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对外婆提起,想陪她去乡下住一段时间,不想继续留在上海了,却被外婆一口回绝了。她不愿意沈涵跟她一起回乡下去,倒是逼着他,如果能够出国的话,就尽量地出国去,“你妈妈以前一直说,以后叫你去美国读书,美国你们小年轻都知道的呀,那个什么好莱坞啊,都是有钞票人去的地方,你要是能够去那里,你不用担心吃喝了。”沈涵觉得好笑,但是也笑不出来,外婆的眼睛已经瞎了,就算他将来再好,她也看不见,再说她已经太老了,老得话都快说不动了,大部分的时候只是怔怔地坐在椅子上面晒太阳,自从妈妈自杀死去,
她就一日一日地不支起来。
沈涵这几日都去U2酒吧,每天都在大维离开的时候也离开,跟他一段路,大维都跟他的新女朋友黏糊在一起,开着机车,所以沈涵总是只能跟一段路,就折回家里。有的时候也在酒吧里面遇见V,但是V并不跑过来跟他说话,她的身边的确也是经常换着男伴,全然当作不认识沈涵的样子。而小俏跟这里一定是格格不入的,她怎么会跟那个在台上唱歌的男人走在了一起,她又受到了怎么样的伤害,沈涵不能够想象,他只是很希望,真能够像V所说的那样,狠狠地捅大维一下,随便在哪里,叫他出血,叫他趴在地上嗷嗷乱叫,像只愚蠢的猪那样。
他随身都带着匕首,他在等待这样的一个机会。
只等为小俏做完这件事情,他就可以离开这里,而小俏将穿着她的红色高跟鞋,在上海继续度过之后的无数个夏天。其实沈涵已记不得他喜欢小俏的时候,那些日子是什么样的了,那些日子他依然时刻处于打架的阴影中,每天他都非常地紧张,腰里面别着小刀,书包里面藏着钢管,走路的时候经常会回头看背后,他义无返顾地参与到一次又一次地争斗中去,无谓的,所谓兄弟义气的,又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害怕还退缩,他的好兄弟被砍断手的血腥场面总是在他的脑子里面反复出现,也记得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因为吸毒过度而瘦得只剩下一副干瘪的身体和肮脏的头发,过去那个棕色皮肤的健康男孩子早就当然无存。沈涵喜欢小俏的时候每天都处于这样的恐惧中,他从被小朋友欺负,抢钱,挨打的阴影中走出来又走进了另一种阴影。
而小俏的确具有叫他忘记一切的能力,她没有烦恼,她跟可可不一样,可可带给他的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惊惧感,而小俏,和小俏在一起的时候,他觉得安宁,忘记很多事情,他喜欢看小俏从书包里面翻出草莓图案的邦迪来,帮他贴在额头上面,然后哈哈大笑。而其实当他并不敢把重伤的伤口展现给小俏看,他总是找到可可,可可咬着牙不顾他痛得要叫起来,用纱布帮他绑伤口。
而三年过去了,现在她们都已不同,他早已找不回三年前的她们,找不回三年前的小俏,她依然有一张透明的宛若夏天的脸,而其实沈涵在每一次打架,每一次受伤,每一次被押在警车里送回派出所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离那些夏天越来越远,他已走过了夏天,他的步子太大,他一步就跨进了冬天里去。
可可和小俏已在准备秋季学期的物品,夏天已经消耗到了尾声,就好像是在苟延残喘一样地燃烧着最后的热量,而梧桐树却是依然茂盛,只是到了傍晚的时候,天空变成淡淡的玫瑰红色,风也微微地凉爽起来,自从丁城城死后,她们都尽量地闭门不出,等待着这个夏天的迅速过去,如同以往地任何一个夏天一样,变成记忆里的一记模糊的树叶晃动的声音。可可把屯了一个夏天的校服裙子拿出来重新洗了洗,晾在了阳台上,看着晶莹的水滴在太阳底下慢慢地掉下来。她们还是一起去看望丁城城的妈妈,她已不再收拾房间,居委会帮她请了一个保姆,而可可和小俏有的时候帮她洗洗床单,买很多食物把她的冰箱填满,她妈妈絮絮叨叨地要跟她们俩讲过去发生的事情,却是颠三倒四,全然听不懂她在讲些什么,她倒是捧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再不肯放开,。那天,无意中小俏从沙发背后翻出一张年代久远的结婚照,上面,丁城城的妈妈梳着短短的卷头发,画了红色的胭脂,婚纱却也是微微地发了黄的,程建国在边上穿着蹩脚的黑色西装,胸口还别着大红花,脸上也是涂过胭脂的。
此去经年。
