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琼的婚姻短得来只有从嘴巴到喉咙那么寸来长,别人吃的喜糖包在嘴里还没有融化到喉咙管,她这里又要离婚了。而且是为不能睡觉离婚,这对亦琼的亲人,母亲和小弟都是十分难堪的事情。
母亲为儿女可以挨饿、卖血、忍受丈夫的拳头,她可以牺牲自己的一切,但是她一点不能忍受她的儿女遭受不幸。她成了亦琼离婚的最大支持者,坐在家里指挥她的儿女去办理这事。
她对小弟说,不许乱来,你要帮姐姐来办离婚的事。你们的哥哥已经没有了,你们三姐弟不能再出人命。你们要团结,互相帮助,不要说埋怨的话。
亦琼听着,忍不住又大哭起来。
小弟见姐姐哭得伤心,他也心酸。现在他是张家姊妹中唯一的男丁了,也是母亲唯一的儿子了。他象是陡然成熟了,担起了过去哥哥在家庭的责任,他成了张家的小老大。他对亦琼说,姐姐,别难过。也怪我没有给你当好参谋。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齐心合力抱成一团,决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张家人。明天我们去走访法院和法律顾问处,了解离婚程序。再打电话叫小妹和小汪回来商量。对邻居严守秘密,爸妈到我那里去住一段时间,避开人们说三道四。
亦琼听小弟这么安排,心里感到慰籍,也有了主心骨,她收住了哭声。
第二天,两姐弟进城,到市中区法院咨询。法院说,这种情况离婚,一百个有理。
亦琼心里感到实在了。她买了起诉状,又和小弟一起到解放碑新华书店买了几本婚姻法、诉讼法的书。解放碑总是热闹非凡的,亦琼一点心思都没有在那里逗留,回到家,她和小弟就忙着翻看法律书,以熟悉诉讼程序和怎样写起诉状。有了这么一件具体的事情可做,亦琼感到心中的压力小多了,情绪也没有前两个月那样压抑。
过去总是亦琼对弟妹给予指点,现在完全颠了个个了。小弟坐在桌边,用手撑着头,不时抬起头,用手对姐姐指点。亦琼拿着笔,身前摊了一张纸,小弟怎么说,她就怎么写。她在给男的写信,要男的在约好的时间回来,商谈协议离婚的事情。如果到期不回,亦琼就单方面起诉法院,出现的后果由男的自负。
母亲坐在床头,两手握在一起,放在胸前,她听着两姐弟说写信,添加说,做事做在理上,先放他一码,信里告诉他,只要他同意离,不给他声张,由他说什么离婚原因都行。
亦琼写好信,小弟说,寄挂号信,免得他赖帐说没有收到。
亦琼的第二步行动是当晚赶回学校,找室主任周老师谈这事。小弟问了周老师的性别年龄,男的,快要退休了。小弟要亦琼当着周老师和他的夫人殷老师的面一起谈。争取他们的谅解。由他们向系书记反映这事,再由系里向学校反映。
亦琼上周老师家。热心的周老师丢下手中的笔问,什么事?
亦琼停了半晌说,我想给你和殷老师说说我个人的事。
周老师“哦”一声,忙到厨房对夫人说,华,你来一下,亦琼想跟你说说话。
亦琼口讷讷地,嘴巴张了好几下都没能说出话。说实在的,她心里太紧张了。她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这件事。
周老师鼓励她说,没关系,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看我和殷老师能不能帮你的忙。
亦琼说,我想离婚。
周老师两夫妻互相望望,没开腔。
亦琼赶快把她的婚姻象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
殷老师首先说话,怎么是这样的呀,那当然得离哟。
周老师起得身来,连连跺脚,哎呀呀,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就自己憋在心里。其实我早就觉得你结婚有哪点不对劲。你记不记得我问你要不要排你的课,我怕你有喜了。你说哪会有那事,排课排课。回家我还跟殷老师说,亦琼怎么说“哪会有那事?”我还要她关心关心你。你还是有些信不过我们呀。
亦琼忙说,没有没有,我要信不过,就不会第一个找你们了。
周老师说,这就好。我们这样熟了,应该说是十年的朋友了,有什么事别忘了找我们商量。
亦琼点点头,总算迈出了第一步,不是她想象的那样可怕。
周老师自告奋勇,连晚到系书记家去报告这件事,以求得领导的理解和支持。
现在她只等男的对协议离婚作出答复。她不愿这件事搞得满城风雨,唯愿男的通情达理,同意就此离婚。但是男的会同意吗?亦琼是一点把握都没有的。她只有等男的回来再谈。
男的没有按约定时间回来。他写了一封信。说他不回来了,现在也不考虑离婚,首先是把他先从下面调回重庆,然后才能谈离婚的事。
亦琼赶回家商量。小弟对亦琼说,学校调他,是为了照顾你,既然你要离婚,还让学校调他,就是坑学校了,也对不住学校。决不能以调他为条件离婚。
