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甘露川

“露儿,你回去吧。”一身白羊皮大衣的谭菲菲隔着中巴车的玻璃窗户朝车下边穿得也是厚厚实实的露儿挥了挥手。

清晨,席良和谭菲菲依然坐在了从县城发往西海子乡的第一趟班车上。入了腊月,天气就没有升过一点温。近零下30度的气温,让每个行走在路上的人都显得行色匆勿。露儿执意不让周老爸来车站,就是觉得天气沤寒沤冷的。她把席良和谭菲菲送到了车上。但离发车的时间还有几分钟。因为车上还有两个空位,司机就希望等上两三分钟,看能不能把座位填满。

露儿两只脚在地下不停地跺着,但是她没有离开。她想送人就应该送到车启动。她不觉得冷,她把脸扭到向西侧看望的方向,把一个侧影留给了车上的席良和谭菲菲。露儿知道这样的送人是没有什么情绪反应的。因为他们上午出去,下午就会回来的。她还没有想过,如果今天是送席良过山回南方,她会是一种什么感受。她知道车上的席良在看着她,但不是那种直视地看,而是在用心看。

姑娘的身后都有一个感应男性目光的探测器。她知道什么样的目光是她热望的。

席良确实是在用自己的眼角余光在看露儿的侧影。谭菲菲知道露儿不走,她与席良也是没法说话的。“席良,”谭菲菲用自己的右肘捅了捅席良,“你快说说让露儿回去,这么冷的天,站在那里多受罪呀。她听你的。”

席良低头看了看表,已经九点五分了。他用字正腔圆的北京话朝前面的驾车师傅喊了一声:“师傅,开车吧。”

车上的好几个人都应和了一句。已经发动了半天车的驾驶员果真一踩油门,车就窜了出去。

露儿猛地一回头,看见席良把自己的脸压在窗户的玻璃上,朝她笑了笑。她也扬起了自己的右手。

中巴车很快就出了城门,行驶在茫茫雪野上那条单薄的路上。

“席良,你的脚真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了吗?”谭菲菲问席良。

“说来我这个人也就是有福气。我真应该感谢你,昨天在车上要不是把脚放在你的皮衣里,还很难说我的脚会是什么样的呢。”

“昨天就算是我给你借的热量吧。”谭菲菲低着头想了想,“希望苍天也能安排一次你给我借热量的机会。”

“在这种出生后想都有没有想到过的环境中,有这么一段相处相守的日子,我想一个人是不会轻易忘记的。”席良蛮有感触地说。

“你是在说你的父母,还是在说我们。”

“我是在说一种感觉,一种体验,一种经历。”

“昨天我在查电子邮件的时候,把图像静止在了你母亲的那一张彩色照片上。碰巧周爷爷进来了。我看他看那张照片的时候,眼神真的好怪好怪。”谭菲菲想起了昨晚周老爸看手提电脑屏幕时的神情。

谭菲菲的这句话没有引起席良的注意,倒让他借这个话题谈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谭菲菲,我今天早上查我电子邮件时,看到你最近的电子信件不少呀。”

“朋友多嘛。等实习完口到学校后,我把他们中间的优秀者都介绍给你。”听到席良说她的电子信件多,谭菲菲的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有人给我介绍朋友,那当然是开心的事啦。不过,谭菲菲,既然你把邮件放到了我的信箱,我想你是信任我的,对不对。”

“那当然啦。对你不会有半点的保密。”

“我也确实扫了几眼你的两份邮件。我看到了新疆后的这一段时间,你除了做论文外,还真的在操作其它的事呀。”

“席良,你放心,我是绝不会耽误我们论文实习项目的。”见席良说得很认真,谭菲菲也认真地答复了一句。

“这我相信。但我看到你真的就甘露川的几个资源像长寿人呀明清文物呀,在和一些公司在接触,是吧?”吃早饭之前,席良也例行地打开了手提电脑,发现了谭菲菲与几家公司关于资源交易的信件。

“你不要大惊小怪好不好。”谭菲菲嘟着小嘴,换了个说话的口气,朝席良瞥了一眼,“我们不是走了一路都在讨论,怎么开发西部的资源么?我把这儿的信息传播出去,难道会有什么不好吗?”谭菲菲知道席良是不会生气的,他大概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情的深浅。

“但是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做不得。”席良的口吻显得稳而正。

“什么事情做得什么事情做不得?”谭菲菲觉得席良的口气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你还真的打算把这儿长寿人的血清当作资源处理?”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你说我们多么幸运。我们不仅赶上了网络时代,我们还赶上了基因时代。这些祖辈生长在这里的人,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他们的血液有多值钱。席良,你可能想不到,一家国外基因公司为此开出的价码是多少。”谭菲菲其实也特想把这件事和席良好好地议一议。她觉得席良会支持这件事情的。

她也非常想从席良这里获取些智慧和看法。她认为席良思考许多问题的思路都特别地棒。她对席良的佩服确实是由衷的。

“谭菲菲,你勤于思考善于观察的优点都是十分突出的。但是,我想关于基因的知识和信息你可能没有我知道得多。”

“那是那是,你是生物学的博士研究生呀。”

“我说的不仅仅是这些。任何一个拥有基因常识的人都知道基因特别是稀缺性基因的价值。甘露川三海塘乡人的长寿现状从理论上来讲确实是一个理想的长寿基因研究资源。从经济学的角度看,稀缺的事物最容易培养出市场价值来,况且是人类朝思暮想的长寿基因。但仅仅是因为这些,你觉得就能用去作交易吗?”

