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正亭好像还没洗澡,他衣冠整齐地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的利物浦队欧文刚刚攻进一个球,屏幕上的曼联主力贝克汉姆一脸沮丧,郑天良看不懂这些,叶正亭关了电视站起来跟郑天良握手:“老郑,你好!怎么晚上这么老实地呆在家里,没出去潇洒潇洒?”
郑天良心里一紧张,鼻子上汗都冒了出来,他感到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了,叶正亭难道已经知道了什么,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叶正亭没有彻底揭穿他之前,还是稳定了一下语气说:“叶书记,我的工作范围很窄,晚上从来没有什么应酬。”
叶正亭让郑天良坐下,将身边提前泡好的一杯茶推到郑天良手边:“请喝茶!我知道你分管的工作根本不够你干的。你是合安班子里资格最老的一个,几朝元老了,对县里的情况很熟悉,所以我找你来谈一谈,一是想了解一下合安的真实情况,同时也想给你压压担子。”
郑天良一听是了解情况和压担子,他心里的警报一下子就解除了,他对压担子这一信息的反应异乎寻常地敏感,他知道压担子在官场有两层含义,一是将你平调到最没人愿干最难干的地方挂起来,像晾衣服一样晾在那里示众,比如当年陈书记让他去东店乡当党委书记,还有后来黄以恒让去王桥集经济实验区;另一层含义就是予以重用或提拨使用。叶正亭刚来河远,与郑天良素昧平生,不存在晾他的理由,所以他的心跳由紧张而激动起来。他说:“叶书记,我在合安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副县长也干了十一年了,情况了解得比较多。我个人更愿意在叶书记这样作风正派、眼光超前、具有开拓精神的年轻干部指挥下多做一些实际工作,有什么指示,我无条件地不折不扣地执行照办。”
叶正亭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反应,他看了看正襟危坐的郑天良,手指轻轻地敲着沙发的扶手:“很多同志都向我提到过你,说你是一个正直的敢于犯上的县级干部,我也希望你能犯一犯我,只要是为了工作,我看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更不应该因此而淹没掉才干。我知道,你是八十年代最早搞乡镇企业的改革带头人,在全省都是很有影响的,在县里也分管过工业,是抓工业的一把好手。”
郑天良听到叶正亭的这些话,眼泪都差点流了出来,叶正亭居然对自己的历史功绩和所受过的委屈一清二楚,虽然没有明说自己多年来遭受的压抑,但显然叶正亭心里有数。郑天良在这种时候,必须控制住自己感情,不能流露出任何情绪来,于是他用曾经沧海般的语气说:“叶书记,我这个人始终坚信这样一种信念:千年一瞬,百年人生;做事做人,时间为证。我是农民出身,我有最朴素的思想感情和党性原则,也正因为我了解老百姓的艰难,所以才对左倾冒进和花架子工程进行坚决抵制,也得罪了不少领导。不过,我这个人组织原则还是很强的,组织上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信任我就多干拼命干,不信任我就少干不添乱,毫无怨言。”
郑天良等于是含蓄地讲出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但一个基本原则是对事不对人,把握分寸,适可而止。由于内心比较激动,他就想抽烟,于是他掏出普通的“红塔山”烟,递一支给叶正亭,叶正亭说:“我不会抽烟,你抽吧!”郑天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烟放回了烟盒里,他说:“我平时也很少抽烟。”叶正亭没有再强求,所以他们在无烟的环境下说着没有雾气的话。临来前,周玉英拿了一包“中华”给郑天良,郑天良却要“红塔山”,周玉英说给市委书记敬烟要拿最好的,郑天良呛了她一句:“你不懂,拿红塔山!”
叶正亭只字不提郑天良与黄以恒的关系,也不提他目前的职务与分工是否合理,他依然将他们的谈话定位在工作的范围内展开,偶尔向工作的边缘靠一靠,这就显得既有原则性又有人情味。叶正亭说:“合安的国企改革目前是全市的重点,在产权制度改革方面,我在上次会议上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步子要大一点,思想要再解放一点,你是合安工业区的创始人之一,我也听说过你当初对工业区有过不同意见,后来到了一个什么实验区当主任去了是吧?你能不能对我谈谈你对工业区的看法,谈谈目前合安改革的方案和思路。要讲真话,不要有什么顾虑,现在很少能在公开场合听到真实的声音,这种坏风气不刹一刹,河远的经济是没有什么希望的。”
郑天良顺手摸出了一支烟,但他还是放了下来。他不知道是否要将他与黄以恒的分歧全部说出来,还是部分说出来,是带着情绪说出来,还是客观地说出来。从叶正亭来河远后的举措以及前不久的国企深化改革会议精神看,叶正亭是希望郑天良将话说透彻的,是想听到真话的。但由于是初次见面,郑天良还是决定客观地部分地说一说他与黄以恒的分歧和对工业区的态度。因为,如果要是太过分或很情绪化,那么任何领导都会觉得有朝一日你不称心如意了,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极端和情绪化只能使你充当打手而不可能成为亲信,只能利用但不可重用,这是郑天良从二十多年经验教训中总结出来的。
于是郑天良说:“当初黄市长刚当上合安县长,想干事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合安的地理位置劣势和全县经济形势不适宜于在那个时候,盲目追求规模与速度,不计后果地上工程,大张旗鼓地搞花架子与形式主义。五条商贸大道铺面招租不到百分之三十,强压各个乡镇买铺面,虽然卖下去了,但还是花的政府的钱买的,等于是自己卖给了自己,现在还有百分之三十空在那里,而且时间一长,当初的设计与建筑质量已经远远落后于时代了。工业区一口气上了七大企业,基本上就没产生过效益,啤酒厂投资计划是八千万实际超过了一个亿,设计规模是五万吨,但从来就没生产过三万吨啤酒,造成了设备大量闲置,比如机床厂还没投产就倒掉了,加上通向省市沿线的十八公里农民新村建设,全都是靠贷款建的。现在全县还背着四亿多银行债务,加上拖欠工资一个多亿,如果我们县是一个企业,这个企业已经资不抵债,只差宣布破产了。这就是历史与现实的实际情况。我当初反对五八十工程并不是对黄市长本人有什么意见,我们是省行政学院‘第三梯队’培训班的同学,又都是梁邦定书记选拨的年轻干部,支持他的工作本来是理所当然的,但我发现五八十工程完全是五八年大跃进式的假大空的面子工程,所以在县长办公会上就极力抵制,唱了反调,但没有人支持我的观点,再加上那个时候省市都在支持合安,银行贷款就像草纸一样一车车拉到了工地,所以就上马了。我当时是分管工业的副县长,我的思路就是我在马坝乡的发展思路,即根据合安的实际情况,应该走‘由小而大,由农而工’的循序渐进的道路,但没有被采纳。后来,黄市长就将我调到王桥集实验区去当管委会主任了,由于选址不对,再加上投资跟不上,所以实验区也就短命夭折了。回到县里后,我自然就成了败军之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