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海涛:北大与北大人 下-过去的大学

吃,在人生中是一件天天接触,不可或缺的事,是一件极重大的问题,同时也是一件极愉快的享受,谈北大自不能不谈北大的吃。

北大的吃是自由的、方便的、价廉物美的、各得其所的,比较上说来,问题之解决是容易的,因此在享受上是愉快。

北大的吃是绝对自由,爱怎么吃就怎么吃。这种自由在初享到的人实在有点不惯,尤其对于过惯了规律生活、集体生活的人看来,简直有点像在黑地里的人,蓦地进入了照耀着五百支光的电灯前一样,有点眩。我自己是过了上十年教会学校严整生活的人,尤其在北大前,整整两年,是闻锣而食(那学校很保持着山东的犷野美,吃饭是以声闻数里的大锣为号召的),聚桌而餐。到了这里,没有了,什么也没有,锣声、钟声、号声、铃声、哨声全没有,来叫你吃饭的,唯一的是你肚子里的肠鸣。如果有时出于偶然的机缘,你没有注意到这肠鸣,则活该,你这一天可以想不起吃饭。我自己就有过一回,我相信北大的同学不少有这种经验的,为着赶点东西,从早上坐下,待到抬起头来,糟糕,已经三点多钟了。这在别的学校里是不大可能的。

对于吃饭的方式你可以随意选择。包饭可以便宜些,一月通常自六元至八元,但吃包饭的似乎却不多。为什么?因为他违反了北大的自然规律——自由。在实际上说,包饭确有它不便利处。譬如你住在三院,每天到一里路外的一院上课,或一里半外的二院去实验。你将饭包在三院,则上完课特为赶回吃一顿午饭非常别扭;如果包在二院西首的西斋,则你下午也许上了一堂课,就没有了,还能为这一顿饭老在西斋晃?更何况有时你还会到更远的北平图书馆去,赶回来的车钱就够你在外面吃一顿了。而对于包饭的人少回来吃一顿就是一次损失,这种损失加上去,也许还不如零吃便宜。因为在北大附近,零吃实在是太方便而价廉了。

沙滩一带,像公寓一样,林立着无数的小饭馆,卖面食,卖米饭的全有。走进任何一家去,花半个钟头工夫(一般效率都非常高,很少叫你候到半点钟以上的),费几分钱到两毛钱,就可以吃饱你的肚子。两毛以上一顿是极贵族的吃法,大概是在沙滩第一流的馆子,福和居之类,吃到两菜一汤,而菜还是时鲜,才会如此。普通客饭一荤菜(如北大的特菜“章〈张〉先生豆腐”之类)一汤,花卷米饭管够,卖一毛五至一毛八,已经比今日八百元一月的饭强了。如果吃面食,更便宜。水饺四分钱十个,一毛二足够;馅饼十个八分钱,又多油,又多肉;而最经济是吃面,三碗面皮六分,小碗麻酱四厘,六分四吃得饱饱的了。如果,你不在乎自己“大学生”的虚面子,上汉花园那小食摊上和洋车夫并排坐在那矮长凳上啃大饼(的确有这种受经济压迫的苦学之士),自然更可以省钱。反之,如果你想来一次豪举,邀上一两个同学到市场上去吃东来顺,要上一桌子菜,大盘小碗甜的咸的都有,一次也不过八毛几。写到这里几乎使人想到“尧天舜日”。自然我们更看清楚些,就明白那只是“燕巢危幕”而已。

我们上面提到的福和居,是一家四川馆子,本来在景山东街路南,后来扩展到路北,占了三开间的铺面,菜做得确乎不错,虽是最贵的,但仍生意兴隆。普通典型一点的饭馆是二院斜对过东面的中山食堂,西斋斜对过的华盛居,东斋隔壁的海泉居,汉花园路南的某饭馆。海泉居后来虽然关门了,但它楼上壁间挂的那幅署名“胡适之贺”(也不知哪位同学开的玩笑)的对联:“学问文章,举世皆推北大棒!调和烹饪,沙滩都说海泉‘成’!”确乎吸引了不少的顾客。