亦琼即写了离婚起诉书,向男方所在地的陵县法院起诉离婚。接着,她去找学校人事处谈,如果学校为了照顾她而调男方,那么她现在撤回她的申请,如果学校是因别的原因调男方,她没有意见。
人事处说,我们当然是为了照顾你才调他,你撤回了,我们自然不调了。
亦琼的离婚新闻在学校炸开了。她想不到有那么多的人到她宿舍里来劝她不要离。
男的同学说,病可以医,又不是癌症判了死刑。我都帮他抓过几付中药。
男的介绍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是离,也不要那么急,把男的调回来了,再离也不迟嘛。
亦琼的介绍人说,这桩婚事我没介绍好,我以后再不给人介绍了。你要离婚还要考虑后果。搞不好男的不活了,你就欠条人命了。男家要找你算帐的。
亦琼被劝得心烦,说,离婚是没得说的,以调动为条件没有道理。他要寻死觅活,那是他的自由,我管不着。
最为奇怪的是来了一个居民委员会的妇女干部,她拉着亦琼的手说,哎呀,你是一个难得的新女性,敢于下嫁,这是新人新事新风尚。值得上报宣传。如今遇上丈夫身体有病,如果你和他“白头偕老”,正好表现妇女的自我牺牲精神。把它宣扬出去,更是奇而又奇,东方女性的美德在知识分子中发扬广大了。这是很荣誉的事情呀。
亦琼听着恶心,自己的婚姻,竟然被人当做宣传工具使了。她结婚,不是为了得到官方的支持与称赞,同样她离婚,也不是为了给自己的名誉摸黑。她要争取自己做人的权利。她冷冷地问妇女干部,如果你的女儿遇到这种事,你是要她去得光荣,还是鼓励她离婚呢?
那干部语塞了。她只是从她的工作性质来劝导亦琼,想树一个典型,来一鸣惊人宣扬她们做妇女工作的成绩。她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和自己的女儿联系过。
和亦琼要好的一个女同事,给亦琼讲了她结婚半年也不知道怎样和丈夫睡觉的事。丈夫倒是身强力壮,可就是把身体放进女的身体后不知该怎么办了。就那样静静地睡在女的身上,那根桩子就那么立着,既不软下,也不射精。每次就这样睡一小时半小时的,然后把桩子取出来。俩人都感到泄气,不知什么原因。又不好意思问别人。这么睡了半年,都不射精,也无快感。俩人绝望了。以为是阴阳不合,看来只好算了。结婚又不是为睡觉,都是革命同志和战友嘛,还要互相关心。俩人就少有在一起睡觉了。但是有一次,男的又把身体放进女的身体里,又那样一动不动地睡了半小时。男的没注意取出自己的桩子,就那么斜着身子往女的身子旁边一倒,身体一下子被触动了,他哎哟一声,精液流出来了。俩人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摸着那粘糊糊的精液,喜出望外,有了,是好的!俩人赶快又睡下,这回男的在女的身上使劲地上下抽动,象钻井一样,弄得女的直呻吟,不一会儿就射精了。成功了,原来是这样睡觉!俩人又粘在了一起,一直折腾到天亮。
同事对亦琼说这事,还有些不好意思。尽管她的孩子已有几岁了。她从未对人说过她和丈夫睡觉的悲喜剧,怕人耻笑。她之告诉亦琼,也是想说,如果当初她和她丈夫真的不能睡觉,她是不会离婚的。就那么守着吧。还得爱惜名誉。
亦琼听着,觉得好笑,居然两个大学教师不懂睡觉?她问同事,你们也当过知青,在农村天天看着鸡呀鸭呀,猪呀狗呀干这事,还不知道怎么做?
同事笑着拍了亦琼一下肩膀,说些什么哟,怎么把人比猪狗?再说那畜牲做这事,人怎么知道它在里面是怎样搅乎的呢?
亦琼噗地一下笑起来,眼泪都笑出来了。她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这么放肆地说睡觉,一时间竟把自己的悲哀忘了。待说笑够了,她对同事说,我与你们的情况不一样,你们是不懂具体怎么做,一旦知道怎么做了,也就没有问题了。我遇到的是男的不行,不能做,我干嘛要守一辈子?这是不人道的。
送走同事,亦琼想起同事睡觉的笑话,竟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了。她笑别人不懂睡觉,她亦琼又懂吗?她笑别人还不如笑自己。只要她稍微有点常识,在婚前还是能够发现男的毛病的,最起码能够知道一些疾病的迹象。比如,男的几十岁了,长不出一根胡子,说话高出四度音,娘娘腔重。从来没有激情的表现,连想和亦琼接吻的举动都没有。时时处处都小心翼翼地避免和亦琼亲热。这些即使不说明他不能睡觉,起码也表明他的雄性激素不够,缺少男人的阳气。但她亦琼却一厢情愿地认为是男的对她的尊重,男的是个谦谦君子。
这就是亦琼的无知了,33岁了,还没有一点性的接触和体验,对男人一无所知。这样的“纯洁”有什么用?已到谈婚论嫁这一步了,还那样端着贞节的架子,自以为是尊重,也不过多读了一点书,干嘛就一定要男的象个木乃伊一样“尊重”自己呢?把活活的生命都扭曲了。这只能是她亦琼的傻、蠢,读了研究生又怎么啦,没用,还是一个性盲,傻大姐一个!