“交易?我觉得是平等交换。你不要说得那么刻薄好不好?既然是有市场有商机的资源,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开发呢?席良,我从网上查到了这样一条信息:争夺基因就是占有财富。美国的一位专家认为,从现在开始的二十五年内,将发生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处于成长期的生物经济时代将取代已进入成熟期的信息经济时代。二十一世纪生物学将成为最重要的领域并付诸实施的科学。现在欧美大制药公司开发的新药品中,有百分之四十是以基因组合为基础的。到1999年底,已经有四十七种转基因作物农产品投入市场。连比尔。盖茨都宣称下一个创造更大财富的人将出现在基因领域。”谭菲菲的记忆力是非常惊人的,她把每个与她有关的数据都记得很清楚。

“你说得非常对,基因抢夺战已经开始。但是你要知道,基因是一种非常有限的资源,发现一个就会少一个,谁占有较多的基因专利,谁就将在人类基因的商业开发中抢得先机。我们为什么要把我们宝贵的资源拱手让给别人。”席良很想劝说让谭菲菲放弃这种念头。

“任何资源都是有季节的,过了这个季节会一名不文。你以为别人离了甘露川的长寿人血清,人家就提取不出长寿基因了吗?也就是在此时此刻,这种资源是最有价值的。而恰好又被我们碰到。我怎么能错失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呢?”谭菲菲是绝对不会轻易放弃这个想法的。十毫升长寿人的血清就是四五万元人民币哪。

席良和谭菲菲在不停地说着辩着。席良缤密而有逻辑的话语与谭菲菲价牙俐齿的话锋确实可以说是针尖对麦芒。在他们投入的交锋中,车已经离西海子乡不远了。

“谭菲菲,我只是在提醒你,2000年底,国内的一家著名媒介就发表过一篇文章,题目是‘当心洋人盗窃国人的基因’。专家呼吁被抽取血液的人有抽血知情权,以保护国人的‘基因权’。你知不知道,就在最近就发生了一些外国基因公司在中国境内的注册公司,把中国的一些特有的遗传病家系和少数民族的血液资料都盗走了,使民族和个人的权益都受到了侵犯。”

“我想我还是能够分得出了什么是民族大义什么是个人私利。关键的问题是我们不能狭隘。任何资源都是全人类的,我们为什么要划地为牢?”谭菲菲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输理。

“但是你能不能回答,为什么我们的基因要成为他们的专利?然后让这些拥有专利的人再来欺负我们盘剥我们。”

他们已经可以从车体前的车窗玻璃上看到西海子乡政府了。

“席良,我没有想到你是这么正统的一个人。”谭菲菲沉思了一会儿,感叹地说了一句。

席良已经看到了守候在车站旁李然穿得那件蓝色大皮袄。

露儿坐在值班室里既在整理着自己的情绪也在整理着自己的论文。她知道母亲和二姨已经开始拾掇过年的食品了。家里过年吃的花卷、蒸饼、大锅魁和各种油果以及饺子包子等都要在这十多天里准备好,还要卤牛肉卤猪头卤猪蹄子。光那蒸馍馍也要起码蒸上一天多,要蒸小花卷也还要蒸大花卷,还要蒸大大小小的刀把子,就是那种用刀在发面记子上直接切出来而不揉成圆形的那种馍馍。露儿知道离过年还有不到二十天了,到过小年也就是腊月二十三的时候,绝大部分家务活都是要干完才行的。她也在计划着每天要帮母亲干半个小时的家务活。

露儿见爷吃完早饭后,就一歪头睡在了大屋里的大坑上,她想爷昨天晚上肯定又没有睡好觉。露儿自己也睡得不好。她知道都是为了席良。席良的右耳痣,席良的右脚瘤,还有那席良深不可测的眼神。她为席良而心神不宁她自己是清楚缘由的。但是爷是为了什么?就仅仅是像母亲和二姨说得那样为了席良像自己故去的舅舅?世上人与人相似的多了。爷都快八十岁的人了,真的为这个原因而夜夜失眠?

露儿是爷从小在怀里抱着疼大的。长大后,即使不敢在爸爸妈妈那里撒娇的时候,她也敢和爷闹着玩。爷和甘露川所有的老汉一样,都喜欢在平时吃一种叫“拿斯”的东西。这个“拿斯”是一种呈灰绿色的有些潮湿状的固体。从视觉上看过去有些像蚕的屎。这是用当地独有的一种植物烧成灰后和制的。县城和乡下都有一些人长年以卖“拿斯”为生。听后来上了大学的几个年轻人说,甘露川的人之所以吃“拿斯”,是因为做“拿斯”主料的那一种植物中含有“吗啡”,对人有相当的刺激。而那些吃“拿斯”的人也都是因为有烟瘾而不得烟的时候。他们常常在饭后把“拿斯”含在嘴里,约摸过了二十多分钟后,等“拿斯”的味劲过了以后,再把它吐了出来。

在露儿的记忆中,她小的时候,爷也买不起两毛钱一包的香烟,只能化一两毛钱到北街的“拿斯”小摊上买一包用废旧报纸包成一个比水饺大一点的“拿斯”包回来,这些“拿斯”爷可吃上两个星期。露儿记得很清楚,这些“拿斯”一买回来,爷就把“拿斯”小心地倒在一个盛过阿司匹林药片的小瓶子里。是那种有一个白塑料盖的呈琥珀色的和大人的二拇指一样高的小瓶子里。爷把“拿斯”装好后,就把它深装在自己的衣袋里,随时都把它带在自己的身上,以防烟病上来的时候好应急。露儿七八岁的那一年,家里的旅店都已经借贷款起了楼。为了尽快还账,本来已经可以抽上每包三五毛钱烟的爷又开始悄悄地吃“拿斯”。

刚开始,露儿不知道爷在吃什么,她看到一吃完饭,不管是上午还是晚上,爷都要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来,旋开白塑料盖,然后把小瓶晃着掂几下,往手心里倒出些什么就仰头放在了嘴里。露儿那时个子小,踮着脚扒着爷的手也没有看清楚爷的手里是什么。

