法拒绝他这种非分的殷勤,只好都接受了,却一齐把来堆在孙婉仙身上。她看着魏虚仁那油滑的笑脸,忽然想起在林幻心学校里所见的那大块头来,虽然在这两人间,很明显的有着聪明和愚蠢的不同,但却同样包含有一种男性的卑劣的欲望,同样使她感到讨厌。她的想念很快的从林幻心转到孙婉霞身上,这使她记起一件要紧的事,忙向孙婉仙问道:

“你现在住在哪里?上次婉霞对我说是马霍路,可惜我忘记向她问详细的号头了。”

孙婉仙笑着从她的手提钱包里取出一段画眉用的木炭来,在一张粉纸的背面,写了她的住址,交给叶露玲。叶露玲接过了,却带着一种玩笑的心情,故意向她试探道:

“等看完了电影,请你和我一同去见婉霞好吗?我的汽车就停在外面,很便当不过的。”

孙婉仙迟疑地转过脸去望魏虚仁,在魏虚仁脸上,她得到一个否决的表情,于是便也顺应着这表情,向叶露玲歉民地微笑说:

“对不住!我还有一些小事。恕我不能奉陪了。”

叶露玲暗暗在心里轻视着孙婉仙这没有一些自由意志的态度,索性不再和她说话。这时,乐声开始奏了起来,戏院里的空气骤然显得非常紧张热闹。虽说是借着维持职工生计这巧妙名义开门的戏院,营业的成绩却很不恶,大多数上海社会里的小市民们,仿佛都被几天来猛烈的炮火吓破了胆,急于想到这戏院里来逃避现实,麻醉自己的神经一般,一眼望去,满座都是黑压压的人头。烟雾和炭酸气弥漫在空间,使人的呼吸都感到窒塞。

随着乐声的停止,银幕上霍的一亮,戏院里的灯光同时熄灭了。今天开映的是一部名叫《风流外交家》的影片,内容不用说总脱不了那千篇一律的恋爱的罗曼司,并且带着浓厚的市民层的麻醉意识。在这部影片里,人们可以见到没落的市民层:是怎样想用音乐女人和旨酒,这三位一体的机构,来麻醉自己,麻醉别人。叶露玲瞧着银幕上人物的肉麻的形状,再望到身旁的孙婉仙和魏虚仁那在火山上享乐的情形,她忽然有些不舒服起来。现在,银幕上的一切,已不复能引起她的注意了。她的身体是坐在戏院里,但她的心却很快的飞到在炮火威胁下的现实上去。她仰望着上面的天花板,幻想到这时倘若有一颗炸弹落下这戏院里来,将是怎样一种光景,她的身体不禁微微起了一阵寒抖。突然,一个念头触动了她的心,她止不住暗暗失笑起来。她想:“为什么我还要坐在这里呢?我本来因为没什么地方可去,才到这里来的,现在既然知道了孙婉霞的住址,正好去访她,和这位热情的朋友谈话,不强似坐在这里看这种麻醉影片吗?”于是,她便立起身来,向孙婉仙说:

“这里的空气太混浊,我坐不下去了,我现在就去找婉霞去,再见!”

“怎么?影戏还没映到一半呢,就要去了吗?”孙婉仙诧异地抬起头来说,但她并没有挽留叶露玲,她甚至觉得叶露玲的离开她是很合适的事,因为有她在这里,她是不便和魏虚仁作甜蜜的情话的。

这时,银幕上正放映出那风流外交家和一个贵妇在花园中偷吻的形状,整个戏院里突然哄起一阵暴雷似的热烈的鼓掌声。魏虚仁趁着这机会,悄悄的附着孙婉仙的耳朵说:

“亲爱的,我们也照样来一个好吗?”

