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琼从九寨沟旅游回来,她从门口信袋里取出好几封信,都是她不在学校时来的。有一封北京来信,抬头仍象亦琼的亲朋好友那样称呼她“亦琼”,但信末的署名“连英”,亦琼却是陌生的。她怎么也想不起连英是谁。
连英在信里说,在文琦那里看过她的信,并要来亦琼的地址,给她写信的。亦琼就想,连英是文琦的女友了。
文琦是亦琼的好友,她们结成朋友是非常偶然的。1985年冬,亦琼正在打她的死婚官司,她去深圳参加一个学术会。在大厅听报告,她的钢笔没水了。她正不知怎么办好,后排有人轻轻拍她的肩头。她回过头去,看见陌生的她,热情的笑脸,正对着她点头微笑,手里递给她一支圆珠笔。亦琼接过笔,也对她一笑。就在那一刻,亦琼觉得心都充满了笑意。她有了一个学界朋友,遇到一颗友爱的心。
散会了,亦琼把笔还给陌生的朋友。她们一起去食堂吃饭。她知道了她叫文琦,学文学的博士,从北京来。她们坐在一张桌子吃饭。亦琼见她买两份肉菜,心里便想,这也是一个爱吃肉的人。不觉自个儿笑了。因为她自己是很馋肉的。她从不吃零食,但喜欢吃肉。不吃肉就象大脑缺氧一样难受,熬夜都没有精神。
文琦抬头见亦琼望着她笑,以为是笑她买两份肉。有些不好意思说,北方学校的伙食很差,油水很少。到南方就买两份肉菜了。
亦琼见她误会了,忙说,我也喜欢吃肉。我作的联想全都跟肉有关。我小时候用脚趾在稀泥上去压,做黄泥猪肝,一片片地从脚趾缝里冒出来,象猪肝极了。说罢,还咽了一下口水,好象还真馋一样。把个文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亦琼就又知道了文琦还爱笑。笑起来,胖胖的脸变圆了,嘴巴咧得很大,映得整个脸都很明朗。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很和善,很好相处的人。
亦琼觉得她和自己有些相象。只是文琦要高大些,粗壮些。再后来,亦琼才发现更多的相象是她们的经历。她们同月生日,文琦比亦琼小两岁,也当过知青。她们是同一年读工农兵大学生的。后来亦琼在工厂做干部,文琦在中学做教师。恢复高考后,文琦是第一届硕士研究生,亦琼是第二届硕士研究生。后来都在高校教书。就在亦琼陷入死婚官司泥淖的时候,文琦在上博士生。她早已是四岁儿子的母亲了。
亦琼到深圳参加学术会时,她的离婚还没有解决。因而她的情绪不是很高昂,外表显得很平静。她着一条牛仔蓝裤,一件黑色的飘柔短衫,头发波浪式的披到肩下。每天早上,她独自拎着一个包,到游泳池游泳,个把小时后,披着一头湿发回来,去食堂吃早饭,象个独行侠一般每日操她的早锻炼,晚锻炼。这是她冬泳养成的习惯,走到哪儿,都带着游泳衣。文琦把她注意上了。也可以说,亦琼一来开会,她就注意上了这个不爱说话,独自游泳的女子。她在来开会前,就风闻亦琼离婚的事情。自然谣传是对亦琼不利的。说她是个武则天式的人物,欲望强。她听着,没有去细想这回事。她读过亦琼早期写的论文,觉得很有才气。这次开会,名单上发现亦琼来了,她就在一旁细细打量。怎么看,怎么也不象一个风流娘儿们。不仅和与会的男士不来往,就是和同性也说话不多。那天开会,亦琼坐在文琦的前排,没墨水了。这是天赐的要让两个女学者手拉手的良机,在那历史性的一刻,文琦拍了亦琼的肩头,把笔递给了她。亦琼回头接了笔,会后她去找文琦。从此亦琼有了一个朋友了。
文琦有一种天然让人信赖的亲合力。在会上,亦琼就很依恋文琦。她把她的事都告诉文琦了,还把她哥哥老大的事也告诉文琦了。她们坐在招待所前的石阶上,谈心到深夜。文琦说,老大是一个卡夫卡式的的小人物,你怎么不把你哥哥写出来?亦琼才知道,文琦不仅做学问,还搞创作写小说。
后来亦琼都感到奇怪,她从来没有对人说过她家的事,怎么见了文琦就有一种倾诉的渴望呢?她把这归于是上天把文琦送来给她做朋友的,所幸她悟到了其中的奥妙,她向着文琦迎上去了……
文琦有很多朋友,但那一次,文琦肯定是专为亦琼来的了。她没有在会上和别的人结下以后长达十多年的友谊。而亦琼这一生,除了中学时代的朋友宁子外,她再没有象文琦这样的挚友了。文琦的论文材料是开会中间才寄到的,亦琼陪她到很远的县邮局去取邮件,她们一道去逛了深圳的市场。她又知道了文琦对花呀绸呀,小装饰小摆设很喜欢。爱穿白色和红色。她身上还带有港币和兑换卷。她是世家出身,亦琼觉得更奇了,她们是来自两个不同阶层的妇女,追求学问使她们从社会的两极走到一起来了,现在做了朋友。后来她问文琦,我们第一次见面怎么就要好上了呢?文琦想了一下说,倒不是你离婚引起我的好奇,还是同气相求,我喜欢你的才华。
文琦是个不爱表露自己感情的人。她对亦琼的爱,就说了“同气相求,喜欢你的才华”几个字。弄得亦琼琢磨了半天。她想起她和宁子结成好朋友是很容易的,现在和文琦做好朋友,也一点不费力。一个人的好朋友不可能多,但既然能做成好朋友,那一定是不费力,不费心的一件事。
文琦回北京后,常来信鼓励亦琼,决不要因离婚官司消退自己的斗志,中国做学问有成就的女性毕竟不多呀,要爱惜自己的才华。她还让她的朋友给亦琼写信,开导她。这个连英就是其中之一了。
亦琼不经意地把连英的信放在了一边。到了晚上,她一一给朋友回信,又拿起了连英的信。这人是谁呢,要不要回呢?她说她给她来过信,写的什么呢?亦琼实在想不起文琦的这个女友了。
突然,她想起来了,连英不是文琦的女友,他是文琦的男同学。亦琼急忙在抽屉里去找文琦和连英的上一封信。果然,连英是男的,他和文琦是研究生同学,文琦读博士,连英读硕士。亦琼禁不住笑了,她想当然地把“连英”看着是一个女性的名字,结果却是个男的。真是马大哈!
她想起她和上海文友龙平通了两年信,后来龙平去加拿大了,来信说到西方的女权主义。并说她也是个女权主义者,所不同的是她是要结婚生孩子的,并是一个六岁儿子的母亲。亦琼收到信,一蹦老高,原来龙平是女的呀。她跟她通信,从没想过她的性别,还以为她是男的呢。她急急忙忙给龙平写信讲自己的感受,龙平也很惊讶,她是上海的答辩老师推荐她和亦琼通信的,自然知道亦琼是女的,也就以为亦琼也会知道她是女的。两人在信里说起这些都感到很开心。象亦琼这样一个缺少性别意识的人,忽视的不仅是对方的性别,也包括自己的性别,难怪对异性没有吸引力,更不可能去主动追求异性了。
亦琼看着连英前后的两封信,他是从文琦那里看到她的有关离婚材料给她写信的。第一封信说她对男人有偏见,并非男人都是得意者。应该把焦躁的诅咒化为深情的呼唤。第二封信里附了两份研究生小报,信写得很短,信里说,“也许,我们还有些话可以说一说,,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感觉。如果你愿意,可以来信。我暑假的地址是青海。最后,该解释一下信的称呼,我觉得用‘同志’不免过于严肃,就没有用,不知这是否冒昧?”
