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旧城西南角,有一条由北往南的街道。经过一段旧木器、木料的铺面,经过路西的电车公司,再往南有一溜围墙,墙内就是南开中学。铁栅栏门的右侧是“号房”,管号房的老人叫刘明。他以老家人管少主人的态度管我们,管得很严很认真,我们都有三分怕他。离号房西南角三四丈,有口井,井架横楣上刻着第一班毕业生的姓名:梅贻琦……等。这些“井上有名”的人,在社会上有地位,也受到后来同学的尊敬。
进围墙大门,迎面是一幢灰砖楼房,洋式。当时我看它很大,今天看它,并不那么大了,但还不失为一个整整齐齐的建筑物,比起和它同期的所谓洋房,顺眼多了。我们习惯地叫它为“东楼”。东楼现在是“周恩来同志青年时期革命活动纪念馆”,南开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的母校。他一九一三至一九一七在南开中学上学,一九一九在南开大学上学。他中学时期的课室,一度在东楼。
一进东楼,最引人注目的,是过道左侧的大穿衣镜。镜上端的横匾,刻着几句箴言:“面必净,发必理,衣必整,纽必结……”。这面镜子,这几句箴言,对我们这些早期南开中学的学生,确实起了教育作用。我们出校进校,确实常常在镜子面前,摩挲摩挲头发,整理整理纽扣,整饬仪容成了风气,南开学生走到街上,人们一看就看得出来。别人挖苦我们,说我们“臭”,我们确实有自豪感。青年时期养成的习惯,很自然地保持到后来。南开同学,各行各业都有,政治和经济地位有高有低,但是,几十年来,我很少很少看见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南开老同学。
东楼进口的过道通向一溜走廊,走廊分左右两翼。右翼是几间办公室,庶务会计室的窗口,望着过道,我们在这个窗口交学费,右翼北端是一间较大的教室。左翼从北往南:接待室、理化仪器室、阶梯教室即理化教室。左右两翼走廊两面墙,西墙上挂着学校的规章(相当于今天的“学生守则”),东面墙上挂着走读生的姓名牌。一个走读生有一个竹牌,竹牌的一面用红笔写姓名,另一面用墨笔写姓名;黑字表示学生已进校,红字表示学生已出校,走读生早晨来上课,将红牌翻成黑牌,下课回家,将黑牌翻成红牌。这个稽核出入、检查勤惰的办法,直到我上三年级的时候还用着,后来学生多了,墙上挂不下走读生的名牌了,才改用别的办法考勤。
西墙上的规章,都是严格执行的。赌博和冶游(即嫖妓)是绝对禁止的,一发现就立即挂牌开除,南市三不管是我们的禁地。现在的和平路北头,路西有个中华戏院(现在是新华书店礼堂),那是个“落子馆”,即是妓女卖唱招客的地方,我们有事经过那里,总是绕开它,生怕落个嫖妓的嫌疑。说也奇怪,学校并不派人到三不管去巡逻,但是我们就是不敢到三不管去。校章还禁止早婚,不到二十一岁,不许结婚,谁要是犯了这一条,就立即勒令退学。但这条不适用于入学时业已结婚的人。还有一条严格执行的禁令,那就是考试舞弊,任何舞弊的手法,一抓住立即开除,毫不宽假。学生们宁可得低分,也不愿被开除。这条规章,一直执行于抗战前的南开中学和南开大学。
学生们也不许抽烟,违者记过。我们出校了,长大了,做事了,在同学聚会的场合上,抽烟的人都互相调笑地说:“你犯校规了。”或者校长在场,抽烟的人总有点拘束。校长总是笑着说:“抽烟的人,抽吧,这回不记过了!”
