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茵微微一笑,一边用火箝子往火锅里夹了几块炭,歪着看了看火势,一边继续道:"两个月前,我娘收到了京城大表哥代我舅舅和妗子回的信。信中说,舅舅自奉旨督练小站新军以来,因操练新兵有功,今年又被晋升为直隶按察使文三品官职。小妹的主意是:两位兄长此番进京,若拔选不得意的话,莫如干脆到舅舅的新建陆军中谋个职事好啦!你们原本已是生员功名,加上舅舅的亲戚情份,若投到他的麾下,或许不失为一条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路呢!岂不胜过窝在家里苦读苦熬,或是花上成千成千的银子捐纳,末了弄个八品经历当当
,一月挣那三二两的薪俸,或是等待僧多粥少的三年一次大比更有出头之日,不也更能直接报效国家朝廷么?!"
如松、如桦两人的四只眼睛登时一齐放起光来:"嗳呀!三妹呵三妹!你既有这般过人的妙计,为何不早些告知为兄?"
如茵道:"我也是这几天才见了大表哥的信。而且,也是你们两个说定了明春进京应试的准信儿,才为你们虑了这个法子的。我想,你们两个的强项不是八股,所以,就是进了京城,也不一定能被选中的。再则,若是没有你们这次进京应试的机会,咱家祖上从无从军行武之人,大伯二伯一心盼的又是你们迟早迟晚科场扬名。所以,断不会答应你们投笔从戎,冒南征北战、拚杀疆场之险的。那时,我就有这个主意也是无用!现在,只要你们离开山城,就算两位伯伯知道你们在外投了军,到那时又能怎样?"
如桦拍了一下桌子,叫了一声:"嘿!此计甚高!我一直都不赞成大哥去捐纳!这回好了!这才叫做峰回路转哪!"
如松只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蓦地便有了某种预感:天哪!自己的机遇到了啊!只见他一时便神采飞扬,倏地站起身来,在屋内急走了两圈,尔后返回桌前,一脸郑重地对如茵道说:"三妹!三妹!可惜啊可惜!只恨天公不平,不能将三妹生为男子。不然,像三妹这般的文章心智,你我兄弟三人若相助相携,此生此世还愁何事不成?"
一边满满地斟上一杯酒,双手端着送到如茵面前:"三妹,大哥十二分衷心地敬你这一杯!"
如茵也忙起身:"大哥,小妹此生是不能做什么光宗耀祖的大业了。两位兄长若能出人头地,一样可以帮小妹全了心志。大哥这般客气,倒令小妹不安了。其实说句实话,小妹为两位哥哥打算的同时,原也有一段私心藏在里面的,我想乘两位哥哥进京机会,也带我到京城去逛一逛。开开眼界,见见世面,小妹也算不枉来世上走这一遭了。所以,倒还要请二位哥哥帮助成全了小妹这点心思呢!"
如松沉吟着:"虽说前两年舅舅来山城时,我们两个也都曾见过他老人家。可毕竟远了一层。三妹若能和我们一同进京,当然更好说话了。"
如茵又道:"大哥,二哥。此事,你们在大伯二伯和我娘我爹面前,一定要帮小妹把这事儿多撺掇成啊!虽说是出远门,我一个闺女家有诸多不便。可是,有你们两位兄长陪着,又是出门去办正经大事,我爹和我娘,还有两位伯伯应该不会太阻拦罢?"
"三妹,你放心罢。这事儿包在我们哥俩身上了。"如松道。
三人一时越发地兴致高昂起来!如松、如桦二人也一杯接一杯地连喝着,如茵因知道他们今晚另有约会,倒反复提醒他们不可多饮。自己也匆匆地用了点饭,便起身催促他们。
三人约定:有关进京诸事的详细筹划,改日从长计议!
如松、如桦两兄弟赶到嵩阳楼时,见众人皆已喝得有四五分的醉意了。见了二人,鸿飞劈头就问:"怎么单单你们两个来了?三弟为何不来?"