以卖面食为主的,东斋对过有两家。但我要特别提到的,一是北池子北头的一条龙,一是景山东街路南的悦来居,一条龙以拉面见长,吃起它那炸酱面来,一根根到口里咬着都有斤两。悦来居则以稳快价廉著。什么都有,家常、荷叶、馅饼、炒饼、炒面、烩饼、汤饼、片儿汤、豆沙包、肉包、花卷、米饭、炒菜……到这里稳可以有你爱吃的而且口味还都不坏。买卖是真好,可是只要你点得不太特别,很少叫你等得不耐烦。不过说来抱歉,当北平陷敌后我走出时,还欠了他们好几块钱账。当时曾许下愿打回来时以百倍偿还。想不到现在物价竟然超过百倍了。

当然我们决不能遗漏西斋的食堂。这里的老板据说自光绪年间就包下来了,的确是价廉物美,比沙滩普通饭馆的便宜又胜三分。他这里的小盘小碟小馒头出品,馒头向例两个对粘在一起,也不知他怎样蒸的。菜少则四分一碟,八分一件的已是很好的纯荤菜了。因为碟小,所以可以多叫几样而仍可以吃光,不像别家大盘的单调,浪费。三院有他的分号,但不知为什么,总办不了西斋那么好。

我还应当提到另外一种吃法。当我们没有课,在宿舍里不愿意出来时,每每叫我们的老路出去拿一毛钱买十个包子或烙两张饼加葱花麻酱。这样吃分外的节省时间,还香了一屋子。

如果你常去北平图书馆,你一定也不会少在那桌子洗得发亮的食堂(真称得起模范食堂!)内享受那两毛钱一顿两菜一汤,大蒸糕和米饭。至于早点,则有上中下三种吃法。上等的在一院对过吃那五分钱一件的西点,喝西米粥或糖牛奶;中等的在东西斋对过面包铺喝“酱冲整”,吃豆沙、山楂面包;下等的在沙滩路口,风雪无阻,有一位和善的老头歇着一挑担子卖三大枚一碗的杏仁茶。这浓腻香甜的杏仁茶啊,配着那才炸出来的焦黄果子夹热烧饼,有六年没有吃到了!我想念,它点缀着北平,点缀着北大,使我们格外地想念那可爱的遥远的北方!

北大的公寓生活向来是有名的,但自从二十四年秋新宿舍完成以后,除了有特殊原因者外,很少住公寓的了。所以新宿舍在北大住的方面是划时代的一块界碑。我幸而赶上了前一时代的尾巴,得领略老北大的滋味。

老北大的住是非常畸形的,不但宿舍分散和局促,并且有着极浓厚的“封建”,不,该说是“英雄割据”的色彩。每一间房子每一张床位,全是“兄终弟及”的,学校总务当局无力过问。如果你有熟人,而刚好他毕业要离开,那么即使你是才入校的小弟弟,一样有床位,而且也许是西斋最好的房。如果你没有熟人,则你凭着入学证向事务课跑一百遍也白费,没人理你的碴儿。事务负责人也丝毫没有感到这是他的责任。现象发展得极端,于是常常寄宿舍内住了一大堆校外人,而正牌学生却不能不住公寓。你没有见过“北大寄宿舍”内宿的校外人呢,那的的确确连个“寄”字都省了,从精神以至肉体,是百分之百的“宾至如归”,用句洋文说是“athome”。

可是正式北大生苦矣!不但平常添了一笔公寓费,连带着来的是公寓中的嚣乱,老板娘的脸色,查店人的麻烦,还有冬天的生火问题。北大宿舍中虽然自由,但到底有些事不会有。但在公寓里,万一隔壁房里打一夜麻将,你也只得陪他熬一夜。公寓么,爱住不住。到了冬天,学校宿舍里,一屋一个洋火炉,公家的煤,生得暖暖的。住公寓,则一切自备。我自己还赶上了这么一个狼狈季节,秋天到校,没有房子,住校外是天经地义。眼看着天一日冷似一日,该穿的衣服却已经穿上,学校的洋炉也生了,依理自己得准备炉子和煤了,事务课却告诉我一个好消息:下星期可以搬三院,这何必再费钱费事了呢,就冷它一个礼拜吧。熬到下礼拜,“不行,还得一礼拜”,再熬一礼拜,“还得一礼拜”!不知转了多少期,简直把我“陷于挂形”。到得后来几天,冷得实在没办法,穷则变,变则通,想到一个长期抵抗的对策。每天钻出热热呼呼的被窝洞就钻进温温暖暖的北平图书馆。在那里吃,在那里拉,直到晚九点它摇铃将我们几个零零落落的“寒”士赶出来。如果它能容许,我一定还在那里睡。可惜当初设计尚不周全,我只得咬紧牙根,冲寒冒冷的回到公寓,立刻钻进被窝。这生活维持到十一月底,冒着大雪迁入三院为止。