早春的气候乍暖乍寒,亦琼感冒了,她去校医院看病。中年女医生看了她的病历,抬头看看亦琼说,你就是亦琼,因为男的不行要离婚?
亦琼没有思想准备,她想不到医生竟然问出这样唐突的话。她支吾着说是。医疗室里已经围了一群人。有听亦琼和医生对话的,有专门伸着脖子要来看看亦琼是个什么样子的。亦琼感到很狼狈,象是被人当众脱光了衣服一样,教师的尊严受到伤害。
女医生没有理会亦琼的难堪,象是无心,又象有意地说,外面都在说你用了男家一大笔钱,都买了些什么呢?
亦琼感到受了侮辱,她想走,又被一大群人包围着,这么走,似乎表明她确实用了男家的钱。她忍着心里对医生的不满,说,你说我会用男的钱吗?男的工资还没有我高,我干嘛用男的钱?
医生说,也倒是。外面说得可离谱了,说你象武则天,要男的那个东西立一晚上,怎么可能立一晚上?大概得吃春药了。
屋里人轰地一声笑了。亦琼气得肺炸。要比武则天,她还不知那男女合欢是个什么滋味呢。这个医生怎么这么低级趣味!亦琼抬眼一看,围观的人已是满满一屋。有的瘪嘴巴,有的哧哧笑,有的头碰头地咬耳朵,还有的象打激灵一样耸耸肩,摇摇头。亦琼脑子里一下闪过《红字》里的场景,海丝特胸前佩戴着一个红色的A字(那是英文adulteress"通奸女犯”一字的第一个字母),站在耻辱的示众台上。海丝特犯了“通奸罪”,她亦琼犯了什么罪,要象海丝特一样示众,给人观看呢?她很后悔,怎么就没想到校医院是个是非之地,什么人都有,老师、学生、家属、后勤工人,她干嘛要来看病,送上门来被人审问呢?
多年以后,亦琼想起校医院被围的一幕,竟为自己没有理直气壮地辩解感到遗憾。如果这事搁在90年代的今天,那个医生问起她的离婚,她会拍着桌子给医生讲一大篇理由,她要把那间医疗室当做一个讲坛,给围观的人上一堂性平等、性权利课。就象她现在新单位的一个同事,曾经以一种异样的口吻问她,听说你为做爱的事离过婚,你还很有能耐嘛。亦琼当即把头一扬,说,是有能耐,怎么啦,不该吗?这事是你遇上,你会怎么处?你是忍受还是离婚?男女性平等,有权享受天伦之乐,我干嘛要守着一个废人过一辈子,还有没有人道?
可在当年,亦琼被围在医疗室里,口干舌燥,半天也找不出开解的理由。竟不伦不类地甩出几句政治话语:“造谣的可耻,传谣的可鄙,信谣的可悲。”一把拿过病历,拨开人群,逃一般地奔下二楼,药也不取了,直接出了医院。
亦琼明明有理由,却象做了亏心事一样逃出了医院。她有禁忌,对性有观念上的压抑。怎么能把结婚睡觉的事说出口呢?更何况是想睡还不能睡,这可是难言之隐。那时整个社会对性爱都很封闭,不象今天的人,说起性来,就象见面打招呼“你吃了饭吗?”一样顺溜无阻碍,同事在饭桌上可以把“亲爱的”,“想死我了”,“kissyou"的玩笑话在桌上滚来滚去,饱享口福,打性牙祭。可是在80年代初期,在公开的言语中就听不到一个爱欲的字眼。男女同房不说“做爱”,而说“睡觉”,或说“睡了”,“把她睡了”,“干了那个事”。“睡觉”本是连婴儿都有的生理需要,也是心静如水的老人必不可少的每日休息,却把它用于成人做爱的术语,可以想见这性有多么暧昧。这“睡觉”、“干了那个事”的字眼是多么猥亵隐晦,它把整个社会风气都毒化了,把人类美好的性事变成了一件令人抬不起头的龌龊事。它刺激了人的低级趣味和观淫癖。
亦琼回到宿舍,心里还难以平静。看来她的离婚触犯了众怒。但她心有不甘,不能就这样屈服,她要和舆论较劲。用母亲的话说,“自行车走下坡——不踩”,在乎了舆论,苦你一辈子,又不关别人的痛痒。可是这舆论是怎样的风刀霜箭,叫亦琼难以抵挡。她什么事都做不了,看不进书,写不了文章,吃不香,睡不着,心里只是一种烦,一种难以摆脱的压力。
男家妈气急败坏地从街上跑到亦琼宿舍来,她气没喘定就指着亦琼骂,你怎么这么狠毒,要撤销调我儿的申请。你这是要断我儿子的后路。老娘跟你拼了。
亦琼跟她说不清,那么大年纪也不好和她对骂。她说,有话好说,泼什么泼?你儿要调动他自己想办法调,调不调,那是单位的事,我有什么办法?