亦琼从信里的地址知道连英是青海人了。没有哪个男人象连英这样小心谨慎地和亦琼说话的,亦琼也从来没有这么小心谨慎地和别人说过话,她是个属于说大实话,大白话的人。我手写我口,心里怎么想,嘴里怎么说,笔下怎么写。用她早年在工厂做工人时的行话来说,就是“开刨床的——直来直去”,或者用母亲的话说就是“一根肠子通屁股——弯都不转一个”。亦琼一下子觉得连英说话很好玩,心里有种活泼泼的感觉,要跟这个不认识的陌生朋友调下皮。于是,她把他信中那些“当然”、“也许”、“如果”、“解释”都挑出来,连成串,给他写了回信。“你来信那么谨慎和委婉,有那么多的‘当然,’、‘也许’、‘如果’、‘解释’,我在理解你怕伤害我的苦心的同时,感到非常好玩,禁不住笑了。谢谢你的好意。‘也许’,我这么跟你写信,这种调子,这种口气,你不一定喜欢,‘如果’是这样的话,请来信指出,并提议我最好采用哪种方法写。‘当然’,你的提议是得你愿意来信为前提,以后,我对什么都不作‘解释’了。我跟‘解释’打的交道太多了,我想回避这两字。”
她很快又收到连英的来信。这一回写了几大张。他解释与人通信有两种。“一种是把话说得差不多了,人家就接不上话,另一种是留下一个缺口,能在这上面另套一个环儿。我似乎觉得还有话和你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刚好我们办的研究生报出来了,我心里一动,想出这么一个办法来。”原来他寄研究生报,是做的一个环儿呀,究竟要套住什么呢?信里似乎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是委培研究生,原单位出钱送他读书的,他必须毕业后回到青海去。但他想走出青海,托付亦琼帮他在重庆联系一下,有无愿意为他出委培费的大学,他好离开原单位。
居然有了这么一个为别人帮忙的机会。亦琼立即给连英去信,要他把个人简历,本人要求寄来,当然还包括他的家庭状况,以便接受单位考虑。
不久收到连英的回信,在信中,他用散文性语言,给亦琼介绍他的个人经历和家庭情况。他是老三届初66级学生,当知青是不可避免的了。77年上了大学,毕业后在一个专科学校教书。现在读委培研究生。妻子做普通工作,没有文凭,有一个10岁的儿子。连英也是老三届知青,就这一点,已足以让亦琼觉得对方是自己的朋友和同志了,他是初中三年级的,而她是初中二年级的,他们是同龄人。
在那些年里,老三届的知青,只要说起自己当过知青,就象不同国籍的工人唱起了《国际歌》,一下子找到了同志。现在亦琼收到连英来信的感觉,也就象听见《国际歌》找到同志一样,她一下子有了侠肝义肠,要帮助这家人,帮助连英走出青海。
可是这是给私人的信件,怎么能作为向单位介绍的简历呢?哎哟,这人做事怎么这样随意呢?叫人帮忙也得认真点,要让别人好帮呀。她根据连英信中写的,代拟了一份简历,把它复印了几份。她急急忙忙去找周老师。周老师的关系多,知道的各校情况也多。
周老师对亦琼的事一向是乐意帮忙的。他和亦琼为连英的事向本校和几所大学打听,都没有结果。主要问题是,接受连英,就要为他出委培费,这是任何学校都不愿意的。不要委培费的研究生多的是,干嘛要一个单位出钱的研究生呢?除非他自己出钱解决他的委培费,否则是不可能考虑的。
亦琼听了各校对接受连英的意见,她也觉得要单位出钱是不可能的,也不合适。他只有靠自己的力量走出青海,要单位出钱是靠不住的。可是连英从来没有想过要自己出钱。他一心想找一个为他出钱的单位。靠单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他的做法不是亦琼的做人原则,她从来都相信自己救自己。可是每个人都有他的行为方式,亦琼犯不着去对别人的做法指手划脚。她把结果告诉了他,还回信安慰他一番,只要有决心,是会走出青海的,不要在乎一定到内地的哪座城市。哪里有接受单位,就往哪里去。
她就这样把自己置于和一个陌生男人推心置腹的情景。她对人热情,这是她至死也变不了的本性。她对男人的防范心理一向很重,和连英的通信,她没了一点防范,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出现这样的异常,可能和这是不见面的通信有关,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有什么好防范的?他有家,并没有隐瞒,透透明明的,没有什么好怀疑别人有什么不良的居心。还有就是跟亦琼的心境有关。她刚刚经历了两年的离婚官司,人给拖得精疲力竭。她太孤独,太寂寞,她需要朋友,需要友谊,需要为别人做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走出孤独。恰好她刚出去旅游调整自己的心态,兴高彩烈地回来了,就收到连英的信,要她帮忙联系工作。她寂寞的心被朋友——文琦的朋友——的事填满了。如果这时不是连英来信,而是别的什么人来信,她也会象对连英那样热情帮忙的。
中午,亦琼下课了,夹着讲义急急地往宿舍赶。她算计着该收到连英的信了。邮递员送信一般都在上午10点半左右,亦琼刚好上课去了。她快步奔上三楼,来到宿舍门前,伸手就从信袋里取出了一封信,北京的。亦琼对自己一笑,掏出钥匙打开门,把讲义往桌上一放,就拆起信来,厚厚一叠,亦琼又要打信牙祭了。
她把信放书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藤椅上慢慢地看起信来。看连英的信是种享受,他的知识面广极了,有令人惊讶的好记忆。他和亦琼搞的不是一个专业,但他引用外国文学作品的细节文字,却是一套一套的,信手拈来,皆成妙例,笔下是滔滔不绝的学识与联想。这封信里,他说到彗星和流星的区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彼挨尔看到的是彗星,契诃夫《带阁楼的房子》描写的是流星。在亦琼的同事中,还没有谁象连英那样好记忆的。亦琼读着连英的来信,叹服他的笔下文章,禁不住连连对自己说,好香,好香。
他们通信,几乎达成一种默契,一收到对方的来信就回信。从北京到重庆的信要走5天,一个来回要10天,每10天,他们就能收到对方的信。这成了规律,几乎没有耽误过。在这封信的最后,连英谈到,他从一个同学那里看到他在山城拍的夜景照片,“山城的夜景,看上去很美,真有点心向往之。”
亦琼见连英那样赞美山城的夜景美色,自个儿笑了。她边吃午饭,边想,这还不好办吗?送他一套明信片,不就解决问题了。下午她去街上邮局买了一套山城风景的明信片,装进信封里,给连英寄去了。
连英收到明信片,又来信了。他笑话亦琼象《聊斋志异》里的婴宁,人家只要一枝花,她送了人家一捆,实在有些憨。
亦琼读了信,有些警觉。婴宁送花,讲的是一个恋爱故事呀。她压根没想到,她买一套明信片和婴宁那一捆花有什么联系,连英怎么作这样的联想呢。她心里有了抵抗。她回了很短的一封信说,“一套明信片就引起你的条件反射,作‘婴宁’的联想,由此想到你前番来信谈到喜欢北方的冬天和南方的夏天,或许是一种寓言式的谈话,我有多么愚钝,竟没想到它的寓意。我感到不安。但我不想解释,只是请你不要介意。”她不想和他那样频繁地写信了,让对方以为她在自作多情。还是副教授呢,岂不是太失面子了?
