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忡忡总是恶意地嘲笑那些好学生模样的人,虽然我们自己也曾经是那么标准的好学生,那么令人感到无趣的好学生,但是我们还是认为自己与他们是有着很大不同的,我们以为他们生而为了读书,为了讨好老师和同学总是小心翼翼地生出很多心机来,但是这些心机如此拙劣,连我们都可以看出来,我们以为他们必定是碌碌无为,而我们则应该是凤毛麟角的角色,虽然这一切毫无理由,但是我们那样年轻,有足够的资格来嘲笑和讽刺那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就是乐意当永远纯洁的异族,乐意自己的生命里充满不可知的惊喜,迫不及待地要从既行的轨道上面脱离出去,所以我们从未想到先当上主角的人是Mary。
Mary是被警车带走的,她试图在忡忡睡着的时候用那些削尖的铅笔杀死她,就是我曾经见过的她放在盒子里面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铅笔,每一支都有削得最细致最尖利的头。消息传来说,Mary已经是严重的精神分裂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了。
忡忡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回来以后对我说:“他们很快就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了。”
那个晚上忡忡是被手臂上的剧痛弄醒的,醒来时看见Mary握着铅笔正气势汹汹地要扎第二次,她知道那些铅笔伤不了她,而且一支铅笔扎了一次之后就迅速地钝掉了,可怕的是Mary脸上的认真的神色,既不愤怒也不哀伤,也没有神经质的歇斯底里,她非常认真地好像是做体育课的一个项目测验,把胳膊抡得滚圆,然后才用力对准目标扎过去。很快忡忡就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惯常的梦游,于是她大声地叫起来,夺路去开宿舍的门,宿舍的门竟然被锁起来了,而Mary又扑上来,完全不似她平时的臃肿和笨拙,矫捷得像只兔子,这一下,在忡忡脖子的锁骨处拉开一条八厘米长的口子。
“我总是记得门被外面的人打开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像只被戳破的皮球般泄了气,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么胖的一个人像团肉一样瘫坐着,眼神炯炯地敌视着从门外涌进来的人,她竟然扯开那层薄薄的睡衣,连胸衣都没有穿,用铅笔往自己的胸口扎下去,但是那笔真是钝了,连口子都已经划不开了,她这才害怕起来,被人按住的时候还在挣扎,我知道她是想找那盒削得好好的铅笔,重新找一支铅笔出来。”忡忡还是惊魂未定,她这次是被吓着了,跟着警车去警察局的路上还一直在发抖,回来以后又立刻被叫去各个办公室里问话,她根本没有机会从夜晚的噩梦里面回复过来,好像一切都只是噩梦的延续。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黑夜里涌到走廊上面去,女生们的身上都带着沉沉的睡眠气息,穿着睡裙叫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警察把Mary带进车子里面,她胸口的扣子甚至都没有扣拢,有半个乳房就这样袒露在外面,很多人都不忍看,回过头去或是闭上眼睛,那半个乳房过于饱满,在黑暗里面似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甚至都来不及扣好自己的扣子,就已经成了这山坡上一幕大戏的主角。
警车呜咽地开走后,走廊里到处都在传说着她的事情,其实她的精神失常绝非一天两天的事情,有他们班级的人传说她把跳健美操穿的贴身裤放在教室的橱柜里面一直不洗,结果被人发现的时候裤子里面已经爬出蛆来,而这样的大号裤子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了,他们还拿到她的面前羞辱她,但是她丝毫没有表情地接过裤子,把它揉成团以后塞进了那只满满当当永不离身的小书包里面。再比如说总是站在系里面办公室的走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只要有老师走过去,就鞠一百八十度的躬,说老师好,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面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她看见人,都会背着那只小书包鞠躬,说着老师好。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来面对这所有的事情,所以一再逃避,但是问题是没有人放过她,我们都不放过她,因为她的笨拙而变本加厉地要求她。”忡忡说起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了,我们俩坐在山坡底下抽烟,望着满目的绿色突然感到很伤神。小的时候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笨拙的女生会受到全班人的嘲弄,而我们肯定也会加入那些嘲弄者的行列,吹着口哨,集体翻她们的书包,有个早熟的女生在六年级的时候被我们翻出来两包卫生巾,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来月经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她长得丑陋,习惯性地姿态做作,或者是穿着可笑滑稽,但是在少年时代,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却因此被强加了嘲笑与指责。我们总记得有一次这个女生跟班里一个男生起了争执,结果男生推了她一把,她坐在地板上捂着胸口装心脏疼,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去问她一声,到底心脏是不是真的疼,大家都觉得她是假装的,于是一哄而散,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清楚地记得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地板上面,捂着胸口,无助地望着离去的人,确实没有人向她伸出手。
“有些人天性乐观所以能够忘记这种伤害,我们班过去那个女生现在还是好好地读了大学,虽然还是不好看也不会打扮,但是也有了男朋友呢,走在路上遇见了还是跟我们打招呼,根本就不记仇。而Mary她就忘记不了,那个处分连同男朋友的事情加在一起,简直可以要了她的命。”忡忡继续说着。
“太软弱的人总是在青春期就被淘汰了。”我的确觉得我们都在付出努力才保持着健康的纯洁的心灵,这是非常巨大的努力,而更多的人过早地就学会了猥琐。
“但是我总觉得我是那个在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的人。”忡忡身上被铅笔划破的地方很快就全部愈合,而右手手臂内侧留下一个淡灰色凹坑,因为那些铅笔的石墨在洗伤口的时候没有能够洗干净,就永远地留在里面了,“她的心里面想杀死我,甚至不惜自己也死去,这样的小伤口真的是算不上什么。”
Mary的母亲在出事后不久就来到宿舍里面替她收拾东西,她是如此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我在忡忡宿舍里遇见她的时候感觉她正像是来自东面城市的中年妇女,心里对自己的女儿怀着巨大的隐藏起来的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表达,在女儿出事的时候一定是感到天崩地裂,但还是很坚强地鼓起所有勇气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并且总是对明天怀着美好的愿望。她把Mary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捆好,再放进一个个的编织袋里面,这时候Mary已经在精神病院里面了。“医生说,她的病还是有一点希望治好的,如果有一天她好了,再回来读书的话,你们一定不要嫌弃她,这孩子其实心地非常好,就是太老实了,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放,那时候丢了书包也不敢跟我说,那里面有好几百块钱都一起丢了,她也不敢跟我要钱,就是怕我担心,也不知道那几个月没有钱她到底是怎么过下来的。”我们都不忍心听这样诚恳的表白,站到门外面去等着,等到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才帮她拎着三只巨大的编织袋去车站坐车。这幅情景多像是刚来到山坡的时候,拎着棉花胎、被子,还拎着暖水瓶,一切想得到的生活用品,来到南方,梦想全部都是刚刚开始的模样,但总有人是要提早离场的。
我们等到巴士,将袋子都放到了巴士后盖里面,望着这破烂的小车吐着黑气一路扬长而去,各怀心事。我们知道事情并不会像Mary的母亲说的那样好起来,我们也没有勇气去精神病医院探望Mary,好像我们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来为这一场恶作剧收尾。“我做错了事情。”忡忡说,“这才真的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不知道怎么弥补。”后来据去探望过的同学说,她在医院里面的情况并不见差也不见好,只是这样拖着,这种病闹到最后无非就是一场耗时耗力的拉锯战。而Mary自己倒是日渐肥胖起来,他们说她的脸已经因为肿胀而认不出来,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那么迅速地发胖的,胖到不可收拾,胖到终于也被正常生活着的同学们抛弃在了记忆里。而这个春天就这样仓促地收场,一年四季的轮回越来越快,我们都得跑起来才跟得上步伐。
Mary离开后,忡忡的宿舍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住,她并不叫我过去陪她,我每每过去找她也很少遇见她正好在宿舍里面。有次在走廊里面遇见她班里一个我打过照面的女生,她捏着早点漫不经心地跟我说:“你是找忡忡么?哦,她跟男朋友出去了。”我这才晕头转向起来,尽管感到这样无知地去问很傻,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什么男朋友啊?”
“我们班的,他们好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忡忡追他的。”于是突然之间又冒出了这样一个男生,我不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的姓名,而最最令我感到沮丧的是这样的事实:我不知道忡忡恋爱了。这个消息我竟然是从一个长得并非可人的女生嘴里得出的,而且我从她脸上看出了那种手里握着一把小八卦的洋洋得意和故作神秘。
我这才发现,我与忡忡已经多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地聊上一会儿了,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的考试是否及格,她与J先生怎么样了,她的所谓男朋友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她的烦恼呢,她的快乐呢,甚至有一天我看到她的CD机里面放着的碟片是陌生的维瓦尔蒂的《四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疏于去了解对方了呢,好像我们终于不再是那两个合二为一的人了,我们不会再交换写在小纸片上的话了,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句子都被丢在了路上,我们不再为了同样的曲子激动到眼眶红了。我从未问一问忡忡: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南方,你又会去哪里呢?对,这一次是“你”,而不再是“我们”了。我们心里都知道真正的离别就将到来,只是谁都不愿意先说出口来。
这时候南方山坡的岁月终于叫人厌烦起来,那日日不变的雨水,那日日不变的阳光,没有冬天,只有短暂的春天和秋天,整年整年都是漫长的炎热的夏天,满眼都是叫人伤神的葱翠,哪怕记忆在将来会自动地抛弃这些恐慌的厌恶情绪,并且将这段岁月修饰成又一个黄金年代,但是总有人会提醒我,提醒我那些被丢在了路上的部分。我有时候听那些从东面城市带过来的曲子,那些描述冬天的曲子,想起光秃秃的梧桐树,苍白的天空和灰色的街道,那些笔直笔直的沧桑的道路,那么开阔,总是令人迷惘起来,当我离开东面城市那么久,我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它也不再面目可憎,它的冬天灰蒙蒙的,有疲惫的地铁在黄昏里往来,我背着沉沉的书包和忡忡坐在地铁里面背古文,她问我:“晚上你会睡不着么?”