这要求,使孙婉仙羞得把头低垂到胸前去了。魏虚仁知道她不拒绝,瞧着周围的观众正都聚精会神的凝视着银幕,没有一个注意到他们,便愉快地捧起孙婉仙那苍白的面颊来,在她冰冷的唇上吻了一下。

孙婉仙像瘫痪了似的,她无力地躺在椅子里,血液在她的身上旺流,她的心是兴奋地鼓动着。

和孙婉仙一样,在兴奋的状态下鼓动着心的,还有一个叶露玲。她在下楼的时候,曾一脚踏空,颠踬了一下,但她却一些都不在意。她的心完全为即将和孙婉霞会面的兴奋和愉快捉住了,这样的兴奋和愉快,一直到汽车把她的身体送到马霍路口,还没有停歇。

按着孙婉仙所开的地址,把手在门上轻轻叩了两下,叶露玲的心是和叩门声一同震响着。她的顽劣的孩子气,使她只想冷不防的闯进去,出其不意的惊骇孙婉霞一下。

门开了,开门的佣妇在叶露玲身上打量了一眼,好像已明了了她的来意,并没有向她问什么,便侧身让她进去了。叶露玲很快的穿过客堂,跑上楼去。她看见孙婉霞正坐在窗前,面对着窗外的阳光,织着一件绒线衫,便蹑手蹑脚的走近去,伸出两手,把她的眼睛蒙了个结实。

“谁啊?”孙婉霞惊呼着,一壁用力扳着叶露玲的手。“真奇怪!这决不是姊姊,姊姊是不会这样的。不过不是姊姊,又有谁会来这里呢?”

叶露玲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这笑声,给孙婉霞听了出来,她不禁诧异地说道:

“露玲吗?噢!你怎么会到我这里来的?”

“我方才在影戏院里碰见了你姊姊。”叶露玲放松了手,在孙婉霞身旁的椅上坐下来说。

“你可看见她和别的人同在一起吗?”孙婉霞不安地问,她的眼里射着严冷而愤怒的光。

“有一个青年男人陪伴着她,模样儿浮滑得很,不知道你姊姊怎样会认识他的。婉霞,我说你应该劝劝她才对,不然她恐怕不免要堕落下去。她的年龄虽然比你我都大,然而很痴情,这痴情很容易使她上人家的当。”

“理她呢!由她那不正确的脑筋去害她一生好了!”孙婉霞冷然地笑着说,也就在这一笑中,她结束了对姊姊的议论,转过身来,向着叶露玲:“倒是露玲,我觉得你那好开顽笑的脾气,应该趁早改掉。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对人生的态度,也该严肃一些了。”

“我就严肃不来!’计露玲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说。随着这低头,她的眼光便和孙婉霞手里编织着的绒线衫接触了。“怎么织法这样的不新颖?婉霞,这件绒线衫是织给你自己的吗?”她翻着绒线衫的一角问。

“不是,你看我身上不是已经有了吗?并且只要看织法,你就会知道这不是我的。”孙婉霞信手把织着的绒线衫抖了一抖说。绒线衫是已经快要编织完成了。

“那么,你是织给谁的呢?”叶露玲怀疑地问,忽然她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织了预备送给前线的抗敌战士的。”

“你猜得全不对!露玲。”孙婉霞冷冷的打断了叶露玲的高兴说:“为什么我要送给他们呢?他们的抗敌行动固然是可赞许的,不过他们到底是私人的军队是民众的军队还很难说。就算他们是民众的军队,民众对待他们也已不薄了,他们所收到的慰劳品,不是已经足够足够了吗?又何必还要我这不重要的人来锦上添花?我最恨中国人的一窝蜂主义,他们好像没有意识的爬虫一样,也不看看事实环境,只知道跟在人家后面看样学样。于是,需要的人一样东西都没有,不需要的人东西反而多到无处安放。这种畸形现象我实在看不惯,我现在老实告诉你,我这件绒线衫是预备织好了送给难民的。”

“难民?”叶露玲忍不住搓了搓手说:“婉霞,我觉得你的见识实在要比我伟大得多!”

