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人有罪 11(1)-爱人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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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智丽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她的身体慢慢恢复了。这半个月,她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她不可能一直在房间里待下去。她还要融入日常生活之中。当然这很简单,她只要从房间里出来,穿过楼道,走下楼梯就可以了。但对俞智丽来说,要走出这一步也不是太容易,在她遭遇了这种事后,她有一种强烈的受挫感和失败感。这种感觉让她深陷于自卑之中。同时,社会在她的感觉里也不再是原来祥和的样子,而是变得面目狰狞,她对人群产生了本能的惧怕。只有在紧闭的房间里,她才感到安心。

班还是要上的。对人群再怎么恐惧也得赚钱养活自己。可是,当她来到机械厂,她感到一切不对头。她发现每个人都用一种好奇而陌生的眼光看她,就好像她是舞台上的小丑。整整一天,俞智丽没干任何事,也没同任何人说话。她觉得走不进人群,她好像被什么东西隔离起来了,被分离在人群之外。就好像她真是在舞台上,在戏中,而不属于这纷繁的尘世。她还感到自己坐在办公室里是赤裸的。即使她已穿得严严实实,已穿得密不透风,她还是感到自己是赤裸的。赤裸不在于你穿了多少衣服,而在于别人看你的眼光。她脑子里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她觉得自己像是浮在半空中,成了机械厂车间里冒出的烟尘。她也没有上班的感觉,好像只是站在云端朝机械厂望了一眼,然后她就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她感到自己非常怪异。她觉得这个世界正在远离她,连街上的人流都虚幻成一个一个的影子,像隐藏在暗中的一只只蝙蝠。

几天以后,俞智丽终于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她的事情已尽人皆知了,已经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在机械厂里,就是清洁工也知道了她的事。西门街的人当然也会知道。她的家人更应该知道了。她想起来了,她躺在床上的那半月,脾气很坏,常常发脾气,不可理喻。她的母亲却并不生气,只是在她的房间门口唉声叹气。不过,她的母亲总是这样,常常对着她唉声叹气,就好像她是他们家的灾难。不过现在看起来确实像一个灾难。她的嫂嫂一直同她关系不太好,但那段日子却十分关心她。现在想来,一切明摆着的:所有人都知道了她的事。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这种感觉甚至比遭遇强奸还要糟。她本来就是个比较内向的姑娘,这下子,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当然她也不可能再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看上去比谁都保守。可以想象,她对人充满了戒心,表现得谨小慎微起来。她像一只受惊的鸟,眼神中有一丝警觉。

外部的压力总要有一个出口的,这个出口就是家人。俞智丽常常在母亲面前失控,只要母亲有一点点不合她的心意,就会大发小姐脾气。在家里,俞智丽像一个暴君。比如有一次,俞智丽躺在床上看书,她听到窗外母亲和街坊在聊天。只要听到街坊聚在一起闲聊,俞智丽就会感到焦灼。就好像那些影影绰绰的话语比噪音更易致人疯狂。她不喜欢母亲同邻居混在一起,她希望母亲像她一样与世隔绝。但母亲违背她的意愿,她长时间地同他们嚼口水。她忍无可忍,冲出去对母亲高喊:“妈,你回来。”这句话本身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她的声调,十分刺耳,因此给人凶狠霸道的感觉。这声调里有一种不可理喻的东西,让邻居们不解、不满。邻居们认为这显然是针对他们的。邻居们对母亲说,你生了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总有一天会被她气死的。邻居们又说,还是给她找个男人,让她早点嫁人吧。母亲说,出了这样的事谁还敢要啊。母亲只好灰溜溜地回家。

俞智丽下班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母亲的当然很担心。母亲又不敢贸然开门进去,只好趴在门缝往里窥探。通常情况下什么都看不到。有一回,母亲发现俞智丽在偷偷地流泪,怕俞智丽有三长两短,急得不行,不知该不该进去劝劝。这时,俞智丽突然把门拉开了,母亲差点摔了个大跟斗。俞智丽冷笑道:“你是不是怕我上吊?我死不了。”

母女间这样的冲突接连不断。母亲只好暗自流泪。她盼着俞智丽早点嫁人。有时候,母亲会同邻居讲讲自己的伤心事,以引起邻居的同情,而俞智丽最反感的就是母亲的这一德行。

俞智丽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母亲在同她激烈争吵后上吊自杀了。当俞智丽听到这一消息,惊呆了。这样的事临到谁身上都会产生深深的不安。她的思维都凝固了。她甚至想不起这次导致母亲死亡的争吵的起因是什么,她俩吵得太多了,一丁点事都可以吵上半天。她替自己辩解,母亲自杀可能另有原因。母亲寻死觅活不是第一次了,母亲总是觉得这辈子没劲透了。上回,母亲寻死是因为嫂子。母亲发现儿子儿媳的房间没关,替他们关上了。谁知嫂子回来后说,放在床头柜里的钱丢了。母亲当然听得出媳妇话里的话,她觉得只能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次母亲自杀未遂,被人发现后送进了医院。母亲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救活,我还是死了好,活着是受罪啊。现在母亲真的死了。俞智丽发现她真是担当不起害死母亲的罪名。虽然母亲一直有死的欲望,但这改变不了自己害死母亲的事实。人们也认为是她害死了母亲。当俞智丽面对母亲的尸体时,她内心的愧疚和自责完全把她击垮了。她连哭都不能,就好像哭也变成了一种罪过。她一下子变得十分消瘦,双眼深陷,头发蓬乱,双手颤抖。她感到整个身子发紧,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葬礼过程中,她都没有哭。她能感受到来自哥哥、嫂子,来自邻居、亲戚们的无声的谴责。她是在葬礼结束后突然放声大哭的。那时候,哥哥、嫂子及亲戚们都不哭了,他们的脸上刚显现一丝办完事情后的轻松,俞智丽突然的哭泣让他们吃惊,但他们对此很木然,没有人出来劝慰俞智丽。俞智丽越哭越厉害。好像哭这种东西正像病菌一样在她的体内发酵、扩散,根本没有一种药去扼制它。好像是哭泣唤醒了她的情感,她的身心开始尖锐地疼痛。这种疼痛感越来越强烈,疼痛这会儿是她身体长出的唯一的东西,并且它可以像植物一样不断成长。她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从此将背负害死母亲的罪名。即使她现在如此可怜,还是得接受他们无声的审判。她想,也许她这辈子都将被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