她一直为此感到很好奇。她有时有点怕妈妈,但是却从来没有怕过爷和爸。一天,她看到爷脱去上衣在院子里干活,就悄悄地走过去从爷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药瓶。然后一撒腿就跑到了街门口外。她看了看爷没有发现她的小动作,就也像爷那样把那个小白塑料盖拧开,再送到鼻子前闻一闻,没想到一闻她就觉得呛鼻子,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哈欠之后,鼻子里还是痒痒的。她知道这个东西自己不敢吃,她觉得也一定不好吃。当她一转身回到了院子时。看到爷已经穿上外衣和隔壁的刘爷进了大屋。露儿想,我每次想从爷那里看看这个小瓶子,爷都不给我,今天我也不给他,看看爷着急不着急。她把小瓶子埋到了街门里的那一堆沙土里,就一蹦一跳地往大屋里走去。

爷和刘爷正在说话。露儿见刘爷给爷递上了一根“雪莲”烟,并告诉爷说,这是他小女儿未过门的婆家送来的。爷把那根烟接了过来,没有放在嘴里抽,而是放在鼻子跟前闻了好一会,就像一个饿汉在闻刚出锅的红烧肉。闻了一会,爷和刘爷都把手里的烟点着抽了起来。露儿就坐在大屋的地下,自己玩“抓羊骨头”。

又过了十几分钟,露儿看爷在炕上乱摸了起来。一边用手在炕上扫着摸索一边又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拍着摸索。露儿看出来了,爷发现“拿斯”瓶不在了。因为刘爷在跟前,爷又不好意思说找“拿斯”瓶。他就在原地转着,用眼睛在外面瞅着,与刘爷的说话显得漫不经心。刘爷也看出来了爷与他说话已经没有刚才尽心了,他又扯了几句就回去了。爷这时开始进进出出地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的‘拿斯’瓶子呢?”露儿兴奋地跟着爷跑进跑出。她没有任何根据地判断爷是不会在知道她拿了小药品后会打骂她的。

一个孩子对长辈的感觉有时不需要理由,但是这种直觉往往都是很准确的。七八岁的孩子还没有恶作剧的概念。她也不知道她想试试爷的什么,只是看到爷因为小药品不在时的那种着急样子,让露儿既紧张又开心。当爷进去出来第二次时,她不敢再延续时间了。

“爷——”露儿用玩了“抓羊骨头”的小脏手一把抓住了爷的袖子,“你的啥东西不见了?”

“爷的‘拿斯瓶’找不见了。”爷用手比划了一个小瓶子状。

“我知道你的‘拿斯’瓶子在哪里。”个子只到爷胸部的露儿把脸仰得高高的用身子贴着爷的肚皮向着爷笑笑。说罢就冲出门用两条腿交替单跳的兴奋姿态跑到了街门旁。等爷跟着过来的时候,露儿已经从松软的土中一把掏出了那个小瓶子。

“怎么在这儿?”爷接过瓶子,用自己外衣的袖口把瓶子上的虚土都擦拭掉。爷的样子非常的放松,说话的口气也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是我把它埋在这儿的。”露儿大胆地说着实话。一个孩子判断大人的喜怒哀乐的能力比成年人要强。孩子能感应出大人对她的态度。露儿看到爷的情绪一点儿也没有变化,她知道爷不会生她的气。

“以后再不能藏这个小瓶子了,爷没有‘拿斯’的时候,满嘴都是干的,知道吗?”爷牵着露儿的小手回到了大屋里。露儿从小就是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中生活着。她想任性的时候,爷就让她任性,但这没有娇惯出露儿的坏毛病,倒是让露儿从小就没有留下取悦大人或向大人撒谎的习气。这是因为在她性格形成的最初时期,说真话没有给她带来苦头。所以她愿意什么都给爷说什么都给爷讲。

她想爷现在在大屋里睡觉,就让他先歇着。自己应该抓紧时间把昨天没有写完的那篇论文草稿写完,说不定今明两天的晚上还可以找个机会让席良帮自己把把关呢。按她的计划,今天打完论文的草稿,明天应该去城外的郑三爸家询问那几个石佛像头的下落。她盘算着,如果合适,她也尽量把这几个头买下来。也许资金不够,但是她不想给父母找更多的负担。因为去年年底对旅店进行了维修和装配,这一年多赢利的那些钱已经投入进去了不少。她想自己收购文物的钱实在不够,就找齐伟先借一点。如果齐伟假装不给她帮忙的时候,她就答应他的要求,叫他一声“哥”。齐伟一直让她叫“哥”,她都没有叫。但现在她愿意叫了,这是一个真“哥”,又不是一个假“哥”。

露儿也知道爷的觉是睡不长的。等爷醒来后,露儿要和他开个玩笑,告诉爷自己在席良右耳和右脚上看到的现象,她想逗逗爷,看爷是兴奋还是奇怪。她猜想,爷一定会很平静地说,露儿你这是开玩笑吧。

刚才还乱哄哄的脑子里现在清楚了,因为露儿把今天要做的事情都想顺了。她摆好了昨天写了一大半的论文,接着写了下去。

“……碑文中的‘惟永元五年’‘任尚’‘蒲类至西海’等字样看上去还算清楚。1981年7月,经国务院文化部专家马雍对该碑进行仔细辨认后,确认为是东汉的‘任尚碑’。石碑高1.4米,宽0.65米,厚0.42米,无碑座,呈黑褐色,经千年风化形状已不规则,碑文共五行,每行10余个字,能辨认的字已经不多,但是把最关键的时间和人名这两个重要依据却留了下来。

据史书记载:汉永元五年间,北匈奴与东汉王朝为争夺西域曾多次交锋,任尚是东汉大将窦完手下的重要将住,也曾多次参加过与匈奴的战争。汉和帝永元三年是东汉王朝抗击北匈奴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的一年,任尚就在这场战争中战功卓著,此后任尚于东汉和帝五年偕同长史王辅追擒叛走的北匈奴单于效除建,此碑刻于永元五年,是东汉王朝稳定边疆,抗击入侵,保卫祖国的记功碑。此碑现存于甘露川县文化馆,是迄今为止新疆境内发现最早的石刻。