三院那时已经调整,除了少数储藏室外,整个划作一年级和研究生的宿舍。指定了乙巳楼(入门正对面那建筑,在网球场边上的)给研究生,其余工字楼等都归一年级住。工字楼本来是课堂,一间间大大的,住上七八人至十余人还很宽裕。每人一桌、一榻、一凳、半个书架。不过有一点很特别,屋子里常常纵横交错像演话剧似的挂了许多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白布幔,将屋子隔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单位,这表示北大人一入校就染上了个别发展的气味了。

乙巳楼是上下南北共四间大屋子,各用木板隔出六小间来。每人一间,一个炉子,但板子只隔了一丈来高,上面仍是通的。“鸡犬之声相闻”,一言一动均在同学“鉴中”,所以大家就索性利用这伟大的空间,隔着好几间屋子,打起无线电话来了。不过糟糕的,这六间房经常总有好几位缺席。向例主人不在,他那屋不生火,所以表面上一小房间一个大洋炉很不错,但待到“轻烟散入五侯家”之后,这屋子也仅仅维持不冻而已。

电灯用得非常痛快,从公寓老板的压迫下解放出来,像报复似的买了最亮的灯泡点。亮得怕伤眼睛,于是高高的吊起它来。这种心理现在想想实在奇怪。熄灯在每晚十二点钟,于是我们多半到十二点才睡。

厕所,却不敢恭维,虽不算太脏,悬空四尺的楼板将你和粪堆勉强隔离,但你到处看到绿头金头的大苍蝇,从胯下更看到成千成万的大大小小的白色软体动物在蠕动,还有大耗子一面尖着眼瞟你,一面吃屎。到冬天,则一阵阵寒风从下面直透上来,吹得你心寒,还带臭。盥洗室比较可满意,在工字楼地下室,有冷热自来水,可以自己取用,不必像在西斋那样老爷味十足地喊:“茶保打水”!

到季节时,三院的网球场生意很好,但背后大操场上却很少见人打球。这是因为住三院的同学,真正的活动中心还是在大红楼和三院的缘故。操场旁那座礼堂却常给我们添许多麻烦。这是开会的地点,一到开会时,雄纠纠的纠察队拦住三院门,我们就无形软禁一天。更有时包围圈外再有大包围圈(北平市警察宪兵和二十九军的弟兄们),则我们或竟至于饿饭。那回纪念郭清的棺材就是推倒了操场的墙,才从孔德小学的大门突破包围抬到南池子口的。

正统典型的北大宿舍却不是三院,而是东西斋。东斋的院子不大,房舍较小,格式很简单,一排排或朝南,或朝北,都是一房间住两个人。位置在一院西墙外,大门也是向西开的。房间比较小,两个人住勉强的还算舒适。但常常仍是白被单中悬,隔成两个转不过身来的狭窄长间,但房主人却以此为快。据说有同屋四年,见面只点点头儿,一句话没说过的。西斋在二院旁,有极深的进道,两旁一排排的房子分作天、地、元、黄等字号。房间较大,在新宿舍未完成前,是最好的房子了,也是一间两个人。这里隔离的工具却是大书架子,里面充满了臭虫。厕所似乎也比三院的更不舒服些,我还记得那门背后古色古香的大尿桶。

从深深的进道一直进去,可以到食堂。食堂以北,人就不常去了,当然那里仍有好几排宿舍。这进道我也曾“探过险”,其尽头右手直延到二院北墙后,有一排寂寂静静的房子,左首有两间缺格扇,少门窗,尘满蛛封的屋子,当中孤零零放着张乒乓桌,也没见有人利用。空气凄清,森森然像到了《聊斋》上描述的地方,人家告诉我,就在这里葛天明先生的爱人上了吊。这是曾轰动一时的事件,其影响于我们这一代的是宿舍门口挂的那块“女宾止步”。但我们这一代毕竟是开创时代的“英雄”,我亲眼看到这牌子怎样被一大群同学摘下来掷上天空,待落地时又捡起来劈作两片。