“会,常常睡不着。”
“那么你干什么呢?”
“我听无线电,看小说。”
“我也是!”我们俩就捏捏手指,继续昏昏欲睡着背古文,我们抓紧一切的时间做功课、背书,在课间休息时,在中午吃饭时,别人看到我们俩不是在看课本就是累得趴在课桌上睡觉,一定以为我们是多么用功的中学生,但是其实,我们只是想早点做完一切的功课,那么晚上就可以看小说和听无线电了,这种安静的独处的时刻如此神圣,我们翻动着手里的纸,有时候感到一定要做摘抄,怕自己忘记那些激动的时刻,但是最后摘抄本却找不到了。那才该是孤独的年纪,那才该是孤独的行为,但是那时候哪里感到过这些呢,非常的大无畏,一心想着快点来南方吧,南方,才是我们的天堂。
因为上次在小五家里遇见了他的女朋友,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的那个房间,总觉得是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领地,是去了非常不应该去的地方,如果我再次去到那里,在那里发现一些女孩子留下来的痕迹,枕头上的长头发,一支忘记带走的口红,或者是卫生间里面几包彩色的卫生巾,几根扎头发的橡皮筋,我一定会不自在地尴尬起来,好像是我故意地触犯了她,我并不愿意自己像个入侵者似的。小五来找过我几次,但是我们之间的话变得很少,他打电话过来,想要四人约会。我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又在电话那边慢慢地解释说:“就是我带着我的女朋友,你带着你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吃顿饭,我想认识一下你的男朋友。”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没有男朋友了,我告诉小五,明显地感到电话那头愣了一愣,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我是习惯长时间沉默的人,长时间的沉默已经没有办法叫我手足无措地窘迫了,我在沉默里数着自己的脉搏声。
“哦,那么还是算了。我单独跟你吃饭吧。”他终于抛出一句令我失望的话来,我好像是那个在荡秋千的人,突然锁链断掉,一颗小小的心脏从高处重重跌下来。小五一定也觉察出了这种微妙的尴尬,他继续说,“我在这里的一个杂志社里面找到工作了,我有钱可以请你吃一顿好一点的饭,你想吃什么?”
“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和虎皮鹌鹑蛋,堆满辣椒的鱼头粉皮汤。”我连连报出来的都是我在东面城市的时候就喜欢的食物,到了南方以后总是以素菜为主,难怪总是瘦骨伶仃的一个人。小五捏着我的胳膊说:“你这样瘦下去是不好的,你的脸这样漂亮,身体也应该长胖一点才更好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往瘦里去,哪怕整天嘴巴里面都咀嚼着零食也还是瘦,瘦到正常尺码的裤子都会松垮垮地搭在腰上,肩膀几乎就是薄薄的一片,唯有胸口和肚子上还有一些光润柔软的肉,我与忡忡一样,都是那种能够把发育中的单薄身材保留很长一段时间的女孩。
果真晚饭的小餐馆里面有红烧肉和虎皮蛋,五花肉被切成厚厚的片,慢火炖到入口就化,酱汁全部都用来捣在饭里面吃掉,一个人就吃了整整两碗饭。我们俩争先恐后地抢菜,我喜欢这样的闹腾,把空的啤酒罐全部捏瘪。其实那个时候小五就已经轻微地酗酒了,他每天睡觉前都要喝两小瓶黄酒才能够睡去,抽烟的量是每天一盒半,我无意去劝烟劝酒,只觉得这些能够令人感到短暂快乐的事情并不一定非要禁止,谁都不知道明天,那是风靡美国的雌雄大盗的精神。但是小五喝了太多的酒以后就变得粗鲁起来,他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是一张合影,一个饭桌上,小五的腿上坐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女孩。
“这个女孩是我的同事,杂志社里的,她追我。”他指着那个女孩给我看,“我的女朋友,我是喜欢她的,可是她表现得像个小女孩,她总是哭哭闹闹,我们认识那么长时间了,也只是拉拉手。但是这个女孩,她很开放,她的身体真的叫我放不开,我知道我是个混蛋,但是就是放不开。”小五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面目可憎,背叛已经成了我心目中最最可憎的行为之一,我却不能够讨厌他,他喝醉了,但是他是诚实的,而且他是小五,我怎么样都会从心里原谅他,他不是坏人,也不会是猥琐的人。
“我的女朋友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的,她来质问我,要跟我分手,她跑下楼去,我去追她,她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最后我在马路中间拉住了她,但是她大哭,尖叫,撕我的衣服,最后围观的人报了警,警察把我们俩都带进了警察局里去。”小五继续喝着酒,低头说话,不能够看我,“从警察局出来我们就和好了,可是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我已经重重地伤害她了,从此我们之间就是有着大问题的了。”
“你不能够当女孩都是傻子,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很多时候就是不说出来罢了。”我确实不会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去回应,看得出他很难过,心里着急,但是不知道如何去说,只能够点着头,嗯嗯啊啊的,很没用。
小五说:“其实我也是觉得所有的爱情都特别渺茫,从十几岁到现在,越来越搞不清楚爱情是怎么样的了,过去仅仅是单纯地爱着那个人,不期望回报,现在却是想着也要得到同样多的爱,否则就会失去平衡,而且现在总是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在爱着,很小心翼翼,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可是不甘心,很多人都说我现在看起来老成了,但是我心里觉得自己还应该是个少年。”
可是对于小五来说,我的暗恋却是永恒的,如此纯粹,不会掺杂任何杂质,没有第三者,没有那些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有种人从童贞长到老成这当中是没有断层的,他们其实从某一个阶段就停止了成长,虽然外壳长成了大人,但是内里还是个小孩,他们也会老去,但是不会被成人世界摧残得面目全非,一步一步走向猥琐,他们到了某一天在瞬间就老去了。我真正的爱情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小人儿,她从来不惧怕,她总是像个小孩子般不知道躲避,迎上去,迎向那些龌龊的或者是纯良的人们,她是不老的,她也是不遵守规则的,她应该只知道,她爱他。有些人越是爱得久了,越是软弱,越是麻木,越是缺乏了勇气,但暗恋却是永远不会死的。
那天小五喝到酩酊大醉,因为是周末,我把他带到我的宿舍里面去,他躺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毯子,酒精不能够麻醉我的神经,只能够让我睡不着觉,我烧着脸颊坐在桌子边看书,时不时地听到小五的呻吟声,我想亲亲他的脸,我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再到他的身边去躺一下,他突然叫起了我的名字来,我吓得站起来,半晌都不敢移动身体,不敢发出声音,他努努嘴又转过身去,继续说梦话,夹杂着英语,骂着脏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在梦里面依旧是生机勃勃的一个人,粗鲁的男孩子。于是我也就靠在小夕的床上,睡过去。
其实那个晚上我很难过,我靠在小夕的床上反复地想着照片里那个女孩子的面孔,那个小五沉迷于她的身体的女孩子,她长着一张狐狸般的小阔脸,不漂亮,五官分得太开,带着一种默默的世俗气,相比之下,我肯定是更喜欢小五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女朋友。但是偏偏无法忘记那张面孔,我一定比那个女孩子漂亮,也比她吸引人,可是为什么小五不肯碰我,他怎么也不肯碰我,哪怕我们两个躺在一张床上他都不肯碰我,我们俩靠得那么近他也不愿意亲吻我,他对我那么吝啬。我本以为这是他出色的忠诚,但是就算他连忠诚都可以舍弃,他也不愿意碰我,他宁可与这样一个俗气的女孩子在一起,他也不愿意再次拥抱我一下。
我委屈极了,但是我想我还是要这样地爱着他,这样不出声响地爱他。
或许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我渴望小五的拥抱,如果他不爱我,那么我也渴望一个亲人一般的拥抱以及接吻,难道我们不该是亲人么?难道我们不该是青梅竹马么?我们一起从最最生涩的年纪里面勇敢地成长起来,难道我们就不该彼此相爱么?
