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蔡元培先生
汤尔和对我谈蔡元培到北大当校长的时候,我和蔡先生尚无一面之雅。尔和对我谈话以后大约第三天,我在译学馆上课(北大预科当时不在马神庙,在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忽然门房来通知我:“有一位蔡先生来看您。”我大吃一惊,一则是素昧平生,颇觉意外,二则是心中不免思索:社会上已轰传蔡先生将任北京大学校长,蔡先生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了,阅历、世故应是很深的,可这次不大世故,既然要看我,大可到我家里去,何必到北大预科这个公开场所来呢。
蔡先生和我见面后,谈及尔和介绍,特来拜访。略谈片刻辞去,目的在于相识一下。
蔡先生出任北大校长后,在我心中就有一个念头,北京大学应当办好,蔡先生负重名,我们应当帮助他把北大办好。有一天,我去看蔡先生,和他作了一次长谈。
我说:“蔡先生,这次北洋政府借您的招牌来办北大。到了有一天,您的主张和政府有所不同,他马上就会赶走您。所以,你现在对北大应进行改革,但有一点要注意,凡改革一件事,要拿得稳,不然的话,一个反复,比现在更坏。”
蔡说:“你的话对,你的意见是怎么办呢?”
我说:“我建议您向政府提出三点要求:第一,北大经费要有保障;第二,北大的章程上规定教师组织评议会,而教育部始终不许成立。中国有句古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与其集大权于一身,不如把大权交给教授,教授治校,这样,将来即使您走了,学校也不会乱。因此我主张您力争根据章程,成立评议会;第三,规定每隔一定年限,派教员和学生到外国留学。”
我的建议,以成立评议会为最重要,蔡先生深以为然,完全采纳,向当局提出,果然达到了目的。
蔡先生和我的关系,自那时开始,事隔数十年,蔡已归道山,我至今思之,犹感慨系之。
蔡先生是旧中国—个道地的知识分子,对政治不感兴趣,无权位欲。我于蔡先生的学问无所窥,然观其到北大之初所持办学主张,有两点可资一谈:
(一)北大分工、理、文、法、预五科,蔡先生来后,力主将工科划归天津北洋大学,停办法科,使北大专办文理二科,预科照旧。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似乎是以美学教育为中心,他来以后添设教育系(本来只有文学、哲学二系);他一向反对学政治法律,因此主张不办法科(未获通过);他不重视工科,似乎是受了“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的影响。
(二)蔡先生到北大后,采取兼容并包的方针,辜鸿铭、王国维、胡适之、陈独秀等新的旧的,左的右的,同时并存。蔡先生云:“夫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蔡先生的教育思想继承了中国封建教育的某些传统,又吸收了西方资产阶级自由主义的精神,这些教育思想今日当然已成陈迹,但在五四运动之前,对推动当时旧中国的教育事业,开社会风气,似有一定的作用。
蔡先生的书生气很重,一生受人包围,民元教育部时代受商务印书馆张元济(菊生)等人包围(这是因为商务印书馆出版教科书,得教育部批准,规定各学校通用,就此大发财),到北大初期受我们包围(我们,包括马幼渔、叔平兄弟,周树人、作人兄弟,沈尹默、兼士兄弟,钱玄同,刘半农等,亦即鲁迅先生作品中引所谓正人君子口中的某籍某系),以后直至中央研究院时代,受胡适之、傅斯年等人包围,死而后已。胡、傅诸人后来和我势同水火,我南迁后,蔡先生时在京沪间,但我每次拟去看蔡先生,均不果,即胡、傅等人包围蔡所致。
