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良在进入高新区中行大门的时候,还是向四处望了望,人烟稀少,更没有熟人,他这才裹紧衣领,动作敏捷地闪进中行又硬又厚的玻璃门内。
银行小姐穿着统一规格的服装,严谨而规范,她们用点钞机过滤着钞票,沙沙的声音像西北大沙漠上卷过的漫天风沙,郑天良被风沙呛得睁不开眼,他转过头,用后脑勺对着柜台和点钞机的声音,他注视着银行玻璃门外的一草一木,树已经枯了,阳光清淡如水,偶尔有人进出,无声无息,如同出入寂静的墓地,这种感觉相当糟糕,他有些冷。突然脑袋后面传来了这样的声音:“先生,你这钱里面有三张是假币,按银行规定,要没收。”
郑天良梳得一丝不苟的脑袋先是僵在脖子上,瞬间又灵活地转了过来,他不好意思地说:“温州那边做生意的人就是不规矩。”
那位年轻而漂亮的女孩看到了郑天良严谨的头发和衬衫,她说:“你不像是做生意的人。”
郑天良笑了笑:“做生意的人员结构调整得很快呀!”
女孩很怀疑地注视着郑天良做报告的神情,不说话了。郑天良发现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些居高临下,就做出一付很随和的态度:“只要你不没收我这个人,没收假币理所当然。”
郑天良用一箱子钱,换来了两张纸,一张一百万,一张三十万,存单上是两个与他毫不相干的名字,只要不是自己的名字,这钱就不是自己的。他仔细研究着存单上打印出的墨绿色的图案和数字,他发现手里攥着的原来不过是两张纸,纸的质地和形状让他的心里逐渐宁静而踏实,他觉得他手里只有两张纸,而没有钱,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心理,这就像一个人做了双眼皮手术后还坚持认为自己本来就是单眼皮。
郑天良用身上零碎的美金换了三万块钱人民币,然后独自一人去逛商场,他发觉商场里同样没有一个熟人,人们在物质包围下目光炯炯有神,匆匆的脚步流露出物质欲望的迫切或对口袋里钞票的信心严重不足。郑天良是从容的,他对于琳琅满目的商品没有任何据为已有的意识,他对商店的记忆只是关于香烟肥皂或牙刷袜子之类简单的概念。因此,眼前这色彩缤纷的商品在他的眼前就像是一些他永远也看不懂而且也毫无意义的外语单词甚至是梵文符号,他走进商场从来都不是出于一种兴趣,而是出于一种无奈的需要。现在,他平生第一次走向了黄金首饰柜台,并以最快的速度花一万四千块钱买了一条镶钻石纯铂金项链,然后又在工艺品柜台花四千八百块钱,买了一颗青玉雕大白菜,郑天良发现青翠欲滴的大白菜,雕刻精细,栩栩如生,似乎一伸手就能掰开一瓣菜叶,这是他一生中买的最贵重的商品,而这两件贵重商品在他的生活中远远没有两条香烟更有价值。
匆匆回到五星级宾馆,他躺在床上抽烟,太累了,腿也酸得很,自己真的老了,只有沈汇丽才能证明他年轻而极具战斗力,男人更多的时候是靠女人来证明自己的。郑天良想在没有见到纪天平之前,是不能约沈汇丽来省城幽会的。而纪天平始终联系不上,打过去手机要么关机,要么就是打通了不接。
纪天平是新任省委书记宁原的秘书,原来在省委办公厅综合处写材料,最近刚刚被新省委书记选中,他是合安县城关镇人,大学毕业后分到省委办公厅,作为老乡的郑天良觉得有必要跟纪天平秘书接触一下,这位二十八岁的秘书的妻子是合安县南店乡人,跟纪天平是大学同学。这双重老乡关系使郑天良对这次会面很有信心,没有任何求助,只是来拜访,纪天平不应该拒绝。
可纪天平对陌生的电话号码死活不接,这让郑天良独自一人在宾馆里度过了一个非常难熬的晚上,第二天傍晚,郑天良被县里的各种各样的电话扰得一点心绪也没有,他呆不住了,准备回合安,就在这时,他接到了纪天平主动打来的电话,纪天平问是谁给他打电话的,郑天良自报家门说:“纪处长,你好,我是合安县的郑天良。”一般说来,省委领导的秘书都是处级干部,叫秘书有点不够尊重,因为好多大款都有秘书,而且大多是陪睡觉的女秘书,秘书这个称呼在现在已经有点臭名昭著了,所以这几年下面的同志就一律改称省里领导的秘书为处长。
纪天平说:“是郑县长,我久闻你大名,没有给你及时回话,实在对不起。这两天宁书记陪中央首长在各地视察,我也是忙得不敢开机,下午才回到家。”
郑天良说:“纪处长,我请你晚上一起吃顿饭吧!”
