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实验区里“无言的结局”(3)-放下武器

郑天良是在酒桌上找到王桥集乡党委书记陈凤山的。

虽然年初六正式上班,从上到下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工作要做,县里有这样一句顺口溜,叫“初六上班点个卯,十五小酒没喝好,二十上班手不熟,三十才算节过了”。王桥集乡政府院子里空空荡荡,办公室除了一个值班的办事员外,还有几只麻雀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似乎缺少过年应有的食物,声音有些烦燥。郑天良问陈凤山在哪里,值班的说在郭乡长家里喝酒。

郑天良找到陈凤山时,他们在郭乡长家已经将八瓶白酒掀了个底朝天,酒肉的气息四处蔓延,一个个喝得红光满面,郑天良要是平时,可能就要发火了,但今天是过年第一次见面,而且在行政关系没理顺前算是站在别人的地盘上,他就忍住了。他进去后只说了一句:“各位诸侯新年好!”

陈凤山歪歪斜斜地站起来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说:“郑主任,你也不先打个电话来,来来来,先喝两杯!”其他乡干部依次站起来跟郑天良握手,他们的手上沾满了酒和油汤。

沈一飞说郑县长已经在乡政府食堂吃过饭了。陈凤山就说那就晚上到他家接着喝。这时已是下午三点半了,郑天良说:“老陈,我们还是先把合署办公后的工作议一议吧。”郑天良用了一种商量的口气。

陈凤山一听说工作,马上就借着酒性发作了:“他黄以恒搞什么名堂,实验区连个招呼都不打立即上马,一味地命令我们先配合,可王桥集乡干部们怎么安排,他就像对待没娘老子的孤儿一样不管不问了,连个交待都没有,你叫我们怎么工作?”

郑天良解释说:“县委还没来得及做过细的分工安排,但你们都是实验区筹委会的成员,王桥集乡改为综合实验区后,我们现在要立即着手平整农副产品交易市场的土地,先让机器开进去,尽快拿出工程设计方案和建设招标的条件。这些前期规划工作必须在正月十五前要完成,不然就不可能在年底跟县城工业区同时举行落成典礼。”

陈凤山将一杯白酒一口喝下去,声音吵哑地说:“郑主任,钱呢?五百万到位多少了?我听说才划过来二十万开办费,工程一上马,花钱如流水,现在搞工程的,可不都是优秀共产党员,‘不见票子不拉弦’。我说这话绝没有对你郑主任的不敬,我是对黄以恒没有信心,更何况你本来就是被黄以恒排挤出来的。”

郑天良沉不住气了:“你老陈怎么能这样说话,建实验区是市委的决定,我也是市委任命的,而不是黄以恒任命的,怎么能说出排挤这种没有原则的话呢?没钱由我来找县里和市里,但你们作为实验区筹委会成员,下午,不,马上跟我一起回乡政府开会!上班时间还在喝酒,成何体统!”

郑天良一扳起脸发火,所有乡干部们的酒全醒了,他们抹着脸上的虚汗,纷纷离开一桌子残羹剩汤,他们从鸡鸭鱼的残骸中站起来,像一群喝醉酒的俘虏被郑天良押进了乡政府会议室。他们知道郑天良的脾气。

陈凤山原来跟黄以恒在县政府办是同事,省农校毕业的,不知什么原因,提为副科级秘书后就被下派到了合安县的“西伯利亚”王桥集乡,他对黄以恒很不满,郑天良的理解是可能是因为两人在同一个办公室上班,而且自认为能力不弱,而一个上去了,一个却下来了,心中难免有些怨言,而郑天良在这种时候,却必须要从大局出发,维护黄以恒的威信,春节过后,他更加明确了这一原则。

陈凤山对郑天良说:“郑主任,我比你更了解黄以恒。”郑天良对陈凤山说:“我不希望你再说一些人际关系上的事,我们要多谋事,少谋人。”陈凤山说:“你不谋人,人要谋你。郑主任,你要不是有省委魏廷旺副书记给你谋一下人的话,你还不是在东店乡跟我一样喝得醉熏熏的。”郑天良说:“我即使在东店乡也不会像你这样不思进取,自甘沉沦。”陈凤山苦笑了笑:“郑主任,我肯定会支持你的,但我支持你就把实验区办起来了?”郑天良说:“我只要你支持就够了。”

