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川西高原行驶。公路凿在半山腰,弯弯拐拐,很险。一边是峭壁,另一边是悬崖,山脚下是象绸带一样的岷江。有高血压的人,是不敢伸头看山崖的,眩晕。汽车在悬崖壁上爬行,不时有泥石流从山崖上涌下来,把公路切断。亦琼乘坐的汽车,被泥石流在半路上阻截了7小时。不得不在汽车上过夜,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也难耐高原寒冷。
经过两天的颠簸,汽车终于开进被称为童话世界的九寨沟。
当亦琼的眼、耳、脑、胸,被铺天盖地流泻的水势,排山倒海的轰鸣涨满的时候,她的心稣得来象喝了碗鲫鱼汤,一股清新的精神流贯她的四肢。她和车上的年轻人把头伸出车窗外,挥舞着手欢呼,“呵呵呵,不虚此行,不虚此行!”空谷里的回声,激起缎子般的蓝色水面一圈圈涟漪。
亦琼急急忙忙奔下车,张开双臂迎上去,一个俯卧撑下地,她喝上了甜丝丝的雪水。
亦琼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离婚官司在春天结束了。官司赢了,她身心受到的伤害却难以恢复。暑假她出门独自旅行,她和车上结识的9个男女大学生组成了“熊猫党”,党徽是一个有熊猫头象,印有“九寨沟之旅”的纪念章。
九寨沟由高原上的几个海子,也即自然天成的大湖泊和一片原始森林组成。它以它的原生状态展示着大自然迷人的美丽和沉彻透明的朴实。与九寨沟同样质朴古老的是住在沟里的藏族人,大风车,木索桥和用整棵树干挖成的独木舟伴随着他们。
亦琼戴着黄色旅游帽,蓝花衬衫扎在牛仔裤里,外面罩着米色的茄克背心,敞着衣襟,胸前挂着水壶,脚蹬旅游鞋。一路上,她和年轻人一道大呼小叫,又扭又跳。从《丢手巾》唱到《天仙配》,从《语录歌》唱到《国际歌》,凡是会唱的,都从记忆里挖掘出来。那种张狂相,一副快乐仙子样。
九寨沟以它的水美闻名。水下景致比陆上风光更加令人流连忘返。山的倒影,在澄明碧透的海子里形成幽幽深谷,风吹动着漫山的绿叶红花,水中的倒影也不停地摇曳。湖里倒置着整棵整棵的大树,在投入水中的红霞似火的枫叶的映照下,好似一丛丛巨型的红珊瑚。大树间的枝桠,在水流的轻轻推动下,不断摇摆,好象成百上千的鱼儿在来回游动,怡然自得。在这充满童话气氛的水晶宫,亦琼在海子之间转悠。时而在湖上划独木舟,时而到水滩上去玩水。走走停停,不觉到了诺日朗瀑布。
远远望去,诺日朗瀑布好象一排排悬挂在山崖上的银丝面,任风吹拂,一动不动,形成鳞次栉比的天然屏风。来到崖脚下,方可知瀑布本色。震耳欲聋的轰鸣,令人热血沸腾,头皮发麻。仰望崖顶,只见蓦地涌现出的水,以排山倒海之势飞流直下,好似成千上万的白马,意气风发地跃身山崖。
亦琼异常兴奋,脱去鞋子,光着脚下到沟底。她尽可能地去靠近瀑布。瀑布扬起的阵阵水雾使得沟底雾蒙蒙一片,风扑打在身上,象沙子一样细细密密的水粒抚着脸面,湿湿的,痒痒的,就象吃豆沙一样面面的,润心润肺。想不到竟在九寨沟吃到了家乡的夹沙肉!亦琼贪婪地转动头,细眯着眼,张着嘴,笑盈盈地用脸去接受水雾的抚摸,细细领略吃夹沙肉的滋味。
身上的衣服被水雾打湿了,脸上终因水雾太重,已经水淋淋了。亦琼摘下眼镜,擦去镜片上的水,撩起衣襟抹把脸,心满意足地爬坡上崖。她象孩子一样连蹦带跳,也不管会不会摔倒。好久好久没有象这样自由自在打着赤脚踩烂泥巴了,那可是小时候她最喜欢的游戏活动。