纪天平说:“我晚上还有事,实在对不起。”
郑天良说:“那晚上到你家去拜访一下你,好吗?”
纪天平说:“我要到晚上十点半钟才能回家,太晚了,明天早上我在办公厅。”
纪天平婉言谢绝了郑天良上门拜访,但郑天良放下电话后仍然决定亲自登门,抵到面上,纪天良不会不近人情地将他轰出门外的。要想建立私人关系,必须要有私人的空间进行对话,如果在办公室,那只能是公事公办,郑天良对纪天平这个年龄上要晚他一辈的书记秘书很有些感觉,但他不能让不快的感觉继续升华,天子脚下七品官,没办法。
于是,他准备打电话让沈汇丽开车到省城来与他幽会,刚掏出手机,沈汇丽电话打过来了,她说她正在四处找郑天良有事,郑天良问她是什么事,沈汇丽说我要让你下地狱,郑天良一听说下地狱,身上就热了起来,他感到他正在以一个年轻小伙子的力量坚硬起来。从深圳招商会回来后,郑天良一个多月都没有跟沈汇丽单独在一起过,这个孤身的女人终于忍不住了。郑天良说:“你吃过晚饭开车到省城新安国际大厦1889房间,我十一点后才能回来。”沈汇丽在电话里吃醋说:“你是不是出去泡妞呀?”郑天良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要到省委领导家里去谈工作,约好了的。”
郑天良在九点半的时候拎着两瓶“五粮液”和两条“中华”烟以及一棵白菜乘电梯下楼了,烟酒都是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它们真正的主人是谁,郑天良也搞不清楚,只有玉雕白菜是花钱买的,这点小意思只能算是礼节性的,根本谈不上是利益交往,郑天良心里很踏实。到了省委宿舍大院门口,门卫不让进,他拿出工作证说是找领导汇报工作,门卫一看工作证上是合安县副县长,就让他进去了。到了纪天平家的楼下,时间是刚刚十点,见纪天平家里亮着灯,他想按门铃,但他又不敢,假如是纪天平的新婚的妻子一个人在家,他进去总不是太妥当,因为纪天平说他十点半才能回家。于是他站在楼洞门口等纪天平,冬夜的寒冷的风一阵阵地灌进他的脖子里,脖子里就像被人用一根细铁丝勒住了一样难受,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豪华的院子里为什么没有路灯,黑漆漆的,所有的树和花木都像小偷一样站在黑暗中,他感到自己也像一个小偷,寒风在经过脖子后向下深入,他感到骨头里寒气逼人,脚底下冰凉,于是他在地上跺脚。这时两个巡逻的保安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们用手电筒照着他的脸,郑天良眼睛被刺得睁不开,保安厉声地问道:“干什么的?”郑天良在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后,平静地说:“我找纪处长有事。”两个保安悄悄地围过来,准备采取必要的行动,问话依然凶狠:“找纪处长为什么不进去,我们已经盯了你好半天了。”郑天良于是咬着牙按响了302的门铃,门铃里问是谁,郑天良在两个保安面前以势压人地说了一句:“纪处长,我是合安县郑天良副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