这时,可可和小俏的手机上面同时都收到了短消息,却是大维的群发短消息:“下个礼拜六晚上在U2酒吧的演出,请大家赏脸光临。”可可和小俏的手机同时响了,她们俩都愣了愣,互相看了一眼,可可说:“去吧,再过一个星期,我们得去念书了,这个夏天也该结束了,就当是庆祝也好的。”丁城城的阁楼已被紧紧地关闭了起来,上了锁,再也无人能进去,她俩离开的时候都从楼梯底下往阁楼紧闭着的门望,朱红色的油漆和银色的大锁,在映进来的太阳底下熠熠生辉。
而沈涵的外婆却也没有熬过这个酷热难当的夏天,她在夏天的尾巴上面去世了。
那天沈涵从U2酒吧夜归,在回家的路上,他被两个夜间巡逻的警察拦下来查身份证,正好身份证忘记带了,于是被他们搜身,搜出了插在腰后面的匕首,纠缠说要带回去,沈涵从来没有怕过跟警察纠缠,可是这次他突然不肯,他突然想快点回家去,于是他求着警察,但是最后还是被带回去,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通,最后还是放出去,没收了匕首。他急着往家里赶,打开铁门的时候,看到外婆还是端坐在天井7里面等他,于是心安了一半,却突然发现,外婆的脸歪歪地斜在肩膀上面,眼睛闭着,口水从嘴角流了出来,衣服领子上面都是很大一滩。
外婆就在等待沈涵归来的一个夜晚在天井里死去,她身边的盆景也因为多日的缺乏照料随同着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里面变得枯黄,竟然全部都蔫掉了,空留下那些小石桥,那些小假山,全部都是沾满了灰尘了的,全然是破败了的迹象。第二天接到电话,家里面从乡下赶来的亲戚帮着料理了所有的后事,而沈涵每天就看着房间里面陌生的人们进进出出,念经烧香,他倒也是悲伤不起来,只是到了晚上,他才能够安静一会儿,在外婆住的点着蚊香的亭子间里面,看着她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橱里面的各种中药西药,扎成一捆一捆的旧报纸,桌
子上放着喝了一半的龙井茶。
以及一叠正在桌子上面摊着的活页纸。
沈涵看了几页,突然心里面变得冰凉起来,这是外婆的日记,三年前的日记。他拧亮了面前那盏抖抖闪闪的节能小灯,发现桌子底下还有整捆整捆这样的,扎得紧紧的活页纸,有些都已经发了黄,一些用铅笔写的都已经彻底看不清楚字迹了,于是沈涵把那些用圆珠笔写的全部都整理了出来,摆在面前。他翻出三年前的那一捆,手竟然有些发抖,外婆对于所有发生的一切都闭口不言,可是她还是留下了这些写满了字迹的活页纸。
沈涵整整两天的时间,他没有睡觉,中间只吃了一碗熟泡面,连水都没有喝,只有一台小小的台扇在边上陪伴着他,累了,就在外婆的小床上靠一靠,床很整洁,枕头上还遗留着外婆涂的雪花膏的味道,他任凭白天的时候,那些陌生的亲戚在楼底下喋喋不休地念着经,他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三年前,或者更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程建国在离开了他的儿子城城和他的妻子去寻找沈奕,本来他想花上一年的时间,一定能够在上海把沈奕给找出来,他只是想跟沈奕把整件事情都解释清楚,他也不知道这些年来发生了什么事情,沈奕是不是还记得他,他当年的突然失踪,她有没有也在费劲地寻找他,或者还是已经嫁人,生了孩子。
但是他这一找,竟然就找了整整十年,十年里面他淡忘了自己的家庭,淡忘了那场充满了欺骗的婚姻,实际上,他也是努力在强迫自己淡忘,直到最后彻底地忘记。最后程建国还是一次一次地跑派出所,通过派出所的朋友最后找到了沈奕。她的相貌发生了变化,已与少女时的模样完全地不同,但是并不影响她的风韵,三年前的冬天,她穿着基本款的米色风衣,窄脚裤子和细高跟鞋打开了乌鲁木齐北路28号的铁门。看到程建国,她惊讶,但是她并没有让他进屋来,而是跟他一块儿出去吃了晚饭,那个晚上,她当中跑回家过一次,坐在房间的中央发愣,而半夜里还是跑了出去,整夜未归。
其实当年,沈奕也曾经给程建国写去信,但是都被他的父母扣了下来,他从不曾看到过那些信。而沈奕在回上海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勒令她打掉,觉得这种不伦的行为会叫外人所不齿,她不从,一定把肚子里面的小孩给生下来,甚至以自杀相威胁,最后一个人躲到外地的女朋友家里面去,把沈涵给生了下来,才重新回到上海了,开始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沈奕开始与程建国约会,但是她从来不曾向他说起过自己的家庭,程建国一直以为她是一个已有了丈夫和孩子的女人,所以,除了他们第一次相见,他纵然有多么地不舍,也从来不留她过夜,沈奕一直以为他是单身,却又偶尔地从他的皮夹子底层,翻出一张很小的全家福来,一定是被他遗忘了的。