踩着满地的烂泥,她心里一动,何不温习温习童年的功课?她停下步来,蛮有兴致地把脚趾张开,往泥上轻轻一压,黄褐色的稀泥从她脚趾缝里冒出来,一片一片的,不厚不薄,整整齐齐四片。呵,我的脚艺没有回潮,我的猪肝做成功了!脚做出的猪肝,当然是脚艺,不是手艺了。
她呵呵直笑,低着头,走一路,踩一路,可是过够了猪肝瘾。可惜不能做饺子,那得用锄头尖轻轻往地皮上一挖,然后将挖开的地皮顺势翻过来,一块一块的,全是半圆形的饺子。当知青时,在田埂上点豆子,她弓着腰,边挖田埂,边数个数,一口气挖了三百个饺子,挖到田角,算是打了个精神牙祭,人却累得腰酸背痛,饥肠辘辘。童年留下的饥饿印象,使她的联想,全都是吃。想着吃喝,是令人愉快的。
穿过矮树丛,亦琼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片开阔的石灰质坡地上撒满了银光闪闪的水花。它们好似奔驰在草原上的千军万马,一泻而下,又好似成百上千欢快活泼的孩子,争先恐后地赶着浪花奔跑。它们嬉笑,跳跃,大声喧闹。亦琼突然觉得自己听见了一种声音,是孩子在呼唤母亲,还是母亲在呼唤孩子?她不及细辨,急急忙忙挽上裤腿,跑上了珍珠滩。她在齐脚背的水滩上奔跑,湍急的水流在脚下激起两尺高的浪花,把她的裤子全打湿了。不小心,摔了一跤,四脚着地,空悬着身子。她抬头往滩上望,不由得呆住了。覆盖在鱼甲型石滩上的水流弯弯的,圆圆的,亮亮的,层层叠叠,由远而近,好似无穷个从天而降的天使之吻。她心里一阵热,翻身朝着滩上爬去。她的唇触着水花,她吻着了天使,天使也吻着她。游人都在笑,笑她对水的贪恋,笑她浑身湿透的莽撞。她也笑,对她的天使笑,对永不停息的流水笑。
她听见一个声音凑近她的耳朵轻轻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想什么?她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想孩子。
是的。
我知道你为什么想孩子?
为什么?
做一个上帝赋予的完整意义的女人。
是的。亦琼不得不承认,那是她埋藏心底多年的一个心愿。看见水,她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孩子。她又感到喉头有些发哽。两年前她结的那个死婚,把她想生孩子,想做母亲的愿望击得粉碎。为了摆脱这个死婚,挣得一个自由的身子,离婚官司把她的元气都伤尽了。她心如槁灰,她已经35岁了,还到哪里去找对象,又怎么可能生孩子?她以为她已经死心了,谁知那压不灭的心愿仍然埋在心的深处,吮吸她心的乳汁,悄悄生长。如今象破土而出的幼芽探出她心室的窗口。把着头张望。
那一个个层层叠叠的象天使之吻的流水圆圈触动了亦琼的心思,她想做母亲,想有一个真正是她自己生的孩子。想有一天能有一个男孩或者女孩也叫她“妈妈”,而不是象个局外人一样,只有她听别人叫,别人答的份。
她不知这对她是不是非份之想。她研究生毕业的时候,已经31岁了,面对茫茫人海,她还不知谁是她可以称作爱人的丈夫,她还没有恋爱结婚,在她可以生育的有限年限里,她能有自己的家吗?能有自己的孩子吗?每次回到市区老家的红房子,逗着侄儿侄女玩,她就禁不住生出一种渴望,我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呵。我把他(她)抱在怀里,我给他(她)喂奶,我抚摸他(她)。到那一天,她还会有奶吗?她突然想到,如果到她安家的那一天,她的年龄还许可她生孩子,而她的健康却不许可了,她会后悔一辈子的。她得从现在起就加紧锻炼身体,为迎接那可能有的健康小儿做生育的健康准备。