“这也算不得什么,我不过喜欢实事求是,作一件事,总求能给别人一些实际上的益处罢了。我生平最厌恶两种人,一种是同情者,他们只知道在口头上说着同情同情,腰包里却一个钱都不肯挖出来,好像同情就能当饭吃一样;还有一种是空想家,你去对他说救济难民,他却先同你谈上一大套革命原理,然后说在革命还没有成功以前,什么事都办不好的,这在原则上固然不错,可是要等到革命成功,什么事都好办的时候,这班难民不是已经冻饿死了吗?这两种人,我在去年的水灾里已经领教过不少了。我觉得他们最要不得,最足成为社会进化前途的障碍。”

叶露玲微红着脸,站起来,拍了拍孙婉霞的肩头说:

“好了!婉霞,不要再说了!你差不多把我都骂在里面。我从前就专好在口头上说同情人家的话,直到最近才觉悟过来,这是没有多大用处的。所以,我现在也预备作一些能够给人益处的事了。”

“要这样才好?”孙婉霞兴奋地微笑说。她这时的脸,比平时特别显得美丽。

“说到难民,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了。近来难民救济会新设的收容所已有十来个,第十六收容所主任郁女士和我是老相识,她是一个老处女,对于公益事业很热心的。前几天她写信来,要我过去帮忙,我因为不耐烦做这种小事情,已经回绝了。现在看见你这样,我倒有些懊悔起来。反正闲着没有事,帮帮她的忙,为人类尽一番力,不也很好吗?”

“啊!有这样的事吗?你为什么不早说?”孙婉霞搁下了手里的编针,不自觉的站起来,面对着叶露玲:“露玲,我正要同你说呢。我想请你用你那财力,独自开办一个难民收容所。要是办不到,便请你介绍我到任何一个难民收容所里去服务,因为我觉得单是这样结结绒线衫,所贡献的力量未免太单薄了。想不到事情会这么凑巧,现在既然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就请你马上和我同到那边去罢,我的想服务人类的心热得很哩!”

叶露玲稍稍后退了一步,她迟疑地注视着孙婉霞的脸说:

“婉霞,你真想到那边去吗?好得很!不过也不必这样性急,日子长着哩,还是过几天再去吧。”

“不,现在就去。”孙婉霞坚决地说,一壁飞快地动着手里的编针。“只有这一段了,再补上几个钮扣就行,顺便带了去也好。”

叶露玲默默的站在一旁,瞧着孙婉霞把织好的绒线衫摊在台上,补缀钮扣,心里暗暗有些惊讶这位朋友性格的暴躁和手腕的敏捷。她想:她真像一阵旋风一样,快要把我卷走了。想着觉得好笑,忍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孙婉霞诧异地抬起头来问。

“我笑……”叶露玲只好勉强撒了个谎说:“我笑你姊姊的男朋友,那一双眼睛就好像要吃人一样。”

“哼!这家伙,总有一天我要叫他在我手里吃两记耳光。”孙婉霞挫了挫牙齿说。

“还有该挨耳光的人呢。”叶露玲说着,忽然笑得喘不过气来。过了好一会,才笑着把在林幻心学校里遇见的那大块头的愚蠢模样告诉了孙婉霞,听得孙婉霞也笑了。就在这笑声里,她们一同下楼,上了汽车。

车中,叶露玲把身体紧贴着孙婉霞,亲昵地说:

“婉霞,你刚才劝我办难民收容所,我也很有这个意思。不过我的经济权都握在我父亲手里,每月的零用钱是有的,巨额的款项却得不到。照这光景,你想怎么能办得成呢?”