男家妈说,你怎么没办法,都是你在中间捣鬼,本来学校同意调他的,都发了商调函。你不同意了,学校就不调了。你是个妖精,一肚子坏水水,狼心狗肺!
亦琼忍着气,对男家妈说,老人家,你都是吃米不长的人了,好好歹歹也有几十岁。你不要仗着你是个大老粗,就可以乱说乱骂。你要骂到球场去骂。边说,边把她推出门,嘭地一声关上门。
男家妈隔着门在外面又是打门,又是叫骂,你还是个大学老师,我看你是个骚婆娘,你把我儿弄出一身病来,你就不要了。祖祖辈辈都没听说过女人发骚要离婚的!
亦琼在屋里听着,气得打抖。她怎么这样有眼无珠要跟这种泼妇家庭的人结婚呢?下嫁也得要有一个起码的标准呀,男的没文凭,男家也没文化,现在她是滚在烂泥里了,不是屎(死),也是屎(死)。跟这样的人搅缠在一起,她别想清静了。亦琼只觉得自己好悔哟,她这么多年的艰苦奋斗,努力上进,当知青、当工人、当干部、读大学、读研究生,做大学教师,现在全都栽在这个婚姻上了。天呀天呀,外面都骂些什么呀,她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哟?
男家妈在门外,见屋里没有动静,骂得更厉害了。你这个骚婆娘,怎么象乌龟一样缩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哪个男人满足得了你?你屁眼大,我儿骚不够你!
亦琼听见走廊里有跑动的脚步声,都是朝她的房门来的,闹嚷嚷的一片。还听见有人小声喊,快点,快点,干起来了。象是对这场泼闹等待已久似的。男家妈被人围着,又是哭又是骂,拿着鞋子使劲打门。骂的话越来越难听,听的人越来越多,象集市一样喧闹。
亦琼在屋里坐不住了,她本以为把门关了,不理男家妈,她骂几句没趣了,也就自己走了。现在看来,她估计错了,有人围观,男家妈越骂越有劲。没有人制止。看来亦琼不露面,男家妈在门外是不收风的,围观的人也是不会散的。亦琼气得从藤椅上跳起来,去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只见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人,有老师家的保姆、农村媳妇、后勤工人,也有老师。男家妈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鞋子。
众人见亦琼出来了,一阵骚动,多少有些吃惊。碰鼻子触眼睛的,太逼视,前面的人有些慌乱,急着往后退。亦琼死死地盯着一个围观的老师,象要看透他的内心,到底出于什么心思,要围在她的门口听老太婆泼闹。那老师似笑非笑地对亦琼点个头,转身钻出人群。后面的人正踮起脚尖往前看,推了人堆里钻的老师一把,挤什么挤?好好看嘛!老师没吭气,仍然往外钻。亦琼看着老师的后脑梢,心里一阵悲哀,也有一种鄙弃,这就是她的大学同志。围观的人中,也有邻居家的从农村迁到城里来的“农转非”老婆,比亦琼大不了几岁,有三个孩子。刚才亦琼在屋里,还听见她呱呱地给男家妈打气,现在她不再吭声,一脸不屑地看着亦琼。大概,亦琼的离婚,也对她是个冲击,这些高学历的人要想甩掉他(她)们这些农村的、乡镇的家属,是一个都不能饶恕的。
男家妈从地上爬起来,就往亦琼身上拽,嘴里连说,骚婆娘,骚婆娘,你骚给大家看看。
亦琼心头火星子窜,她这个大学老师被这个老泼妇搞得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她没了理性的管束,对着男家妈向开机关枪一样回骂过去了。你说骚,不错,我是想骚,祖祖辈辈就是这么骚过来的。你不骚吗,你不骚生得出儿来吗?是呀,我满足不了,你满足得好哇,你从二十岁就骚起,骚了几十年,骚个儿六庚不全来害我。听着,老太婆,你还有什么脏话,尽管吐出来,看我敢不敢全都还给你!
男家妈说,我不怕你“能说会道——流屎流尿”,你不把我儿调回来,就是离不脱。你抽我儿脚下的跳板,老娘就要用索子套住你。我儿就是不离,把你拖老,拖得嫁不了人,生不出儿。
这一下戳到亦琼的痛处了。她之所以下嫁,不计较男的名利地位,就是想生孩子。那是她埋在心底多年的愿望。她想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过一回做母亲的瘾。她坚持了两年多的冬泳,全是为了生孩子做健康的准备。如今结了一个死婚,把她的梦想全打破了,她之要摆脱这个死婚,也是为了日后能够再安家,她想了生孩子的愿。男家清楚亦琼的处境和打算,现在老太婆用把她拖老拖得生不出孩子来咒她,这无疑是在亦琼的疮疤上再撒一把盐。
亦琼大吼,老太婆,你不要太恶毒了,你儿已经是你的报应了,再用烂心肠,谨防你儿要暴死。
男家妈跳起来,你咒我儿死?你安的什么心?