这个为生孩子做健康准备的愚蠢念头,象魔鬼缠身一样,怎么赶也赶不跑。多么可笑呵,还没结婚就想着要生孩子,让人知道了不把人笑话死?这是她心中一个小小的秘密,她干嘛要让人知道呢?她不说,有谁会知道呢?对了,就是爸妈小弟小妹也不让知道的。
她开始挑选适当的锻炼项目。打羽毛球得与人合作,牵制太大,再说到哪儿去找那么合适的搭档呢。跑步太单调,每次出通大汗,洗洗换换太罗嗦。滑旱冰得去公园溜冰场,来去一小时太花时间。望着窗外校游泳池的一弘池水,她心里一动,冬泳?!这太刺激了。只有冬泳可以单独行动,不要搭档,花样多变,没有汗出,还不费路途时间。想一想,自己在寒冬腊月都能跳进冰水里去,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的呢?就在亦琼分配到大学教书的那个冬天,她开始了冬泳。
都说变女人苦,生孩子苦,多少职业女性都遗憾自己是女身,大有二辈子变麻雀也要变公的决心。可亦琼偏偏还要自讨苦吃,还要为没影的家庭做什么生孩子的健康准备。她也是够痴的了,够传统的了,单单这对孩子的看重,就和现代人的观念有差距。她说是,上帝既然造就了她的女身,是苦是乐她都该欢欣鼓舞地去领略。
重庆的气候,到12月份的时候,已经是真正的冬天了,人们纷纷穿上了羽绒服,气温在4、5度左右。那些坚持冬泳的人呲牙咧嘴,咬着牙游到元旦,就算今冬的冬泳告一段落了。元旦以后,游泳池里就剩下两个理科实验室的小伙子和亦琼了。放寒假了,两个年轻人也回家了,亦琼是游泳池里最后一个冬泳者。
每天下午四点半,亦琼穿着大衣,带上浴巾和游泳衣到游泳池去。在更衣室里,她把那根本不可能晾干的湿游泳衣穿上身,湿衣贴着肉的那一瞬间,真是冰冷冰冷的,她总是禁不住打个冷噤。哆嗦着在水管下冲冲身子,嘴里嚯嚯嚯地发着颤抖声。然后急急忙忙地跑到池边,弯弯腰,跳跳脚,搓搓手和脸,再做10个俯卧撑。把着扶梯下到水里。一股寒气嗖的一声,顺着脊梁骨往上窜,简直是令人恐惧的寒冷。牙齿咬得紧紧的,使劲把身子往水里一沉,忍不住“啊”地叫一声,就拼命地游起来。手脚不停地动,嘴里不住地倒抽冷气。游上十来米后,身体慢慢适应了水的寒冷,人也游得自如了,身上还有一种热辣辣的凉意。凉晶晶的水,象冰激凌一样浸润着她,簇拥着她,托付着她,拥抱着她。划动水的啪啪声,好似喁喁情话,被搅动的池水,激起一个个涟漪,就象一个个吻一样,她把这叫做天使之吻。那是她的爱人的吻,她的孩子的吻。她奋力划动手臂,用身子去接触那天使之吻,看着前方,一个一个吻过去,寒冷被忘掉了。
夏天游泳,她每次不歇气地游一千米,不管别人泡在水里玩,她径直起池穿衣了。冬泳不行,她每次游两百米就起来了。爬上池来,身体还是麻木状态,没有一点知觉。待淋浴后穿衣时,全身才象筛糠一样冷得打起颤来。那是恢复知觉的开始。穿好衣服后,便围着池子跑上四五圈,边跑边搓手,全身的寒气逐渐由上向下一点一点退去,从乳房头一直退到脚指头,最后驱除寒气回暖。那时,提着游泳衣,悠悠闲闲地回宿舍。冬泳又过了一天。
每月例假来了,这是不得不停游的几天。重新下水很难过,格外畏寒。因而她倒宁可不停游那几天。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一想到重新下水的痛苦,她是不敢间断游泳的。节假日,她在家洗冷水浴,而后急急忙忙赶回学校游泳。下水很艰难,有时硬是眼泪花花转,恨着自己往水里跳。心里直发狠,将来我真有孩子了,他(她)不听话,我一定要狠狠教训他(她)一顿,为了他(她)的出生,他(她)的母亲当年在吃什么样的苦头哟!