这一年的山坡风平浪静,宿舍门口的空地上盛开着大片的紫罗兰,而树叶诱惑人的清香也在消磨着我们的时光,我却总觉得黄金年代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我一直听的那个会在夜间朗读小说的电台节目突然之间就停掉了,毫无征兆,于是每天晚上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时,出现的总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女声,播放着毫不搭调的港台音乐,那些名字都很陌生,饶舌乐突然从西方红到了东方,突然好像我们都已经变成了老人,我摸摸从东面城市带过来的磁带,它们在床头放了太久,已经积了灰,想来就算是找到一台可以放磁带的机器来播放它们,也会因为磁粉的掉落而略略走音的。我们就好像是那群固执的老人,守着九寸钉,守着收音机头乐队,或者是守着张国荣,把他们的演唱会录像看上百遍,把他们的曲子在播放器里面反复地播上一整个下午,一整个晚上,根本就不会生厌,在山坡上这凝滞的时间里待久了,我们已经不太清楚外面世界的变故,幻觉里,我们可以永远地赖在这里。
学校一个通道的废墙上面总是被涂鸦,但是已经没有少年时熟悉的某某人爱某某人,或者是某某人讨厌某某人,却是生殖器官用红色喷漆画出可笑的形状来,还有各种符号,有一天用黑色的油漆写着:ITISTHEENDOFTHEWORLD。我与忡忡站在这堵墙前面喝袋装的巧克力牛奶,她说:“我们真是神奇,我们居然经过了千禧年却没有死掉。”这天她刚刚接到一张教务处的警告单,她因为缺课太多,有四门课都没有及格而被警告,而且她的那个记过处分还在考察期。所有在高中期间好好读书的学生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如若我们曾经如此努力地想要考进一所大学,那么考进大学以后我们又要做什么呢?突然之间这个目标就被放空了,物质世界的诱惑如此大,但也只是偶尔地袭击我们,大部分的时间,我们自己也是被放空的,如同时间一样。忡忡对着那面墙竖起了中指,但还是没有说出那句隐藏了多年的:FUCKU。那该是如此响亮,吓倒走过去的那些乖巧的男学生。
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间的齿轮可以放得很缓慢,但是也可以突然加快步伐。
那个凌晨我是在沉沉地睡着么,还是在做噩梦,我是被走廊里面的电话铃惊醒的,惊得我浑身冒着汗从被子里面钻出来,看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是将近清晨的模样,泛着可人的红光,我恍惚着披了条毯子冲出去接电话,害怕它突然断掉,果然刚接起来的时候就断掉了,我耐心地在边上等,想着它还会再响起来,走廊里透着橘红色的光,水房里面有水滴声,大风的天气,外面的树木在剧烈摇摆,发出沙沙声。隔了一分钟,电话铃又响了,是忡忡,我就知道这会是忡忡。
“来接我好么,我又没有车钱了。”线那头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真的是最最贫穷的日子,可是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没有钱,就算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也不觉得是什么问题,我再次带上抽屉里面所有的钱去接忡忡,因为急切,又怎么也找不到脚踏车的钥匙,在黑暗里面跌跌撞撞,几乎是跌着冲出门去的,而又很后悔把宿舍的门砰的一下关上后想起来终究是把房门钥匙忘记在里面了,上次马肯的事情留下的后遗症只是,我不愿意过多地惊扰小夕了。
又是那条坡路,放开踏板就自己飞速地冲下山坡去,蓬乱的头发全部往后倒,一颗心好像是系在了秋千上面,在微弱的晨光中树木透着愉快的红色,很隐秘,空气过于清新,好像是卡在喉咙口的薄荷糖。我在拐弯处急刹车,妄图躲在那些芭蕉和棕榈的后面仔细地看看忡忡,看看她独处时的模样。但是她听见了我的刹车声,神情立刻就雀跃了,把香烟扔掉,打开车窗把半个身体探了出来,欢快地朝我摇手,再次催促我快点过去,我迟钝地站在山坡半腰上,单脚抵着脚踏车下滑腻腻长起青苔来的石板,望着忡忡,她穿着吊带衫,露出瘦细的胳膊来,耳朵里面还塞着耳机。没有巴掌大的树叶遮蔽,我躲避不起来,我不能够好好地看看她,那么久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她鼓起腮帮子要叫我,我只好再次踏起踏板冲下山坡去,一些终年铺在烂泥里的树叶小小地飞舞起来,被车轮碾过的则发出清脆的响声。打开的车门里呼出凉丝丝的气息,我帮忡忡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后,整个山坡再次处于凌晨的神秘安宁之中,我们俩往山坡上走去,顶上女生宿舍的两幢小楼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一些路边的小菊花竟然只在清晨才开出来。
我们俩各塞着一只耳塞,听音乐走路,这多好,又是熟悉的九寸钉了,又是最最欢喜的CLOSER,“Iwannafeelyoufromtheinside.”我们总是笑着说起这句歌词是下流的,但又喜欢这种坚强,充满了力量,叫人想像个偏执狂一样反复地听。我们拐了个弯就又看见绿色的宿舍楼,宛如多年前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挂水所看到的模样,而我们竟然也成了那样长头发的女大学生,真是不可思议。所以就让我们一直走吧,歌也不要停,一直走进南方岁月里面去吧。
“不回去了好么?我想吃食堂里的第一碗白米粥,热气腾腾的。”忡忡说。于是我们两个坐在石头上面聊天,望着天际的一片红色,忡忡继续说:“每次晚上坐出租车回来总是心里面充满了罪恶感,那些钱本来够吃一个星期的饭,但是每次还是明知已经错过了末班车却依然不肯走,一定要他赶我走才走。”我这才看到她的右边胳膊上面有一条很深的划痕,周围凝固着半干的血迹。我惊讶地叫起来。她很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说:“哦,刚才弄伤了的,已经不流血了吧,我自己都没有注意。”
我很紧张地忘着忡忡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伤口,一定是被木头或者铁器之类的东西弄破的。她太让人不放心,走路容易摔跤,出门又容易遇见坏人,被人骗被人欺负都是经常的事情,就算是车子撞到她,她也只会自己忍气吞声,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把所有的错误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当然是很生气的,我越来越频繁地为了忡忡生气,自己都感到自己的愤怒根本就是毫无理由地不可控制。但是她就此沉默了,似乎一时间不肯开口说话,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我把烟抢过来拗断了扔在地上,她又拿,我抢过来又拗了扔掉,用脚踩,把烟丝都踩烂在了泥地里面,这样往复几次以后我觉得自己像个无礼的男朋友。
最后她从烟盒里面拿出最后一根来,说:“这是最后一根了,求求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是我很难受,你不明白,为什么连你都不肯给我烟抽呢?”于是我在瞬间就被打倒了,我怎么能够再次夺下这根烟,我望着她把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她说:“我今天是逃出来的。他一直喜欢的那个女人突然回来找他了,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看他,他叫我赶快走。可是那时候我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面看电视,我不肯走,我用尽所有的办法耍赖,我想留下来是因为心里面发慌,因为他接了电话以后就赶我走,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我赖。他勃然大怒起来,要来拖我,但是我就是不肯走,甚至在他的面前大哭,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打动他,他递给我钱,要我在五分钟里面消失,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响起了敲门声,他才害怕和慌乱起来,他哀求我,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女人又回心转意回来找他了,他等这一天很久,他那么可怜,几乎要跪下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生气,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怜。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么我怎么走,女人已经在门口了。我本指望他会心软,他会告诉我说我可以不用走,他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可是,可是他指着窗户,对我说,这里才只是二楼,很容易就可以爬下去了。”她的手臂就是在爬下去的时候,被一根伸展在外面的木刺划伤的,痛得她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不敢出声,唯恐发出一点点声音会惊动了J和他归来的女人。
忡忡的肩膀颤抖起来,说:“那么别人所说的心碎就是这样的吧。”
“你说的是J么?”
“是,还能够有谁?”
“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你们班上的,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别人都知道了,只有我是蒙在鼓里的,我听那个多么可恶的女生告诉我这些,这就是你所说的情比金坚么?你又到底在喜欢着谁?”我生气,我一生气就会说出令自己后悔的话,好像伤害了别人才可以保护自己。我知道她的整颗心里,甚至她的整个人里面只有J一个人的影子和气息,她已经被J搞得神魂颠倒,为了他可以放弃所有的东西,甚至幻想卑微地跟J以及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分享他的一小部分生活也好,她已经不企求爱了,她只希望那个她施与爱的对象不要突然消失,她太大的爱没有地方去放。无论如何来说,她都是个勇敢的人,可是我担心她伤害第三个人,那个没有做错什么事情的男生。
“那个男生,我觉得他很好,我们也接吻,也约会,我喜欢他,可是什么人比起J来就都相形见绌了,只有J才是最好的,现在他喜欢的女人回来了,他总是跟我说起她,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真的会回来找他,我知道只要她一回来,游戏就彻底结束了,我根本就是那个掉进深沟里面去的玛里奥,那个被火烧死的玛里奥,那个被刀锋扎死的玛里奥,虽然九死一生,但是最后一条命也用掉了,再也不能够吃金币了。”
“那你就不该跟其他人约会,既然你喜欢J,你又跟其他男生在一起干什么?”