很快,连英又来信了,对婴宁的玩笑作解释。“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谅。我很希望我们能保持一种真诚的,无拘束的友谊。它是很珍贵的。我也真心地希望你快乐,愿意使你快乐。”
亦琼和连英讲和了。她已经习惯收到连英的信,并在信里随意地倾诉自己的思想。她开始有些惦着连英的来信了。她算着该收到连英的来信时,那两天就有些坐卧不安。每次收到信,她把手头写的文章都放下,一心看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要把它背下来了。
这样的迫切,其实是一种情感饥饿,亦琼并没意识到她的感情变化,她只是很想收到连英的信。她心里常常一阵活泼,就想跟连英开玩笑。她听连英说,很想品尝到山城的风味。她立刻想到在信封里给他寄点吃的。她去买来合川桃片糕,分出两片,用白纸包上,平放在信封里。信皮写:“请勿折叠”。把个连英收到信,惊奇得不行,拿着桃片,四下张望,嘿嘿,还有这样寄吃的方式!连英把他的惊讶告诉亦琼,她十分开心,又十分得意。
那个冬天,亦琼仍然在冬泳,每天下到冰水里,她都觉得不那么冷了,她有一个远方的朋友在惦记着她,关注着她,希望她过得快乐。
她感到自己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仅冬泳都不能满足她对运动的渴望了。还活动什么呢?她去买了一辆自行车。山城出门就要爬坡下坎,骑车的人不多,亦琼买车,纯粹为了锻炼,就在校园骑。每天早晨,她就穿着运动衣在校园骑车了,她喜欢去没有人的大校门,从坡上的荷花池直冲到坡下面的大校门广场,简直是飞起来了,风在耳边呼啸,头发全都吹立起来了,一只停在半坡上的麻雀,来不及飞走,竟被自行车碾上了。自行车在广场围着毛主席塑象的大花台转圈减速,然后又从广场骑“之”形爬上坡,使劲踩,屁股都离座垫了,两脚站在车踏板上,双手拽紧车把,把手肘、胳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空气特别清新,湿漉漉的草气味直往鼻子里钻,周围的松树、柏树、花草上面都挂满露珠,衣服碰上树枝,露珠儿纷纷掉到她的头上、脸上,凉晶晶的。她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大校门俯冲、爬坡,累得满头大汗。隐隐约约听见学校广播站在播音乐了,她骑着车慢吞吞地回宿舍冲洗。她那样疯狂的骑车,与其说是锻炼,不如说她是在发泄体内过剩的精力。早晨骑车,白天上课、写文章,下午5点钟又去游泳池。她就这样来安排一天的生活。
周老师兴冲冲地到亦琼宿舍来,他来给亦琼介绍对象,他过去的学生,刚从外地调回本市的一所大学。他回母校看周老师。周老师知道他还没安家,就想到亦琼的事了。男的听说了亦琼的情况,表示愿意和她见面。亦琼听周老师说这事,反应并不是那么热烈。这半年多和连英通信,她差不多把还要谈恋爱的事情给忘了。
周老师奇怪了,怎么啦,有对象了?
亦琼摇摇头,没有。
没有,没有就见一见。不要放过机会。
亦琼觉得没劲,她被那些挑剔的男士挑得一点自信都没有了,她很怀疑她能找到一个对自己倾心的爱人。
周老师说,怎么找不到,只要别人了解了你,就会喜欢你的。如果我能年轻30岁,我作你的候选人,只怕你还选不中呢。
一句话把亦琼说笑了,她连说,会选中的,会选中的,你将是唯一的人选。
周老师也笑了,叹口气说,这也是说笑了,总之你要知道,还是很多人喜欢你的,只是条件不具备。你要有信心。跟我去见对象吧。
亦琼跟周老师上他家去见了。很漂亮的一个中年人,不仅漂亮,还很有风度,高挑的身材,五官非常端正,笑容可掬的样。如果要打分,亦琼只能得四分,男方却可以得五分。大家在那里聊天,男的说的多,亦琼静静地听,不时插一句话。
中午在周老师家吃的饭。亦琼心里惦着该收到连英的信了,吃饭有些心不在焉。吃罢饭她很快告辞了。三步两步跑回宿舍楼,从信袋里抽出一个黄色信封的信,当然是连英的了,只有他的信是黄色信封。
进到屋里,亦琼拆开信,里面有一期新的研究生报。她把小报放一边,靠着床头看信。信里说,“今天中午研究生报出来了,寄给你一份。看你的信时,我就在脑子里构着你的形象:有时你是调皮的,如一次你学用我信中的几个词,有时你是爱冲动的,哭他个天翻地覆,有时你是天真无邪的。你的性格中有着某些纤柔的东西。我觉得,这是些很美的东西。也许,你自己也没有很好地感觉到这些。泰戈尔有一首小诗,讲诗人遇到一个盲女孩,她拿着一个花环,诗人感动地说,你象花一样盲目,连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的礼物有多美丽——我又扯远了,打住。前天,我们去看了一个西班牙影片《重新开始》,其中一个同学是山城来的,谈起山城风情,我想到你,不知近来在做什么?”
亦琼读罢信,坐在那里出神。她近来在做什么呢?她刚才去见了对象。她的心都在连英的信上了,准确说,是在连英身上了,打动她的是写信的人,他对她那样理解和体贴,这是她从来没有从别的男人那里得到的。可是连英是有家的人,亦琼没想过要和连英有进一步的感情发展,这也是不可能的。亦琼不愿和一个有家的男人谈感情。她只想,就这么不见面的通信,也是很不错的,似乎够了,被人思念,牵挂别人的感情,她都体验到了,她还需要什么呢?不谈恋爱似乎也很满足了。这就是为什么她这半年多,对谈对象的事一点不着急,今天去见了对象,也不起劲的原因所在。连英把她牵挂住了。
下午,周老师又到亦琼宿舍来了。他来问亦琼的态度。他说男方对亦琼的印象非常满意,说她很文静,并不是人们说的那种“女强人”,叫人望而生畏。那两年她荣誉不断,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个人专著,全省第一批破格提拔副教授,千分之二人员奖励升工资一级,评为重庆市的“女能人”和教书育人的先进个人,照片还上了报。仅仅看亦琼本人的工作业绩,获得这些荣誉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问题是这些荣誉都是在她打死婚官司期间取得的,就让人奇了,不免对这个女人感到有些神秘,这是怎样一个厉害的女人呀,换了别的女人早趴下了,她不但没有趴下,还在那里不断上进。要有多么坚强的意志来承受这一切呀!人们想着这么一个打不败的女人,钦佩之余有了畏惧。而在亦琼,她却把这一切看得很平常,那是她生命的支撑点呀,只有自己的不断上进,才能解放自己的一切!
那天见面,亦琼心里想着连英,对男方的谈话听的多,说的少,竟被男方误认为是亦琼的天生文静了。这实在是亦琼的坏,见这里,想那里,还给男方一个好印象。
亦琼听周老师说,只是笑。周老师急了,你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亦琼吞吞吐吐说,还是算了吧。
周老师连声问,为什么,哪点不满你的意?
亦琼说,没有。他太漂亮了,我怕靠不住。
这是什么理由,哪里漂亮的人都是花花公子的?
亦琼仍是摇摇头,她心里想着连英,说,不容易搞好。
周老师气得不行,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都36岁了,还不着急?
在亦琼心里,对这个漂亮对象的抵制还因他是介绍的。“一遭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她上次的死婚吃了介绍的亏,以后说到介绍,她就打心眼里反感。两个毫不认识的人,就象两头待价而沽的羊一样,被介绍人牵到婚姻市场来讲条件,谁知双方都有些什么企图呢?她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一棍子把介绍认识的对象都给打死了。
好冲动,好走极端是亦琼始终都没能克服的毛病,而在她的婚姻问题上表现得尤其明显。婚姻市场上,大龄知识男性的挑剔,使她感到屈辱和掉价,她发誓不找有文化的男人,免得被人挑挑拣拣。结果她上了个那个没有文凭的男人的当。这个失败的婚姻又使她象钟摆一样,摆回要找有文化的男人,而且发誓不要介绍的,要自己去认识。可她自己又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在生人面前一点放不开,又到哪里去自己认识呢?她的偏激使她失去了又一个处理好自己婚姻的机会。
这样的偏激很难说不再出差错,不导致她以后的恋爱婚姻悲剧的再次发生。这在她后来的生活中,得到了证明,而在当时,她是一点认识都没有的。
亦琼骑车到三教学楼的急转弯处,车子直着往坡下冲去,她的刹车却失灵了,眼看就要撞到坡下的教学楼了,吓得她丢了车把就往路上跳。车子嘣的一声撞到墙上,两个轮子骨碌碌转。她的臀部大转子骨扭伤了。她挣扎着站起来,赶快去扶起自行车,她怕老师学生看见她的狼狈相。
她每天去校医院作20分钟的理疗。她躺在那里想连英。这个连英是个什么样子呢,亦琼躺在那里怎么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她就想他写的那些信,想他在北京读书的情景,想他收到她的信时的心情。这样的胡思乱想,时间很好过,不觉就是20分钟了。第二天到医院,又是想同一个人,同样的问题。
扭伤好了。她给连英写信说,她摔伤了,就在那里想他。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连英收到信一惊,这样大胆野性的女子,居然说她想他。他很感动,马上给她寄了一张登记相,要她看看“北方农民”的样子。
亦琼拿着那一寸登记相,感到很陌生,原来和自己通了快一年信的连英就是这个样呀!沉着脸,憨楚楚的,人很年轻。她记得他比她大一岁。她也寄了一张照片给连英,她跟他开玩笑,只寄了一个背影照,她弯腰在给她的侄儿系鞋带。弄得连英说,“竟然寄来一个背影,你就不能转过身来吗?”