而那一年的春末,沈奕竟然又怀孕了,尽管她瞒着外婆,可是一次在厕所呕吐的时候还是被外婆发现,逼问她也不肯说是谁的孩子,外婆把她关在亭子间里面,终日不许她外出,并且拔掉了家里面的电话线,要她去打掉这个肚子里面的孩子,外婆也是从小领到沈涵的,知道他受的苦,也知道沈奕受的苦,她不能再叫这一切发生。而这个时候,正好是程建国被公司派去了日本培训两个月,他在临走的时候才到沈奕家里,被外婆轰走,并告之她,沈奕已去了北京,不会再见他。程建国以为这是沈奕奕在赌气,便想等从日本回来之后,再去找她。
而沈奕因为怀了孩子,被自己的外婆终日关在亭子间里,她几次翻窗逃出去寻找程建国又都得不到任何的消息,说是去了日本,又说是再不会回来。她绝望,终于对外婆妥协了,说放她出来,她去打掉孩子,也再不跟程建国见面。之后,她又独自寻找了两个多礼拜,而妊娠反应也同时在叫她痛苦难当,在这种绝境中,她再次想到了自杀,其实,她在把沈涵生下来后,就多次想要死去,只不过孩子太小,那年沈涵十五岁,她从隔壁小学校的楼顶跳了下来,连同肚子里面的孩子一起死掉,她等待这一场死亡也已经整整十五年。
看到这里,日记就戛然而止了,外婆的眼睛在那一年的夏天被泪水泡瞎了,她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有的时候,可能也只是把这些纸拿出来翻一翻,而妈妈的这些事情,外婆是一定不想让沈涵知道的,她想保护自己的女儿,也想保护自己的外孙。
而桌子上摊开的那一页上面,是外婆在死去的那个晚上写下来的,她三年没有握笔的手有点颤抖,因为看不见,写出来的字也是全靠着摸索,抖抖索索地写了几行勉强可以辨别的字:
小涵,房子以后归你,卖掉后你也有钱出国去,你妈妈一直希望你如此。
其实,程先生曾回来找过你,他直到后来在弄堂口见到你才知有你这个儿子,他毋庸置疑是你的父亲,这几年你不易,你可回去找他,电话我记在了我的电话本里,你翻出即可。
小涵,外婆很多事情很无奈,你们都不易,原谅外婆。
沈涵看完所有这些活页纸的早晨,把外婆房间的窗帘拉了起来,窗户打开,外面夏天清朗的空气全部都涌了进来,混杂着从小就熟悉的油条和甜豆浆的味道。他已不需要什么电话,就算是父亲,也已死去,他捧着自己的黑色笔记本死去,里面四处写着妈妈的名字,还有什么可探究,或许直到三年后,他才知道,妈妈早已于三年前死去,而当他的寻找失去方向的时候,他的人生也再无意义,惟有选择自杀才能够继续追随。
这就是真相,沈涵用自己近二十年的少年时光,在一条黑暗的隧道中挣扎着接近它,接近的时候,也发现,其实意义全无,妈妈、爸爸、外婆,先后地离他而去,而他的少年时代也早已经在某一个不可知的时刻笔直落地,无处追寻。
这一天,沈涵捧着外婆的骨灰盒,跟陌生的亲戚们一起坐在长途汽车上,回乡下去安葬,外婆是在乡下长到的,抗战的时候从那里划船逃到上海来,黄浦江上到处都是爆炸的炮弹,然后在租界的精神病院里面装疯子,躲过一劫又一劫,现在终于又是回去了。沈涵从打开的车窗闻到外面田园的味道,他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身后是和尚的念经声和亲戚的哭泣声。他才感到,他成长记忆中的无数个夏天变得黯淡起来,渐渐地面目模糊,直到退出视线,再也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永不在回来。
当晚,他就赶了最后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到上海。深夜,打开铁门,焚香缭绕的气味依然久久不散去,而天井里面的盆景都已经彻底枯萎。
第十三章倒塌、倒塌、倒塌
可可在卫生间里面化妆,她已很久没有正式地出过门,那些胭脂口红的都被闲置在镜子边上,现在她画唇、描眉,一道步骤都没有少去,然后把衣橱里面整个夏天屯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试了试,又重新叠好,放回去,心情很散漫。而九月初的天气,外面丝毫不见凉意,连风都没有,一切都已静止。晚上,是大维在U2酒吧的演出,她要和小俏一起去看,她们总得一起地去面对一些事情,哪怕这件事情非常非常的愚蠢。而夏天将要结束,她们都过得疲惫不堪,有的时候,她们只想坐着,任凭人群从面前走过。