她摇头,她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使劲地摇着头,我很害怕她又说出那几个字:这是你所不明白的,也是你所不能理解的。但是她转开了话题:“我也不知道怎么办,J大概会跟他的女人去北方,他一直想跟他的女人在北方有个家,然后他写作,他养他的女人,我也想去北方,我在南方过得很快乐,但是这已经失去意义了。”
“只要你保证你不会被这个人摧毁,你去任何地方都会有好的将来,我们这样好的人,肯定应该有最最好的将来。”我永远都记得我说这些话的时候丝毫不觉得虚妄。
“你放心,我只是短暂地软弱一会会儿,很快,我就会重拾坚强的,你允许我就这样短暂地软弱一会会儿么?”忡忡说着这些话,我想拥抱她,但是又觉得很肉麻,我们从未有过如此煽情的举动,于是我只是捏捏她的手指,她也回捏了我一下。
这时候食堂的铁门被哗地一下拉开,铁勺敲打在盛满白粥的桶壁上发出欢快的声音,食堂里的阿姨们拉着家常,这新的一天就是如此热闹地开始了。再看天,太阳一定已经爬出湖面了,那股在天未亮前隐蔽起来的清香此刻一下子散发出浓烈的香气来,好似万物皆醒。白米粥散发着撩人的香气,我们捧着食堂里面的缺了口的大瓷碗舀滚烫的白粥,再往里面撒上大把大把的糖,大口大口地吞下去,看看彼此,都是一夜未睡的隔夜面孔,但是澄亮的眼睛里面没有血丝,口气清新,整个人到了清晨就好像那些植物一样自动地焕然一新,而不感到疲惫,那些日光白晃晃地照在脸上,单是觉得惶惑,于是就记住了这样的时光,这是最最好的时光哪。
这一年的夏天整个南方都是雨水充沛,据说市中心那些老化的下水管道根本就来不及消化街道上万马奔腾似的积水,城市里飘荡着纸船,只可惜我们被困在山坡上,无法到达那里玩水,湖里的水也一定已经泛滥出来,流向了整个城市。我与小夕待在宿舍里面模仿着写诗,仿佛外面正在发生的是多么浪漫的事情,一个被湖水与雨水淹没了的城市。虽然很快就有噩耗传来,我们后面一座更高的山坡上发生了严重泥石流,一辆面包车被石头和雨水一起冲下了山坡。面包车里面有七个人,但是这种遥远的死亡关系并不能够叫我们感到忧愁,也丝毫不会让人害怕,而真正的噩耗是,我们所住的宿舍要暂时封闭起来,在狂暴的雨季结束前不允许外出,学校唯恐在学生上下坡的时候也发生同样的惨剧,抱怨是必然的,谁都不相信那块石头正好砸在自己的头上。
结果走廊里面打电话的人排起队来,那些有着隐秘恋人的女生纷纷浮出水面来,每天晚上的电话都要持续到凌晨时分才会结束,因为被暴风雨困着不能够外出,所有的人都被一种焦灼的情绪缠绕着,排队打电话的人常常因为多打了一分钟而吵起嘴来,而好不容易抢到话筒的人都霸占着不肯放。我与小夕这种没有男朋友的人倒是在房间里面整天睡觉、看小说,床头摆了整摞的书,看完了再互相交换,有时候看到有情色描写的段落就会念出来,那些文艺化描写显得很滑稽,我们就朗读着取乐,一点都不感到下流,只是艾莲过不来,小夕因为好多天没有能够见到她而显得微微地焦灼不安起来。风很大,从来没有见过树叶如此剧烈地摇晃着,那些巴掌大的叶片彼此交错,很狂暴,望出去,整片天空都是暗红色,那些气流在云层里面相互碰撞,雨水像一层层的帘子,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力量。宿舍里面破例不再拉电,于是日光灯整夜将我们的房间照如白昼,我们在终日的白昼里面议论着那部在泥石流里面坠落的面包车。
直到忡忡破门而入,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找不到J了。”
她失神落魄地望着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站立着的地方渗了一小摊的水,薄薄的衣服全部都贴在身上,露出里面的胸衣来,我从未见过她如此难看,面色苍白,眼睛浮肿,她好像再次变成那个被要求用水龙头冲头发的十六岁女孩子,站在众人面前窘迫到要哭。“他不打电话给我,我打过去也没有人接电话了,怎么办,那个电话号码已经没有人接了,他肯定是走了,他的女人回来了,他们俩肯定是已经走了,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忡忡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用那种可怜巴巴哀求人的口气,她突然镇静下来,指责他。
“可能只是出差,或者是出去采风之类的。”我试图安慰她,虽然语拙。
“不会的,连手机都打不通了,他肯定是走了。”忡忡说得很确凿,倒像是在回答一道语文题目,推理和结论都是最最正确、不可推翻的,“我现在怎么办,我得出去,我根本等不到这该死的雨过去,等到雨过去的时候我不可能再找到他了,趁现在或者还能够在他的飞机起飞前见着他,我不会跟他说话的,就只是看他一眼。”
“现在出不去,出去的话会被处分的。”我根本不忍看到J——一个脆弱的符号将忡忡往这样可怕的境地里拉去,我开始骂她,那些话在我的胸口积聚了太长的时间,它们尖酸刻薄,它们直指忡忡的最弱处,它们甚至是恶毒的,我把J诋毁成一个已经无爱的老男人,我将最可怕的词语都堆砌到他的身上,我指责忡忡再一次头脑发昏的行为,如此下去根本不会有好的下场。我的声音越来越响,刚开始忡忡还为自己做着辩解,后来这样的辩解越来越少,她只是看着我,我一定很难看,我心里面紧张,担心她就要这样离开,好似这是一次真正的生离似的,所以说的话已经不经大脑,只是倾倒,也像是下大雨一样。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不怕被处分了,我可以去北方重新念书,读我喜欢的科目,你放心吧,我不会出岔子,我知道J喜欢什么样子的女孩子,他喜欢我是坚强的,从不流泪从不软弱的,所以你放心吧。”说完忡忡又雀跃起来,她朝我笑,又过来胳肢我,拍拍我的脸蛋说:“我们都不会让彼此失望了,我一直觉得我们是最好的,只要努力,可以得到一切。”
我伸手捏住她的一根无名指,捏着她的指甲盖,并没有办法不被忡忡的勇气所感动,也只有她,迷路的时候找不着路还拼命地走,朝着一个根本不对的方向一鼓作气地走下去,心中总是充满希望,感到前方就会有熟悉的路标出现,一幢高楼或者一个路牌就可以再次告诉她方向,如果不是走到了死路,走到不能够再走,走到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连坐车都不可以了,她绝对不会回头,而这才是忡忡。所以我想我得支持她去找J,因为就算没有人支持她也是这样的。
“你胳膊上的伤口好了没有,当心一点。”
“嗯!”
“喂!”我再次叫住她,把抽屉里所有的钱都倒出来给了她。
直到一年后,我才意识到,那个暴风雨倾倒、雷电交加的下午,在我被日光灯照得恍如白昼的房间里面,我最后一次见到忡忡,最后一次捏着她的指甲盖跟她说话,从此以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会这样,如此匪夷所思,我总是想着以后我们工作了,我们也有钱了,我们可以再也不用去露天市场买衣服了,我们一起去商场里面买那些桃红,那些柳绿,买五颜六色的水晶串起来的链子,然后走在一起招摇过世。我们可以找一间屋子住在一起,就住在南方,照着菜谱煮饭做菜,做那些让我们眼馋的奶油蘑菇意大利面,漂着厚厚一层黄油的鸡汤,凡此种种,都与时髦小说里面写的一样,安静又疯狂地继续生活着。但是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过忡忡,所有与之有关的梦想因此而隔断了。
小的时候我有过一个很要好的男同学,我们每天放学以后就坐在儿童乐园里面的秋千上面说话,我记得我们想要做一份报纸,就很严肃正经地思考着怎么样才能够说通印刷厂的叔叔们把我们的小报纸夹在大报纸里面一起顺带了印刷呢,想了很久,结果他想出来他有个远房舅舅是在印刷厂里的,我们后来真的去找那个舅舅了么?我忘记了。他在儿童节的时候送我粉红色活动铅笔,还送给我紫色的电子手表,结果那块电子手表因为来路不明而被我爸爸没收了。后来有一个学期的开学,他的座位却是空着的了,老师说他转学了,他居然都没有告诉我,那是冬天,我还穿着一条黑色灯芯绒紧身裤和一件湖蓝色的滑雪衫,都是崭新的,很漂亮,但是他再也看不到了呀,我心里面惋惜的只是我穿给他看的新衣裳他看不到了。多年以后我都幻想会在马路上遇见他,哪怕他已经面目全非,发胖,变蠢,我还是幻想能够在马路上遇见他,站着说一小会儿话。
可是忡忡的离开在刚开始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重创我,连那种惋惜都没有。
雨季过去之后,整个山坡是从来没有过的清凉,凉飕飕的风带着雨水的气味钻进衣服里面,叫我想起东面城市的日子,那里的每个夏天也有暴风雨,暴风雨过后漫长的秋天就会来临。学校教务处的人来找忡忡,她系里的同学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于是我沾沾自喜起来,我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去向的人,可是我不说,老师们来询问我的时候我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也没有听闻山坡上新增的泥石流死人事件,暴风雨的时候她偷跑出山坡,并没有遭遇泥石流,瞧,我们并不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轻易死去,我们没有能够丧生在泥石流中,继续在青春期里面坚强地活着。半个学期过去后,忡忡的学籍被自动取消了,只是贴出了一张新的通报这样简单,学校里面并不会痛惜错失一个旷课一半的后进生。学校里再无人谈论这个在暴风雨中偷跑出去的女生,那时候她们都在宿舍的走廊里面沸沸扬扬地猜测忡忡的生死,猜测那个令她神魂颠倒而逃出去的男人长什么模样,而我只是武断地打断这所有的议论,说:“忡忡是不会死的。”中学里面看《挪威的森林》,看到十七岁就自杀而死的木月总是感到很震撼,觉得死在十七岁是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现在早就过了十七岁了,于是想想,死是多么容易,而更了不起的人都是硬碰硬地活下来,心里存着巨大的希望,这种希望绝不会在少年时代就夭折,这样说起来,木月和Mary这样的女生又有什么区别呢?