综观蔡先生一生,也只有在北大的那几年留下了成绩,蔡先生曾云:“自今以后,须负极重大之责任,使大学为全国文化之中心,立千百年之大计。”然而,在已沦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爱国的知识分子努力学习西方,企图以新学救国,终于成了一场幻梦。五四运动以后,北大自蔡先生而下的知识分子,或左,或右,或独善其身,或趋炎附势,或依违两可、随世沉浮,其中种种,就不在本文记述之内了。
我和陈独秀
光绪末叶,陈独秀(那时名仲甫)从东北到杭州陆军小学教书,和同校教员刘三友善。刘三原名刘季平,松江人,是当时江南的一位著时望的文人,以刘三名,能诗善饮,同我和沈士远相识。有一次,刘三招饮我和士远,从上午十一时直喝到晚间九时,我因不嗜酒,辞归寓所,即兴写了一首五言古诗,翌日送请刘三指教。刘三张之于壁间,陈仲甫来访得见,因问沈尹默何许人。隔日,陈到我寓所来访,一进门,大声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其俗入骨。”这件事情隔了半个多世纪,陈仲甫那一天的音容如在目前。当时,我听了颇觉刺耳,但转而一想,我的字确实不好,受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用长锋羊毫,又不能提腕,所以写不好,有习气。也许是受了陈独秀当头一棒的刺激吧,从此我就发愤钻研书法了。
我和陈独秀从那时订交,在杭州的那段时期,我和刘三、陈独秀夫妇时相过从,徜徉于湖山之间,相得甚欢。
一九一七年,蔡先生来北大后,有一天,我从琉璃厂经过,忽遇陈独秀,故友重逢,大喜。我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他说:“我在上海办《新青年》杂志,又和亚东图书馆汪原放合编一部辞典,到北京募款来的。”我问了他住的旅馆地址后,要他暂时不要返沪,过天去拜访。
我回北大,即告诉蔡先生,陈独秀到北京来了,并向蔡推荐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蔡先生甚喜,要我去找陈独秀征其同意。不料,独秀拒绝,他说要回上海办《新青年》。我再告蔡先生,蔡云:“你和他说,要他把《新青年》杂志搬到北京来办吧。”我把蔡先生的殷勤之意告诉独秀,他慨然应允,就把《新青年》搬到北京,他自己就到北大来担任文科学长了。
我遇见陈独秀后,也即刻告诉了汤尔和,尔和很同意推荐独秀到北大,他大约也向蔡先生进过言。
《新青年》搬到北京后,成立了新的编辑委员会,编委七人:陈独秀、周树人、周作人、钱玄同、胡适、刘半农、沈尹默。并规定由七个编委轮流编辑,每期一人,周而复始。我因为眼睛有病,且自忖非所长,因此轮到我的时候,我请玄同、半农代我编。我也写过一些稿子在《新青年》发表,但编辑委员则仅负名义而已。
评议会做的几件事
评议会会员由全体教授互举,约每五人中举一人。当时教授共八十余人(讲师、助教一百五十余人不在内),举评议员十七人,校长为评议长。凡校中章程规律(如开女禁),均须评议会通过。文、理、法、预四科教授都有代表参加评议会,大家都很兴奋。一九一七年七月,张勋复辟。有一天早上,我到学校,黄幼轩(蔡的郎舅,在北大当会计)跑来告诉我,蔡先生走了。我大惊,和幼渔、玄同、作人等计议。幼渔问:怎么办?我说,这是蔡先生信任我们,他走了,学校要靠我们大家维持下去。大家想想这话对,就开评论会商量,这时候评议会掌握了学校实权,对外行文。在这期间,夷初(马叙伦)有一天忽然单独请我吃鸭子,他说:“你们在学校里这样做,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说:“事情很仓猝,迫不及待,一个人一个人去找,来不及。夷初,你如愿意参加,我们欢迎,但要我们看法一致,一起合作才行。”我的意思是,北大内部有反对蔡先生的,拥蔡即所以拥护北大。夷初同意我的话。于是我们商量,组织教员会,推康宝忠(政治法律系教员,活跃分子)为主席,马叙伦为副主席,以夷初监督康,但我们也怕夷初出轨,又推陈大齐和沈士远跟他们一起。