亦琼说,问问你自己安的什么心。
正在骂得不可开交时,周老师闻讯赶来了。老头子拨开人群,来到亦琼身边,吆喝老太婆说,这是大学宿舍,你跑来闹什么,还不快走,要我把你带到保卫处去?又对围观的人喊,有什么好看的,谁家没有姐姐妹妹的,你们就是这样无动于衷?
围观的人悄悄散开了。
男家妈没趣了,但她嘴巴并没有软,边走边骂骂咧咧,你等着,不怕有人帮你说,你嫌我大儿骚不到你,我叫我二儿三儿来日你个够。三个儿都来,没离婚就要住在一起,看你亦琼怎么骚!
周老师陪亦琼进到屋里,亦琼呜呜地哭起来,她受的是什么样的侮辱哟。
周老师拍着她的肩头,象哄孩子一样说,别哭别哭,有事叫我们一声,男家不敢怎么样。
他点上一支烟,坐在藤椅上抽起来,待亦琼平静下来,他说,你也是命苦,怎么结这么一门婚?现在看来,就是那男的没生理疾病,你和他结婚也是不合适的。什么样的家庭环境,家庭教养?如果不是儿子支使,老太婆敢来闹你?你这个婚姻不般配,迟早是要散的。只是我不明白,你究竟看中了他什么,学历吗?人品吗?人才吗?钱财吗?他都没有。这些没有也没关系,但起码要有爱。你爱他,他爱你吗?好象也没有。如果有爱,他就是有病,你可以等他治病,他也不会在婚前瞒你。你们结婚没有感情基础,才会弄出这么大个问题来。是不是?
亦琼呆呆地盯着老人,点点头。
周老师叹口气,哎呀呀,被我说中了。没有感情怎么可以结婚呢?记得我去听你的课,分析《傲慢与偏见》,你说书中的婚恋观就是讲“什么问题都可以随便,没有爱情千万不要结婚”,怎么你自己就不能实行呢?
亦琼咬着嘴唇,嘴角有了一丝笑意。那是书上说的嘛,现实又是一回事。你要我有了爱情才结婚,可是我就没有哇,也找不到哇,叫我怎么办?
周老师说,那你就凑合了,说来不怕你生气,你把结婚当做组织“合作社”,两个人在一起打饭平伙。
亦琼“噗”地一声笑起来,这个“合作社”、“打饭平伙”太生动了。
周老师见亦琼笑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他说,我也不是批评你,我只是觉得你们这代知青出身的人,好象不怎么注重婚姻的质量,不讲感情。你看系上,就77级、78级毕业的老师家庭问题多。
亦琼叹口气,那也是没办法呀,谁让我们生不逢时,赶上文化大革命呢。哪象你们50年代毕业的大学生,生活秩序都是正常的。该上学就上学,该工作就工作,谈恋爱找自己的同学,既有共同语言,又有感情基础。象你和殷老师,又是大学同学,又一起留校,一儿一女,品种齐全,家庭当然幸福美满了。我们这代人有这个福分吗?
周老师说,是呀,是呀,每代人都有每代人的问题。知识分子爱打肚皮官司,就是有问题也不暴露出来。只是大多数婚姻都能凑合着过,离婚的还是很少的。象你这样的婚姻,一结婚就出问题,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说到这里,我又有些不明白了,你学文学,教文学,看了那么多的世界文学名著,怎么对结婚一点经验都没有?
亦琼说,看归看,教归教,这和现实是两回事呀。再说你看那些世界文学名著,哪本讲过怎么睡觉脱衣服?就是《安娜·卡列尼娜》把爱情写得那样有名,可也没有写怎么睡觉呀。从古希腊到19世纪,写爱情都停留在恋爱阶段,哪里写了婚后的事呀,我怎么能从书上得到这些经验呢?
周老师一下子被提醒了,也真是的,传统文学都没写婚后的家庭生活,只把那恋爱阶段写得缠缠绵绵,催人泪下,也真是害人,好多年轻人以为家庭生活就象恋爱一样浪漫美好,结婚后就闹家庭矛盾。这个发现我要回家告诉你殷老师,当初她选择我没有被那些花花俏俏的恋爱描写迷住,这是她的英明。
周老师一向是个爱逗乐子的人,亦琼又被他的话再次说笑了。
周老师站起身说,好了,你能笑了,我也该走了,事已如此,你不要怕,我老头子是永远站在你一边的。
亦琼说,谢谢。
说是不用怕,亦琼心里还是害怕,单是男家妈这样骂,她已经招架不住了。男家有几兄弟,真要施暴,她亦琼是敌不过的。到那时她又怎能分身去找周老师帮忙呢?又没个电话。亦琼越想越怕,跑回家去了。
母亲听说了,大怒,说,上门冲击?还有没有王法?找组织,要他们保证你的安全,知识子也要拿点杀气出来!