她从冬游到春,春游到夏,又从夏天向秋天、冬天游去。生命在游泳中循环,那种感受,亦琼觉得奇妙极了。她哭哭笑笑,一年四季都泡在水里。她的体型被水的压力和阻力左一拍,右一拍,上一压,下一压,前一挤,后一挤,锻造得更加匀称,肌肉更加结实。皮肤比原来黑多了,但更光滑,更有色泽,还有点东南亚人的韵味。亦琼对自己的身体是颇为得意的,她很欣赏自己穿着游泳衣的健美。
她决没想到,她想生孩子的梦想,在她坚持了两年冬泳后,被那个死婚击得粉碎。碎得那样叫人猝不及防,那样叫人头晕目旋。她遇到一个身体有病的男人,不能同房睡觉。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暴,一人关在屋里满地乱滚。她想有孩子,用她的血,她的肉,她的聪明才智去铸造他(她)的身体。那是她活着、活过的一个凭据。待她老来化着一缕轻烟,扶摇直上去数火葬场高烟囱砖头的时候,她会轻轻悄悄,毫无痛苦地放弃自己的独立存在,因为她所关怀的事情,有她留下的孩子继续进行下去,红尘中有她的身影。
孩子是她理想的翅膀,希望的种子,他(她)将代她在这个世界呼吸。如今她的翅膀被剪断,种子被粉碎,呼吸被窒息。她空有子宫不能播种,空有乳房不能哺育。她的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都使她感到那是她的子宫在收缩,她的皮肤的每一个折皱,都使她看到那是她的乳房在枯萎。人类伟大的子宫,果实累累的乳房,竟在她这个拼命想创造的女子身上荒芜了。这让她想着,心痛得来象打吊针滴盐水滴一样,颤悠悠的直甩。她的心在哭泣,哗哗地淌着血泪。她哭她的孩子不能出世,他(她)生生地被他(她)的母亲扼杀了,永远永远不能来到这个有悲有喜的人世。
她没想到在九寨沟的珍珠滩,那天使之吻再次唤起了她对生命的热忱和对孩子的渴望。她感到奇怪,难道她还对生孩子没有死心?她怎么还不接受教训,还对生孩子抱着痴痴的想头。现在看来,她拼着命也要离婚,在她的下意识里,就是为了争取为人妻母的权利。她选择到九寨沟来旅行,看来也是大有讲究的了。九寨沟有水,亦琼与水是早就结下不解之缘的。水里有她的希望,水里有她梦想的孩子。那是生命之水,生育之水。
那一次,她为离婚受着法院的困扰和威胁,产生轻生的念头,想在游泳池里把自己淹死。她任其身子往下沉,水偏偏把她往上托。她呛了两口水,对水又砍又杀,回报她的是不软不硬的水的反弹力。水不要她死。起码,她在水里死不了。“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她似乎看到了水的幽默与本性。水是她生命的原汤,给她复活与新生。她的孩子也将诞生在水里。
五彩池是九寨沟最小的一个海子,它在九寨沟的最高山头上。由于山顶的水源不足,海子不断干涸,五彩池就象一口大锅里的锅底的水一样,只有两个游泳池那么大小了。阳光照着湖水,变幻着各种不同的颜色,因而被称为“五彩池”。"蓝色、绿色、黄色、金色……不对。蓝色、绿色、红色、紫色、青色……还是不对。红色、黄色……”亦琼站在池边,看着池水变幻不定的颜色,怎么数也数不准确。人的命运不也常这样倏忽变化吗?她掷了一粒石子到水里,池水的颜色又有了新的变化,一圈一圈的涟漪,又使她看到了天使之吻。她禁不住心动,到岩石背后去换上随身带着的游泳衣,纵身跳进了五彩池。
虽是八月盛夏,高山里的湖水还跟冬天里的冰水一样寒冷刺骨。她又体验到了冬泳的滋味。周身都是针刺般的疼痛,她张着嘴,哈着气,只一会儿的功夫,就全身麻木,皮肤失去了知觉。她在麻木中感到周身热乎乎的寒冷和辣乎乎的凉意,更有在这原始汤中才能体会到的身体的轻盈与洁净。斑斓的色彩,纯洁的水质,人生就象这五彩池湖水一样色彩缤纷,同时又保持着最纯洁的本色。亦琼迅疾地挥动胳膊,两腿打水,向前游去。游上一圈,她摆脱了疼痛感对她的控制,五彩的涟漪把她紧紧拥在怀里,吻遍她的全身。她踩着水,咧着嘴笑。