亦琼去信说,那是“不堪回首”的。
春天来了,大校门马路岩壁上的迎春花开了,小小的黄花花,象满天星一样缀在那象瀑布一样泻在岩壁上的藤条上,葡萄架上干枯的藤蔓抽出了嫩嫩的,卷曲的绿须,亦琼扶着单车站在黄花绿须前,她很久没有收到连英的信了,她不知他的情况,心里很惦念。终于,连英从青海家里来了一封信,说,“在家里写信,我总觉得静不下来。”
亦琼一下子感到心惊了。她这才想到另一个女人。她给连英写信,觉得并没有影响别人的家庭,她从不和连英谈家庭,谈感情。也就没有想到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现在连英说他在家写不出信来,她感到某种不安。她把连英的所有来信都找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尽管没有一个字谈感情,但感情是处处可见的,并且是一天天加深的。她对连英的好感也是一天天加深的。连英来信从来没有谈过他的妻子,她也没问过,只以为他们之间的通信是一种很纯洁的异性朋友交往。这种交往,是一种神交,他们常常为一个事情产生共鸣,可以说是东钟西应。他们至今,连面也没有见过呢。
亦琼感到了一种道德的压力,他是有家的,她是没家的,这样的通信是不是在扮演一种“第三者”的角色呢?她是60年代的中学生,她所受到的教育,她的人生观念,都是耻于插足别人的家庭的。如果他们的通信完全是纯洁的,她干嘛不把她和连英的通信告诉好友文琦呢?要知道,连英是文琦的同学呀。这就有问题了。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在北方有这么一个通信朋友。她拒绝了对象,连对她那么铁爷们帮忙的周老师也没告诉原因。她心虚,她怕丑,她的心是不坦荡的。
她辗转难眠,怎样处理她和连英的关系呢?她真舍不得他那些信,再也收不到他的信,她感到是一种损失,一种遗憾。但理智和道德都在告诫她,应该就此结束了。不要陷得太深。
她给他写了一封信。“也许我们的通信,增加了你妻子不必要的担忧,我感到不安。你在外读书,她在家操劳,还要担一头心事,负担太重了。我想了好一阵,为了求得良心的安宁,少些麻烦,以后我不再给你写信了。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请来信,我会尽力而为。谢谢这一年你给我的帮助,我将永远记在心里。”
几乎同时,连英接连来了三封信。“我从青海回北京后,马上给你写过一封信,过了十多天,没见你的来信,我又写了第二封信,后来,还写了一封信。可是,没有收到你的来信。我觉得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一算,才二十多天。”“那些天,我想的是你,那天我回学校,我在日记上写了这么一段话:‘自然没见到亦琼的信,很想念她。也可能,她不会来信了。我有一种若有所失之感,这样热情、率真的女性是很难遇到的……大概,我没有及时在假期给她写信,叫她不悦了。这该怪我自己。”
亦琼看得心里直软,她真是想马上又给他写信去,说,她还会和他写信的。但她又一想,不对,他在家不能写,离家了就拼命的写,这算个什么事呢,一点不光明正大。似乎她和他之间,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还是硬着心肠没有给连英回信。
连英很快来信,对亦琼不再写信作出答复了。“你来信说到的不再来信的理由,我觉得不应该成为理由。我不愿说‘再见’。‘再见’一词有两种含义,一是表示‘不会或不必再见了’;二是希望‘不久的将来再次见面’。我不愿意在第一种含义上用它。”
亦琼收到信,心里很难过。她不知该怎么办了。连英还是给她来信,只是不再说任何感情的话题,讲的全是他读有关拜伦的书的感想。他说他在亦琼信中知道她在写拜伦的文章,就想着把他对拜伦的一些感想写给她。
亦琼读着信,眼里流着泪。她抵挡不住连英的来信了,这是一种攻心战术。她又拿起笔给他写,“既然你说不成理由,那就不成理由好了,我还给你写信。我这就给你写,不然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写不下去了,伏在桌上大哭起来。
亦琼和连英的通信更加频繁了。亦琼三五天就能收到一封。后来亦琼把所有来往的信件都编了号,并给每封信都标了一个标题,按时间顺序,后面这段时间的信件竟排列成了这样的标题:
连英:“在家里写信,我总觉得静不下来”
亦琼:“以后我不再给你写信了”
连英:“‘杜鹃’和‘猿鸣’都与四川很有关系”
连英:“我有一种若有所失之感”
连英:“不再来信的理由,我觉得不应该成为理由”
连英:“让你笑一笑吧”
亦琼:“既然你说不成理由,那就不成理由好了”
连英:“我们之间的相互认识也许并不是偶然的”
亦琼:“一种终身不渝的友情,我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连英:“…竟然梦见了你…”
亦琼:“我以为我对你是无话不谈,…凡是人所经历的我都经历了”
连英:“心中的未来总该美丽一些才好"
连英:“每一个时刻都既是结束,又是开始”
亦琼:“竟有这样的童心和罗曼蒂克……”
连英:“你只应该想到彼挨尔对娜塔莎讲话的情景”
连英快研究生毕业了,他又给亦琼来信说到调动的事。他问亦琼,“有可能联系到一个新的单位吗?”他谈到文琦要他根据高校目录,广泛寻找接受单位。但他不想采纳。“只有去重庆才不同,因为你在那里”。
亦琼收到这封信,再次感到了连英对自己的侵犯和逼迫。干嘛把他的调动和她所在地联系在一起呢,非重庆不去,这是什么意思?她对连英有了意见。做人怎么只顾自己,不管别人的处境和想法呢?和连英通信,已经搅得她不能正常恋爱了,他还非重庆不去,要把她置于一种什么样的尴尬境地?连英啦,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呀,你让我好为难哟。她摊牌给他写了一封信。"对你走出青海的目的我有些糊涂了。去年我就问过你,到底追求什么,自己心里要有主张。现在看来你还是糊涂的,又冒出个非重庆不去,真叫我哭笑不得。你把你的前途去向和我的所在地联系在一起,我感到了我在信的开头所说的‘严肃’。为了完成你的学业和达到你走出青海的大目标,你应该采纳文琦的建议,给内地有关高校去推荐信,毛遂自荐。如果重庆有望,就到重庆,重庆无望,就到其他城市。这才是对生活的艺术态度,决不可采取宗教态度,吊死一窝树,非重庆不可。”“我知道你喜欢我,这是我的福气。可是你把自己的前途和这种喜欢联系在一起,却是不理智的,也是不现实的。你不是一个自由人。仅仅因为我在重庆,你要来这里,来重庆你就满意了吗?我不能与你朝夕相处,你会有一种幻灭感,怨恨为什么来这个鬼地方。我爱莫能助,看见你受苦会很难过,你的家人也不幸福。你又不是自由人,你能叫我怎么办?”“和你通信,到最后,心情很沉重,总有一种道德的压力,我从没作过损害别人利益的事,特别是对方也是一个弱女人。我竭力维护着我们的通信,我不知道能维护多久,也许哪一天来个‘内部的滑铁卢’,会把这一切捣毁得干干净净。我受不了!”
