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务科会计向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间的郑天良汇报说:“县计委的钱到账了,不是一百万,而是五十万。”
郑天良站在春天的阳光下,脸上直冒虚汗:“说好了一百万,怎么又变成五十万了?”
会计是一位小女孩,她被郑天良暴跳如雷的声音吓住了,声音软弱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郑天良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到了宣中阳的头上:“宣中阳,你给我将这些破玩艺全都给我拉回去,搞什么名堂!不给钱,给这些柜子桌子当棺材用呀?!”
宣中阳声色不动地说:“郑主任,黄书记也有他的难处,工业区土建工程虽然完工了,但外装修和设备款缺口很大,计委蒋主任肯定是分两批划拨,黄书记说的话,他是不会打折扣的。”
郑天良情绪有些败坏,说话也就难听:“宣中阳,你怎么只为工业区说话,而不为我实验区说一句话,难道实验区不是县里的工程?”
宣中阳还是不温不火地说:“郑主任,你对我发这些火我能理解,可我是做不了主的呀,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请你放我一马!”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知道将无名火发在宣中阳身上无济于事,也不公平。他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中间,像被关进了一个牢笼。
这五十万就像一枚石子扔进了一个水缸,刚溅起一些水花就无声无息了。郑天良首先付了几个工程队的施工费,然后剩下的钱全都用到了修路上,他对陈凤山说:“砖瓦想办法先赊过来,水泥厂看能不能跟他们通融一下,缓一缓付钱。”陈凤山说:“看来,我只好去砖瓦厂水泥厂行骗了,好在我小时候跟人学过算命,会一点骗术,重操旧业,争取再发挥发挥吧。不过县里没有钢厂,没法骗,三百吨钢材计划早下来了,工地急需,没钱买,怎么办?”郑天良说:“我马上去县里要钱!”
郑天良赶到县城后并没有见到黄以恒,他没有跟黄以恒约好,因为约好了也没用,黄以恒说走就走了,事情千头万绪,黄以恒的时间和自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果然郑天良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押运啤酒厂进口设备去了,本来黄以恒可以不去,但他说要亲自到上海找专家对德国的设备在港口进行检查,如果是旧设备或坏设备,当场就不允许出关。近一段时期,国内许多地方都被洋鬼子骗了,黄以恒说六千万人民币的学费是谁也付不起的。
郑天良让县委办安排了一辆车子去工业区看了看,工业区的建设非常快,大片的厂房已经建成,合和酱菜厂已经成了啤酒厂的厂址,这个完全投产后年产值一亿元的特大型企业将成为合安县的另一个标志,看着连绵成片的厂房,郑天良只能靠回忆来想象酱菜厂的位置,啤酒厂和酱菜厂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合安县经济成就的象征,县城里的人都说郑天良的酱菜厂除了还留一个被个体户租用的虚名外,连一个遗址都没留下,很有点斩草除根的味道。今天郑天良在这片工业区迅速经过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匆匆过客的感觉,酱菜厂不属于他了,工业区也不属于他,“西伯利亚”的实验区的命运也牢牢控制在黄以恒的手里,此刻他无法控制住这种联想,当这种联想渐渐清晰的时候,郑天良脸上就一阵阵发热。
五条商贸大道也已经完工,一些工人们在墙外面刷黄颜色绿颜色紫颜色的涂料,路两边正在种植花草,一些回迁户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坛子罐子提前往新居里搬。吴成业陪郑天良视察,他对郑天良说:“五条商贸大道每条只有七百五十米,而不是原先设计的一千米,糊弄一下上级领导,没人拖着皮尺来量。主要是商户招租不到百分之二十,资金又跟不上。只能如此了。”郑天良对商贸大道和工业区本来就有不同意见,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他在此刻自我反省的是,建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是不是也存在着左倾冒进的成份在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实验区建在那个地方,看起来是三省交界,但向外的道路一条都没有,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还不如建在东店乡,但为什么要建在那个鬼地方,他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建实验区也是假大空搞面子工程,他现在已经成了这种假大空面子工程的忠实的执行者和捍卫者。当年他在马坝乡当党委书记的时候,之所以能有后来的“全省十佳乡镇”,就是走了一条稳打稳扎,先小后大,由农而工的道路。想到这,郑天良的头上就冒出了许多汗,阳光照耀着他的头顶,他感到自己的头发粘在头皮上就像他必须粘住黄以恒一样,他成了粘在头皮上的一根头发。
中午在大街上,他遇到了于江海跟赵全福正一起去下馆子吃饭,于江海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老领导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们一起喝酒去!”于江海已经转为副股级国家干部了,手心里热乎乎的,很有些小人得志。曾被郑天良撤职的赵全福在租用了“合和”商标后,已经成为个体户中全县的首富,有小道消息说黄以恒最近刚换的“丰田”轿车就是赵全福送给他的,赵全福好像跟郑天良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他笑容满面地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你中午一定要给我个面子,没有你和于队长将合和厂工人造反的风波平息,合和厂就不会顺利搬迁,就不会有我赵全福的今天。我一直想去王桥集看你,又怕你太忙,影响你工作。”郑天良发现赵全福的话里充满了得意与嘲讽,他就有些气急败坏,气得一过分,说话就容易有失分寸,郑天良挣开赵全福的手指着身边的吴成业说:“我跟吴局长中午已经约好了在一起吃饭,所以我不能领你的好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赵全福再牛,也是一个体户!”
赵全福张着嘴,舌头僵在牙齿的后面,说不出一个字来。
吴成业拉起郑天良就走:“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就是比你这个副县长牛。有本事你也开一辆豪华车给我们露两手!”
吴成业拉着郑天良走远了,于江海赵全福面对着两人的背影苦笑。
黄以恒从上海回来了,郑天良将他堵在办公室里,黄以恒喜形于色,他抢在郑天良前面说:“老郑呀,设备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从德国法兰克福运来的,机器上的油纸都是新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从复旦大学请来了专家,还有南京的专家,六月底我们就可以喝上最纯正的德国口味的啤酒了。”
郑天良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到时候,你喝啤酒,我喝农药。”
黄以恒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让你喝啤酒?”
郑天良终于发作了,他站起来指着黄以恒灿烂的表情:“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说好了五百万提前到位,开工快半年了,钱断断续续,工程停在那里。你在县城里有钱买花种草,我那边连买砖头的钱都没有,说好的一百万,怎么变成了五十万?你这不是耍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