女禁之重开是由新宿舍起的。

蒋校长为新宿舍费了不少心血。而这楼完成之后,北大宿舍乃压倒了燕大清华。这是四层楼立体式的钢骨水泥建筑,在一院空场的最北头,远远看来,像一座兵营,里面的格局也很特别,口字形缺了一面半,当中圈住一个空场,楼内自上而下纵切而隔成各不相通的八部分,每一部分有一座精致得很的楼梯,里面每层七八间形式各别,妙处不同的房,十分适合北大爱好个别发展的胃口。更妙的是一人一屋,偿了几十年来北大同学求隔离的宿愿。每间屋附着一小间放箱子挂衣服的暗室。热水汀,弹簧锁,配合而调和的特制家具,摩登舒适,使你完全忘了这是老北大。每一层有一间盥洗室,冷热水管,应有尽有;大小便抽水设备不必说,还分成了马桶和坑两式,于是“南北咸宜”。光线、空气、清洁,一切卫生的条件都具备了。

而够资格享受这福的是四年级。他们享的福还不仅在此呢。新宿舍没有总门,可说得是四通八达。大概那块“女宾止步”的小木牌也因为没有一夫当关的适当地方挂,所以从头就没有出现。因此四年级的同学得以在自己的房里招待女友。这大为其他同学所侧目。“见贤思齐”,于是东西斋三院的木牌,就在学校当局默许下被尸裂了。

至于五斋(在西斋二院夹峙保护下的女生宿舍)那块“男宾止步”的牌子是如何结果,我却不清楚,事实上后来里面不断地有男同学去,详情则不得而知了。

课程与图书

从一个文学院学生之眼中看起来,最重要的两件事是课程和图书,就这两方面说,北大是很理想的学校。记得我第一次站在布告栏前,看看那公布的课程表时,我目迷五色的像一个乡下人进了城,更有点像老饕坐在餐桌旁,看到了一张最丰富精美的菜单,样样都想尝,可是肚子装不下这么多,点了这样又舍不得那样,单单史学系本身开的课就整整三十门,几乎每门都是著名的教授讲他最见长的功课。其他政治系所开张忠绂先生的中国外交史,经济系所开陶希圣先生的中国社会经济史,中国文学系所开胡适之先生的中国文学史,哲学系所开……都还在外,怎样办呢?

依照规定,我只要选两门六个学分就够了,结果我乱七八糟旁听了十几样。从一年级的必修科听起,直听到西洋史,皮名举先生高亢的湖南国音,可是仍旧不能不放弃了顾颉刚,傅孟真(斯年)等先生的课。当我向文学院院长室秘书卢迪曾先生请求下条子发这课的讲义时,他很不以为然地说,“听这许多课干什么”,果真,这许多课把我忙了个不亦乐乎。不到一个月,一门门的被迫放弃,结果精力只够应付在几门上,可是这几门课对我的教育是非常深刻的。

例如赵万里先生的中国史料目录学,虽然只是史学入门的课程,但他将几千年来中国历史史料的来源、内容、演变、分散情形、重现经过、可靠性,等等……原原本本,一五一十介绍给这班青年史学家。也不知他怎么对于史料这样熟,真所谓“如数家珍”。就凭这一课就使人不能不羡慕北大史学生的幸福。

除了多之外,北大课程之另一特色,是专有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课,在别的学校绝不会开的,她这里有,例如梵文,例如佛学。常常北大用最重的待遇礼聘这种绝学的学者,一年只开一门课,每星期讲一两点钟,而这种课常常只有一个人听。

这在经济的算盘上讲,也许是不划算的,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北大是全国最高学府啊,这里再不养这种专家,则中国文化的某一方面也许就绝种了。

也正因此,所以北大格外欢迎“偷听生”。

北大学生的畸形发展和课程可未始没有关系。他们一入校就分了系,而所有的功课都是年课(yearcourse),一开就是一年,本年开的,下年多半就不开了。史学生在四年中如果仅仅只将中西史基本课程从头选一遍都得赶着赶着紧紧凑凑地选才不至于遗漏。连文学院别系的课都难去上了,哪里还有功夫像清华学生似的去学生物、物理。