“那你就该用一个名义,去问他要一笔整数呀!他是个银行家,你又是他女儿,向他要一两万,他决不会不答应你的。你有了这笔钱,不论是把来救济难民,或者援助失业工人,都无往不利了。”

“试着办罢,也许可以成功的。”叶露玲微笑说,她想起她父亲平素爱护她的形状,觉得前途很可乐观。

车子在第十六收容所门前停住了,这是借的一家小学校的旧址,地方并不宽广,光线也不大充足,再加上散坐在门内外的难民们那褴褛的服装和阴惨的脸色,更显得景象的惨黯。叶露玲携着孙婉霞的手,穿过破烂的人堆,走向办事室去,把她介绍给了收容所的主任郁女士,并约略向郁女士报告了一些孙婉霞的历史,和她现在的愿望。

郁女士是一个三十来岁微胖的女人,似乎因为勤劳的缘故,她的年龄虽只有三十来岁,脸上的皱纹却已经纵横都是了。她听了叶露玲的报告,便笑着伸出一双肥白的手来,和孙婉霞握了一握说:

“欢迎得很!密司孙,我们这里人手正嫌不够呢!不过有一件事很对不起,就是大家都为人类服务,恕我们不致送什么报酬。”

“我并不是为报酬到这里来的。”孙婉霞冷然地说,她的答语就像生铁般坚硬。

叶露玲觉得有些不对,连忙向郁女士解释孙婉霞的为人是怎样热情,一壁又把带来的绒线衫打开给她看。郁女士好像满意极了,她连连拍着叶露玲的肩头说:

“露玲,你也要这样才好呢!”

叶露玲微微一笑,随即转身向孙婉霞道:

“婉霞,你好好留在这里罢,我明天再来看你。方才所说的那件事,我回去就和父亲商量,且看有没有眉目。”

说着,她又向郁女士告了别,仍旧穿过那破烂的人堆,走出门去。正在她将要登车的一刹那间,背后忽然送来一阵重浊的“叭叭——”声,一部运货卡车冲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一个人,使她一见之下,不禁为之愕然。

这个人,正是杜季真。

杜季真也已经看见叶露玲了,便缓缓的走将过来。他似乎还没有忘记前事,站在叶露玲面前,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眼珠凄楚地转动着。良久,才苦笑了一笑,吐出一声简单而迟钝的问候说:

“露玲,你好!”

叶露玲正在懊悔上次对待杜季真不该那样寡情,致使他带了颗创痛的心回去,这时便补过般向他作着温暖的微笑说:

“季真,上次你在我那边,我真太对不起你了!你没有因此生我的气吗?”

“没有!”杜季真摇摇头,他开始振作起几分精神说:“我现在已经觉悟过来了,上次对你那要求,实在是非常荒唐的,你嘲笑我的一些都不错。不瞒你说,打从你那边出来后,我已经到前线去过一趟了。这一趟战地生活的经验给我的益处很大,它使我明了在整个民族的生存没有脱离威胁的时候是不应该先求得个人欲望的满足的。”

“哦!你已经到前线去过了。”叶露玲惊异地说,她不自觉的把一只手搭上了杜季真的袖口。

“不错,前线的风景很好!那边的生活是充满了刺激性的。老实告诉你,我还是炸弹下的余生呢!”

“我希望你下次再不要这样冒险,你要知道你身上的责任是很重的。”叶露玲的声音里着实带有几分忧郁了。她觉得,杜季真现在完全变了一番样子,而这变态,如若要根究起原因来,她实在脱不了干系。

“多谢你,露玲。”杜季真微笑说,他的笑容是很不自然的。“不过,你可能答应我,仍旧像从前一样,和你做一个朋友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我们并没有绝交,而且只要你愿意,我仍旧非常欢迎你到我那边去呢。”叶露玲很快的把杜季真那冰冷的手握了一握,一壁注视着他的面孔。心想:为了不使你因我的缘故冒生命的危险起见,就是你再向我求爱,我也不会拒绝你的。她站着,等候他说话,可是杜季真却不再开口了,她也只好放松了他的手,说了声“再见”,飘然的坐进汽车里去。

杜季真直到瞧不见叶露玲的车子,才怅然的把脚步移进收容所的门。门里面,孙婉霞正在向那些难民们询问着身世,她的健康而又热情的面影,在杜季真眼前一闪,使他不禁吃了一惊。

“怎么?密司孙,你也在这里?”