于是我从未感到忡忡真的从我生活中离开,她似乎还在,似乎我只要拨拨电话就还能够找到她,或者说是跑下四层楼梯,穿过两幢楼之间的天井,再噔噔噔爬上楼梯就又能够推开她的宿舍门,坐在她的床沿跟她说话。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时间飞快地向前,迅速地转到了我在南方山坡的最后一年。
“你想过毕业以后怎么样么?”小夕问我,中文系的女生到了最后一年往往不知所措,因为前面消耗了太多的时间在幻想上面,自己简直也要成为了小说里面的人物,我觉得最可怕的当然是那些自比是竹林七贤的女生,或者干脆把自己想象成是弗吉尼亚·伍尔芙的女生,而令我最困惑的是: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样的女生?
“你还会留在南方么,还是回你来的地方去?”小夕正往腿上涂着乳液,散发出一股清新的芦荟气味来。我大约是想了很久,小夕抹完乳液,开始认真地剪起脚指甲来,嘴巴里哼着没有曲调的歌,说,“我爸爸还是想我留在这里,他都已经开始帮我找工作了,公务员,但是得去考试,我不想做,公务员听起来多古板。”
“我要去北方。”我突然很肯定地说,我说的不是我想去北方,而是“要”,“我要去北方”,这就是我最大的优点,尽管我是个优柔寡断,没有决策能力,一只老鼠都能够要了我命的女生,但是只要有了一个想法就会有行动,没有想,只有要。小夕“哎哟”了一声,她右脚大拇指的指甲从指甲剪里面断裂出来,痛得叫出声来,她似是被这断掉的指甲搞得气恼起来,扭身钻进被子里面,留给我一个光裸的起伏着的背。而我的脑海里面正是波浪汹涌,这个从未有过的念头横冲直撞,我躺在床上定是个眼睛发亮的女孩,南方山坡葱郁的树木与东面城市冬天里宽阔的光华大道叠加在一起,还有那未知的北方。
当我搭着火车来到南方的时候我也不相信,我竟然真的来到这里生活,手里还拖着一只大箱子,里面塞满带过来的日用品,从牙刷杯到被子,心里充满了激动。而在这之前我辛苦了一年,每天早晨六点钟就从被子里爬出来,强睁开眼睛来念英语课文,因为缺乏睡眠,喉咙总是又干又痛,就这样蓬头垢面地读完英文再背古文,背古文的时候怎么也不敢出差错,那些缀在句尾的虚词一个都不能够记错。出门的时候总是清晨,穿着一件两个星期都没有怎么洗过的棉衣,裹在校服外面就去了学校。而回家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疲惫,有时候补课结束天黑了,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廊的窗户外面看得见那些挂满霓虹灯的大楼,或者是踩着脚踏车在雨水刚停的光华之路上,脑海里就充满了幻觉,幻觉里是南方山坡上穿着高跟鞋走路的女生们,树木,晴朗的蓝色天空。
这些关于南方的希望支持着我念完整个高三,班级里面有个女生到了高三的时候辍学了,她突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考试,为什么我们要念大学,于是她辍学了,据说至今她再没上过学,一直在家里面待着。她很聪明,曾经想要做记者,因为记者是个工作时间不固定的职业,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厌倦了被画进小格子里面去的时间,七点半到八点是早操,八点零五分到八点四十五分是第一节课,如此这般令人疲惫。但是如今她都不能够做记者了,哪个报社会招一个只有初中文凭的记者呢。这就是我最初学会的事情,为什么考试,为什么早上六点起床,为什么我们忍耐,为什么我们辛苦地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因为前面还有着我们的梦想,怎么可以在没有到达的时候就逃跑。
我怎么也不记得高考结束之后有什么狂欢的情绪,我和忡忡在考场门口买了两瓶冰冻的苹果汽水,咬着吸管咕咚咕咚地喝尽,把瓶子退还给便利店的老板,他好奇地问我们语文考试的时候作文写什么,因为他的女儿明年也要参加考试了,我们看着那个在便利店里的板凳上做暑假作业的小姑娘,身边还趴着一只虎斑的猫,这才放心地笑起来,知道我们的灾难已经彻底过去,一颗心顿时就飞到了南方去了。
“我们就是那种想做什么就能够做成功的人。”这是忡忡在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说的话,虽然她进了该死的物理系,但是毕竟她与我一起来到了南方。
如今山坡上所有四年级的毕业生都在准备着离开,我并不太清楚应该如何才能够去北方,这不像上学那样容易,更没有考试那么容易,不是只要背熟了手边的书本就可以去应付的。我再次感到了恐惧,每每想到要离开山坡,就想起小时候去商店买东西的噩梦,就算是去家里隔壁的烟纸店里帮爸爸买啤酒,我也不肯穿着邋遢的睡衣去,我要梳好头发,穿好皮鞋,换上裙子才肯去,我磨蹭着时间,害怕跟柜台后面陌生的大人说话,不知道如何开口,每每要等到爸爸大声呵斥的时候,我才迈出门去,这时候外面满大街的人都让我发憷,好似他们都在等着看我一会儿在柜台前面出丑,我分不清哪种啤酒才是该买的,也不敢问,我问了一次但是声音太轻,营业员阿姨没有听到只顾着招呼别人,于是我就再也不敢问第二次了,我简直就恨不得藏起来才好。
陌生的北方,我连那个城市的地图都不曾看到过,但是听说那里很大,春天有沙尘暴,要带着口罩才能够出行,冬天自然有我从未见过的大雪。我寄出去几封求职信,但是根本就没有想过那些信会被人看到,只是在网上找了几个杂志按着地址寄了过去,或者别人根本就不需要多余的编辑。我没有收到回信,但是收到了忡忡寄来的明信片,邮戳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也没有留下地址,我着急地想这个没有头脑的女孩怎么老是忘记这样重要的事情。她在明信片的背后写着:“亲爱的,我依然没有找到J,但是我在努力,你也要努力。拥抱你。”
我才想起来为什么我要去北方,因为忡忡或许已经到达那里。
忡忡的妈妈在第四年末来到山坡,因为学校给家里发去了退学通知,也希望家长在毕业前来把宿舍里面的东西搬走。我到山坡底下接她妈妈上来,我们默默地走了很多路,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只是指给她看:那两幢绿色的就是宿舍楼,她住在左边,我住在右边,还有从山坡望下去,被树林遮挡住的背后是个大湖,忡忡曾经非常喜欢那个湖。她妈妈很认真地听着,我每每指向一个地方,她就停下脚步,看好一会儿。最后越是接近忡忡宿舍的时候,她走得越是慢,小心翼翼,紧张地呼吸着,我的心也悬起来,我担心地想着,等一下如果她的妈妈突然失控哭起来的话,我又该如何劝慰呢。
我们俩来到南方的时候都执意不要家里人送,在这四年里面也只是在夏天的假期里回去过短暂的一小会儿,但是心里依然是脆弱的,而我的父母就是我最致命的弱点。我在中学里面就知道自己是那种想要跳得高,想要走得远,想跟所有的人不一样,想被所有的人看到的人,但是走得远了,又那么急促,总是要硬生生地扯断那根与父母连在一起的血管,我如此真切地感到断裂,所有的神经末梢发疯般地痛,我们却还是向前走,直到它终于断裂,留下一个久久愈合不了的伤口,我感到痛,而我的父母一定感到加倍的痛,因为他们毫无思想准备,根本不知道我们向前跑,已经跑了那么远的距离。
忡忡妈妈在忡忡的抽屉里面发现两枚未拆封的避孕套时手还是颤抖起来,甚至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似乎第一眼并没有看明白这是什么,但是又不敢仔细地看第二眼。我急忙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这令人尴尬的场面。母亲可以循循善诱地告诉自己的女儿初潮来临的时候应该怎么样来应对,不能吃冷饮,不能洗盆浴,会变得怕冷,不要怕,喝点红糖水可以缓解痛经,但是到了这第二个关口的时候,她们却退缩了,她们不知道如何来告诉女儿这些,在自己的心里将这件事情彻底屏蔽掉,像埋在沙土里面的鸵鸟一样希望这件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在女儿的身上,可是那两枚避孕套扎眼地放在抽屉里面,倒像是已经点燃了引线的炸弹。