评论会成立以后,我忘了是哪一年,提出设立教务长,胡适毛遂自荐,要做教务长,而为理科教员所反对。理科反对文科的人当教务长,主要是反对胡适。因为胡适到北大只一年多,神气十足,张牙舞爪,任何人都不在他眼中。当时反对胡适最力的是理科天文学教授秦景阳(秦汾)。我们和蔡先生商量,决定提名马寅初为候选人。当时,理科提出俞同奎,文科提出陈大齐,法科提出马寅初,这三个候选人势均力敌,在评论会选举时,主席蔡先生投马寅初一票,马得以当选为北大第一任教务长。为什么蔡先生同意以马寅初当教务长呢?一则是理科反对文科的人出来当教务长,我们为了免去无谓之争端,就提出以法科的人来担任;二则是马寅初本来是北大教员会的领导人。不知为什么,他得罪了北京中学界,中学教员很不满意他,而教员会和北京学界的关系密切,因此,我们商量,教员会改推康宝忠和马叙伦领导,马寅初则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当了第一任教务长。
评论会选出马寅初为教务长后,胡适找我说:“我在什么地方都喜欢做第一人,这次第一任教务长我要做,是你们出了主意,不要我做,我很不满意。”我答曰:“你不满意也只好算了,我有什么法子呢。”
蔡元培的走和蒋梦麟的来
蔡先生到北大后,尽管我们帮他的忙,但教育部袁希涛对蔡很不好,遇事掣肘。袁是江苏教育会系统黄任之的左右手,时蒋维乔亦在教育部,他们就派教育部的秘书、蔡元培的连襟陈任中,每天上午十一时挟着皮包坐在北大校长室监视蔡先生,遇事就横加干涉。蔡先生曾经很不痛快地对我说:“这真是岂有此理,连我派的管帐的人(黄幼轩)他们都要干涉,并且派陈任中监视我,干涉学校行政。”
教育部对蔡先生掣肘的详细情况我不得而知。袁希涛对蔡不好,在我想来,是江苏教育会已隐然操纵当时学界,想包围蔡先生为江苏教育会所用,而蔡先生被我们包围了,因此他们就捣蛋。此在旧社会,亦系常有的事,在民初北京官场中更不足为奇。
蒋梦麟本是蔡元培的学生,后由黄任之送他去美国学教育,目的当然是为江苏教育会系统培养人才。蔡先生到北大后,增设教育系,在评议会提出,聘蒋梦麟为教育系主任,大家同意,就打电报到美国去,要蒋梦麟回来。
不料过了几天,蔡先生对我说:“不好了,黄任之大发脾气,说我抢他的人,那就算了吧。”其事遂寝。蒋梦麟由美归国后,我们也就不提此事了。
五四运动结束后,蔡先生离京,不知何往,北大评议会议决,派我和马裕藻(幼渔)、徐森玉(时任职北大图书馆)、狄膺(学生代表)到杭州去找汤尔和,目的是迎蔡先生回来。汤尔和因北京各学校在五四运动中罢课,即回杭州。我们不知蔡先生的行踪,但肯定汤尔和是一定知道的,因此,直诣杭州。
到杭州后,先由我一个人去找汤尔和。我一到门口,尔和就迎出来,说:“我昨天就知道你来了,蒋竹庄从北京来电报说:‘某某阴谋家到杭州来了,你要注意!’”我听了也不答腔,先问他蔡先生在何处,他说:“我明天陪你去看蔡先生。”
翌日,尔和偕我到西湖上某庄子(大约是刘庄),见到蔡先生,正在谈话时,尔和走开了(打电话之类的事),蔡先生对我说:“很奇怪,尔和昨天来告诉我,你们来了,要我回去,但尔和劝我不要回去。我说,不回去怎么办呢?他说要蒋梦麟代替我去做校长,你说奇怪不奇怪?”蔡接着讲:“我对尔和说,当初评议会通过办教育系,要梦麟来,任之大吵,你现在要梦麟代我当校长,要通过任之才行。尔和说:任之昨天在杭州,现在到厦门讲学去了,不必告诉他了。”蔡先生又说:“你说怪不怪,当初不同意,现在连讲都不必和他讲了。”
总之,蔡先生就答应了。蔡先生对汤尔和如此信任,任其摆弄,我始终不解其故。和蔡见面后,尔和要我们回北京说:“蔡先生可以回来,但暂时不能来,由蒋梦麟代理。”北大诸人亦不知其故,就此了事。
蒋梦麟来以后,也就是黄任之插手进来后,我就想离开北大。北大章程上规定教授任满七年,可以出国进修一年。我就在评议会提出要去法国,胡适反对,他说国文教员不必到法国去。我说:我去过日本,那就到日本去吧。评议会通过了,蒋梦麟不放,他以为我们这一起人是一个势力,会拆他的台,无论如何不放。到一九二一年,才答应除月薪照发外,另给我四十元一月,到日本去了一年。到日本后,我眼睛就发病了。
(一九六六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