连英接连来了几封信,对他的想法作解释。谈到他的家,他的妻子。结婚11年,有7年时间在外面。妻子性冷淡……
亦琼不想听了,再继续下去,她真要成为“第三者”了,这是和她一贯信奉的道德观念相冲突的。
她的内心痛苦极了,又找不到人倾诉。她急得在屋里团团转。终于,她把事情告诉周老师了。
老头子听了直摇头说,你和连英都是感情错位。
亦琼眼泪汪汪地说,我怎么知道会是这样的呢,我确实喜欢他呀。
老头子连连叹气,该喜欢的对象,你不喜欢,不该喜欢的男人,你喜欢了。痴女子,痴女子,人都没见过,就在那里发痴。这男人也是太有福了。他也是不争气,不负责哟,你不能再为他伤心了。你不能把自己都搭进去了。到头来吃亏的是你。
亦琼感到震惊,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是的,她不能再跟连英写信了,她得走出这个感情的误区。
就在她慢慢平静自己的感情时,她收到了连英的电报:“11日10次车11车厢到你处连英”。
连英要从北京来重庆,是专程还是路过?来干什么?亦琼一概不知。她的心还处于一种大悲大痛后的麻木,看着连英的电报,她很平静,不喜也不忧。明天就要来了,还得去接站。总是朋友,还是很亲近的朋友,她当然得去接他了。她还没有见过他呢。
她去到周老师家,告诉老人家这件事。自从亦琼把自己和连英的事告诉周老师后,老头子就成了亦琼的“死党”。他的反应比亦琼热烈些。他说,来了也是好事,你们可以好好谈一谈,把事情谈开谈透。不再来往,你心里也平衡,免得成天打不起精神。——这老头子鬼得很,他是把亦琼看透了——就是还要和你好,他也得有个行动。我不赞成你们做情人,把你耽误了。
老头子这么说,亦琼觉得开朗些了,她说,好吧,我跟他谈谈。他来怎么住呢?住她那儿不可能,她就一间房。住学校招待所,她怕暴露了两人的事情,弄得别人来议论。
老头子说,住我这里好了。儿女都离家了,我还空着一间房,和我们老俩口的房分开出入的,不会影响他什么。这样你也洒脱。
亦琼很感激老头子的安排。她心里感慨,怎么在她的同龄人中,就遇不到象周老师这样的男子汉呢?真正的理解,真正的侠气,无私的忠心。殷老师是有福的。
亦琼乘车去市里,看着车窗外的嘉陵江水和公路上的汽车一起在奔腾,车轮在江面上飞快地旋转,它们要一起把她送到市中区去。看着流泻的江水,不断往后闪去的树木、农田、房舍、山峦、井口、农药厂、二钢厂、烈士墓、杨公桥、沙坪坝三角碑、公共汽车站、电车、行人、土湾、棉纺厂、龙隐路、红岩村纪念馆、化龙桥、阀门厂、橡胶厂,远远的,看见嘉陵江上托起一座大桥,象一幅水墨画上勾出的线条,横跨两岸,把市中区和江北连在一起了。亦琼的心变得安定了。她要去宁子家,她家住人民路。
修解放碑是国民党的一件大事,解放后共产党的一件大事是在人民路修了“人民大礼堂”,那是一个非常精美的仿古建筑,形如北京的天坛,也有多重飞檐,琉璃瓦顶,红色、黄色、蓝色的屋檐、窗栏、柱头,透明的玻璃,顶端硕大无比的镀金圆尖,一起在阳光下发着灿烂的金光,一座梦想的皇宫在现代耸立。礼堂里面的堂座可以坐几千人,环形走廊从底楼到四楼,都是座位。亦琼读小学到人民大礼堂参加过万人歌咏比赛,那是她第一次进人民大礼堂看节目,参加比赛。她抬头望着大厅的圆顶,环绕着楼座,交叉着铁的梯子和铁的固定架,象是一张螺旋型的铁的丝网,一圈一圈地伸展到圆圆的顶盖上。巨大的穹窿镶嵌着玻璃,阳光映在玻璃上,照得殿堂光芒四射。潮水般的人流象旋涡一样不停地向各层回廊涌去,声浪阵阵,在穹窿上回响着巨大的共鸣。旋涡的人流、旋涡的声浪、旋涡的色彩,赋予这座宫殿热烈的生命,它们和螺旋型的铁架丝网,螺旋型的玻窗构成了一支向上飞升的运动旋律,亦琼感到头晕目旋,神圣之极。
平时,她倒是经常钻进大礼堂的篱笆,在草地出入,拔野草回去喂兔子,扯马丝苋、酸芹草、折耳根,人吃。后来在文化革命中,造反派和革命委员会经常在大礼堂开会演节目,演得最多的是杂技,亦琼和红房子的小孩是每场演出必到的。他们成群结队,从人和街穿过蒲草田,来到大礼堂门前。没票,混。跟着人流往前走。大门好进,进礼堂的门难进。执勤有时验票,有时不验票。遇上验票,就把头往后面一甩,让执勤人员以为后面的人拿着票,这里一个箭步蹿上礼堂内的阶梯,往侧面的回廊一闪,混在上楼找座位的人中。“内部电影”《阿诗玛》就是在大礼堂首场演出的。查票很紧,很难混,亦琼给抓出来两次,终于换了一个门洞给混了进去。小弟紧紧跟在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的后面,到门口时,他伸出手,轻轻拉着那人的衣角,一起进了门厅,缩回手就往回廊跑去了。红房子别的小孩都没看上这场电影,把亦琼和小弟羡慕得要死。小弟最得意,老大直夸他机灵。亦琼则给红房子的小孩讲《阿诗玛》的故事。
在50年代,大礼堂俗称“中苏大楼”,红房子的小孩都这么叫。据说是有苏联专家参与修建的。后来有一回,母亲给亦琼纠正了,你还是读书人呢,怎么是“中苏大楼”呢?是我们自己修的嘛,叫“人民礼堂”,我都去挖过土石方,参加义务劳动。母亲对支援社会主义建设是很积极的,梨树湾修铁路,她响应号召去挖隧道,把家里的风箱也捐献了。工地指挥部奖给她一本红皮硬壳笔记本,它在家里的写字台抽屉里保存了40多年,没有用来写字,里面夹着一些照片,有一张1958年的全家福,个子矮小的母亲站在高大的父亲身边,两人都那样年轻,那样清秀,母亲搂着三岁的小弟,两边站着老大、亦琼和小妹。老大的大脚指露出鞋洞了,小妹的膝盖上打着补丁,亦琼瘦猴儿一样的脸上紧锁着眉头。还有一张老大35岁时的登记相,直立式的平头修剪得轮廓分明,抿着的薄薄嘴唇,带着笑意。后来小弟把笔记本拿去保管了。
亦琼站在七层楼房的窗口,看着马路对面的大礼堂,它的琉璃瓦顶在夕阳下发着五光十色的光芒,和天上的晚霞交相辉映,多么宁静美丽的图画呀。她的心中也慢慢地出现了霞光,泛出心的表层了。她回过头,平静地对宁子说,明天要接一个客,从北京来。
宁子一听就来劲了,凑上来问,是男朋友吧?