清代新疆反分裂斗争的铁证———富安宁碑田竣碑保安碑

清王朝在平定新疆发生的叛乱和加强边疆统一过程中,曾先后同沙俄支持的准噶尔蒙古族贵族以及英俄傀儡阿古伯进行了长达一百多年的斗争。在这场捍卫祖国统一,防止民族分裂的斗争中,甘露川大草原一直是清军的大本营与指挥中心,为清军与敌军争夺的咽喉要塞。

明末清初,游牧于伊犁一带的卫拉特蒙古准噶尔部日渐强大。康熙十七年,准噶尔部族首领和他的继承者与沙俄勾结,阴谋订立军事同盟,多次进行叛国活动,他们占据北疆,侵扰南疆,袭击青海、西藏和蒙古草原,还扬言要攻打北京。清政府为了维护国家统一,对准噶尔部叛乱采取了坚决镇压的措施。康熙皇帝三次下诏亲征,并任命汉满将领带兵出关征讨。甘露川县内的富宁安碑和田竣碑就记载了这一史实。

富宁安碑又称康熙碑,为清靖边将军、文部尚书富宁安平准噶尔之乱的记功碑。此碑在甘露川县城市的2.5公里,岳公台脚下东北50米处,碑高1.33米,宽1.66米,碑体卧牛石,经风雨侵蚀,字迹多模糊难辨,1983年县文化馆建房保护,该碑的碑文大意是:清靖逆将军交部尚书兼总督企场事务富宁安公,奉康熙皇帝旨意,剿讨叛逆策妄阿拉布坦。甘露川气候适宜,水草丰茂,木材充足,物资丰富,清大军驻扎在这里,秣马励兵,养精蓄锐,等待时机,定会平定边疆,将天朝神威远播。

田竣碑又称年羹尧碑。该碑记载着清代抚远大将军年羹尧的副总后田竣带领汉满官兵,随靖逆将军富宁安西出玉让证讨准噶尔叛乱这一史实。此碑高1.8米,宽0.55米,厚0.3米,碑体完整,现存放于县文化馆内,碑文基本完整清晰,竖排四行(原文略)。

清同治四年(公元1865),英俄帝国主义势力扶持其傀儡浩罕国阿古伯带领侵略军从治军东越葱岭,侵占了新疆的南疆,又进犯北疆,沙俄乘机抢占伊犁,天山南北大部分国土沦丧,只有东疆部分地区尚在我军民的坚守之中,特别是我们甘露川的各族英雄儿女在这场反对外来侵略,保卫祖国领土的斗争中,不畏强暴,不怕牺牲,前仆后继,坚持到底,不仅保全了甘露川,而且援助了邻近的地区,成为当时反抗外来侵略的中坚力量。光绪二年(公元1876),朝廷决定派兵西征收复失地,甘露川军民又为西征大军集草屯粮,运输物资,支援战马,充当向导,为收复新疆作出了光辉的贡献,如今屹立在岳公台脚下西北0.8公里处的保安碑,真实生动地记述了一百多年前的这段历史,追述了清军将士和民团首领们的功绩。

露儿把手头所有与古石碑有关的资料和图片介绍等相关的信息都写进了论文的初稿。她作会到写论文最难的是收集到真实的一手资料。她把论文的初稿又从头到尾的读了几遍,修改了几个错别字,觉得大体上还算流畅。她觉得再把收集到的古碑照片配上,论文中有关古碑的这一部分还算扎实。

露儿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都快一点了。整整一个上午,一个住宿的客人也没有来。她知道这是很正常的。离春节还有十九天了。“元旦”前后住进来的客人也已经走了十几个。母亲上午已经把所有走空的客房全部都收拾干净了。值班室门口的开水器里一直都是保温的开水。一个上午也没有进来一个人灌开水。她想,出了门的人这两天都在抓紧时间办事,谁不想在春节前赶回家过年呢?

露儿一下子想起了席良和谭菲菲。她想,他们这两天也在抓紧做论文的实地取样。他们也会在不到两个星期内离开甘露川的。一想到这儿,露儿的心一下子像被拍成了真空一样,一股令她心神不宁的感觉朝着她袭来。席良真的会走吗?他当然会走,他只不过是到这儿来做卤虫实习的一个南方大学研究生,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他住进了自己家的旅店。他怎么能不走呢,怎么能不回那个生他养他的大城市呢?席良是那样的出色,他到哪里都会是出类拔革的。露儿知道,能看出席良与众不同的绝对不可能只有自己,谭菲菲其实比她更早地知道席良的优秀。露儿以一个姑娘的直觉判定谭菲菲是爱席良的。可是自己呢?我怎么判定我对席良的这份感觉。这种感觉来得这么突然这么迅猛,这么让她措手不及又这么让她难以自抑。昨晚席良的眼神她是能读得懂的。那种让她用心来感应的眼神她觉得早就在自己的梦中出现过。她知道这种眼神是无法复制的,是这个世界上专门让她一个人阅读的。露儿也在慢慢回忆自己昨天晚上的回应和那时的心路与感觉,露儿知道也是无法重复的。那份体验是那样的新鲜,就像在一片被春雨潮湿过的新开垦的土地上被健壮的农夫轻轻地插上了一款新犁。