梁逸之忙拦住:"人家一个文弱书生,像你这般英雄好量的天下又有几人?"
鸿飞醉意醺醺地说:"都是怎么搞的?宗岳那个小叔也叫人扫兴!不过,毕竟大病初愈嘛,不来也罢了。怎么如松兄那位堂弟,这样的聚会,竟也不肯来助助兴!怎么倒看着女里女气的!"
如松、如桦听了哈哈一笑。
梁逸之忙道:"人家刘氏三兄弟,个个俊逸儒雅,哪里像咱们这群粗人?你也别看人家不上眼,总不成天下所有的男子,个个都生得你这样关大刀的模样、黑旋风的嗓门儿才好?"
鸿飞听了大笑起来。
梁逸之紧转了话题说:"如松、如桦二位,你们看看,来迟了,认罚多少罢?"
如松因前程有数,一脸一心的得意,只想喝它个一醉方休!见屋内烧着炭盆子,暖烘烘地,便甩脱了外袍,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青绫子绵袄来,满面红光地伸出拳头,要与各位同窗轮流斗上一番。
如松过了一巡,如桦当然也得照着样子,也过了一巡。
是晚,众人直喝到兴尽方才离了酒楼。
来到楼外,只见一轮皓皓明月当头而挂。偏这冬天的月亮,比起暖天里,更觉又大又明的,又没有春夏那些密密树丛的遮挡衫托,此时显得孤零零、落寞寞地悬在半天空,望着地下这一群醉意醺醺的同学少年,把那清银似的辉光温柔柔地洒在众人身上,洒在青石街面和远远近近的房舍瓦顶上,也洒在那起伏连绵的太室、少室诸峰群崖之间……
年前腊月下旬,子霖被署了个本省最南部光州直隶州佐官从七品州判实缺的消息一经传出,从腊月二十几一直到眼下,吴家府上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断过客流--上至县署衙门的官吏,下至山城的士绅大户,更有吴家的亲友故交、邻里亲朋等接踵而至。吴家大门二门,从早到晚地洞开着,车水马流实在热闹!
初三上午,吴家大爷和二爷便分别派人赶到各处,发送初六请吃酒席的贴子。初三一大
早,山城刘举人家中,先后接到了吴家送来的两份描金的大红贴子。吴家大爷着人送到刘家的贴子,邀请刘家三位世叔一同过府贺饮。二爷派人送来的贴子,却是以子霖自己的名义发来的,邀如松和如桦二位好友过府小聚。
其实,早在年前,如松就听人传闻,说吴子霖这小子年前不声不响地就捐了一个从七品的官,并放了个实缺下来!还有人说,吴家为了二爷的捐纳和署缺,至少花有上万两的银子!说年前有人看见,吴家大爷一次就从城里的庆丰银号打了六千两的银票!
朝里有人好做官。如松心下清楚,若是单单凭着银子,漫说是五千六千了,就是一万两万,事情也根本不可能办得这般利索!短短的两个月里,不仅办了捐而且还能放了实缺下来!