孙婉霞微笑着,向杜季真点了个头。

“我也是刚才来,我自己觉得是够热心的了,想不到还有比我更热心的呢。你是送东西来给难民们的吗?”

杜季真的脸有些红了。

“我哪里配称得上热心!东西都是工友们捐助的,我不过是个押送者罢了。并且就是这些东西,原先也不打算送给难民们,因为军队里多得堆不下了,不肯再收,恰巧这里离工会近,才顺便送了来,下次恐怕未必再会有。”

*本来难民们怎会及得上军队幸福呢!他们是很少有人顾念到的,至多只能得到一些剩余的东西罢了。”孙婉霞微喟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做起她的询问工作来。

杜季真目不转睛的瞧着孙婉霞,心里暗暗有些诧异。他想:她的思想不是很前进的吗?怎么现在居然肯纡尊到这里来,而且这样不怕耐烦的做这种琐细的工作。好奇心使他忍不住嗫嚅地说道:

“我真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密司孙。密司孙在我眼里至少是个超人,现在超人竟做起平凡人的工作来了,这实在不能不叫我奇怪!”

孙婉霞略微怔了一怔,但随即便笑了起来。

“我并不是个超人,我不过是平凡人里面比较肯脚踏实地的罢了。我的思想也许离开现实太远,但我的脚步却是步步都踏在现实的阶段上的。”

她的像银铃一样的声音,引起了杜季真热烈的敬仰。他本来就很佩服她,这时是更把她当做指路的明灯了。看着她这样勇敢,有决断,他不禁想把围绕在他身边使他烦恼的许多问题来求教于她。不过在未启齿以前,他又不免有些惭愧,觉得自己这样堂堂一个男子汉,不能解决自身的问题,反而要来求教于女子,实在太可耻。尤其是周围的难民们那灼灼的目光使他脸红。他只好勉强沉默着,但心头却止不住热刺刺的作跳。

孙婉霞也曾听叶露玲说过杜季真的身世,所以虽觉他有几分颟顸,倒并不厌恶他。这时见了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有什么难题要求她解决,便微笑着把她深湛的眼光看入他的眼里,那意思好像说:“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出来罢。我虽不是陶乐萃,不过对于浅显的人生问题,是还不至于解答不来的。”

杜季真被孙婉霞的眼光逼迫着,觉得不能不说了,便红着脸,先告诉她近来他对于他自身那机械般的工作是怎样感觉厌倦,同时那始终紧压在他肩上的家庭的重担又怎样使他对前途抱着悲观,结局他用感伤的语气说:

“我现在很想摆脱一切,然而我又不知干什么才好!对于干的决心和勇气,我是充分具备着的,可惜的是我不知怎样给我自己选择一条我所应走的路。密司孙,你是个有主意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代我解决我的难题。我问你,假如我把现在使我痛苦的一切都摆脱了,那时候,我应该干些什么事情?还有,我要怎样才能卸下我肩上所负的重担,而又不叫整个家庭陷入恐慌呢?”

“你这一切都想得不对!”孙婉霞冷然的微笑说:“我实在看不出你有丝毫摆脱你现在生活的理由。我先要问你一句:你的家庭,除了经济上的负担使你痛苦以外,可还有别的使你觉得痛苦的地方吗?”

“没有了,他们都是很尊敬我的,因为我是家庭里唯一的生利者,而他们却都是分利者。”

“那你只要平心静气的生活下去就是了,你还需要什么呢?你难道还想得着更舒眼更幸福的生活吗?哼!这是作梦!告诉你,一切建筑在个人主义基础上的幸福生活都快要灭亡了。我劝你不要把个人当做孤立的现象去观察一切,你应该把你当做社会整体中的一个,从和社会的关联上去观察一切才行。试问,当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大多数人连生活都无法维持的时候,你个人可能单独得到幸福的生活吗?”

杜季真脸上的红潮更增加了,他意料不到会从孙婉霞那里得到一场责备,而且这责备又是怎样严正,句句都似生铁般有力,差不多把他幻想中的琉璃宝塔打成粉碎了。不过他的心头总觉有些不服,他叹息似的说:

“难道人生的意义就只有痛苦吗?”