她们在四季新村的门口见面,小俏穿着黑色连衣裙和红鞋子,她漂亮,站在任何的地方都能够脱颖而出,已是夜晚,周围飘着清淡的空气和清淡的云,宛若这个夏天刚开始的时候,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即将来临。
这天晚上U2酒吧里面聚集了很多的人,是很少有兴隆生意,一些人站在门口抽烟,他们用奇异的目光注视着每个进去的人,可可和小俏从烟雾中穿过的时候,身后响起了口哨声,而里面,啤酒的香味和香艳的音乐扑面而来,弥漫开来的灯光,可可一眼就看到了大维,这个人好像已经是个陌生人了,虽然在这些日子里面她曾经多次想起他的脸,近在咫尺,可是却跟眼前看到的不太一样,她的眼睛有点湿润,只好紧紧地握着小俏的手,冷气冷得她的手臂起了鸡皮疙瘩,只能看见大维在台上的来回走动,却无法听到周围的任何声音了。
在台上,大维握着话筒站在舞台的边缘,他弯下身体凑近底下的女孩子们,女孩子们,她们还是这样妖冶的打扮,在摇滚酒吧里面几乎就是这样地一成不变,走掉一批又来了一批,低腰的牛仔裤,大片大片裸露的背脊,手臂,她们拥在最最前面,拼命地跳着摇头舞,而可可从来没有像这样平静地看大维的演出,过去,所有酒吧里面的女孩子们似乎都是她的敌人,她们在随时准备着要冲上去勾引走她的小情人,她总是紧张,提防着所有的面孔,紧紧地注视着大维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女孩子,时刻准备着要走上前去把她们赶走,她们涂了过多粉的面孔,她们身上晶莹的闪片。而现在可可终于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大维从台上用一个夸张的姿态跳进了底下的人群中,尖叫突然响了起来。
可可在匆促的人群中回过脸去,她却在小俏的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一闪而过的身影,还来不及看清是谁,就突然消失掉了。
演出的中场休息,可可去洗手间,她挤过拥挤的窄小的走道,有很多面目模糊的男孩女孩并排地靠在那里的墙壁上面抽烟,可可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钻出一条很小的道路来,突然她感到被谁从身后紧紧地抱住,烟味和香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只在唐突了一分钟之后,她的身体就对拥抱做出反应,她几乎要停止呼吸,紧紧地贴近他的身体,大维,已快要变成陌生人的大维,此时在拥挤的走道里面从背后抱住了可可,在她的耳朵边上说:“宝贝,你来了,我等你很久,刚才在台上我都在找你。”可可突然又觉得恶心,她猛得推开他,周围的人群小小的骚动起来,大维又抱住她,靠在墙上,他的脸离可可那么地近,可可闻得到他呼吸里面熟悉的酒气和汗水混合的味道。这时候台上的鼓手叫着大维的名字示意他过来,于是他迅速地放开可可,走向了舞台,可可走进洗手间,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的面孔,刚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变得恍惚起来,而她为什么依然面孔绯红,眼眶湿润。
她们两个提前离场了,听到身后的大维说:“下面是翻收音机头的歌。”
可可想,现在的酒吧里面一定是非常地安静,所有的人都会静悄悄地停下来听台上的大维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他的声音可能没有那么地凄糜,可是也足够让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汗涔涔的背脊和手臂们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森林里很安详,所有的鸟都收拢了翅膀,只有树叶子在簌簌地抖动着,一种悠远的蜂鸣声从屋檐底下扩散开来。而他们真的都知道自己想
要什么了么,他们真的都能够这样勇敢地走出去么?