亦琼被点醒了,她横了心,回学校找到保卫处说,你们管是不管?不管,我就要正当防卫了,我已准备好榔头、菜刀。谁敢来冲,我就砍翻谁,叫他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这么一放话,竟没人敢上门闹事了。闲言碎语的话却是不断。舆论比亦琼想象的还要杀人,亦琼给搞得心力交瘁。看报纸,不断登载大龄女子自杀的消息。一会儿是上海的大龄女子跳楼自杀,一会儿是南京的大龄女子自杀。一会儿是新疆的大龄女子跳水自杀。多是婚姻不幸,也有老不出嫁,家里兄弟要赶着姐姐出嫁腾房的。亦琼看得心碎。所幸的是亦琼有家里的支持,如果她也象那些自杀的上海女、新疆女遭到家里的嫌弃,她亦琼也真是不想活了。为了母亲的悲痛,为了小弟的热心,她亦琼也是不能死的,哥哥才刚刚走了,她要去死,等于是追母亲的命。可是这么活着,有多么难呀,法院那头还一点消息都没有。可以想象,法院是不会向着她亦琼说话的。这场官司打得赢吗?即使能打赢,起码也得掉她亦琼几层皮。亦琼想到这一点,就禁不住心里发怵。
陵县法院收到亦琼的起诉书,见是城里人要和乡镇人离婚,地位高的告地位低的。竟然为睡觉离婚,这成什么话?必须维护本地人的利益,保护弱者。县法院当即把案子下放到区法庭,依靠乡镇群众的力量来教育城里的知识分子吧。
案子下放到区法庭的消息立刻在镇上传开了,一拨又一拨的人涌到区法庭,坚决要求法庭为本地人说话,决不容许女的抛弃男的,地位高的抛弃地位低的。法庭对男的单位的领导说,你们放心,我们肯定会维护本地人的利益的,不然还要我们法庭干什么?我们法庭就是为乡镇人民说话的。
男的本来对离婚的事心里发虚,这下有法庭的支持,胆气壮了。他给亦琼写信说,你告法院没用,陵县法院是不会为你说话的,如果你不信,你可以亲自到陵县来看看民心所向。明智的作法是撤消诉状,把我调回重庆,我们再在重庆办离婚不迟。
这男的也是太天真,明知自己身体有病,却想通过结婚来谋求调动。以为大龄女子本就结婚晚,不好意思再张扬自己结婚有问题。他不就达到调回城里的目的了吗?不曾想,他遇到亦琼这样不顾脸面不管舆论的女子,也是把他搞得焦头烂额。盖着不臭的一堆屎,现在是挑着臭了。
亦琼收到男的信,毫不动心。继续给区法庭去信催案。半年后,亦琼收到区法庭不予离婚的判决。所诉理由是:(1)夫妻应以感情为重,女方诉男方有病,但女方并没有在结婚第二天提出离婚,而是在两个月以后提出,这说明结婚这两个月还是有感情的。至于两个月后,女方因故感情发生变化,但已和男方有病无关。(2)离婚要双方自愿,男方不自愿,千方百计想调回城,要和女方一起生活,搞好夫妻关系,这说明男方对女方是有真感情的。女方不应该中止男方的调动,破坏夫妻和好的感情。(3)男方的病并不是什么传染病,以致夫妻不能一起生活,也不是危及生命的绝症,是可以医的。家庭有病自己克服,不能给社会增添包袱。女方地位高应该高姿态,不要把自己的个人困难推给社会。不要逼男方走绝路。出了人命,女方是要负责任的。
男家妈带了一挂鞭炮到亦琼楼下燃放,笑得哈哈响。这时候的老太婆,已经没有要和亦琼重新和好的心思了,她知道也和好不了。她只是要实现男家对亦琼的报复,要把亦琼拖老。现在看来这不是不可能的。
男家放鞭炮的举动,立刻在学校传开了。亦琼败诉了!这下子,那些不赞成亦琼离婚的人,可以说都是有些得意的,或者说看笑事的。舆论又开始对亦琼说三道四了。什么亦琼说男的有病是假的;法律是要公平的,保护弱小,怎么能让这些高学历的人想离就离?这回算是报复了知识分子了,给弱小者出了一口气。
亦琼看着判决,这是一个很悲哀的结果。她不是没有一点准备,但当这个事实摆在亦琼面前的时候,她仍是感到受不了。难道她的后半生就要被这个死婚拖住吗?她应该怎么办呢?她现在的处境真是尴尬极了。她没有获准离婚,也就是说,她不能谈恋爱。
亦琼的一个女同事给亦琼出了一个主意。她平时对亦琼不是那么很服气,常说些咸不咸酸不酸的话。亦琼也不过多发了几篇论文,得了省政府科研奖,学生喜欢听她的课罢了,就那样大红大紫。她的婚姻不好,是当知青时结的婚,大学毕业后教书,老觉得和丈夫差距大,两口子常闹架,系里调解多次也没用。这次亦琼栽在婚姻上,也不知她出于什么心思,她劝亦琼不要离婚,另外找一个情人,借腹怀胎。就象《遗产》中的珂拉,丈夫不中用,但同意珂拉和别的男人养孩子。珂拉就和她的同事弄出个孩子来。亦琼完全可以做珂拉式的妻子。一个高学历的知识女性因生理原因提出离婚,岂不太庸俗,把自己降低到动物的水平吗?现在你离婚已经失败,再告下去,只会把自己搞得声名狼籍,连你的事业都会栽进去。