露儿在自己的内心认真地延续着那种感觉的欣喜和甜蜜,还有那种无名的恐慌和不安。

上午,周老爸在炕上只迷糊了不到一个小时,他一直都醒着。但是他没有睁眼睛。这对他来说是不多见的。几十年了,他都是一醒便睁眼,睁眼就起身。他没有贪恋热炕头的习惯。他知道露智在进进出出地清理旅店里的卫生。每年到了腊月,旅店雇的那两个乡下姑娘就提前回去了。露智说活儿不多了,她可以忙过来。雨雪智出了街门可能是去了又一家有年龄大的老人的家,去做菲菲姑娘给她交待的记录之类的事。他并不清楚雪智和谭菲菲具体在做什么。只是觉得雪智都这么大的一把年纪了,怎么想赚钱的念头还那么不收敛。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钱才算够呢。去问问人家长寿老人的情况再把这些问的话记下来就能赚上钱?周老爸觉得有些邪乎。就像菲菲姑娘那样把一些记下来的事情从那个有图像的叫电脑的盒子里发出去,别人就能给她们钱?周老爸感到很难思议。但是,对这样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去阻拦的。他活了快八十岁了。他知道人老了要识相要识时务。一辈人有一辈人的活法,一辈人有一辈人走路的方式。一个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一生都扬眉吐气,也不能从小到老都背运晦气。人是一截一截地在活,一段路一段路的在走,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是要尝个遍的。

昨天晚上在值班室里的手提电脑上见到的女人头像确实让他吃惊不小。谭菲菲说那个女人是席良的母亲,这一点不会假。如果不是席良的母亲,他们也不会把这个头像的照片放在自己常要打开的电脑里。可是这个人分明就是二十多年前西海子乡旁边的军马场里那个红得让全县人都知道的女知识青年呀。虽然过去了这么些年,但是她的模样没有大的改变,她的神色还是那种泼辣和大胆。周老爸知道自己还没有老到连一个与自己家庭命运有关的人的相貌都记不清楚的地步。不错。是她,肯定是她。

周老爸知道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一点也不困难,只要问问席良就可以了。但是让周老爸难的就是去问席良。周老爸知道,如果他的判断不出差,那就意味着席良的母亲是一个过去与甘露川有过关系的人。那么席良和甘露川会不会有关系呢?这是一个他想弄明白可是他又没有能力去搞清楚的事。

这几乎成了周老爸难以解开的一个心结。他昨天晚上都在想,莫非老天爷让他活了这么大的一把年纪,就是为了让他等到这件事情的真实结果。周老爸有一些莫名的预感。准确地说,这些预感与其说是昨天有的,不如说是从元月二号那天晚上看到席良就开始出现的。几天过去了,周老爸觉得没有理由也没有什么根据呀。可为什么这些预感就这么死死地纠缠住自己呢。他想,也可能是自己被自己的假设给缠住了。

周老爸想着想着慢慢地坐了起来。他把两腿盘在一起,呆呆地坐在靠窗边的炕上。大屋里一个人都没有。但他能听到露智在隔壁的屋子里忙活的响动。

院子里楼上也发出了一声关门的声响。周老爸抬头朝窗外看去。不一会儿,周老爸看到露儿从一楼出来朝大屋里走来。周老爸又想起了昨天晚上他用咳嗽声惊开席良和露儿对望的时刻。一想起这事,周老爸又觉得有些紧张和不安。这也是一种说不上理由的紧张和不安。他把眉头锁得紧紧的,一脸的不解和疑团。

露儿是快步走进大屋的。她进屋的时候,正巧金色大狸猫出门碰到了露儿的脚,露儿绕开猫后,才又转过身去把门用力地拉了一下,以便让门关得严丝合缝。露儿这才回过头来看爷。她看到爷和平时一点也不一样。平时只要她进来,爷肯定是要看她的,但是此时的爷却是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头都没有抬,坐在炕头上无精打采。

“爷——你啥时醒的?”露儿窜到了爷的前面,把一只手搭在爷的大臂上。

“你的事忙完了。”爷很无心地看了露儿一眼,喘喘地出了一口气。露儿听的这口气像是憋了有些时间了。露儿知道爷现在也是有心事的。

“爷——我今天的事情都忙完了。”露儿闭紧牙关,想着怎样与爷说自己先前想好的那个话题。她的模样看上去是轻松而愉快。

爷抬头看了露儿一眼,他看出了外孙女的喜悦。他知道她的高兴可能和这两天与席良在一起有关。昨天晚上他看到了席良与露儿极其不寻常的对视。他隐隐地感到,这中间像是有一个他看不清楚的祸事可能会伤害他的外孙女似的。从早晨到现在,周老爸只用毛巾擦了一下脸,又睡了大半个上午后,他的眼角里堆了些眼屎,这让他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浑浊。

露儿感到爷今天的情绪不同以往,但她还是没有想得太远。

“爷——我想问你一句话。”露儿想起了她小时候藏了爷以“拿斯”瓶子的那件事。每每想起这件事的时候,露儿都能平添一些与爷说话的气力,“爷——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右脚上和右耳上的肉痣和肉瘤是你们家独有的,是吗?”露儿弯下身来半趴在了爷的身边,并时不时地把自己的手放在爷的右脚上,隔着袜子换一摸那个肉瘤。

“露儿,爷老了,可能有些糊涂了,爷说一句话,不知道如愿意不愿意听。”周老爸没有接露儿的话茬,他觉得露儿刚才的话是看他不言语而没有活在找话说。他想告诉露儿的是自己对外孙女的另一种贴心贴肺的提醒。

“爷——你说过‘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的话我咋能不听呢?”露儿见爷开口了,知道了爷此时还是愿意和她说话的。

周老爸迟疑了一下,慢慢地开了口。“露儿,你是一个大丫头了。今年都二十好几了。”周老爸的话说得很艰难。露儿一下子听不出来爷想说什么。

“……这些话本来应该是你妈给你说。但是你知道爷从小疼你,你也是一个听话的娃娃,长了这么大一直都是一个省心的丫头,没有让我们操过啥心……”

露儿听了还是云里雾里的,不知道爷要说些什么。她直起身来用睁圆的眼睛盯着爷。

“……亲戚们谁都夸你,邻居们也都说的是你的好话。一听到这些,爷我觉得很宽心……”

“爷——你想说什么,你就直说。我做得好,也说明你们教得好,自家人对自家人,这有啥夸的。”露儿不想让爷这么犯难,她觉得爷说什么她都能接受,可是爷为什么要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呢?