如松清知,这次聚会,外表缓稳、内里甚慧的吴子霖,不会拉下任何一个能够请得到的同窗。同学大家的,倒可乘此机会再聚上一聚、热闹一番了。而且,昨日同窗,今日已成鱼龙之别。锦上添花之事,何乐而不为?如此,虽说心内有些酸溜溜的,却也早早地精心备好了一份贺礼。初六这天一大早,便嘱咐家人套车,哥儿俩略用了些热汤,便一路碾着冰雪泥泞地往吴家坪赶。
吴家坪座落在城东二十多里的嵩山南麓,是山城数一数二的大镇子。吴家大宅位居镇子的最西头,黑漆大门,黄铜兽头。门前砖坪上,有一方百年前建的大青石进士旗杆底座。
吴家大宅的气派,在全山城也是数一数二的。除了前庭格外宽大、遍种各种花草树木之外,进了垂花门,里面还有南北三进、东西两进的大院子。宅院后面另有一座不大的花园子,园子里还有一处七八级台阶的小亭子。坐在小亭里,越过园墙,不仅可俯瞰园外的山野景致和小河绿树,更是乘凉看月、下棋品茗的好去处。
吴家这处大宅,是子霈、子霖那位得中了进士的高祖盖下的。一百多年来,这位高祖一直都是吴家高贵和骄傲的象征。他先是入翰林,后来才放了下来,连着升任知州、知府和提督学政等职。老辈人传说,吴家原来也不过就是镇子里舍不得吃油的土财主罢了。也就是从他老老太爷做官那会儿,才开始发达起来的。
今日的吴家,热闹比前几天更是不同了--天还未亮,吴家全家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俱都开始忙和起来。到了日头近午时,前来吃喜庆酒的客人便陆续来到了门上。
子霖的同窗梁逸之、杜鸿飞、如松、如桦哥俩是最早赶到的一帮子客人。其他几位同窗,被处事细心的子霖专门派了辆带篷马车和靠得住的管家,一家一家地去接。当下人报说众同学赶到时,子霖等一齐赶到门前去接。这帮子人被迎进大门、来到子霖的院子时,这处小院更是热闹了起来!众人此时皆挤在子霖的书房里,因是同窗好友,根本就不拘什么礼数,又是说又是笑地,整座大院,就数子霖这里笑声最响、最闹。门廊前的那株红梅,此时也开得正艳,在冰雪中,静静地、一团红锦似的簇在那里,很是耀眼,很是增了几分喜庆的色彩!
另几拨男客,也有坐在吴子霈书房的,也有坐在客堂的,分别由子霈和子霖的姑父、姐夫们坐陪。女眷们当中,有辈份高、年长的,都坐在子霖娘的院子里。年轻的,也有坐大奶奶院里的,也有坐在后面小花园子里几间厢房里的。
园子里的几间厢房里,今儿专门升了大火盆子,摆着铺了棉垫的椅子。这里是子霖的姐姐和姑姑们陪着。因今儿这后园子是专为女客和孩子们开放的,故而门前有专人把守,闲杂人等男客皆不准入内。一并连酒席果点、瓜子核桃地全都摆在那里,还请了两位说大鼓书、玩杂耍的女先儿凑热闹。鼓声咚咚,檀板玎玎,和着女客和孩子的笑声,不时从后园传向前庭来。
城里的刘家老弟兄三人,均被安排在了上席。七品官职的刘举人,和山城知县胡老爷坐一席,由吴子霈亲自坐陪。坐这个首席的,还有城里付举人付老爷、从七品学官杜鸿达杜老爷、山城大财主郜老爷和书院的两位山长。子霖的两个姐夫也在这席作陪。
子霖因要接待一群布衣同窗,不便着公服,事先就在贴子上交待了"家宴小聚,蠲免一应繁文缛节"的话。所以,今儿身上几位有公职的官人和夫人,都没有穿官蟒补服,一色明绸闪缎的便服。故而,在这红火热闹之中,又多了一番的乡间亲情和随意。
午时开宴以后,子霖先在同窗这堆儿里应酬了一番,接着便来到两桌首席上,轮流给各位大人和长辈们敬酒。
子霖敬酒时,刘举人格外留心观察了一番子霖的行事和做派--只见这位二十岁出头儿便成为七品州官的吴家二公子,今儿穿着一件八成新的紫缎团花绵袍,九成新的黑缎坎肩,一副敦敦厚厚的书生面相。虽说少年得意,神色顾盼之间却并无半点的得意和张扬,且举止沉稳缓绵,谈吐也讱讷不俗的。刘举人便暗暗赞叹:面前这位年轻的富家公子,绝非一介庸才呵!他原以为,像吴家这样的豪门大富,子弟们或多或少总要沾染一些纨绔流浮之气的。孰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只不知,女儿私下听人说了什么话?从未见过人家,为何竟执意不从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