她爬上岸,冻得周身通红,五彩池水为她涂了一层淡彩。她已不年轻,但水给了她青春。“熊猫党”的伙伴对她敢于下到水温不过摄氏1、2度的湖水里游泳,惊讶万分,却不知这是她几年冬泳的劳绩。当听说她已经35岁了,也就是说,比他们整整大15岁时,姑娘小伙一起大叫起来,说什么也不相信这两天跟他们一起游山玩水的张老师比他们大那么多,而且还有一个8岁的孩子,在上小学。
他们当然不会想到这孩子是亦琼的鬼扯。她不愿回答别人没完没了的闲问——结婚了吗?孩子多大了?——干脆说她有孩子了。
不过她会有孩子的。她看见她的孩子的精灵在九寨沟里飘忽不定,就象那英国童话里的顽童彼得·潘一样,在空中不停地飞呀飞,他在寻找他的小母亲。她听见小精灵在呜呜咽咽地唤着母亲:妈妈,妈妈,你干嘛要躲着你的孩子?别的小孩都在大地上欢乐歌唱,唯有我,妈妈,你的孩子却在空中飘荡。我没有筋骨血肉,我感到自己好轻好轻,好冷好冷。妈妈,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铸以血肉,回到家中?
亦琼不觉有些哽咽,她不能给孩子以体魄,这是她最痛心的事情。她张望着空中,对她看不真切的孩子说,快了快了,孩子,你别急。不要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你有你自己独特的经历。
你老是快了快了,你都说了两年了,还不见你行动。
妈妈离婚就是行动,妈妈不离婚就可能永远没有你,我就永远当不了你的妈妈呀。
为什么?
因为和妈妈离婚的那个人不能和妈妈一起共同创造你的血肉之躯。
妈妈离婚已经好几个月了,干嘛还不接我回家?
还要等待。
等待什么?
等你爸爸。
爸爸?我会有爸爸?
真是一个傻孩子,没有爸爸,怎么会有你?
要是爸爸不回来呢,就一辈子不会有我吗?我就一辈子飘在空中吗?
会回来的,到了那一天,爸爸会来叩妈妈的门。
你也去叩爸爸的门吧,就可以快一点了。
好的好的,我也去叩你爸爸的门。然后我们一道把你接回家来。
会有这么一天吗?
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亦琼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向她召唤,那是爱的力量,是她对生命的热爱,她决不可以灰心丧气,决不可以摧残自己。一路上她在心里默念着,会有的,会有的。只要你不绝望,就会有的。
她肃立在原始森林前,这是九寨沟仅存的一片原始森林了。在进九寨沟之后,亦琼就见路边有不少被砍倒的原木横七竖八倒了一片,有的已经腐烂了。大片的树墩却是新砍伐的痕迹。听说九寨沟被划为国家保护的自然景观,当地人连夜砍树,一心想卖大钱。可是交通不便,这些原木根本运不出去。唯有这片在沟里的林子,免遭了人类的乱砍乱伐。
黑压压的林子仿佛朝亦琼倒过来。她禁不住后退一步,运足内心腾升的勇气来抵御大林莽对她的压迫感。那些长得笔直的树木,双手合围才能抱住。林子里的光色很暗,偶尔有一抹阳光透过树隙,照着林木,斑斑点点。千百年来结成板块的厚厚地衣,好似棕毛垫子,又象焦稣稣的锅巴肉片,踩在上面嚓嚓直响。
仰头望天,脖子太酸,她索性躺在地衣上,望着遮天盖日的树梢,舒展四肢,凉丝丝的自然之气在她筋骨间川流不息。她闭着眼睛,心里痒痒的,享受极了。要是这样得天地之灵气,让她有个孩子该多好哇,那她得睡着了,也笑醒了。她就这样久久地躺在莽林里,任思想自由飞翔。
亦琼对她“乌有乡”的孩子是很有想象,也很有感情的。这是她这个人的一种很独特的体验。别的知识女性,说起生孩子淡得很,惟恐生孩子影响了事业,影响了自己的发展。她则不然,还真的想生孩子,这也许是受了她母亲的影响。母亲总说,哪有女人不要孩子的,那不象巫婆了?哪有生孩子不辛苦的,变个人光享福了?有了文化就说生孩子是农民思想,那以后的人都有文化了,就都不要孩子了?劝别人不要孩子的人,不是自己都有孩子吗?拖累是拖累,可是也没有象你们说的那样拖得来一点不能做事。只要有根苗苗,还愁他不长?