关于禁止吸烟,南开同学中还传说一段故事。有一回,张校长申斥一个犯了抽烟禁令的学生,那个学生很调皮地说:“您教我不抽烟,您干嘛也抽烟?”张伯苓憋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把他的烟袋一撅两段,坚定地说:“我不抽,你也别抽!”从此他真的不抽烟了。若干若干年后,有一回,我和他谈弗洛伊得的心理学说——梦是欲望的假满足,他笑着说道:“有道理,我戒烟之后好久还作梦抽烟。”
咱们接着谈校舍。进东楼,经过道,迎面是一道门,门通向一个下面有涵洞的短廊。短廊通向礼堂。礼堂门楣上的横匾,刻着“慰亭堂”三个字。慰亭是袁世凯的号,他捐了一万块钱给南开中学。南开中学用这笔钱来盖这个礼堂,横匾就是纪念捐款的。及至袁世凯称帝,慰亭堂的牌匾被撤下来了。撤下这个牌匾,动议可能来自学生,校当局也是同意了的。
礼堂的南、北、西三面,围绕着一些小房间,向北的有一间是基督教青年会,有一间是广武学会存刀枪剑戟的地方,有一间是军乐队存乐器的地方。所有向西的小房,后来都拆了,改成一个“思敏室”。“敏”是严约敏,他是严范孙的侄子,教我们代数,我们很喜欢他,他死了,同学们捐钱盖思敏室纪念他。思敏室寻常日子一部分是俱乐部,是小型的集会场所,一部分是新剧团的团部和存道具的地方,到了演戏的时候,一齐拉通,成了后台。礼堂周围向南的房子是教职员的宿舍,有的一人一间,有的两三人一间,校长张伯苓的宿舍是东南角的那一间。他的家当时在南马路,但他时常住在学校里,有几位国文老师,在天津有家,也住在学校,星期六下课后才回家;家在外埠的老师,就长川住校了。
东楼的楼上是几个教室,南北两头的较大,中间的较小。回忆起来,我在其中北头和中间的一间都上过课。也有一条走廊,走廊的南头,是个小亭,上课下课要敲的钟,就在亭内。当时学校范围不大,铜钟虽小,敲起来,也可以声闻全校。
东楼的南头,与它垂直的,有一溜平房,这溜平房的用途在我在校期间,几经变迁。最初是学生宿舍,我刚入学时就住在其中一间。师范班归并到南开来,他们的宿舍和教室都在这溜平房里,师范班毕业了,一九一六年南开办“专门班”,我是专门班第一班的学生。我的课室和化学实验室也在这里。我离校之后,这溜平房改建成为行政和教学用的“中楼”了。
东楼的北头与它垂直的是一幢楼房,叫做“北楼”。北楼楼上是几间相当大的课室,我一年级时在其中之一上课。楼下本来也是预备作课室的,因为宿舍缺乏,也暂时作了宿舍。我在那里住过一个时期。我清楚地记得,我的寝室向北的窗户外,隔一条胡同,就是电车公司。寝室的门对着礼堂。
北楼西头是一幢平房,跨度相当大,前檐比北楼稍为突出一点,这,当时叫“北斋”。北斋的内部,用木板隔成两溜寝室,中间留一个走道。到了冬天,两个大火炉,生在过道里,烟筒通到宿舍的两头。因为断间只有一人多高,所以火炉的热气,部分可以到达寝室。
在北楼与北斋交界处,有一条由北往南的长廊。长廊的东边是礼堂,是校内运动场;长廊的西边,从北斋数起,从北往南,是一溜平房(学生课外活动的会所和储藏室),是食堂(即饭厅,中间是个篮球场),是厕所(厕所除了正当的用途之外,还是学生们偷着开夜车的地方),是教职员宿舍一溜平房,是小花园,是名叫“西斋”的四排宿舍——高年级的宿舍。敬爱的周总理的寝室在第二排,我住得离他不远。西斋最南一排,与盥洗室、开水室为一边,长廊的南头为一边,形成一个天井。长廊南头正角左拐是与北斋相同的南斋。南斋是我离校之后盖的。南斋东头是当时校舍东南角。从南斋东头左拐是一溜平房,从南往北是“自治励学会”、“敬业乐群会”、《校风》的编辑部等课外活动场所,好像还有消费合作社,这溜平房与东楼平行。它的北头直抵围墙大门。
我之所以絮絮叨叨说早期南开中学的校舍,不是为了说明这些建筑物如何如何,因为除了东楼和礼堂可能有建筑设计之外,其余都是土法盖起来的。我之所以絮絮叨叨说校舍,是为了:(1)说明学校发展之快,一九一二年初,我入学之初,全校只有二百多人,及至一九一六年我离开南开时,学生人数已达一千。张校长打比喻说:“孩子长的快,去年缝的袄,今年穿不得了,又得要添新的。”(2)说明校行政的匠心——不是建筑技术的匠心,而是教育措施的匠心,每一个建筑物都有它的教育的用意。(3)我怀念华午晴这个人。抗战前,南开中学、南开大学、南开女中、南开小学的校舍,都是华午晴经手盖的。这个人诚实、正直、廉洁、能干而才华不外露。他是南开起家的大功臣,是南开的建筑师、会计师又是财务管理员。南开行政廉洁的风气和行政效率之高,是和他的作风和操守分不开的,我和南开的老同学,都非常尊敬华先生,其尊敬的程度,仅仅亚于张校长。
功课