“……哪个丫头长大了,都是要把心往外分的,谁家的丫头大了也是不能留的。露儿,你今年大学一毕业,许多自个的事就能自个作主了。可是现在你还是要安安心心地把学上完,把工作找好,再谈自个的事情好不好。”按照当地约定俗成的说法,所谓年轻人的“自个事”是特指他们的婚嫁。

露儿现在听明白了爷想说什么了。原来是不想让自己现在谈恋爱。“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嘛,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出嫁了,我还没有孝顺你呢,我怎么能走呢?我听隔壁的刘姨说过,她们那一代人是‘学生没有当明白,姑娘也没有当明白,就成了别人的媳妇。’我听了以后觉得特悲伤。我才不愿意像她们那样呢。

我读大学就要把学生做明白,我当姑娘也要把姑娘当痛快,我才不着急着处理自己的事情。“在周老爸看来,露儿轻轻松松地说着这些话,句句都是真的。但是他的担忧依然存在。

“就是有了如意的好小伙子,你也不跟着走?”爷抬起头朝露儿晃了一下自己下巴。

“爷——你是不是想把我嫁给谁了。”露儿觉得爷平时没有跟她这么认真地谈过这类的话题,今天是怎么啦。

周老爸感到后面的话很难开口。他怕说不好会让露儿有一种负担,可是话赶话的已经说到这儿了,要是不说出来,他觉得自己心里的担忧会更重。

“你……你看,席良……”周老爸终于说出了席良。

露儿一怔,怎么爷和自己一样今天都要说席良。“席良怎么啦?”露儿不知道爷下面的话,但是她已经开始犯急了。

“你看席良和菲菲姑娘是不是……挺好的?”这根本不是周老爸想说的话,但是他就这么说出来了。

“爷一一你给我说这个话做什么?”周老爸的这一句话说到了露儿心上的最脆最弱最痛处。这句话露儿虽然没有对自己说过,但是她对这句话的忌讳是很深的,以至于自己的爷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她都感到自己有些承受不住。露儿也知道了,是爷的这句话让她明白了自己最不敢面对的事情是什么。露儿站起身来低垂着头,神情有些慌乱。

周老爸看到这些心里明白了。他知道他的判断和担心八九不离十。他定了定心,知道自己应该把要说得活都要说完。“露儿,这几年你在外面读大学,比你妈你二姨她们要见多识广。结识人的机会也一定很多。爷喜欢你刚才说的那句话:当学生就要把学生当明白,做丫头也要把丫头做明白。在大学毕业前不要考虑自己的事情好不好。”周老爸说到这里,觉得自己点得还是有些不透。他咽了一口唾液,平平地长出了一口气。“席良和谭菲菲都是从很远的大城市来的。他们住上几天就要离开这里。‘来的都是客’么。咱们把自己的本分尽到就行了。其它的什么更多的想法可是不能有。”说完了这句话,周老爸感到自己放松了许多。

露儿终于明白了爷的一片苦心。爷是不想让自己和席良多来往,爷害怕自己把握不好这件事情,害怕自己在和席良的交往中受到伤害。但是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伤害呢?露儿没有猜测。她也不想猜测。以她自己20岁出头的经历,她对爷和父母是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都很恭顺。她知道他们全都是为了自己好。可是说到了席良,露儿在没有做任何深入思考的情况下,脑子里就只有一个直觉,那就是这件事她要百分之百的给自己做主。她不想在这件事情上随和,她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听别人定夺。她好像把二十年来积累下的坚决都集中在了这件事上。但是露儿对爷是什么也没有说。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在席良宿舍外的那一声咳嗽。她现在知道了昨天晚上的咳嗽是爷发出来的。是爷心疼自己的外孙女,看到她和一个年轻男子在一起,爷自然是要保护自己的。想到了这里,露儿的心理情绪也让她自己理顺了。她知道爷是很了解自己也是很相信自己的。她知道自己应该说—句话,让爷不要在这件事情上对她操心。

“爷——你不用在这件事情上费心。你相信我好不好?我都20多岁了,你难道对自己的外孙女连这么点信心都没有?”露儿想无论如何都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她跟爷还有其它的话没有说呢。

看到露儿的神色平静了下来,听着露儿像说明白了又像没有说明白的话,周老爸也觉得不似在此之前那么焦虑了。

“爷——你知不知道,我真的想问你一个问题。”露儿又似先前那般巧了,“你说过你是山西人,那你的老家还有没有其他的亲人了?”

“你问这干什么?”周老爸把自己的眉头一抬,他觉得露儿今天也有些反常。

“我就问问么。比如说有没有什么堂叔伯亲戚呀,姑舅表亲戚呀。”

“没有。”周老爸很干脆地吐出了一个词。

按照露儿的打算,她是想把话说得像开玩笑似的,这样能让爷高兴起来。但是爷简简单单的一个词,把露儿设想中的一条思路给堵住了。

“那你们周家都没有远亲?”露儿又在给自己的话题找另外一个出路。

“从我至上,我们周家是六代单传。直到你舅舅这一辈依然是这样。”爷说话的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露儿看到了爷情绪的低沉,她觉得她必须赶快把要说得话说明白,否则就是专门给爷找难受了,那不成了当地人骂那些没有眼色的人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了吗?

“爷——我问话的意思是如果还要有人的右耳朵上也长了一个痣,你觉得会是怎么一回事?”

“耳朵上长痣的人是很多的。那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如果长的和你的一样呢?”