这就是我为什么越来越害怕回家,越来越害怕跟家里打电话的原因,我总是在撒着弥天大谎,那些谎话令我自己都感到恶心和不安,自从高中以后我的成绩变好了,我不再需要为了成绩单的事情撒谎,于是家长会不会再因为那么脆弱的害怕与担心而神经质地要呕吐起来,我终于不再害怕家长会了,却害怕打破爸爸妈妈的幻觉,就好像那根血管分明已经断了,但是我想把痛都揽到自己这边来,我不愿意叫他们痛,我愿意自己加倍地痛来补偿他们,让他们可以在幻觉里依然用那根血管紧紧地牵住我,像只木偶一样地捆住我,我撒谎,我隐瞒各种真相,我假装自己仍然是那个听话的木偶小人,照着他们的意愿做令他们欢喜的所有事情,但是我撒谎了,我觉得我该为这些谎言受到谴责,我知道如若有一天这所有的谎言突然被揭穿,变成两枚避孕套摊在他们手心里面,我定又将在他们的面前流下泪来。其实我多么想能够给妈妈打打电话,听她跟我说:好好保护自己,不要闯祸。哪怕是这样警告的话也好,我根本就不想陷在这样习惯性撒谎的恶性循环里面。
但是我没有错,忡忡没有错,爸爸妈妈也没有错,只是这些事情是他们不能理解的。
忡忡妈妈颤抖着手将两枚避孕套放进包里面,我不忍看,心里面好像是被刀绞一般不安,我们俩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继续整理东西。这间宿舍已经空了Mary的这一半,很快另外一半也要空掉,好像我们刚搬来时的模样。根本还没有毕业,却已经陪着第二个妈妈在整理东西,我好像是看到自己的妈妈般心痛,我知道这又是一个谎言被戳穿的时刻,所有这样的时刻都令人难受,一个妈妈的女儿疯了,一个妈妈的女儿跟男人跑了。我根本不想再在这狭隘的空气里面待下去,强大的母爱令我不安,我想喘口气,我想去门外面抽根烟,刚才忡忡妈妈把她桌子上那些堆在一起的空烟盒垒在一起丢进垃圾筒里,她并没有唉声叹气,也没有抱怨,她只是继续收拾起东西来,并且对我说:“不要抽烟,抽烟对身体真的很不好,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她们都是多么强大的母亲,就算心里面已经预感到女儿正在脱轨向前,却不吭一声,坚强而忍耐,是典型的东面城市的母亲,跟我的妈妈一样。
我们再次走在山坡上,拖着麻编的袋袋,拎着箱子,我把箱子放在脚踏车的后面,忡忡妈妈用手扶着。她突然问我:“忡忡喜欢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是个作家,一个非常优秀的作家,他对忡忡也很好。”我简略地回答,我讨厌当面撒谎,更害怕这完全不靠谱的谎言被戳穿。
“呀,是个作家呀,我们忡忡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就只能够自己猜,我很怕她被男人骗了,到底这样的女儿养大很不容易,她是早产儿,生出来的时候像只小兔子一样,又那么不容易考上大学。”
“那个男人很好,忡忡说她想去北方继续读大学,她不喜欢现在的专业。”
“我只希望那个男人对她好一点,忡忡她太老实了,老实的孩子容易吃亏,女孩子要是吃亏的话以后总是不好的,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这些,倒是跟你说,你们年纪相同嘛,以后你回家的话也记得到我们家来坐坐,当成是自己家好了……”她继续喃喃自语,走在我的背后扶着那只在石板路上颠簸的箱子,我连连点头说好,但是知道自己并不会去,这种感情是最最强大也是最最悲哀的,我不能够在里面久待,这是我最最脆弱之处。
忡忡把她所有的唱片都留给我了,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在这四年里面她的唱片已经填满了整个塑料整理箱。我把这些东西重新整理起来,她跟我一样没有收拾东西的习惯,那些套子和里面的碟片都被错乱地放在一起,我重新替它们对上号,把破掉的玻璃纸用透明胶带粘起来,那些坏掉的歌词纸也整理好了粘好,竟然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工夫。我这才发现忡忡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带走太多的东西,她床上一只陪伴了她整整八年的粉色绒布兔子没有带走,除了几张九寸钉的唱片外其他都没有带走,书包也在,衣服也都在。我能够想象这个女孩子只带着一只随身的小包,里面塞着一小支口红,屁股后面的口袋里面塞着一把零碎的钞票就走了。这就是她的浪漫主义情怀,如若她不是生长在东面城市里,如若她生长在另一个时代,她本该是个诗人或者是个劫富济贫的盗贼,她的浪漫是所有自以为是的作家都写不出来的,那么J先生,你错失了忡忡定将是你此生最大的遗憾。
我往北方城市投去更多的简历,我穿着正经地坐在照相馆里面拍报名照,让摄影师温软的手摆弄着我的头和下巴,我填各种各样的表格,查询一切与北方有关的消息,这些事情叫人心生厌倦,身边的人突然变得匆忙起来,好像那些停滞在原地不动者都是可耻的,都是要为此感到羞愧的,好像最后将生命变成如蚂蚁一般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自从忡忡走后我就很少抽烟了,我觉得香烟与我本来就是格格不入的,这只是一种心理需要更胜于一种生理需要,比如有的黄昏,站在暖洋洋的风里面,就觉得该用手捂着,点一根烟,但是总有过路人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盯着我看,好似要逼迫我隐藏起那只捏烟的手来,我这才开始注意起旁人的目光来,与忡忡在一起时我从未在意过旁人的目光,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不穿着打扮妥当绝对不肯穿着睡衣出门的小女孩,但是如今这一切似乎又倒退回去,我肆无忌惮不起来,别人的目光令我退缩,我的手势变得僵硬起来,那烟也是心惊胆战地抽着,毫无味道,最后很快就再也不抽烟了,将整盒的黑猫香烟丢进了垃圾桶里面。
没有人回信,没有一个广告公司或者是杂志做出答复,随着时间的飞快流逝,这成了每天困扰着我的最大的事情,我第一次感觉到前途未卜起来。这种不确定性叫我寝食难安,这都像是过去等待月经的到来,每天早晨睡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下意识地去摸裤子,有没有被血润湿,如若依然没有,则这一天就万念俱灰,有时候会上课上到一半突然偏执狂般地要去上厕所,脱下裤子来看有血了没有,没有血,只会身体发软地坐在马桶边上,心里像一万只猫的抓挠。这样的杳无音信的确正在一点点地折磨着我的信心。只有一个广告公司曾经打过电话来要求电话里面的口试,但是他们是说英语的,我握着话筒结结巴巴地站在走廊里面打电话,是久违了的紧张,果真电话那头的人对我这样的结巴失去了耐心,我也如释重负地挂上电话,我只是感到他们程序化的和颜悦色是如此虚假,我并不想成为这其中的一员,可是我到底能够成为什么呢,我丝毫不知道展现在我面前的将是怎么样的道路,这才是最可怕的。
很快所有的人几乎都或好或坏地有了着落,艾莲去了一个广告公司做电脑设计,实习期的工资只有每个月一千元,三个月后转正,但是艾莲说如果可以学到很多软件的话也并不是坏事情。小夕错过了公务员的考试,考试的那天早晨她一直在睡觉,直到她的爸爸冲进宿舍里面,勃然大怒地将小夕从床上掀下来,小夕衣不掩体地站在她爸爸的面前,却丝毫不躲闪。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她的爸爸吼道。
“我只想去做一个小学老师行么?我不想做什么公务员,也不想参加那个考试,我不想你再这样替我做决定,我就是故意的。”小夕尖着嗓子喊叫,但是当她的爸爸扭身离去的时候,她还是像只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几乎要沿着墙壁瘫软下去。“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为了他生活了,我只能故意伤害他,可是我很难过,看到他难过我简直想死。”
我们最后去看了一次摇滚演出作为收场,是艾莲她们那个女子乐队在散伙前的最后一场演出,散伙其实是必然的事情,就算说事情是以“表达自己”作为开头,那么也绝对不能以“表达自己”作为收尾,越是长大就越是没有人会乐意去倾听别人的表达,那些单纯的表达自己总是落得一个半途夭折的下场,但是没有人会去指责艾莲,没有人会去指责她的不坚持,因为大部分的人连开始的勇气都没有,她已经做得很出色。她最后一次站在台上,穿着紧身牛仔裤,涂着银灰色的眼影,扭胯,我想如若她是个男生的话,她一定可以迷倒台下所有的女孩子,虽然唱歌走音,拨贝司弦的手指力量单薄,但是她就是出色的艾莲,站在台上不卑不亢,气宇轩昂,眼睛发亮,难道她不值得拥有整个世界么?