亦琼摇摇头,不是,是我一个朋友文绮的同学,路过重庆,要我接待一下,买个票什么的。
她没有对宁子说实话,她自己对连英的到来还没有底,也就不知该怎么说了。
明天就要见到连英了,亦琼在那里想,不知连英是个什么样,能顺利接到吗?她找宁子要来笔墨纸张,要写一个接人的纸片。她认真展开纸。在上面写了两个字“连英”。端祥了一下,觉得写得不好看。她好久没有写过毛笔字了,笔也差劲,齐刷刷的。她又重写。又写了两张,还是不很满意。可是已经没有纸了。亦琼从中挑选了一张,把它折叠起来,放进挎包里。
宁子的丈夫袁成出差了,就宁子一人在家,忙着招呼四岁的儿子睡觉。等孩子睡了,宁子对亦琼说,你也要留心自己的事情,我又帮不上你的忙。反正你要知道,结婚也就是过日子的事。日子总得要过呀。
亦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宁子姐姐在成都读书,宁子妈妈是管不了她的婚姻了,她和她的老师结婚了,毕业留在了成都,在省计委工作。她的先生年龄大了,她没有生孩子,就两人过。
宁子谈的几个对象都不能让她的母亲满意,不经意也滑到了大龄青年的行列,这可把宁子妈妈急坏了,到处托人替宁子介绍对象。总是高不成低不就。谁知最后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得全不费功夫”。
抗战时期,宁子妈妈和她的中学同学琴一起从北京沦陷区跑到大后方来读书,她们都在陪都安家了,留在了重庆。两个身在异乡的北京妇女也就成了再好不过的朋友,就象亦琼和宁子那样要好。琴的丈夫是30年代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搞俄语翻译,多次随团访问去苏联,曾被打成“托派”,在文化革命中再次被戴上“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一家人都跟着倒霉。所幸的是,他熬到了平反的一天,不象宁子爸爸没有等到。琴特地到宁子家来报喜。一则为自己家能落实政策高兴,二则也是带了一桩心事,要为大儿子袁成说亲。袁成下乡到黔江插队,一直出不来。等正式招工无望,琴提前办了退休手续,把儿子从农村“顶替”回来上班了。
恢复高考了,袁成考工科,考上了,刚要到学校报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有人把他告到招生办去了。说他玩弄女性,抛弃农村谈恋爱的女友。招生办来调查此事,把袁成母亲气得吐血。原来袁成在下乡时和同队的女知青林有了肉体关系。后来招工时,林先调出来了,在清洁大队扫地,嫌袁成还在农村,就和袁中断了联系。袁成顶替母亲回城后,去找林。林嫌他只是当一个工人,没什么油水,且家里还有历史问题,就不愿恢复过去的关系。两人彻底告吹了。
袁成考上大学,林知道了,从清洁大队跑来找袁成,要和他结婚,袁成坚决不干了。这下惹恼了林,你一个黑五类出身的“狗崽子”还把尾巴翘上天了!她一封信告到了招生办。
77年恢复高考,好多破罐子破摔的知青婚姻破裂了,原来在农村草草结婚,在工厂随便找个城里卖菜的服务员,现在都因男方读书而现出裂痕了,鸿沟越来越大,终于不可弥合了。大学招生是决不允许新生有伤风败俗,抛弃地位低的恋人的事发生的。学校通知袁成了,如果他不处理好与林的关系,不和林结婚,就取消他的入学资格。上大学是袁成梦寐以求,改变工人地位的机会,他父亲有历史问题,读书是很难的,靠了父亲的老战友帮忙,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名义通过了上大学的“政审”关,如今怎能又栽倒在男女问题上呢?
袁成和他的母亲给林说尽了好话,愿意赔偿她的青春损失,只求放过袁成,不要误了他的前途。女方坚决不答应。上学在即,袁只好同意和林结婚,要女方和他一起去登记。
林说,结婚就那么撇脱,登记就行了?得做全套家具,还要有“三转一响”(当时流行的家庭设施,“三转”——手表转、缝纫机转、自行车转,“一响”——收音机响)。
袁成母亲忍着气给这个恶媳妇买了“三转一响”,袁成自己买木料做了一套家具。做好了,他对林说,走吧,去登记吧。
林和袁成去登了记。袁成拿着结婚证书就去学校报到。等他回到家,发现屋里的家具和“三转一响”全没有了。原来是林叫人来拉走了。
袁成气得不行,你这是成心不想搞好这个家了!
林说,谁希罕和你搞好这个家,我就是要扫你的皮,叫你臭老九“斯文”不如“扫地”(她是清洁工)!咱们等着离婚吧。
袁成自顾自去读书了,他懒得念这本经——反正也是一个死婚了,他也不马上去办离婚手续,免得把他读书耽误了。
林靠着那套结婚家具和“三转一响”,和别人好了,她跑到学校来催袁成办离婚手续。袁成也就象送瘟神一样赶快和她办了这件事。
袁成毕业后在电子公司搞计算机,长期住在家里。别人问他结婚的事,他手一扬说,“不摆了”。山城方言“摆”就是“谈”、“提”的意思,袁成说不摆了,他也真的没有再摆再提再谈了。
袁成母亲早想着她的老同学家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宁子迟迟没有对象。但她不敢对宁子妈谈这门婚事。她知道当年招宁子姐姐出来的那场“内控特务”的风波,两个好朋友家的成份都不好,她不敢来说亲了。如今袁成的爸爸平凡了,而且还恢复了老红军的待遇,一下子风光起来,她也就满面春风地跑到宁子家来报喜和说亲了。
这门亲事两个北京朋友是一拍即合,真是再好不过,再合适不过了。而宁子却是老大不愿意,她嫌袁成“三杠子压不出个屁来——闷生”,心里还梗着他是结过婚的人。
宁子妈说,“闷生”老实,你姐夫不是也结过婚吗?她从不轻易说起这个比她小不了多少的大女婿,跟她平辈。可是也是没办法的事哟,女儿愿意,还在成都,那么远,她也是管不了。大女婿她见过一次,宁子姐姐倒是经常利用到重庆计委出差的机会回家。宁子姐姐知道母亲不高兴大女婿,她回家也从不和母亲谈到自己的丈夫。她敬仰她的老师,同情他的包办婚姻的不幸,喜欢他那种智者的风范。他对她是非常呵护的,是丈夫对妻子,也是父亲对女儿。她的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对她宠爱有加。她愿意和他结婚,别的她就不在乎了。
宁子妈对宁子说,袁成结过婚和没结过婚有什么区别,和你年龄相当,谁知道他结过婚呢?又没有孩子的拖累。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龄有多大了,还挑三挑四!
宁子搞不懂是她挑三挑四,还是母亲横挑鼻子竖挑眼?她喜欢的,母亲不喜欢,母亲喜欢的,她不喜欢。
她说,我还想读研究生。
宁子病缓留城后是靠了母亲退休才工作的。77级高考时她在上职工大学,以后在职读重庆大学的成人教育学院,读了五年才拿到本科的正式文凭。她想着她的成人教育的文凭听着总是不舒服,一直打着再考研究生的主意。
宁子妈一听她还想考研究生,就急了,说,你发什么神经?还读什么研究生,亦琼已经是你的榜样,读的书比男人还多,有谁敢要?你是存心要当老姑婆了!
宁子考研究生也是说说而已,她也觉得花的代价太大了,时间输不起。她和母亲喜欢的袁成结婚了。婚后相安无事,生了一个儿子。
亦琼曾问宁子,和老袁的感情好吗?