亦琼听得眼睛都瞪大了,做珂拉式的妻子,这怎么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争取我的人身自由,坚决和他离婚。
嘴上这么说,亦琼心里沮丧得很,自己真的就这样栽在这个婚姻上吗?她对这个法律感到太失望了。哪里是法治,完全是人治、传统观念治。她回家对母亲和小弟说起结果,不知该怎么办。
母亲心里窝火,亦琼的婚事把她一向守的贞节面子都丢掉了,她这张老脸也无处搁了。但她还是咬住她的道理不放,话丑理端,一定要离,不能就此罢休。
小弟听亦琼说起同事的建议,说,这人是怎么想的哟,出他妈的烂主意。这个官司我们是坚决支持你打下去的,关键看你自己的选择了。现在是什么时代了,还那么传统,一定要生孩子。以后侄儿侄女都是你的孩子,送你,你还不一定要呢!孩子有什么?要靠他烧你,埋你?官司肯定会打赢的,要有韧性,要有耐心。你不要去听你那些同事的建议,全是幸灾乐祸的馊主意。只有家里面的人,才是真心关心你的生活,真心为你的幸福着想。
亦琼被小弟说亮堂了。是的,她吃亏都在太传统上,包括贞节,包括生孩子。她反省她的婚姻失败,也在想生孩子上。把找对象的条件降得太低,反倒没有自己的价值了。如果为了生孩子,去做珂拉式的妻子,她连自己的人格都没有了。哪怕是这辈子不生孩子,她也不能再拿原则做交易。官司一定要打下去,大不了拖到生不出孩子,当一辈子老处女,但她要捍卫一个信念,争得一个自由的身子。她不在乎她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也不在乎别人喜不喜欢她。
周老师不断为她的事找领导谈,希望给她帮助。老头子特地在出事的那学期不排她的课,让她避免了讲台上面对学生的尴尬。他去向系里和学校争取,派她到外语学院参加出国人员集训班学外语。亦琼暂时离开了学校,避开了男家的骚扰和舆论的风头。
男家妈跑到学校人事处去闹,你们把什么样的人派出国去?法院判了不准离婚,她不跟我儿睡觉,不准我儿进屋,现在又想跑到国外去。你们要包庇这种坏女人,我就不答应。只要你们敢派她出国,我就要告你们,我儿就要找你们要他的人!
亦琼通过了出国的外语考试。高高兴兴回到学校。领导找她谈话,问她怎么考虑离婚的事。她一下意识到了,她的婚姻没有最后解决前,一般是不考虑出国的。亦琼既委屈又遗憾,偏偏在这个结骨眼上,好事坏事都搅在一起了。但她知道有关出国人员的规定。她就说,我想出国留学,也要离婚。当然鱼和熊掌难于兼得,如果因为离婚影响出国,那就不考虑我好了,不给学校增添麻烦。
多年以后,亦琼回想起她在出国和离婚问题上所作的选择,觉得她本来也可以选择另一条道路。就是同意不离婚,选择出国。出国了,还不好离婚?到以后法制健全了,一脚就可以把这个死婚蹬掉。可是在当时,她选择了离婚,这对她后半生的命运来说,她走错了关键的一步棋。
她没有想到这个普通的离婚案离起来那么困难。她对法律始终抱着尊严感,把它看得太神圣。她一本正经地抱住一个原则不放。在最初提出离婚时,她没有同意以调动男的来达到离婚。后来她同样不能为出国而说她不离婚了,把男的请进家门。这是原则问题,不能作交易。这就是亦琼的认真、死心眼。要是换了今天,她才不会对法律那样认真呢。她已经没有了那种历史的信任感。她会以玩笑的方式来对待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你跟我开玩笑,我也跟你开玩笑。可惜,她觉悟得太晚。
亦琼再次给陵县法院写起诉书。法院不理睬,音信杳无。她给地区中级法院写信,给省高级法院申诉。没有任何消息。她又给省妇联写信,给《民主与法制》杂志写信。省妇联回信了,原则上支持她的行动。《民主与法制》说他们管不了具体的案子,要亦琼继续找当地法院申诉。利用到成都出差的机会,亦琼到省法院去上访,反映自己的离婚案。民庭的负责人接待了她。说他们已经收到亦琼的反映信,他们已经把信转给陵县法院了。要亦琼再和陵县法院联系。亦琼又给陵县法院写信,但陵县法院仍然拖着不办。