艾莲突然唱起的歌是《文森特》,这首写给凡·高的歌词复杂的歌曲,她竟然把整首歌的词都背下来了,而这些句子这样柔软,starrystarrynight,虽然我们都无法明了那些复杂的歌词的意思,却都觉得它那么动听,是艾莲唱过的最最动听的歌。
其实我是打了电话约小五来的,但是他在电话里面含糊其词,我知道他不会来,可是还是抱着一点希望。我很想能够跟他一起站在人群里面,摇头晃脑,在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我一直盼望着有这样的一天,我们俩打扮得像两个摇滚少年,穿着荒唐廉价的衣服,穿着破洞的牛仔裤,像那些头戴鲜花的人一样在人群里面笑着,哼着歌,手拉着手像亲人一样。我已经不再奢望着他能够亲吻我,我只是想我们能够像亲人一样在人群里面手拉着手哼歌,可是小五不来,他要陪他的女朋友,虽然他不说,但是我也听得出他的含糊其词,那是他的生活,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的爱情来,想象不出他含情脉脉的模样来,这一切都是我所不了解的小五,都是在我们的少年时代过去之后又横生出来的小五,我心里觉得悲哀,并不是因为他不爱我,而是因为他那个我根本无从进入的部分。
这个晚上小夕喝醉了,她抱着艾莲的脖子,像一只攀附在树枝上面的树袋熊,我提着她的包和衣服跟在她们俩的背后,艾莲瘦高的个子,穿在紧身的红色汗衫里面,黑漆漆的爆炸头,脖子里面挂着彩珠的链子,而小夕穿着大圆点的连衣裙,麻编的凉鞋,都是发亮的小麦色皮肤,她们俩走在一起比马路上面的任何一对年轻情侣都要更加出众,所有与她们擦肩而过的人都要忍不住回过头来再多看她们一眼。我是如此愉悦,走在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身后,分享着她们的骄傲。
晚上我们三个人横躺在宿舍里的一张床上,小夕在我与艾莲的中间说着胡话,黑暗的空气里弥漫着她身体里散发出的水果与酒精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仿佛是正在腐烂的水果般甜腥。这令我想起小的时候我总是贪恋那些可以通宵不睡觉的夜晚,过十四岁生日时我们班级里所有的人都去了一个野营基地,晚上十个女生挤在小木屋里打地铺,整夜地说话,直到凌晨突然有匹脱了缰的马经过了我们的窗前,如今想来这是多么遥远和不可触及,以至于我跟忡忡曾经反复争论过那天凌晨是否真的有一匹浪漫的跑脱了的马独自经过我们的窗前。
“为什么女生不可以爱上女生?”小夕说,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但是我总是记得这句。
“没有人说不可以。”我真是这样想。
“可是他们都说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我从小就听到这样的话,他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总是对的,我总是错的。”小夕继续说着,并且轻声笑起来。
“想想小柔。”艾莲说。
那个逃课在宿舍里面看《心动》的下午竟然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可能和这个人相恋,但你可能嫁的是另外一个人”,这些旁白还是清晰地记着,年老了的浩君看起来很可怜,像个老孩子,拥挤在导游团里面多少是窘迫的,并非所有的男人都有我想象中的强大,而陈莉对小柔的爱呢,一个女生爱上另一个女生其实也会有一个很简单的开头,和比别人更艰难的结果,哪种爱才更磅礴呢?我想着张艾嘉现在的模样,她短发紧贴着耳垂,走路喝水都是气定神闲,我想着要长到那个年纪还要经历多少事情,那么艰难,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可以一关一关地挺过来,也根本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会不会到最后所有的骄傲都被夺走。心里觉得慌张起来,那些慌张是对未知岁月的恐惧和担心,我们都是蒲岛太郎,我们都摆脱不了时间强加于我们身上的东西,而那个最终将陪伴身边的男人,或者真是一个无爱者。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睡过去的,我梦见忡忡,她站在十字路口等车,背着她中学里面常背的书包,倔强地抬头盯着红绿灯看,我是想唤住她的,但是身体被一只手阻隔,又是这只潮湿的绵软的手,像是女人的手指一般渗着脂粉气,每每这只手抚摩过我的身体我就不能够动弹,我眼睁睁地看着红灯转成黄灯,瞬间又转成绿灯,忡忡像只逃跑的兔子一样消失了,我心中充满沮丧,塞满柔软的棉花团,想与那只手做抗争,但是身体在愉悦的绵软里面不能够动,仿佛一张刚被放空的弓,而潮气令我厌恶,令我感到脏,恶心,猥琐,手闷住我的口鼻,我才挣扎着醒过来。
身边两个女生都安静地躺着,小夕磨着牙齿发出低沉的啜泣声,艾莲背对着我们。我悄然起身去水房里洗热水澡,试图让皮肤在滚烫的水流里面枯萎,起皱,彻底消除那只柔软的手在梦境里留下的痕迹,这个梦一直延续,每隔一段时间就重来一次,倒是那些蒸汽弥漫的凌晨令人清醒,那只手在提醒着我关于马肯的过去,当我渐渐忘记初恋的时候,它往复重来。
小夕问我:“你还愿意再见到马肯么?”
“决不,永远都不能再见到他。”这一切就好像我多么急于摆脱这个梦境。
这是在山坡上最后一个绵延不绝的夏天,小夕也已经找到了工作,她依然留在南方,将去一所中学里面做语文老师,其实她并没有梦想过要做老师,那只是她在与她父亲吵架的时候突然之间编出来的理由,但她为了赌这一口气,还是决定将这个理由变成一个决定,凭她的能力和资质她很快就在一所非常好的学校里面谋得了职位。于是真的只剩下我,我没有得到任何公司或是杂志社的只言片语。我已经失去了耐心,而狂躁也根本没有地方可以发泄,我不愿意叫小夕看到我的失常,我不愿意叫别人看到我很在乎这些事情,我但愿我是雌雄大盗里的邦尼女郎,可以换上连衣裙就跟着英雄跳上轿车私奔,可是我到底是怎么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根本无从回答。
艾莲肯收留我,如果直到六月份我依然没有在北方找到工作的话,我也将被赶出学校去,艾莲请我去她的家里面住,她自己租了一个房子,每个月五百块钱的房租,有热水。她说:“你可以每天都洗到热水澡,也不用担心住多长的时间,我不要你的钱。”
但是我怎么能够不担心,我每天都在等待着电话铃响起来,或者是等待着门房里面摆着我的信,我摆着一个被人遗忘的姿势,每天都在盼望着从北方来的消息,这个城市从一开始就带给了我巨大的失望,好像是个庞大的怪物压在我的头顶,而我执拗着偏偏不肯放弃,哪怕那个面目陌生的城市狠狠向我撞来,试图将我撞出界,我也不知道躲。而那些来到南方前的日子反复出现,东面城市最后的日子突然变得面目清晰起来。那时候假期里也是要早起苦读的,我和忡忡都爬不起来,于是就打电话,我们每天清晨打电话,讲笑话来驱散彼此的困意,然后讲好一二三从被子里爬起来,光着身体站在冷飕飕的空气里面,继续讲话,这就彻底清醒过来了。这些都很艰难,可是这样的艰难我知道只要付出努力就会好起来。但是现在呢,我所付出的努力都好像是打进了棉花里面,怎么也不着力,根本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毕业典礼结束的那天,我没有参加系里面的聚餐会,想必那又是充斥着啤酒和表白的场合,而这里已经没有我想要的浪漫了。曾经传说在山坡最最黄金的年代里面,有男生搬来钢琴在女生宿舍的外面弹琴唱歌,那时候女生宿舍底下的铁栏杆总是到了十点就上锁,于是夜晚,男生和女生隔着铁栏杆拉起手来,唱歌。而现在呢,我害怕在聚餐会上一个满嘴酒气的男生突然冲上来要拥抱我,我也不想假惺惺地与大家一起哭,我只是想与小夕还有艾莲再爬一次山,再游一次泳,穿着比基尼晒太阳。
我自己回到宿舍里面,小夕也不在,房间里面少有的安静和杂乱,她已经开始整理东西,整个走廊里面都分散地摆着纸板箱和麻编袋,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临阵脱逃的气氛,很仓促,好像每个人都急匆匆地赶路,不停有预定的火车票和飞机票送到门房,于是阿姨就拿着票子来叫门,这就像是一场匆促散场的大戏,到结尾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无心恋战。
风把小夕床头的信纸都吹散在地上,我去拾,这才发现这些都并不是信纸,那些打印的信件上面竟然全部都写着我的名字。
我慌乱到发憷,好似根本不应该发现这样一个惊人的秘密,收件人全部是我,而寄件人是我投递简历过去的各种公司和杂志社,我竟然收到了那么多回复信件,里面除了三封是拒绝之外,其余的五封全部都是接受的,甚至有一个北方很知名的出版社都给了我编辑职位,我根本来不及震惊就已经先高兴起来了。我把那些纸叠起来仔细翻看,确确实实是我的名字,这简直就是这个夏天我最兴奋的一天。
等到小夕推开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她把这些信都藏起来了。
她看着我拿着信的手,我也看着她,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突然把包从肩膀上卸了下来,慌乱而紧张地在里面翻腾着,终于拿出来一个信封,递到我的手里面,我接过来,掂了掂分量,问:“这里面是什么?”
“是去年夏天在山坡上拍的照片,胶卷被我忘记了,理东西的时候才翻出来,对不起,到现在才想起来要把这些照片印出来,我想再不印就来不及了。”小夕低声说。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很轻声地问她,指指那些信,很担心,但是我们总要面对这个问题,“是因为马肯么,你也喜欢他,我不该跟他谈恋爱是么?”
“不,不是的。”小夕突然歇斯底里地喊叫起来,眼泪一下子就布满了整个面孔,那些巨大的泪珠迅速地顺着她的面孔砸到地上,多像是山坡上面毫无征兆的雨。“为什么你可以去北方,为什么我想离开却怎么也走不了,你却是多么容易就从东面来到南方,现在又可以去北方,你真的太走运了,你知道你自己有多走运么?”
“可是我也并非没有付出努力,这些都是我自己争取得来的。”我辩解。
“谁没有争取过呢,我也争取过,我或许比你更用力,但是根本就没有用。”
“你怎么知道没有用?”