宁子说,过日子呗,他话少,不吵架。也不干涉我的工作,不管我的事,这倒是很不错的,很自由。更重要的是,我独立了,不再受我妈管了。小时候我妈成天忙工作,不管我和姐姐,我长大了,倒把我管得紧,我说她是变态,患了运动恐惧症。
宁子读完工科大学就转行到了财政系统,她一早带儿子出门,送幼儿园、上班。留下家里的钥匙,让亦琼接待客人用。亦琼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就去火车站了。
她身穿白色的短袖衫,套着黑色的西服裙,挎着花格挎包,走在熙熙攘攘的上班人流里。只有这时候,她才有了一种想见到连英的渴望,心中对他的气也没有了。她从两路口坐缆车下到菜园坝火车站,买了站台票,进到站台里。
重庆火车站是和火车轨道迎面对着的,成"T"型,火车开到重庆站就象进了一个死胡同,火车头的前面是候车室,没有路可走了。要发车,必须原路退出胡同口,到小南海分道,往左是川黔线,走綦江,通贵州方向,往右是襄渝线,走达县,通武汉方向,往中间,走江津,通成都方向。这样的铁路布局是山城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的,它的火车站形式也许在全国,甚至全世界都是独一无二的,以致发生了列车脱钩,火车直接往前冲进候车室的特大事故。亦琼背对候车室,两眼朝前看着在前面王家坡山脚转弯的铁轨,离火车到站还有半小时。她在站台里来回走动,心里想着那封电报,想着连英的信。
她想起连英有次很可笑地自报身高和体重,又没有谁问他。他说他有1.73米,体重75公斤。身高她能知道个大概。连英跟她的哥哥老大一样高,比小弟矮三公分。可是150斤的体重有多大个质量呢,她就估摸不出来了。她去问邻居家的大个子,有多高多重。
邻居的妻子在家,说丈夫有1.82米高,体重有147斤,这几天瘦了,大概有142斤吧。邻居觉得亦琼问得奇怪,亦琼觉得邻居答得滑稽,居然还那么认真地说,这几天瘦了。亦琼敷衍邻居说,她在学习估量人的体重,对重量级还没估量过,好确认对方是否患了肥胖症。邻居知她开玩笑,大家乐了一阵子。亦琼也就对连英的体重150斤有了一个估计。这样的身高体重明显偏胖是不用说了。
她给连英回信说到向邻居询问体重的事,跟连英乐了一番。后来连英寄了一张登记相来,只给亦琼留下一个壮实憨厚的感觉,实在说不出有什么特点。仅凭那张登记相,是难于认出本人的。那张照片,她早已寄还他了。她曾经给连英寄去一个背影照,把他给捉弄了。后来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她才给他寄去她的正面相。想着她对他的一些玩笑,她自个儿在那里抿着嘴笑。
火车在前面转弯处的铁轨出现了,拉着汽笛,缓缓地驶过来了,停得很远。亦琼手里拿着写着“连英”的纸片,张望着车号往前走。她来到11号车厢门前,眼睛死死盯着下来的旅客,没有大约三十多岁的北方人。都快下完了,才从车厢里下来一个背黄挎包的人,北方人样,她凭着她的第六感官,举着“连英”的纸片,笑盈盈地迎上去。他朝她点头,她来到他身前,偏着头对他一笑,把纸片朝他眼前一推,心里对自己说“好年轻!”一下子觉得很喜欢。
并肩走在连英的身旁,亦琼感到自己的心就象少先队员敲起了队鼓一样欢快、活泼、有节奏,她踩着心灵的鼓点,走路也有弹性了,她觉得精神极了。她还是第一次这么和一个和她有感情联系的男士并肩走在一起,她觉得太骄傲了,她和那些成双成对并排走着的男女一样。
有两三次,她忍不住扭过头去瞅他,他发现了,冲她一笑,弄得她很不好意思,赶快把头掉过来,心里却是心花怒放。脚下走路弹性更大。
到了宁子家。放下挎包,亦琼让连英先去冲凉,坐了两天的火车,一身够脏够乏了。她去给他准备早饭,今早在火车上还没吃呢。卫生间的门关不严,连英在那里捣鼓半天,把门关得啪啪响,还是闩不上。亦琼正在厨房打鸡蛋,听见了,脱口而出说,“你放心,我不会过来的!”
她没有觉得这话哪里没说好。事后连英老笑话她,副教授说话一点也不沉着!又说他喜欢。亦琼琢磨那话,是觉得有些冒失,谁会担心她过去呢?她也就自个儿笑了。仔细想来,是她那时太紧张。
连英冲洗了,换了件白色的短袖衬衫,人显得更加年轻,还很漂亮。人很壮实,站在那里象一根圆柱子一样,还真是一堵挡风的墙。一张红扑扑的圆脸,下巴的轮廓十分分明,长着密密麻麻的小胡楂,嘴巴小小的,普通话说得很好听,声音很亮,还有一些共鸣。她想起他说过,他喜欢唱歌,练过嗓子。亦琼坐在桌边,看着连英吃饭,细细打量他,她不知他到重庆来究竟是为什么。
吃罢饭,亦琼很小心地问他在山城待多久,是路过吗?要乘船走三峡去武汉吗?买船票还是火车票呢?票不好买,得预先找宁子帮忙订票。今天就得落实。
连英的眼睛一直看着亦琼说这些,临了,他说,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待三四天吧,还是买火车票原路回北京。
亦琼低着头,没话说了。她觉得喉头有些发哽,心里感到委屈。他是专程来看她的。她真想守着他哭一场。她忍住了,抬起头,淡淡一笑,既然是这样,那就订火车票吧。
他们去宁子办公室,亦琼告诉宁子订一张火车卧票。
连英忙说,就订硬座吧。
亦琼说,你来不容易,返程票我买吧,就订卧票。
宁子已经看出这不是一般的过路朋友了,她说,听说你还在读书,就亦琼买吧,没关系的。
连英笑笑,没说话了。
在回学校的长途汽车上,亦琼和连英并排坐在一条座椅上,她觉得象在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的,连英来到她身边了。她说不出她喜欢连英哪里,总之,心里觉得很喜欢。看着就喜欢。他们在信中已经很熟悉了,见面只是一种适应。对方长相不丑,也就一下子有了好感,比想象中的样子要棒得多呢!亦琼心里非常欢快。过去见对象,她从没有这种欢快感,这样让人心动。
尽管亦琼已经有过一次死婚的教训,她仍然不知道自己选择对象的标准是什么。在她的记忆中,让她动心的男人也有一个。那是读研究生时,他们那届研究生就她一个女生,开研究生会时,她认识了那个物理系的研究生,是从昆明考来的。每天,他们都要在食堂碰面,互相点头招呼。食堂乱哄哄的,买饭排很长的队,加塞的学生不少,但他从来不加塞。哪怕是卖好吃的菜,他也稳入泰山那样站在那里,随着缓慢的队伍往前排。很多次轮到他买饭了,已经没有菜了,他就买点咸菜。咸菜总是有的。宁可买咸菜,他也决不加塞,决不把手越过前面的人,把碗递进买饭的窗口。竟然还有这样文质彬彬,注意个人修养的人,亦琼觉得非常动心。
春节从老家返校,她从家里带了山城的土特产怪味胡豆,请同学吃,也想请物理系的同学吃。但她终于没有鼓起勇气,她心虚,怕人家不接受,怕遭人笑话。如果当时她能坦然一些,胆子大一些,或许两人的往来就自然了,或许他就不会最终回家乡找对象了。那么,亦琼的生活就将是另一副模样了。她失去了一次机会,错过了一个让她动心的男人。她想都没有想过,就是姑娘,也是可以主动追求异性的。研究生毕业,她回到家乡,但不加塞的物理系同学永远印在她的脑子里。
连英碰了她一下,亦琼转过头,看着他笑,她已经不怕看他了。但她还是说话很少。她觉得自己还是云里雾里的,她心里老在念叨一句话,连英来了,连英来了,我和他坐在一起了。她感觉到连英的手紧靠在她的身后,就那么靠着。亦琼有些紧张,动也不敢动一下,笔直地坐在那里,两眼望着车窗外。她喜欢他的手靠着她,她怕她动了,他就把手拿开了。一直到站他们都保持着自己的姿势。
那天晚上,他们谈到很晚。连英作了很多解释。他觉得他们不应该这样中断联系。他要来亲自对亦琼说,他没有捉弄她的意思。他的家庭生活不如意。他和妻子搞不好。他喜欢她,这是真的,可是在没有见到人之前,在没有得到亦琼的承诺前,他不能冒然和妻子分手,走出家庭。
亦琼听他这样说,直摇头,她不接受他的观念。你的家庭生活不如意跟我有什么相关?你怎么能把自己和妻子的分手与我的承诺联系在一起呢?你和妻子搞不好,在我亦琼没有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现在你把和妻子分手的责任都加到我的头上了,这是不负责任的,是自私的。象你这么说,如果没有我,你就不离婚了,有了我,才离婚。那么你和妻子是在过一种什么样的虚假生活呢?既然你现在的家庭生活还可以维持,还能够忍受,你就维持下去好了。我决不再打搅你的生活,我已经这么做了。
连英说,我知道你受着一种道德感的压迫,我何尚不是这样。和妻子分手是早晚的事,我想知道你的态度,才能作出下一步的决定。这就象一棵树,要长出了新叶,老叶子才能掉。
亦琼说,这是投机。我离婚就没想过要有了新人才离婚。那么多离婚的单身人,都没有说要长出新叶,才掉老的叶子。不能过,就离。“吃着碗里,瞅着锅里”,“肚子胀得青筋鼓,眼睛还在盯胡豆”,怎能找到新的对象再离呢?我今天是你的新叶,明天我也可能象你现在的妻子一样变成老叶。还有更新的叶子会长呢!“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该自己下地狱,就下地狱好了,该自己受惩罚,就受惩罚好了,干嘛一定要别人来承担你自己应付的责任,包括妻子对你的不满和舆论对你的不利呢?