可可和小俏坐在酒吧附近的柴爿馄饨的摊子边上,木头的长条板凳松松欲坠,刚刚出锅的馄饨,上面漂着葱花、麻油、蛋皮和紫菜,小馄饨,透明的皮,一小撮肉馅子。她们继续喝着从酒吧里带出来的啤酒,都不说话。
小俏突然说:“我一点不爱他,不喜欢他,从来不曾。可可,对不起,也只有你,我能够这样地对你发脾气,毫不留情地伤害你,只有你了,就好像那个时候,你用烟屁股狠狠地烫自己的手臂一样,是一样的,你原谅我么。”
可可笑,摸摸小俏的手臂,凉凉的。
这时候,突然从边上另一条U2酒吧背后的弄堂里面传出来一阵撞击的声音,和沉闷的喘息声,一排停放在弄堂里面的自行车轰隆隆地倒地了,在黑夜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可可和小俏扭过头去看,漆黑一片的弄堂里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她们两个人的心都越来越被紧紧地揪了起来,她们听到弄堂水塘里的积水被溅了起来,而有越来越粗重的呻吟声,混合在一起,喘息着,爬起来,撞击。小俏突然紧紧地抓住可可的手,她们俩的手都在这个夏天的夜晚变得冰凉起来,紧紧地抓着,小俏说:“我怎么觉得那个声音像是沈涵的。”这时候,可可已经站了起来,拉着小俏往弄堂的方向跑去。
她们在弄堂口驻了步,一只灰色的老鼠从她们的面前滋溜一下窜过去。
看不清楚人影,只到看到在地上扭过一团的两个人,衬衫被撕裂的声音,一辆卡车从她们身后开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盏橘红色路灯突然亮了起来,她们同时看到被压在下面的那个人,抬起一张惊惧的脸来,他的脸上流了血,整张脸已经变得血肉模糊起来,是沈涵,是沈涵仰起血肉模糊的脸,被突然亮起来的路灯弄迷的眼睛,他用手去遮挡,而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背对着她们,他已经打人打疯了,歇斯底里地用肘部撞着沈涵的脸,他是疯了的,喉咙里面发出轻微的怒吼声。
小俏尖叫着:“住手,来人哪!”她的声音在寂寞的死弄堂里回荡着,隔壁U2酒吧里面照旧是歌舞升平,啤酒的香味汩汩地从里面往外涌,外面却安静得像个空城,这个城市到了夜晚,终于是空了的,而小俏不断地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到嗓子突然沙哑,这时候那个压在上面的男人从边上摸到了一块砖头,他举起砖头要砸向沈涵的脸,沈涵躲开了,小俏惊惧的闭上了眼睛。
等到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突然变得异常地安静,整个城市都安静了下来。
可可握着那把沈涵的暗红色刀柄折刀,刀轫已被打开,她双手颤抖着握在刀柄上,而整个刀身,都已没入了那个男人的身体。可可在那个男人第二次要将砖头砸向沈涵的时候,失了控地向他奔去,她的手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紧紧地握住了那把刀,而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刀已穿透了他的肌肉,在紧张和恐惧中,她竟然觉得一切都是轻而易举的,把刀拔出来,又再次插进去。顿时所有的力气都已用尽,她也不知道逃离,她的双腿已发软,跪在了一个水坑里面,
也没有人说话,这样地僵持着,只有血从拔出的那个伤口中缓缓地流了出来。
突然男人扭过头来,可可想要逃跑却怎么也站不起来了,她站不起来,她注视着男人缓慢地转过头来,这一次,她被彻底地击中了,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有认出他来,刚才他还在拥挤地充斥着烟雾的走廊里面拥抱着她,在她的耳朵边上温柔地叫着宝贝,宝贝。可可几乎要呻吟起来,她鼓起所有的勇气站起来,鼓起所有的勇气看着面前,倒在地上的,流着血的大维,他躺倒在沈涵的边上,躺在水塘里面,他甚至还朝想可可挥挥手,可是他似乎再也抬不起他的手,水塘里面,有一张照片,沾上了泥浆,照片里面,可可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面,抽着一根烟,那是她第一次抽烟,从哪天开始大维竟随身带着这张照片。