“就是没有用,就是没有用!有些事情不是争取了就得到了的,世界上就有像你这样的幸运儿,而你自己却根本是蒙在鼓里。”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你不知道艾莲喜欢你么,你不知道艾莲喜欢的人是你么?”小夕大声地说完,这才号啕大哭起来,终于是崩溃了的。我们甚至都忘记了关门,但是在这样毕业的季节里面哭并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过去每一年甚至都有人用最最惨烈的方式自杀,从山上跳下去,脑浆涂地,像是要把自己葬身于这葱郁的树林之中,大部分是农村来的学生,读了四年书却找不到一个好工作,我虽然从未见过那场景,但是每每到六月总也是心有戚戚,走在山坡上老是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唯恐看见一大片的黑影从天而降。
而小夕的话像把钝了的锥子一样直刺到我心里去,我已经无从应对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艾莲会爱上我,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这一层,我这才明白过来所有的事情是怎么样的。那个坐在窗户前涂指甲油、光裸着大腿的小夕,那个怀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的小夕,只是因为她爱上的是一个女孩,她喜欢的人是艾莲。
“那个晚上你们真的以为我喝醉了么,我知道艾莲越过我的身体抚摩了你,可是我只能够装睡,他们都爱你,马肯也爱你,艾莲也爱你,这难道还不够幸运么?”
“我嫉妒你,我嫉妒你,我真的嫉妒你了行么?”
“我喜欢艾莲,我从中学开始就喜欢她,我喜欢她已经七年了,你怎么可以抢走她呢?”
我没有办法再生气,没有办法再对着她发火,但是也没有办法立刻原谅她,我只能够把那些信件都叠起来,揣在怀里,然后冲出门去。她的哭声在我的身后惊天动地,但是我只是感到恐惧,我心里面发凉,曾经是多么亲密的朋友,我们一起洗澡,她几乎知道我所有的秘密,也知道我后腰上的三颗痣,我怎么能够抵御她刺过来的这一刀呢。
我一直奔到山坡底下,找到公用电话亭,颤抖着手喘着气给出版社拨电话,担心我已经错过了他们招聘的最后期限,但是很快就有人答复我,我没有错过,他们等着我暑假一过就过去上班,而且有不错的薪金。
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我紧张的身体像一条重新得到水的鱼一般松弛下来,恨不得将手里面那些纸片都抛散出去,恨不得大叫几声。这才发现手里面还捏着小夕递给我的厚厚的信封,我打开来看,是整沓的五寸彩照。
那是去年夏天我们穿着比基尼在荒凉无人的山坡上拍的照片,艾莲黑色的爆炸头底下挂着彩珠链子,她跌跌撞撞地在凶猛生长的野生植物间奔跑,像个勇士,小夕跟在她的身后,穿着红色的比基尼,两个人的皮肤在阳光底下都是浅棕色的闪闪发亮,我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她们多像是情侣,她们就是一对比任何人都耀眼的情侣,年轻、健康、蓬勃,小夕误解我了,艾莲只应该喜欢她,她们俩是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植物,和这里浑然一体。而我呢,我无论怎么晒太阳依然白到刺目,棕色的长头发被风吹乱了覆盖住半张脸,细细的胳膊和细细的腿像是外星球来的小孩,盲目而惘然地站在这整片整片的绿色里面,永远都是一副格格不入的倔强模样。
照片的右下角都印着拍照的日期,二○○二年七月九日。
我觉得心酸极了,我不能够再丢失任何的朋友了,这路上我已经丢了好多人,我这才意识到忡忡已经不会再回到这个山坡了,自从那个短小的明信片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过忡忡的任何消息,而我真的得到了工作,我连大学都已经读完了,这可真是不可思议,这时间怎么就像是飞一样呢,就像这一年,忡忡走后的一年.�
想到这里,我又飞快地奔回去,我得告诉小夕,我们必须还是好朋友,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沿着山坡飞奔而上,看着那两幢绿色的小楼突然出现在视线里面,我的眼泪缓慢地往上涌,又被收回去,我太熟悉这里了,熟悉这里的每一个转弯,哪里会扬起来小树叶,哪里的地上铺满青苔很容易就会滑倒,哪里的树林钻进去就有捷径可以直通到山坡底下,但是会被烂泥弄脏整双鞋。我不能够再丢失小夕了,否则整个山坡都会在记忆里面七零八落起来,我已经丧失了太多的东西,我的初恋,我最好的女朋友,我的大部分记忆,我不能够再把小夕也丢在这里。
小夕已经哭累了,她木木地坐在窗台上面,翘起脚指头来,每每她不开心的时候就会坐在这里,翘着脚指头,直等太阳落山去。
我推开门,小声地叫她的名字,她倏地一下从窗台上跳下来,向我奔过来,一张面孔上糊着泪水和鼻涕,完全像只被人遗弃的小猫。
“你不要很恨我,我知道我完全错了。”
“我不生气了。”
“我跟马肯接吻的那天,我看到艾莲写的日记,她的日记里写了好多关于你的话,我生气了,我完全是气晕了才跟马肯接吻了,我从来没有跟男生接吻过,从来没有。”
“后来呢?”
“后来我出门就吐了,太恶心了,原来跟男生接吻是这样恶心的。”小夕说着,说到这里我们都笑起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好像所有的芥蒂都在突然之间无影无踪。
“我在北方找到工作了,是出版社里面的编辑,他们要我了。”我说。
“对不起。”小夕突然拥抱了我一下,我闻到她身上清新的芦荟气味,真正松了口气。
这是女孩与女孩之间惯常的彼此伤害,小的时候我感觉不到这些,那时候就算是背后遭人诋毁,被其他女生联合起来欺负,永远找不到人跳橡皮筋或者跳长绳的时候总是被排挤去当那个甩绳子的人也不会感到什么,很快就忘记了,过两天还是笑闹着玩在一起。倒是越长大就越是不更事了,任何的小伤害都有可能被无限地扩大,彼此敌视,最终就成为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人。
“你应该去告诉艾莲你喜欢她,否则你会后悔的。”
“这样是不是不道德?我晚上做梦梦见我和艾莲手拉着手走在大马路上,身后跟着我爸爸,这时候我就难受极了,要是爸爸知道的话,他肯定伤心得连死都不如。”
“我们这么好,我们不会做不道德的事情,你要相信你自己。”
“嗯。”
二○○三年六月二十九日,我离开了南方山坡。
我拖着的大箱子在石头地面上颠簸着,这次终于轮到我自己离开这里,小夕和艾莲帮我提着包,她们俩手拉着手走在我的前面,像两棵连根长在一起的小橡树,生机盎然。小夕把艾莲的手拉过来环在自己的腰上,艾莲羞涩地缩回去,小夕就再拉,如此几个往复之后,艾莲终于犹豫着把手搭在了她的腰上,很不着力,也很紧张,别扭得像是穿了新皮鞋走路的人。而小夕扭过头来朝我眨了眨眼睛,面孔上的蜜瞬间都溢了出来。
巴士沿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路迅速奔走,我的脚踏车带不去北方了,我嘱咐小夕帮我把车子卖掉以后请艾莲吃一顿饭,我走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钱了,我得带着去北方度过第一个月或许会是很难熬的日子,虽然紧张,但是心里面更多的是兴奋,那种每次春游前就会睡不着觉的兴奋。
出版社帮我订的飞机票,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感觉好像是第一次真正的离家远行。小夕终于还是忍不住在我临走进安检的时候抱住我哭起来,而艾莲的眼眶也红了,我真怕艾莲哭出来,我知道要是艾莲也哭出来的话我一定也受不了了,我一定会大哭,我就看着艾莲,看着她紧咬一下嘴唇,朝我笑起来。
我就在她们目光里走进安检,骄傲地连头都不再回一下。
突然睁开眼睛来的时候,脑袋正抵着飞机的玻璃窗,冷空气在玻璃上凝起小水珠来,外面是平流层底下棉花般的云朵,将我翠绿色的南方岁月彻底阻隔在了这片美好的绵软之中。空姐送来橘红色的绒毯,又送来温热的毛巾和饮料,机舱里暖气十足,充满了独处的安全感。我把身体缩进毯子里面,继续靠在玻璃上面睡过去,这恍然间像是坐在通往南方山坡的破旧巴士上,脑袋抵着车窗睡觉,不停地醒过来望望窗外,灰色的盘山路,还有遍目的葱绿色。只是如今我睁开眼睛时,外面的阳光刺目,几乎要强迫你流下泪来。
我猛然想起来我忘记了最最重要的事情:我忘记跟小五告别。
我惊跳起来,一定把临座一个用笔记本工作的男人吓坏了,他扶着扶手盯着我。我想奔出去,可是腰里面的保险带绑住了我,这是在天上飞呢,我早已经离开了那条通往山坡的路。于是又沮丧地坐下,翻随身带的包,看到那张翠绿色的铃木重子的CD还是安好地躺在里面,又闪丝谄��庹臗D的封套背后写着所有小五的联系方式,他家的地址和电话,他单位的地址和电话,还有他的手机号码,我总不能再把他弄丢,我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小五。
坐定,把唱机找出来听,一个青葱欲滴的声音在唱着:“Goodbyetoyoumytrustedone...”这是一个临死的男孩子写的遗书,他跟他所有的朋友和家人告别,并且说我们曾经拥有过最快乐的时光,虽然这一切现在已经失去,但是你们也会记得。
亲爱的,我这就是要离开你们了。
忡忡,我要往更远的境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