早期的南开中学,是四年制的。国文、英文、数学的课程,四年都有。中国历史地理、世界历史地理、化学、物理、生物分年设置。到了四年级还有簿记、经济学等一些选课。体育,除军操是正式课,有教员之外,其余如篮球、足球、网球和田径项目,都是课外活动,没有正式教员。
国文没有正式课本,用的是油印的讲义,模范文选自《古文观止》和《秋水轩尺牍》,也选一两首像杜甫《望岳》这类的诗,在高年级讲读。作文很注重。前些时,我的外甥冯承柏把他父亲冯文潜保存下来的、我在南开中学一篇作文给我,毛边纸,红格,恭楷,那是一个下午的课堂作业。错句错字,老师纠正;好句子,圈圈点点;有眉批,有尾批,这样的作文,每两周一次。
习字——毛笔字,一年级上过几堂之后,全凭课外自习。字体颜、柳、欧、赵都可以。我记得我还在“白摺”上练过小楷。
课外读物,完全自由,我不记得学校对我们有什么禁令。我们班里有看梁启超主撰的《庸言》的,有看康有为主撰的《不忍》的。《不忍》的头一篇文章,我和冯文潜都背过。陈独秀主撰的《新青年》一九一五问世后,那是期期必读的。
英文我的第一个英语课本叫《英文津逮》(EnglishLessons),是当时天津北洋大学堂的一位美国教员专为中国学生编的,颇有些地方色彩,如说“塘沽离天津九十里”之类的例句。我们那时候学英语,不像现在从发音规则学起,循序渐进,我们认、读、写英文字像认、读、写汉文方块字一样,先生硬教,我们硬学,天天默单字,天天背课文。从二年级起,我们学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读本》,里边有中国故事英译,也有外国故事的简写。这些我们不大感兴趣,感兴趣的是《泰西五十轶事》和《泰西三十轶事》。豪桑的《古史钩沉》,希腊神话,故事有意思,文字太深,到了三年级下半年和四年级,我们就读英文原著小说了。《威克菲牧师传》我们班读了很久,其中的一首故事诗,我们全都会背。我清楚地记得周梦贤老师,把我叫到他宿舍去,发还我的汉译英卷子,我那本卷子,写满了他写的红笔字,他左手指着我的卷子上的某句某字,右手指着我的鼻子,用上海方音,大声喊道:“黄钰生!你这个字是怎么用的?你这个句子是怎么造的?!”我在他的手下最高分数是75。我的英文底子,是周老师给我打的,我至今怀念周老师。
早期南开中学英语教学的一个特点:从二年级起年年都有美国或英国教员教我们。我记得Hersy夫人教我们简单英语会话的情形,入了中国籍的崔伯先生用英语给我们讲安徒生童话,嗓门那么大,以至于华午晴先生以为他和我吵起来了跑上楼来“劝解”。总的说来,南开中学毕业,一般地能够听懂美国人或英国人讲话,不仅是简单的句子,成段的讲话也能听个七八成。
早期南开中学的英语教学成绩之所以较好,除了英语课本身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许多功课的课本都是英文的。数学课本;代数、几何、三角全是英文原版书,世界通史课本,对于我们的英语成绩影响更大。那是一本美国人为中国学生写的,著者叫任纳夫,当时是北洋大学堂的教师,文字也相当讲究,我们一般都熟读这本书,比我低一班的段茂澜,几乎全本都背得过来。
我们的英文阅读能力,我记得我从南开毕业时,像西洋通史这样的书,每小时能读七八面(Pages),一九一六年我到清华学校插班,我发现清华同班,每小时能读十至十一面。
数学算术、代数、几何、三角四年教完,有时候有交叉重叠。我那一班入学时,程度不齐,所以花了差不多一年时间复习小学算术。我的算术是马千里教的,代数先生是严约敏,几何先生是时子周,后来由一位上海圣约翰毕业的朱曾贯老师教。数学老师的教学技巧高低不同,但要求都很严格,老师留的作业相当多,到时一定要交,老师也如期评阅发还。在此我还要补充一点,张校长很关心数学教学,他自己爱好数学,也是一个好数学教员,他代课教过我班的几何,他不但讲解清楚,而且善于启发学生的逻辑思维。在他的班上,你脑子一分钟也闲不下来。
理化南开是一向注重理科教学的,它的仪器设备,在中等学校中是较早、较好的。理化教学,不但教师作演示,而且学生们也要亲手作试验。我的那一班不凑巧,直到末一年才摸着两人一组作实验,下一班的机会就好些了,师资也好些,仪器药物也完备些。张校长关心理科要比关心文科多一些,南开中学,乃至南开大学,都是这样。
早期南开中学的课程,并不是门门都成功,譬如,中国历史就很糟,但总起来说,南开中学的课程是认真的,教学成绩是扎实的。就以我来说,我的基础知识,都是在南开中学学到的,或者说,知识的基础,都是在南开中学打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