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极端的社员像文革一样喊出了不近情理的口号:“把资产阶级官老爷们揪出来”、“打倒一切反动官僚”等。
郑天良急得浑身直冒冷汗,他万万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当初轻率地写上一句负责推销,如今作茧自缚万劫不复,要是当初写上“协助推销”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被动,但如果不写上“由公社负责推销”,谁还愿意种呢?农民们几千年来一直是种水稻小麦的,当初就有大队书记说:“现在有的地方连饭还吃不饱呢,人怎么可能靠吃菜过日子呢?”郑天良反问道:“那你打算你们大队什么时候消灭草房子?”
郑天良站在一辆驴车上,手里拿着一个报纸卷起来的喇叭:“社员同志们,不要担心,公社是会对你们负责到底的。你们将菜过磅后全都回家,一个月内,我负责给你们付款!”
社员们热烈鼓掌,有人又不负责任地喊出了“郑书记万岁”这种有严重政治错误的口号。
百把号社员散去后,院子里成了菜场,郑天良看着成堆的蔬菜,心里一阵阵发紧,他的头发在秋风混乱如草。
公社党委会开了整整一夜。
目前这种菜到菜场上肯定是不好卖了,只有卖给酱菜厂还可以利用。扬州有十几个酱菜厂,散装和瓶装酱菜在江浙沪皖一带卖得很好,能不能跟扬州的酱菜厂联系,低价卖给他们?鸡叫三遍的时候,公社会议室里气氛极其严峻,能听得见党委成员抽烟的丝丝声和茶水进入喉咙的声音,天有些凉了,有人裹上了棉袄。这时党委组织委员老朱说:“郭书记,你不是有个连襟在扬州天和酱菜厂当厂长吗?”
郑天良突然眼睛里放射出死里逃生的光芒来:“太好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老郭,你明天就去扬州,事不宜迟。”
郭诚副书记有些担心地望着郑天良说:“郑书记,我怕连襟不给我面子,多少年都没来往了。”
郑天良火了:“你还没去,怎么就知道人家不给面子了,他反正是要收菜的嘛,我们价格低。怎么兵马未动就提前败下阵来,什么工作作风?”
郭诚说:“那我就试试看吧!”
郑天良说:“头割下来不过碗大一个疤,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窗外天空就露出了鱼肚白,当他们哈气连天地离开会议室的时候,第一缕清晨的阳光落在了会议桌上。
郑天良拉着郭诚赶到县城坐早上头班车直奔扬州。
郭诚的连襟季虎彬厂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中午还请他们在“和风楼”菜馆隆重地吃了一顿,季厂长说:“有郑书记这种为民办实事的精神,我是无论如何也要收下你们的菜。有人说你们那里因循守旧观念保守,我看不但不保守,而且还相当超前,很有改革精神。”
郑天良向季厂长敬了满满一大杯白酒,他说:“季厂长,我是真心诚意地来向你学习和取经的,还望你给我们多指教,多提宝贵意见。”季厂长一激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你要是真信得过我,我无偿支援你技术,派几个技术员去,帮你们办一个酱菜厂。”
郑天良感动得差点流出了眼泪。
回来的路上,郭诚说:“事办成了,你看我以后打麻将的事,你能不能在党委会上不要再揭我疮疤了?”郑天良说了两个字:“不行!”
郑天良在县城边上花四千块钱买下了倒闭的县糕点厂的一个破烂不堪的十二间厂房,屋顶补上瓦,用石灰粉刷一新,再买上几十口大缸,等扬州师傅一到,“朝阳酱菜厂”就正式开张了。郑天良还为酱菜起了一个很有学问的名字,叫“合和”酱菜。一开始党委有人不同意把酱菜厂建在县城边上,说放在公社所在地马坝,上级来人都能看到,也是我们的政绩之一。郑天良说:“没有效益,哪来政绩,只能是劣绩。县城边上交通方便,运输快,占有地利的优势。再说城边上还是我们公社王庙大队的地界嘛,算不上卖国。”
酱菜厂投产的那一天,郑天良终于在开张的鞭炮声中倒下了,由于极度劳累,他得了急性肺炎,送到医院后吊了三天水。第四天再也不愿住院了,医生说不能出院,郑天良拔掉针管对那个年轻的大夫说,“你糊谁呢,我当医生的时候你还穿着开裆裤呢。”说完披着衣服就走出了飘满了药味的病房。
在准备上报对黄以恒处理材料的时候,一天晚上,郑天良的房间的门被小心谨慎地敲响了,开了门,郑天良一愣,原来是当年的县工作组组长黄国标,黄国标进门后,满脸堆笑:“郑书记,我本来早就该来看你了,穷忙,一直没腾出时间来。”郑天良一看是当年的黄组长,就想起了玄慧寺下肥料坑上的那一幕,但时过境迁,郑天良还是热情让座倒茶递烟,黄国标没有接郑天良的“丰收”烟,而是迅速地将一支带把的“牡丹”烟塞到郑天良的嘴边:“抽我的”。落座后,郑天良依稀看到黄国标脸上仍然写满了左倾的标语,只是颜色枯萎字迹模糊了,黄国标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郑天良对面,他很清晰地听到了屋外的天空下冬天正一步步地逼近,风声川流不息。
屋内的一盏25瓦的灯泡像喝醉酒了一样,晕晕地亮着含糊的光。
郑天良打破沉寂:“黄所长,你也是难得能到下面来一趟,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黄国标终于很困难地吐露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郑书记,黄以恒年轻不懂事,我向你道歉。”
郑天良一愣:“黄以恒。。。。。。。?”
黄国标说:“黄以恒是我儿子,也怪我平时管教不严,给公社造成了这么大的损失,看在我们多年相识的份上,你看能不能给他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
郑天良说:“我真的不知道小黄就是你的儿子,他从来没对我说过。不过,处分他也是让他改正错误的一种有效的方式。”
黄国标僵在那里,一时说不出话来。闷闷地抽了一会烟,黄国标说:“郑书记,应该说,我们还是有些缘份的,如果我不为队里弄来十二吨氨水,就不会有肥料坑事件。”
黄国标没接下去说,但郑天良已经听懂了,他下面的意思是没有肥料坑事件,就不会有郑天良救人的壮举,就不会成为知青的榜样,就不会上大学,就不会有今天以公社书记的姿势跟他讲话。言下之意,自己在客观上帮了郑天良的忙,同时暗示了一个很荒谬的逻辑:“没有黄国标的氨水,就没有郑天良的书记。”
年轻气盛的郑天良毫不客气地将黄国标顶了回去:“你为什么不说没有你弄来的氨水和你的瞎指挥,就不会丢了三条人命。”
黄国标脸色青了:“郑书记,不管怎么说,就算我求你了,你给黄以恒一条出路,我们以后会记住你的恩德,他还年轻。一旦处分了,以后的政治前途就全完了。”