“不!”可可看着大维腰间插着的刀柄,颜色黯淡,“不!”她弯下腰来,俯视着躺在地上,努力将手伸向他的大维,崩塌,崩塌,是她,把刀插进了大维的身体,她过去的爱人,她曾经的爱人,她的爱人。
她转身朝着光亮的地方奔去,她看到小俏张皇的脸从她的面前一闪而过。泪水从她的脸上哗地倒下来,这是几个夏天的泪水,多少年,多少过往,那些梧桐树在她的身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她看见巨大的亮着橘黄色车灯的卡车轰隆隆地拐着弯,她看见红绿灯灭掉了,只有黄灯在十字路口一闪一烁,她看到霓虹灯光在一瞬间都灭掉了,她看到大维穿着大红五角星的圆领衫,从舞台上跌向底下的人群,没有人接住他,没有人,他将要倒地,他将要死去,死去了。她是一个凶手,一个真正的凶手,一个声音越来越大声地在她的耳朵边上喊着:快、快、快!
过往所有的夏天都扑面而来了,快快快,可可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了脚步,黄色的灯映着她的脸一闪一灭,她回过头去,看到匹萨店的霓虹灯又突然暗掉了,巨大的透明玻璃里面,映出她的倒影来,她的爆炸头,她的紧身牛仔裤,她肮脏的跑鞋,她空空的手里面,已经再握不住一把刀。
可可杀了自己的爱人,她突然听到地铁隧道里面才有的风声,巨大的空洞的风声,带着
地底的味道,她的夏天已笔直坠地,无声无息。
那一晚,沈涵去酒吧里找大维,却见到洗手间外的走廊里面,大维和可可的拥抱。大维在唱收音机头乐队的歌的时候,到一半,他突然失声,他失态地从舞台上奔了下来,他奔下人群,在人群里四处张望,他的宝贝,可可,已经不在了。于是他奔出门去寻找,他要唱给她听这首歌,然后告诉她,请她回来。他知道她会去隔壁的摊头吃柴爿馄饨,他穿过黑暗的弄堂,要去找她,找到她,把她带回到身边,再次唱歌给她听,其实他从未想要离开她,纵然她永不再相信。
大维在走过那条黑暗的小弄堂时被沈涵从背后袭击。
沈涵本来只是想稍微给他放点血,就离开,他并不想伤大维太重。而当他袭击了大维,把他逼到墙角,想要伸手摸匕首时,却突然想起来,匕首在几天前就已被公安局的人没收,之后他忙于外婆的丧事,他忘了,忘了他随身携带着的匕首已不在身边。而大维也只是想甩开这个莫名其妙的闹事者,却不想沈涵死死起纠缠住他,他急着去找可可,他变得焦灼,他的焦灼让他失去了控制,他总是失去控制,他发了狂地打沈涵,只是为了快点摆脱他,然后去找到可可。而沈涵,他在被击倒在地的那一瞬间,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那条黑暗弄堂,他顿时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他看到少时的丁城城又站在了他的面前,狠狠地用脚踢他,他不能还手,他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束缚,被少年时代狠狠地拉住,再不能够还手。到最后,突然都安静了下来,空空荡荡,只是在疼痛中,他看到那条弄堂在渐渐地远去,消失了,连同他的少年时代,彻底地再不会回来打扰他了。
而可可终究是给了大维两刀。
大维从未想过可可会真的捅向他,绝情地,连捅两刀,他感觉不到疼痛,他后来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脸浸在水坑里面已无法移动,他看到可可穿着短短的花裙子向他跑来,如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拙劣地抽着烟,头发根根倔强地散乱着,他看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刀,他知道,其实她一直是个握着刀的小姑娘。
风平浪静,那晚过去之后,所有的事情都未再起涟漪。
大维并没有死去,他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着,直到被来寻找他的V送进了医院,他被救了回来,只是从此再无人在U2酒吧里面看到过他,他突然从酒吧消失,也从所有熟识他的人群里面消失,而V也消失了,只知他是跟V一起走的,他们在那个夏天尾巴上闪电般地结了婚,然后从所有的朋友圈子里面消失了。
而在可可的心里,她已将他杀死,亲手地杀死了,连同这个夏天。