连英说,当然,我得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正因为要负责,我才来看你。想听听你的意见,如果我是自由的,你能和我一起生活吗?
亦琼一下子愣了,她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接。她有些慌张,这,当然,当然可以,可是你并不自由。我是不做你的情人的。
连英见亦琼慌张的答话,笑了起来,你不要怕,我也没有要你做我的情人。这么大老远的,抱也不能抱,吻也不能吻,做情人不是太“心苦”了吗?
亦琼扑哧一声笑起来,我是认真的,你还开玩笑。
连英也笑了。说,你怎么那么反感做情人,你还搞外国文学,怎么那么传统。其实做情人也是很美的。所有的浪漫和感情都集中在他们身上了。
亦琼说,是呀,情人很浪漫,安娜和渥伦斯基够浪漫了吧,结果怎么样?卧轨自杀。吃亏的是女人。如今的时代,流行婚外恋,找情人非常时髦。对于那些出于种种原因和已婚男人做情人的女子,我不敢妄加评议,只是我不做情人。如果我也有家,你也有家,我们做情人可以,大家是平等的。连连对连连,排排对排排,师长对师长,军长对军长,碰了,打个平局。你有家,我没家,我们做情人,这就不平等了。你的家庭生活不如意了,和妻子吵架了,性冷淡了,——你不是说妻子性冷淡吗?——就到外面找情人解闷了,寻求个慰籍,补充补充。烦腻了,掉头就走。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家,美其名曰“浪子回头”,老婆孩子乐融融。而我呢,靠你的施舍度日,嚼你的感情残渣。也许有短时的快乐,最终吃亏的还是我。孤灯伴随终身。你来了,我不能象妻子那样欢欣鼓舞、怡然自得地迎上去,对你说一声,“你回来了!”“回来了”,就是到家了。而只能象小侍女一样怯生生地问一句“你来了?”“来了”就是还要走。你要我的时候,你就来了,我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这就是我做情人的下场,我只是你的一个驿站。
连英说,你说得危言耸听,哪有那么严重?你要知道,即使我们真的做情人,我虽然有家,可是我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已经很不幸,也许比你更不幸,因为我一方面得不到爱,一方面又受一种家庭情感破裂的痛苦,这是双重的痛苦。再说,我与你的爱,是相互的。我得到慰籍,也以自己的全部感情对待你,把我的感情倾其所有,交给你了!见不到你时,我心里一片暗淡,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见到你的一瞬间,这是我的节日,其他的日子我活着,却没有爱。所有的日子都象是为这一天做准备,所有的感情都为你积蓄,然后,我全部带给你。不错,见面的时间可能很短,可这是没办法的,况且,你可以伴孤灯度过一生,但我身处一个没有爱的家庭中,可能还不如“伴孤灯”呢!我们至少同样不幸,你何必只看重自己的痛苦,轻视我的痛苦呢!爱是一种相互给予。这些话,只是我就客观情况我们做情人来说一说的,也许我说的不准确。我可能过于同情自己和我的男同胞了。我想同情女同胞,可是在我认识的人中,我没有见到哪个人是如你所说的:她全心全意地爱一个已婚男人。
亦琼不喜欢这种试探和暗示,她愤怒了,不!凭什么要让单身女子全心全意爱一个已婚男人?这完全是你的自私,是对两个女人的损害。你想屋里占一个,外面霸一个,脚踏两只船,还要人家全心全意爱你。你空谈什么爱情?你要觉得你的家庭已经破裂,你可以离婚,干嘛要守着家庭,还让另一个女人“伴孤灯”?其实在你的心中,始终有一架天平,不论你怎么厌恶妻子,砝码还是偏向她的。你们是共过患难的夫妻,是一条战舰上的人,谁也没有权利来破坏你们的家庭。谁都看得清楚,你看得更清楚,心里明白我在你心中的位置。我有文化,我会写漂亮的信,我会让你感到开心,不断给你惊奇。我还有性,还是副教授,你讲师能让一个副教授做你的情人,这是你的骄傲,你在我身上找你妻子没有的补偿,而后把我踢开,你就来演一出改邪归正的戏,让你妻还把你爱怜个够,同情个够,你就舒舒服服过你的享福日子,当你的老太爷。这太残酷了!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你一下火车我就很喜欢。但我要警告你,我是带刺的,我决不做你的情人。我的占有欲是很强的,要么,我整个得到你,要么,我不要。“宁可玉碎,不要瓦全”。我决不跟别人分享可以属于我的人!
说到最后,亦琼哽咽起来了,眼里噙着泪花。连英被震惊了,他上前来拍亦琼的肩头,你太激动了,你对男人有偏见。你对我的误解太深了。
亦琼一扭身子,大喊,别碰我!她泪流满面,望着连英说,这一年我过的什么日子,从一开始你就做着“环儿”来套我。看看你的信说得有多么好听,“纵有千山万水横在我们中间,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友情的加深。我们并非为一种暂时的慰籍而相识、相处,我们相处是因为发现了生活有了新的意义。这是一种纯洁高尚的关系,一种纯洁高尚的感情。想到你的热情亲切,我觉得不再孤单,想到你的鼓励,我感到自己有了新的价值,你的这种鼓励和督促,又使我渴望提高自己,发展自己,成为一个更好,更善良,更有才学的人。当我想到,生活中有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我感到温暖、快乐,‘人生有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我对这句话有了新的感受。我觉得你有一颗很好的心,我为你的心而与你相识相处。”
你为我的心而与我相处,可是你想没想到,你这样步步紧逼地和我谈感情,叫我不能和别的男人正常地谈对象,你把我的心全占完了。我节节败退,没有招架之势。你让我的心受痛苦,到头来,你说我把你的浪漫情感和真诚的友谊全破坏了。我说不过你,我甘愿认输。我凭我的最后一点理智觉悟了,我不跟你来往了,我自己救自己,你还跑来干什么?
亦琼号啕大哭起来。连英连说,轻点,轻点,邻居都会听见的,不知你出了什么事。
亦琼仍不收声,我不管那么多了,我憋了一年,还不兴我哭吗?你把我害苦了哟!
连英说,我知道你的痛苦,不然我干嘛赶来呢?我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坏,那样不负责任。就是要负责任我才来看你嘛。你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即使我们不能发展新的关系,也要好说好散嘛。你说呢?
他象哄孩子一样,哄着亦琼慢慢止住了哭声。临了说,你呀,就是爱任性,爱冲动,真象你信里说的,要哭,就哭它个天翻地覆。我今天算是领教了。
亦琼抹着眼泪,不好意思笑了。
连英从书包里拿出一叠纸,递给亦琼说,这是我在来之前写的一点感想,你看看,就知道我的想法了。
亦琼接过来,看了一眼标题:“一个幻想者的梦”。太厚了,一下子看不完的。她一看时间,已经凌晨1点钟了。她说,时间不早了,我带你去周老师家住吧。他把房门钥匙都给我了。
连英说,好吧。让我抱抱你。
他把亦琼搂在胸前,双手使劲箍着她的腰。亦琼用头抵着连英的胸膛,没有反应。他没敢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