亦琼在梦想里勾画她的那根苗苗,可就从来没有勾画过带给她苗苗种子的那个男人。她从来没有梦想过爱情,想象她要追求什么样的理想爱人。她的脑子里少一根爱情神经,冤枉还是讲外国文学的大学教师。
是什么使得她不谈爱情,不追求爱情呢?这样的问题,对亦琼来说,是比写论文还要难的。她回答不了。
她压根就没见过爱情,从小到大,她的生活环境,似乎都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爱情打动过她,吸引过她,使她暗自羡慕得不得了,以至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去亲自实践一下。
她的父母是没文化的工人,说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成天为生活操劳。并且,母亲是耻于在父亲面前做出娇气的样子的,她一辈子都没有娇气过。亦琼从来都没有看见过父母同住一间房,更别说有什么亲热的表现了。
直到离婚后,亦琼和母亲拉家常,她才知道母亲在生了他们四姊妹以后,父亲就结扎了。那是50年代中期,男性的结扎手术不过关,父亲结扎后就失去了性功能了。亦琼算了一下,那时母亲刚30岁,父亲也才30多一点,他们就没有性生活了。母亲说,当时政府号召结扎,工厂开会动员,已经生了四个,不结扎不行。厂里结扎了一大批,都出现了这个问题。很多家发生打架离婚,哭哭闹闹,一个厂象开了锅一样。
亦琼问母亲,你怎么没有和爸爸离婚呢?
母亲说,死女子,问妈妈这个问题,也不嫌丑。我和你爸生了你们四个,要一起抚养你们,还离什么婚?再说也不能怪你爸,他不结扎,就是我结扎。你爸也命苦,没结扎好,老是滴滴答答流水。
亦琼可怜她的父母,她似乎明白了父亲为什么那么凶暴,要打母亲,母亲为什么那样坚决支持她离婚。她和她的父母,作为人的一部分生命都死过一次。
宁子的父母该是正宗的知识分子,世代书香了,可是亦琼也没有见过宁子爸妈有什么缠缠绵绵的感情表现。尽管宁子妈是一个说话风趣的人,但对宁子爸则是不苟言笑的。宁子爸在妻子面前,连出气都怕响了。
宁子爸没有活到给他恢复名誉的那一天。临终时,他抓住宁子妈的手,连说,解放台湾,解放台湾!宁子妈也抓住老伴的手,哽哽咽咽说,解放台湾,解放台湾。她知道老伴这一生的冤屈,可是她控制不了对他时不时发火,她心中的苦水水没处倒呀。
亦琼没有见过实实在在的爱情,她也就不去憧憬它,懒得费那个神。她以为爱情都是书上写的,是外国文学才有的,在她生活的现实中没有。就是古典名著《三国演义》、《水浒传》也是不写爱情的。写的是桃园结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缝,手足断,安可续?”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中,唯有矮脚虎王英谈过爱情,但他受到众好汉的嘲笑。看来,爱情对这个民族都是一件奢侈品。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亦琼既然没有爱情的追求,她怎么可能得到爱情的结晶呢?就算有了孩子,她又能幸福吗?她的精神园地里竟有这样一个荒芜的死角!
亦琼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婚姻悲剧所在,她在林木间自得地盘桓。越往森林里走,光色越来越暗,远远传来熊猫党人的相互呼唤,她也呵呵地大声作答。
突然间,她心血来潮,竟招魂似地高声大叫“亦——琼——,亦琼——,会——有——的——,会有的——!”
她紧张地倾听那林莽中的回音,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了那远处传来的回声“亦——琼——会--有——的——”,尽管声音微弱,但亦琼是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她抿着嘴对自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