系书记派了陵县籍的赵老师回陵县法院出差,表明女方组织的态度,希望尽快给予解决。县法院民庭庭庭长接待了老赵。他对老赵说,我们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但不能纵容知识分子喜新厌旧,做陈世美。尽管亦琼结婚前后的地位没有发生变化,但思想上还可以后悔找了个地位低的嘛,她离了婚还可以再找研究生嘛。我们要保护弱者的利益,为弱者说话。亦琼实在要离,也得要时间嘛。我们这里有个在外面做事的工程师,提出和农村老婆离婚,我们挽留了十多年,至今他也没有离掉。现在他不提离婚了。这不就解决了吗?老婆感激我们为她当家作主,村里群众也满意。亦琼提出离婚前前后后才一年嘛,怎么可能就解决呢?别说下面群众通不过,就是法院的办案人员也转不过弯。
老赵办事精细,他又去到通常说的专为妇女说话的妇女的娘家——县妇联,请她们从妇联的角度为异乡的妇女说公道话。县妇联领导说,我们为妇女主持公道,但亦琼的案子已经超过了我们的保护范围。她不是农村受欺负的小媳妇,丈夫也没有打骂她。男人不打女人,这个男人已经够不错的了嘛,说明他们还有感情。还可以调解好。现在是女方学历高,要找男的离婚,我们妇联就不能向着女方说话了。
老赵回校后,把陵县之行的结果告诉了系书记和亦琼。社会不辨是非地同情所谓弱者,保护弱者,令亦琼感到这种人情的非善性和野蛮性。她亦琼和男的离婚跟陈世美变心完全不沾边。她和男的只有职业的差别,文化高低不一,这是婚前就存在的。男的婚前隐瞒疾病,婚后不承认自己有病,还施暴,还全家来闹,已经完全没有恢复感情的可能了,她凭什么是陈世美?要论强弱,她是个女人,外乡人,她受男的欺负,弄得东躲西藏,她才是弱者,应该同情的。可是社会、法院,仅凭亦琼的文化比男方高,就颠倒黑白,栽赃她是变心的女陈世美,这才是“棺山卖布——鬼扯”。
亦琼愤愤不平,她给省高级法院和省妇联写反映信,讲自己的婚姻,讲下面执行新婚姻法的情况,讲国家婚姻政策缺少延续性带来的社会后遗症。1976年底,中央宣布文革结束了,可它给每个人造成的精神损害,又岂能在一朝宣布结束就结束了呢?这批跟政治毫不沾边的大龄女子,要比别人多吃一重婚姻亏。“正做不做,豆腐蘸醋”,她们在求学时代去下乡当知青,婚恋阶段去重新读书。偏偏又遇上不稳定的婚姻政策,国家在70年代提倡晚婚,规定结婚年龄男28,女26,男女年龄相加必须55岁以上,提前结婚受罚,怀了孩子要打掉。这就使大龄男子不敢随便找年龄小的,也使得那些向往上进的女子忽视了自己的婚姻。1980年,国家公布了新婚姻法,重新规定结婚年龄男22,女20,就象天下大赦婚龄似的,那年春天,登记结婚的人数倍增,如洪水决堤一样凶猛,人们担心,这放宽的婚姻政策说不定哪天又会变回去。与大龄女子同代的大龄男子,一下子有了本年龄层和下一个年龄层的女子供选择,他们眼光向下,纷纷找比自己年轻十岁八岁,甚至十多岁的姑娘为妻。那些上大学、读研究生的大龄女子正在完成她们的学业,撰写毕业论文,她们的毕业,比新婚姻法的公布慢了半拍。就象经历了一次婚龄地震一样,横在她们面前的是年龄断裂层。她们落在了新旧婚姻法出现的结婚年龄差的空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好似脱节的车厢,被甩出了时代的婚配轨道。就是这样,在她们的婚姻发生不幸时,法院还对她们施加压力,百般刁难,既无理性,也无人道,强迫文明向野蛮就范,法律的公正何在?
亦琼把她的婚姻不幸都算在了文化革命和国家婚姻政策缺少延续性的账上,从理论上可以这么看。但她忘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还有她自身的原因。她处理婚姻有盲点,就象周老师很婉转地批评她的那样,她根本没有考虑婚姻的感情基础,缺少对爱情的追求和理想。她口口声声强调现实,到头来她不仅没有务到实,反而吃了太过现实的大亏。
亦琼终于接到县法院的传票了,那已经距她写第一份起诉书有一年半的时间了。
亦琼赶快去找系书记。毕竟是为隐私离婚的呀,案子拖了一年半才通知开庭,又怎么知道会发生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呢?系书记当即找赵老师商量,要他陪亦琼再去陵县跑一趟。毕竟是他的家乡,熟悉情况。光有老赵去,还怕男的骚扰亦琼。系里又找了从中文系到学校工作的干部肖玲,要她也同行,两人代表组织出庭。小弟不用说是姐姐的私人保镖,他也一道前往。去陵县要乘7个小时的长途汽车。一路上,小弟和老赵、肖玲有说有笑。亦琼两眼望着窗外,想自己的心事。她不知道这次去出庭究竟是凶是吉。是不是又是一个“二进宫”,打不赢这官司呢?一路上她心里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