“正是!”孙婉霞肯定地说:“我们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幸福才生活到世上来,我们是为了别人的幸福,来领受人间的痛苦和磨难的。”

杜季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他颓然的垂倒了头,走进办公室去,见了收容所主任郁女士,把所有捐助物品的清单交给了她,从她那里领到一张收据和一番应酬式的感谢话。仍旧颓然的走出来。这颓丧的模样被孙婉霞见到了,她不禁笑了起来说:

“我的话使你难堪了吗?但愿你能保留着这难堪。因为不合理的幻想,是比单纯的难堪还要有害于你的。”

杜季真不答话,他用一个怅惘的脸色别了在门前的孙婉霞,跳上卡车去。他这时心理上的痛苦,比一星期前他从叶露玲那边出来时还要厉害。孙婉霞那简单而又有力的一句话,只是在他耳边作响:“我们是为了别人的幸福来领受人间的痛苦和磨难的。”这一句话,仿佛判定了他的命运。然而潜藏在他下意识里的愿望,却使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这个判决。他并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故而也并不把为人类服务当做一种至高无上的快乐。他只在他狭窄的生活范畴里,抱着一种个人主义的观念,最好生活能向上爬高一级,工作能适合他的志愿,家庭重担能不要他一个人肩负。那他就非常满足了。想不到他从最能代表时代意识的孙婉霞口里,却得到一个残酷的判决,时代不但不允许他得到那一切的满足,而且要他永远衔着生命的苦杯,永远这样作牛马下去。他待要因着这不满足而抱起厌世观念来,毁灭自己的生命罢,似乎太把自己看轻;待要勉强接受这残酷的判决罢,又非他向上的意志所能忍受。他实在痛苦极了。

就怀着这样一颗痛苦的心,他回到他那工会里。工会里这时很冷静,所有的办事人大概都出去从事个人的活动了,只留下几个仆役,围着两三个来打听消息的工人在闲谈。杜季真惘然的在他常坐的写字台那一边坐下,无聊地信手打开一只抽斗来看。抽斗里那满堆着的纸张引起他无限的厌恶,他觉得这样的生活真是愚蠢乏味极了,一些刺激性都没有,有的只是烦琐,机械,浪费时间,糟蹋纸张。孙婉霞虽然劝他不用去企图实现幻想中的生活,然而眼前这生活是怎样使他忍耐不住呵!他愤愤的把抽斗关上,大踏步的走到外面院落里去。

一个青年工人兴冲冲的从外面走进来,他的脸上满是灰尘,但却掩不住那得意的光辉。杜季真认识他是在内外纱厂里作工的,瞧着他那得意的模样,他忍不住喊住他问道:

“喂!你找谁?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我军又在八字桥大胜,夺到敌方铁甲车两架。”

杜季真不由得笑了,心想:这一次的战争,是怎样鼓舞着一部分青年人的心呵!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来,忙向那青年工人问道:

“听说你们在组织××军,现在怎么样了?”

“不成功了!”那青年工人脸上的光辉开始消褪了下去,变得非常阴郁起来。

“为什么不成功?”杜季真稍稍带了些诧异问。

“没有枪,没有制服,归根一句话,什么都没有!”

杜季真不禁叹息了一声,抬起头来望天。天上的太阳忽然被一块乌云遮住了,空间完全变成了晦暗,一阵寒风从院落里刷过,仿佛有一股凉意从他的脚底直透进心里,使他忍不住通身都摇颤了一下。他觉得那青年工人还漏说了一句话,“什么都是一团糟!”真的,在这样一个一团糟的社会里,要实现他幻想中的幸福生活,无异乎是做梦。他的颓废思想又发动了,他滞钝地拖着他沉重的脚步,走出门去,一壁口里喃喃地说:

“还是到酒馆里去喝他几杯,忘怀了这不痛快的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