至于图书馆和图书,北大是很如人意的。图书馆大楼二十四年秋方才落成启用,立体式凸字形的建筑。后面那尾巴是书库,前面朝南的两翼,包含着东西上下四间大阅览室,楼下西间是中文阅览室,东间是外国文阅览室,楼上西间是杂志阅览室,东间是特别阅览室,因为已经足够用了,特别阅览室通常总是锁上的。每间阅览室,四壁都粉刷得雪白,而其中间两面,开着自天花板下垂,直到齐腰的最新式铁格大玻璃窗,窗内张着厚厚的深色大窗幕。冬天时从南窗晒进一屋子的太阳,光明而温暖,夏天则厚厚的大窗帘可以将东西晒的炎阳挡了出去,而在室内留下清凉的福地。廿来张大阅览桌,整整齐齐地排列成两排,每张桌两旁整整齐齐放着八张很舒适有扶手的靠背椅。每个座位前有一盏漂亮摩登古铜支架的桌灯,电线藏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只要在那玲珑光滑的小纽上一旋,就可大放光明。靠北墙从这头到那头一字排开放着一式一样高低,宽窄厚薄的大书架,架上放着普通参考书。中文阅览室,架上是二十四史、九通、百子、各大家文集,等等一式的蓝布壳子,外面贴着一样大的白纸标签,满满站了一壁。外国文阅览室架上则是大英百科全书(好几种不同的版本),法文百科全书,日、俄、德、法、英各国的字典辞典,名人录,年鉴等。杂志阅览室则是最近到的新杂志。这些架上的书是听凭取阅的。每室入口的北手,有一个小柜台隔出来的角落,里面坐着图书管理员,也有些书架,若干地图、辞典放在架上。这些和中文阅览室南墙靠窗玻璃柜中所装的新书,是须要开条子将借书证抵押在管理员手里才能借的。

阅览室的门都开向当中的大厅,厅中北部一个大柜台,这是通向书库的总出纳处。较专门一点的书,得向这里用借书条递进书库里去取,北大图书目录片虽尚未编好,但也有一种特殊便利,你只要开出书名、著者、版本送进柜台,管理员自会替你去找,不必自己弯腰驼背地去翻目录片,北大藏书相当的丰富,我常为着一些问题,动员好些版本的正史。从检查便利的开明版二十五史起,到五洲同文本、汲古阁本、局本、殿本、百衲本、明南监本,以至于元版宋版,得心应手地取来,而每每因之查出许多世传的讹错是由于后来版本之误刊,这种快乐是很可珍贵的。

有一次陈受颐先生领我们进书库去看有关中西交通史的书,上上下下走了一遍,他时而拿起一本大而厚的洋书来,里面的字花花哨哨的我认不得;时而捡出一本金碧辉煌文字像画图似的经典来,说是十五世纪欧洲修道院的手抄本;时而拿起一堆小小六十四开的本子,说这是在巴黎冷摊上访来的,全世界只剩下了几部;时而拿起平平凡凡的一薄本,说这是全东亚(包括日本)唯一的一册。我只有张大了嘴惊叹,敢情北大还有这么许多宝贝。

走过善本书部,一眼看到架上卧着的一部“第一奇书”,我不禁微微的笑了。介绍北大自然不应当忘记了它。

这还是那年冬天,图书馆里生着暖暖的水汀,在阅览室里看见一年级几个平时乱蹦乱跳的小弟弟们,忽然都一动不动地捧着本大大的线装书在用功,两只眼直钉在上面移动,微微的有点晕■,脸上红红的,像是在吃着一种醉人的甜果。叫了他们一声,抬起头来笑了笑,又低下头去,有点懒得多说话,也懒得动。“什么迷人的东西?”劈手抢过来,原来是第一奇书,还有图呢。我另捡起一本站在旁边看,慢慢的就着他旁边坐了下去,这一坐就坐了一个多钟头。还好,就凭着这一次偶然的巧遇,我见识了北大这著名的校宝,到北大来而不看一看它,是有一点对不起自己的。

其余的宝物还多得很,现在大概全部被敌人掠夺了。我们不要忘记在第二次马关条约时,清算这一笔要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