郑天良知道陈凤山心里憋着一肚子窝囊,这个自命不凡的人当然不敢跟他摆老资格,他在朝阳公社当书记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普通的办事员,但陈凤山心里不服黄以恒是能看得出来的,而现在的黄以恒根本不需要陈凤山这类角色来评定功过是非,他是市里省里树的典型,连郑天良现在都不得不让他三分。陈凤山并不一定反对建实验区,他真正反对的是没有让他主政实验区,副县级职位是他们这些乡长书记们一生而为之奋斗的最高理想,可这个理想却偏偏在机会来的时候又失去了,他对黄以恒过激的评价就在所难免了。

从年初六开始,郑天良就将乡政府的大小官吏们全都作为人质绑架在乡政府的会议室里,家在这里的回家吃饭,家不在这里的一律吃食堂,谁都不许喝酒,包括陈凤山在内,还没人敢反抗郑天良,郑天良觉得在乡镇这一级他总是能那么一呼百应如行云流水,这也许真应验了老反革命吴成业的那句话:“你只适合在乡镇当一把手。”这话究竟是说他的能耐只能在乡镇当头呢,还是说县一级的衙门根本就容不下他这样的人呢?无论往哪一方面想,都不是好兆头。不过,在这关键时期,他不愿往深处想。

吴成业是年初七到王桥集的。吴成业最初在电话里答应了郑天良的请求,可沈一飞车子开回去接他的时候,他却不愿来,他说如果设计的交易市场被否定了还不如不来,郑天良在电话里骂他道:“你这个老反革命,怎么就喜欢跟革命唱对台戏呢。你要是不来,我明天早上就赶回去吃住在你家里,只到你答应为止。”吴成业在电话里说了一句:“好吧,我答应你,但一个无赖是干不成大事的。”郑天良说:“我从来没说让你来帮我干大事,不就设计一个交易市场吗,也就四五百万的盘子。”

到正月十五晚上九点多钟,前期规划已经完成,交易市场的图纸是吴成业设计,一个十字小街向四面幅射,两层青瓦白墙的带有徽派建筑特点的铺面古色古香错落有致,郑天良说:“你可千万要为我省钱哟!”话说得小心翼翼不敢得罪。吴成业说:“每个铺面除了马头墙要多花三四百块砖头外,造价比农民家建房子都要省百分之二十的钱,比黄以恒找人设计的通往省市的那条窗口道路上的农民新村造价每幢要省百分之三十五的钱。你看能给我多少奖励吧?”郑天良说晚上我奖励你吃红烧猪蹄,吴成业对陈凤山说我的智慧就值三个红烧猪蹄,陈凤山笑着不答腔,郑天良说:“不,你最少也得值四个猪蹄。”设计方案一致叫好,而平整土地的工作在初八就开始了,陈凤山动用乡农机站的推土机,又招了两百多民工,昼夜不停地奋战在工地上,因为是在乡政府边上的农田里建市场,所以也不存在拆迁的事,农户们在献出土地后,每户只要花八千块钱,就可以得到一个铺面,而每个铺面的造价是一万四千多块钱,其余都由政府贴了。工程建设分工已经明确,水、电、路、工程招标、质量监督、招商入住、包括建澡堂、办学校、邮局、厕所等等都已经落实到人了,郑天良总负责,主要是筹划资金到位,保证工程顺利进行,按计划年底举行落成典礼已不成问题。所有的人眼睛都熬红了,他们有人胆大妄为地跟郑天良开玩笑说:“郑主任,你的政绩主要是靠绑架人质实现的。”郑天良并不生气,他说:“反正喝酒喝不出政绩来,小平访问日本的记录片里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日本人靠玩命干出了奇迹,即使像吴成业这样的科技分子,他不玩命,就不会设计出大家都满意的图纸,也不会让他的科技知识变成生产力。”郑天良说完这句话,走到窗前听远处工地上的推土机还在轰鸣着,他对一屋子乡干部们说:“走,到食堂去,我请你们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