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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着,又过去了三年。俞智丽怀孕了。
这时,俞智丽已变得心平气和了。原来浮在她脸上的阴霾消失了,她的脸上开始出现了安详和喜气。这一切都是她肚子里的生命给她带来的。嫁人以来,她一直没有感到王光福是她的依靠,但现在肚子里的孩子给她实实在在依靠的感觉,她感到原来飘拂不定的生命突然着地了,变得安全、充实、坚定。就好像肚子里的生命是她和世界之间最可靠的维系,是她生命中的最重,从此她会被牢牢地固定在这个世上,做一个幸福的母亲。她开始为孩子编织小玩意儿,编织毛衣毛裤。她上商店最愿意去的地方是儿童用品部。她见到什么东西都想摸一摸。她还买了一大堆也许根本用不着的东西。她耐心等待孩子的降生。她满怀憧憬。
厂里人早已忘了俞智丽曾经的遭遇。妇女们经常来她的办公室,和她开一些闺中玩笑,她也跟着笑。她记得做姑娘时她是极其厌恶这种玩笑的,认为这种玩笑庸俗至极。现在她感到这种玩笑的趣味所在了。总之,俞智丽变得成熟了,变得比以前沉着大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俞智丽听到一个令她吃惊的消息。也许俞智丽也不算太吃惊,她其实一直有预感的。这个消息是王艳带来的。
一天,王艳一脸诡秘地来到俞智丽的家。王艳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心里有一点点事都会在她的脸上表露无遗。俞智丽也没问她为什么这么诡异,她知道王艳过不了多久就会向她和盘托出的。
果然,王艳在磨蹭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憋不住了,她一脸严肃地说:“俞智丽,我们可能真的冤枉了那个人。”
俞智丽一下子愣住了。她已猜到王艳想说些什么了。对俞智丽来说这是个忌讳的话题。多年没人再说这个事了。俞智丽以为自己都差不多忘了这个事。事实上根本没忘,只不过她刻意回避而已。她是无法逃离这个遭遇的,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那种阴霾又像青苔那样从她的脸上淡淡地长了出来。
“我是在刘重庆那儿听说的。”
接着王艳详细地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刘重庆为一个刚从牢里出来的朋友设宴接风。王艳也在座。刘重庆的这个朋友牢坐得有点冤。他原是文化馆唱歌的,他因为把两个崇拜他的女青年的肚子搞大了,严打时被判了流氓罪。在牢里,与他同处一室的都是风化犯。在里面闲着没事,大家就会用炫耀的口吻谈谈自己的那些鸟事。其中有一个强奸犯,外号叫老猴的人,说起自己的事时,突然扼制不住地大笑起来,笑得不但流出了眼泪,连他外扒的牙齿都抖动个不停。老猴当时说,他两年前在共青林的小路上强奸过一个女青年。那女人的皮肤他娘的白得像牛奶。他边说边用动作比画,好像他这会儿还在对女人施暴。他说,这事虽是他干的,但警察抓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还被判了八年,那家伙真是天下第一号冤大头。老猴一副扬扬得意状,就好像这件事是他一手策划的杰作。王艳听了这个事后,觉得这事挺严重的。她就特地跑来对俞智丽说这个事。
那双无助而固执的眼睛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俞智丽的眼前的。这双眼睛已有一段日子没出现了。在怀孕前,她还是经常会想起这双眼睛的。她原以为自己讨厌这双一直跟随着她的眼睛——在无数个夜晚,她诅咒过这眼睛,但现在她才明白,她其实早已经赋予这双眼睛以特别的含义,她无法用语言说出来的奇怪的含义。就好像她在潜意识深处一直在等待着一个事实。现在这个事实出现了,她却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她竭力地为自己找借口。她安慰自己,那个人坐牢的根本原因不是她,她也是受害者。可她马上意识到她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这天晚上,俞智丽没有睡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会儿已泛滥成了滔滔洪水,迅速地包围了她。她被淹没了。她觉得自己已没法呼吸,将要溺水而死。她软弱无比,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手来拯救她。
母亲就躺在前面。她的眼睛还睁着。她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生的留恋还是对她的愤怒。现在她当做愤怒。现在,不光是那人的眼睛出现在她面前,母亲愤怒的眼睛也出现了。怎么会这样呢,怎么我老是要害别人呢,我害死了母亲,还害了一个好人。她记起来了,她曾有机会救那个人的。那个人曾托人来求过情,那被托的人还告诉过她,那个人其实爱她。可她却冤枉了他,把他送进了监狱。她跪在床上,痛哭流涕。她几乎是本能地抬头望天,就好像母亲的灵魂这会儿正在窗外飞翔,这样就可以让母亲看见她祈求的渴望的眼睛和像羔羊那样无助的脸。
她想得越多,就越不能原谅自己。她是有罪的。她一直担负着害死母亲的罪,现在还担负着害那人的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她来到这个世上好像是专门来害人的,她竟然给予别人如此致命的伤害。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魔鬼一样,面目可憎。她一点都不喜欢自己了。她憎恨自己的一切,她的容颜、头发、身体和思想,甚至包括肚子里的孩子。她觉得像她这样的人不配有孩子。她的心好像快要消融了。她真的希望自己迅速消融。她想,也许消失才是真正的解脱。
她觉得不能再继续害那个人了。既然过去对他的指控是个不可原谅的错误,那就不应该再让这种错误延续下去。靠着王艳的帮助,俞智丽后来找到了处理老猴案子的那个派出所,找到了老猴的案宗。果然,案宗里详细记录着共青林的强暴事件。白纸黑字,确系老猴所为。回忆往事是痛苦的,但现在对俞智丽来说,还鲁建以清白比她承受的痛苦重要得多。看了卷宗,俞智丽很奇怪,既然警方已经抓了肇事者,为什么还不放了鲁建呢?他们竟然对如此明白的冤案无动于衷。俞智丽决定尽其所能为鲁建洗刷冤屈。事实上这事并非那么简单,俞智丽几乎跑遍了这个城市的所有执法机构,他们都告诉她一套也许永远都不可能完成的程序。后来,他们知道俞智丽就是那个被侵犯的妇女时,他们就不再认真对待她,而是把她当成一个神经病,连口舌都懒得费了。俞智丽跑了一圈,发现她依旧在原地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