而小俏和可可一起去找沈涵道别,因为据说沈涵第二天也将要离开上海,他卖掉了在乌鲁木齐北路28号的红房子,卖掉的时候,天井里面的盆景被他叠在了一起,他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头顶很小的一片灰蓝色的天空,买家是一个中年人,他要在这里开一家卖珍珠奶茶和炸鸡腿的铺子,因为隔壁就是一所小学校,他出价不菲,三十万门面房的价格,也足够沈涵出国去的费用,他对此处并无留恋,也不知是否会再次回来,他给可可和小俏分别挂了电话道别,却说不要送他了,他说并不想见了面再道一次别。
可是她们还是去找他,放学了,已近傍晚,她们拎着书包,感觉恍如回到三年前的操场,她们拎着书包穿越教学楼长长的走廊,想要去跟沈涵道别。乌鲁木齐28号的铁门紧紧的关闭着,里面已看不见丝毫的灯光,但是小俏还是努力地敲着门,然后静静地把耳朵凑过去听里面的动静,她们都很绝望,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种三年前穿越寂静的长长走廊时的绝望又卷土重来了,跨越过无数个夏天回到她们的身旁,其实她们明知沈涵已不在,但是她们还是努力地敲着门,感觉他还在里面,坐着,百叶窗紧紧地闭着,只等清晨的太阳重新从缝隙里渗透进去,可可想起他那只肮脏的单人床,他的汗酸味道,他的凉席,而小俏徒劳地握着门把手,她们慢慢地蹲下来,坐在门口上街沿的,看着过往的自行车,轮子从她们的面前滚过去,对面教堂的十字架在暗色的天空里面沉寂着,她们的书包里还是摆着三年前要送给沈涵的告别礼物,一模一样,她们都保存了三年,可可卡片上面的那只铅笔小狗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了,而小俏的那本《挪威的森林》也已经过时了。三年前,她们徒劳地坐在教学楼的木头楼梯上面,外面的天空已经彻底地暗了,背后很远的走廊尽头亮着一盏很小的灯,她们肩并着肩坐着,她们都想哭,都在暗色里面,谁都看不清睡的脸,她们可以放心地掉着眼泪。
或许,此刻,沈涵已坐在了去往某个城市的飞机上面,高高地在云层之上,看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会熠熠生辉,他已与地上正在远离他的那个城市变得疏离,他慢慢向前,他能看到海么,真正的大海,就在云层底下,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他或许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看着飞机翅膀遇见气流抖动起来,他闭上眼睛,就这样安静地在飞行中睡去。
可可与小俏去附近的餐馆吃过去常吃的牛肉米粉,她们一人捧着一杯放过冰块的珍珠奶茶,用筷子卷着碗里面的米粉,对过,巨大的梧桐树在风中摇摆着,已经开始掉落叶子,巴掌大的叶子落在地上,到了秋天的时候,它们踩上去就将咔嚓作响,在附近生活着的人们坐在小饭馆里面喝黄酒,吃碟子里面用咸菜煮的发芽豆,这个夏天终于要想去,想想前面将要到来的每一天,她们并不感到害怕,只是看看过去,那些过往,那么一个夏天一个夏天的过去,发生那么多事情,也是艰难地走过来,那些故人们,他们已经离去,而她们还要向前走
,她们不可停留,她们不可回头太久,总有些更重要的人会遇见,一些更重要的事情将发生,他们都将到来,所以她们不可停留,她们又要向前走去,向前,加快步子,一步跨过秋天,冬天和春天,直到下一个夏天的来临。
在地铁站里,她们互相靠着在绿色的椅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地铁已开出很远,开出了地面,远处低矮的工房里面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她们把脸扭向窗外,看见锦江乐园的摩天轮隐没在黑夜之中,恍惚中依然在缓慢地旋转着,车厢里很空旷,望得见下一个节和再下一节的车厢。而褐色的车窗玻璃里面,可可和小俏的脸,不时地被树木和电线杆掠过。
夏天终将过去,夏天终将到来。
Theend
一稿于2004年1月21日除夕夜凌晨
再稿于2004年3月10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