“哪能一模一样呢?”周老爸看到露儿在和他说话的时候,把眼睛睁得滴溜圆。“那如果有人的右脚上也长了一个‘软骨六趾’,你会怎么看?”

“脚上长肉瘤子的人是有的。有的在趾缝里,有的在小拇趾旁边。几十年前,我在西海子乡就见到过好几个人右脚上有瘤子。”

露儿注意到爷又一次提到了西海子乡。

“你觉得有没有一个人的右脚上长的肉瘤子和你的是同在一个位置,而且是相同的形状和相同的颜色。”在周老爸看来,露儿的话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没有吭气。

“爷——你得说说嘛,会不会有一个人也同时在右耳上长着一个肉痣,而又在右脚上长了一个‘软骨六趾’?”露儿看到自己的话语没有给爷带来任何开玩笑的效果,反而让爷越来越沉重。

爷好一会儿都没有言语。他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窗外,又回过头对露儿说:“照你说的情况就只有一个人。”

“谁?”

“你舅舅。”

这个结论是露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看着爷说“你舅舅”三个字时斩钉截铁的样子,露儿知道自己已经没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这件事情了。但这又不是一件能藏能掩的事,她还必须说给爷听。

“爷——”露儿跪在了爷的面前,把自己的头低下来冲着爷垂着的脸,“我真的看到了一个人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是右耳上长了一个肉痣,同时又在右脚上长一个‘软骨六趾’。而且这个人就在我们的身边。”

爷抬起头来看看着露儿,脸上现显出的神情仿佛是对这件事情不大相信。

“爷——我告诉你,我说的这个人就是席良。”

周老爸听到这话,瞬间把自己的两个眉骨抬高了一下。额头的皱纹更堆了,但是太阳穴旁边的皱纹却被绷开了些。

“你是什么时候看到的?”周老爸的语调并没有什么变化。

露儿把从昨天早晨到昨天晚上的所见所闻都一五一十地细细道给了周老爸听。她说的时候,周老爸自始至终都把头偏向窗外。露儿的叙述几乎都是围绕着一个“巧遇”在讲。她想爷既然刚才都说曾经见到若干个“右耳痣”,若干个“右脚瘤”,是不是席良的这种情况就更是一种巧中之巧呢?

周老爸听完露儿的话语,没有咬一声,反而把头垂得更低了。露儿无措地看着爷,希望能从爷的嘴里说出一句类似于刚才“这样的事情也可能有的”那样模棱两可的话语。但是爷却一个字也没有说。露儿只好无语地把自己的双手扶在爷的肩膀上。

周老爸的祖父与父亲都是手艺人。都是那种靠父传子承的口授方式而成了“铜匠”。铜匠不似铁匠,铜匠不用去锻打“马铁掌”呀“斧头”呀“镰刀”什么的粗糙的活。铜匠的活计就是“补桶补锅”,还敲打一些灵巧的金属物件,像配个“钥匙”了,焊个“车链条”了什么的。在小小的县城里,能称得了“铜匠”手艺的就数周家。到周老爸出生的时候,一家人的生活还算殷实。望着这个传承着家族全部遗传特征的独生子,祖父和父亲给他起名叫周陆鹏。全家人把出人头地的愿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于是父亲就供他念书。1940年,能识文断字的周陆鹏刚刚十八岁。他向爷爷和父亲说出了自己不想学铜匠手艺的想法,他说他想到大山的外面去看一看。祖父和父亲也同意了他的想法,但是能做什么呢?让他做点小买卖吧,本钱还不算大足。正巧碰上当时国民党的部队征兵。周陆鹏经保长推荐很快就被批准进了行伍。原指望当了兵就能走出甘露川,没有想到他的那点文化墨水让他成了国民党驻甘露川县城保安队的一名抄抄写写的文书。

大山是出不成了,周陆鹏骨子里随遇而安的性情使他很快就安下心来做那些分内的事。做铜匠的父辈经常用祖祖辈辈口口相传的教子方法提醒他。周陆鹏记得最牢的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在抄写文字的过程中根本能地保留了家族中隐忍的品性。到了1947年,周陆鹏已经是一个国民党的少校军官了。父亲托人给他保了媒使他娶了妻,并在第二年就有了一个女儿。

正当小铜匠一家把今后的日子都仰仗在周陆鹏的前程上时,山外传来的“国民党兵败如山倒”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他胆小的祖父和父母都替他成天的提心吊胆。1949年秋季,一家人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共产党和平解放新疆,留守的旧政府中有官职的军政人员大凡有劣迹的都成了历史反革命,其中有血债的都被就地镇压了。在家人的胆战心凉中,政府宣布了对周陆鹏的处理:由于他是文职人员,作为历史反革命他将被送到农村劳动改造,地点就在西海子。

看到他把命保全了,祖父和父母都松了一口气。全家人一点都没有犹豫,都跟他来到了乡下。当时一家人已经顾不上自己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觉得只要能活着就好。受到惊吓的祖父和父母在不到三年中都先后去世了。妻子在之后的几年中又生下了两女一男。繁重的劳动改造没有消磨掉周陆鹏对文化的爱好,他给自己的三女一地分别起名为:周霜智、周雪智、周露智、周雨智。性格内向的妻子一直都体弱多病,她挣扎着带着四个孩子。

到了六十年代初的时候,她感到自己看不到一家人能返回那个小县城的日子了。带着极度的忧郁,就在自己最小的孩子雨智十岁的时候,周陆鹏的妻子也撒手人表了。

经过了这么多的坎坷磨难,周陆鹏对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的调整余地。他知道自己应该顺着天性而活着。看着自己未成年的四个儿女,他的内心比任何时候都显得刚强。他尽量地让到了上学年龄的子女在当地条件很简陋的学校里上学,同时自己也不便跟着当地的汉族农民学会了种地,而且还向当地的哈萨克牧民学会了饲养一大群牲畜。

其实一个人的日子过得苦不苦,这是个相对的概念。含辛茹苦抚养着孩子的周陆鹏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多么苦的人,他看到自己和周围的农民牧人过的日子也差不多。他想只要自己和孩子们能吃饱肚子,儿女们能平平安安地长大,他就烧高香了。在流水般的日子里,生性淳厚的他在当地还有了一个莫逆之交。这个人是一个比他年龄稍小一点的哈萨克牧民,名字叫达勒汗。

当时处在劳动改造位置的周陆鹏是不能与更多的人亲密接触的。但是他住的房子却和达勒汗家的牛棚离得很近。1966年的冬天比哪一个冬季都寒冷,一盆水泼在院子里,当即就和镜面—般。腊月里,已经没有人到地里干活了。一日,周陆鹏带着自己的大女儿在屋外的不远处捡一些冻牛粪。牛粪在当地是很好的燃料,用来暖土炕时既有劲又耐久。父女俩拉一块牛粪,就张大嘴住手上吐一口热气哈一哈。在这样的气温中是不能在户外逗留的一时间过长。就在下午太阳刚刚偏西的时候,周陆鹏和女地忽然听到了从达勒汗家的牛棚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声。

“啊——”周陆鹏父女俩听得清清楚楚,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他们放下手中的牛粪筐,疾步来到牛棚前。看到一个女人正爬在被打翻的牛奶桶旁边。走近一看,原来是达勒汗怀孕的妻子一脸无助地倒在了地上。“周……巴郎……巴郎……”(巴郎是哈萨克语“孩子”的意思),汗水从她气力不支的脸上掉到地面上,就与地下的粪土冻结在一起了。

这时达勒汗已经有五个孩子了。他的妻子对生育孩子可以说是很有经验。再加上哈萨克女人身体素质天生地皮实,所以即使在怀孕的后期,她们都是在不停地干活。但是达勒汗的妻子根本没有想到,她的第六胎来得这么快。听着牛棚外带着口哨声的凛冽寒风,周陆鹏知道此时要把孕妇扶回达勒汗的家已经不可能了。当时已十八岁的周霜智使着全身的力气把马上就要待产的孕妇背到了距牛棚边自己住的草房里,而周陆鹏则撒开双腿就朝达勒汗的毡房跑去。

等满头大汗的达勒汗闯到周陆鹏的屋子里时,一个胖胖的儿子已经生出来了。因为是第六胎,加之孕妇的体能好,孩子出生的速度非常快。除了霜智按照孕妇的要求在烧开水外,她的弟弟妹妹都吓得躲在隔壁的小屋子里。达勒汗的妻子在周家的一盘暖炕上自己生下了孩子,然后又用牙咬断了脐带,接着再扯下自己的裙子把儿子包了起来。达勒汗进来的时候,妻子已经在用霜智烧的热水清洗自己的双手。看到自己的丈夫进来后。妻子只是在说:“周……周……”她用手指着周陆鹏和他的大女儿“佳克斯,佳克斯”(佳克斯是哈萨克语“好”的意思。)

就从那个时候起,达勒汗与周陆鹏成了至交。周陆鹏经常把自己家种的菜给达勒汗家送去一些,而达勒汗家只要一宰杀牲畜,就总给周陆鹏家送来几公斤。到了夏秋两季,周家还能尝到达勒汗家的鲜牛奶和乳饼。达勒汗夫妇经常把周陆鹏父女俩救儿子之命的事情挂在嘴上。冬季到了晚上,达勒汗还经常抱着儿子来到周家的小土屋里喧谎(喧说是当地土话“聊天”的意思)。

一来二往中,达勒汗也知道了周陆鹏最重的心事是什么。他看到周家的老大老二都初中毕业后,已经开始在干农活了。但像她们这样回到自己公社的初中毕业生只能算做回乡知识青年,而不能算作是下乡知识青年。这二者的差别就是后者可以通过招工返城里工作,而对前者则没有这个政策。按照当时乡下一些有权势人的做法,只要将自己回乡的儿女通过亲戚转到异村劳动,就可算作异地的下乡知识青年,当然也就可以享受招生招工的待遇了。

可周陆鹏是一个在乡下劳动改造的历史反革命,他哪里有能耐把自己的孩子换到其它的地方去劳动呢?

巧在达勒汗当时作为贫下中牧的代表是西海子公社的副主任。他通过自己少数民族干部的身份,把周陆鹏的大女儿霜智和二女儿雪智送到了相邻的公社去劳动。正是这个机会使霜智和雪智在插队劳动的过程中分别结识了现在的丈夫,当时也都在西海子当下乡知识青年的郭益来和齐府坦。后来他们都在招工招生中先后离开了农村并走出了甘露川的大山。

小女儿露智和儿子雨智一直都在周陆鹏的身边劳动。看到两个女儿在达勒汗的帮助下有了自己的前程,周陆鹏已经在心里向天道万福了,他没有更多的奢望。达勒汗冒着被查处的风险帮助了他的两个女儿,这件事从根本上扭转了周陆鹏在头脑中还仅存的一些对社会的怨气。他从内心感觉到天道还是公平的。看到当时成千上万的中学毕业生从全国各地来到乡下劳动,还有几百名北京来的知识青年就在邻近的军马场里接受再教育,周陆鹏觉得自己的小女儿和儿子留在乡下也是对的。

在后来发生的事中,让周陆鹏最不堪回首的是儿子雨智的丧生。而更让他做梦都始料不及的是,在雨智遭遇不幸刚刚半年的时候,周陆鹏接到了摘掉“历史反革命帽子”的通知书。那是1978年的冬季。一纸通知书翻天覆地的改变了他们一家人命运。

第二年,他带着小女儿和小女婿以及刚刚出世不久的露儿回到了离开已整整三十年的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